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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0年第4期|邵丽:风中的母亲

来源:《当代》2020年第4期 | 邵丽  2020年07月15日06:27

导读:母亲从没离开过农村,做饭、家务她一窍不通。直到长大后,我对母亲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与同情。

怎么说我们那个村子呢,我要说她是一个美丽的村庄,显然有些夸大事实。但若是我告诉你村子里的那些事物,空气香甜澄明,亮晃晃金灿灿的阳光,新盖起的房屋红瓦白墙,蹲在墙根晒暖阳儿的老人和狗,奔跑着的男孩女孩,道边栽种不久的果树,树木开着各色的花或者沉甸甸地挂满果子,雨后的叶子碧绿鲜亮……你是不是觉得很向往呢?真实的情况是,一整个村庄都找不见一棵大树。一个没有大树的村庄,总是有那么一点虚张声势、底气不足。许多新盖起的房屋都空着,院子里荒草丛生,院门也被荒草所包围。偶尔遇见一只狗,也是怯生生地夹着尾巴,好像随时准备着挨打的样子。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荒废的村庄,像绝大多数村庄一样,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到城里打工去了,老人留在屋里看家。说是老人,到底有多老呢?也就四五十、五六十岁吧,当然还有更老的。这些人要么年轻的时候在城里用命换钱,得了各种各样治不好的疾病,再也跑不动了;要么是上有老下有小,拽住腿走不出去了。

前些年,在城里打工的年轻夫妻还会把孩子送回来。后来全国上下都在声讨“留守儿童”什么的,弄得政府和农民工两处都不显好,把孩子送回来的也越来越少了。一个村庄,没有年轻人,没有孩子,也没有猪牛羊,怎么看怎么不地道。街道寂寞而肮脏,到处是狗屎和塑料袋,风一吹,尘土就飞起来眯了人的眼睛。耕种过的庄稼地也不再齐齐整整,有些土地还荒着,举目望去,倒很像南方人说的那种瘌痢头。很少有人家种瓜果蔬菜了,太操心,也太费工费力。于是,他们像城里人一样赶集买菜。后来因为人越来越少,集市也撑持不住,散了。超市取代了市场,开超市的去城里买菜,然后再卖给村庄里不再种菜的农人。

爱惜土地的老人都逐渐死去,他们埋在地下,成为最后一批土地守护者。剩下的这些男人和女人,怎么说呢,他们都生在新时代,都随时代改变了心性。男人不再热衷于种地,也不再热爱土地,他们宁可到城里做一些又脏又累的活儿。虽然出了苦力,但来钱快,麻烦事也少。女人也不再做针线,她们到集市上购买衣服和鞋袜,又省力又好看,比自己做的还划算。

我妈就是那些个赶集的队伍里最积极的一个。

我妈活了五十岁了,在人烟越来越稀少的村子里,她的的确确算是一个老人了。她宁愿相信她是一个老人,因为她的父母,她父母的父母,都是在这个年岁上成为老人的。她不信主,谁都不信,什么都不信。或者说,她不知道该信谁。婆婆在的时候,她信婆婆的。婆婆死了,她信老公的。老公也死了,她就无人可信了。别的女人信了主,或者信佛。主也好,佛也罢,离她那么远,怎么好相信呢?她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这么做的。有时候,信主的一拨来拉她,她一脸迷茫地看着人家,突然口出惊人地说,你信主,你能不能让主跟我说句话我听听?信佛的那一拨过来,她也是这样,慢悠悠地问人家。她不是讽刺这些人,她根本不会讽刺人。她脑子里就是这么想的。

有时候我从城里回来看我妈,那些人就做我的工作。我说,主也好,佛也好,反正都是教人向善的。自己不生气,也不与人吵架。我妈天生的好脾性,她不懂得生气,更没什么可以吵架的人。你们何必再让她多一道手续呢?

我妈就钦佩地看着我,笑。我觉得她现在只信我。

我奶奶死的时候我还不省事。我爸是我奶奶寡妇熬儿养大的独苗。我爸说我奶奶可是个过日子的好手,麸皮子掺野菜,她都能在锅里炕出味道鲜美的饼子。我奶奶最拿手的就是做茄子面片儿。把茄子切成一寸见方的薄片,拌上面,放在地锅里干炕,不放油,就那么三翻两翻,待两面焦黄,放上葱花姜末儿,加水。稍等片刻,滚出汤味,再把擀好的面片切成菱形放入锅,待起锅时点几滴香油,再放一把荆芥叶,能香半条街。周围邻居还以为咱家天天吃肉呢!

“你奶奶面擀得好,薄得能照见人影儿。下到锅里那个筋道啊!”我爸说,“你奶奶做的饭可香死人了!”

然后每次他都把我奶奶做饭的流程,细细给我讲来。我不记得吃过我奶奶做的面,但爸爸说的那个过程,色香味俱全,听一听都好像含在嘴里,香得流口水。

但他从来不讲给我妈,因为他知道那没用。我奶奶见我妈第一面,还没说上三句话,就知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我奶奶觉得娶个这样的媳妇,太不值,吃了大亏。因为我妈在十里八乡长得出了名的好看,娶我妈花了比别人家多一倍的钱。但奶奶没办法,我爸死活愿意娶她。我爸从小到大都听我奶奶的,但在娶不娶我妈的问题上,他说了过天话。他说,要不让娶她,我就让洪家断子绝孙!我家姓洪。

我奶奶看着这根独苗儿,妥协了。

媳妇娶到家没几天,我爸就跟我奶奶说,他要出去找活干。他兑现了求娶我妈时的谈判条件,挣的钱都交给奶奶。

我奶奶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说,缘分这东西,会弄死人哩!

奶奶答应了我爸娶我妈,觉得我爸我妈都欠着她。所以奶奶活着的时候,一家大小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得由她说了算。我爸挣多少钱,给谁了,怎么花了,我妈问都不问一句。时间长了,再比比左邻右舍,我奶奶觉得这个媳妇也不算差,省心。邻居家的婆媳之间就没见消停过,整日斗得鸡飞狗跳。有婆媳见天不说话的,也有过不下去干脆上吊死了的。婆婆吊死了,就若无其事地埋掉,儿子和媳妇照样过生活。要是媳妇吊死了,家里就会折腾一阵子。娘家人来闹事,有大打出手的,也有闹得倾家荡产的。有的娘家人门户小,不敢来闹事儿。男人就会跟自己的亲娘闹,找个女人容易吗?不闹一闹,心里的气儿出不来。有时候闹得当娘的也活不下去了,一根绳吊在梁上,死了,事情才算有个了结。

农村就这点子事儿。被这些事儿热闹着,倒也显得不那么萧索。

我爸说,他找了我妈,几处省心。我妈省心,我奶奶省心,我爸也省心。我爸说,你呢?你不省心吗?从小到大你妈没动过你一指头,没骂过你一句。

我爸说这话倒是真的。我妈从来不和我爸生气,更不跟我奶奶生气。我奶奶说往东,我妈绝对不往西;我奶奶说赶猪,我妈绝不撵鸡。我妈不爱操闲杂心,话都不多说。我奶奶觉得娶来个媳妇,就像在院子里栽棵树一样,让开花就开花,让结果就结果。不赶刮风下雨,连个动静都没有。

我奶奶还不算老,家里地里的活都做得动。我妈说我奶奶身体好得很,直到有一天,做饭的时候一头栽在灶台边死掉了。那天好像是刮大风。我妈说,刮风天多了,也没见刮死过人,但我奶奶硬是被风刮死了。

我奶奶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毕竟她的死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一家人,没吵过,没闹过,不缺吃也不缺穿,怎么说死就死呢?村里人都跑到我家看热闹,大家都盼着有点故事。我妈胆儿小,我奶奶死了她一眼都没敢看。对于奶奶的死,她比村里人更加错愕。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更没想过,我奶奶死了她该怎么处置?看热闹的人都笑我妈,说她不精细,婆婆死了哭都不会。在农村,哭婆婆可是一件技术活儿。

但终究死了就死了,人真正躺在那里,脸上蒙着黄表纸,大家指指点点热闹一会儿,也就没人说什么了。一把火烧了,前几天还擀面条的奶奶,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再买一口棺材,埋在自家的麦地里。我爸撇下我妈和我,又出门打工去了。

我妈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像重新托生了似的。但她也从此觉得生活过得更没意思了,没个人管她,她也没任何人可管,等于没个依靠,没个抓手。

后来我生了儿子,想想都有点后怕,我压根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我妈一辈子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给我做过,更不要说教我做饭了。她老是买一筐馒头,放那儿干着,每天咸菜就干馒头,哪天高兴了还会烧点开水,放点盐,滴几滴香油,算是有点汤水了。要是遇到冬天,我们家不会吃一根青菜。她会去买人家腌好的咸菜疙瘩,切开让我们吃。我小小年纪就便秘,好几天不解一次大手。到了春夏就好了,我妈最会做的菜就是凉拌菜。拌黄瓜、拌水煮的青菜叶子,别人家拌黄瓜青菜都弄个蒜汁什么的搅拌一下。我妈就直接撒点盐放点香油,她懒得捣弄蒜汁,麻烦。哪一天她高兴了,西红柿切一切,撒一把白糖,好吃到我连碗底子的汁水都舔得干干净净。

后来我跟着她啃干馒头啃厌烦了,一点点大就会自己泡方便面吃。有时候懒得泡,把一包方便面拍碎了,装在书包里当零食吃,其实也是当主食吃。二十多块钱一箱的方便面,我爸每一次从城里回来都给我买上几箱。

有时候我爸从工地上回来,想吃家里煮的面条。我觉得那是我爸对老家唯一的念想了。那时候虽然我爸老是跟我讲奶奶做饭的故事,但我还不会做。我妈也不会,她就到面条铺里换二斤面。水烧开,就把面条和一捆洗好的菜叶一起放进去煮。我爸要是说咸了或者淡了,她就把我爸的碗接过来倒进锅里,淡了撒一把盐,咸了添一瓢水。有了我弟弟后,我爸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了,在城里挣一点吃一点,睡涵洞都不回来。我爸曾经骑着他的旧摩托车载我到城里去过几趟。城里人多车多,热闹得我透不过气来。城里的树木草地和画上电视上的一模一样,高楼像山一样高,山上那么多屋子,都空着,楼道里也空空荡荡的。我爸说,这楼还没盖好,等装修好了人就多了。我觉得那没盖好的楼也比农村强,怎么就没人住呢?我爸他们也不住,他和那些农民工夹着破旧的铺盖卷儿,就住在工地附近的涵洞里。夏天还好将就,冬天就像躺在冰窖里。我爸说一大片人挤在一起不怕冷。休息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到处游逛,给我买好吃的热乎乎的食物。我喜欢城里的食物。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一点也到城里打工,只要别让我住涵洞,什么活我都干。

要是手上有了点钱,我妈会一个人去逛市场,买好看的衣服。她很会给自己挑选衣服。村里女人都笑话她,说她买得又贵又不实用。但我觉得好看,我妈是我们村子里最好看的女人。有时候,我妈也会给我买条花裙子。我上了村里的小学,我很瘦,瘦白瘦白的,穿上城里孩子才穿的花裙子和皮凉鞋,老师和同学都很羡慕。但我总是饿着,连嘴唇都发白。

我妈二十岁生了我,三十二岁生了我弟,我和我弟一个属相。我妈生了我弟弟,就完全不干家务事了。那一年过春节,我爸割了一大块肉回来——工地上发了点钱,再加上老婆生了儿子,于是就割了肉。我们父女俩把肉洗了,放在水里煮了整整两个小时,就为了闻那味儿。肉香得把我妈的馋虫都勾出来了,她前后到厨房看了三回。

我爸毕竟在工地上干过,见过世面。他给我二十块钱,让我去小卖店买了一棵白菜两棵葱、二斤豆腐、一捆粉条。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肉锅里一起煮。我爸说,他们在工地上天天都吃这。我没吭气儿,只顾低着头吃。我去过我爸那里几次,反正一次都没吃过。那天我吃了三碗,我妈吃了四碗。

我长到十二岁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烩菜,好吃得都快哭了。我妈怎么不这么做呢?她难道真的是不会做吗?我的亲妈,她从来没给我,也没给我后来出生的弟弟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好在农村的孩子不金贵,吃啥都能长大。虽然我在我妈的凑合中长大,但长得像模像样的。村子里的人都说,模子好。

我妈就只会给我弟弟喂奶,其他什么都不干了。我爸于是决定不让我上学了,他说,你闺女家,反正长大也是在村里寻个人嫁了,念书也没啥用处。再说了,你弟得有人看,你上学走了,把这一摊子扔家,谁洗衣服谁做饭呢?我看看我妈。我妈像没事人一样。于是,我爸的决定就这样落实了。其实我爸早就看透了。只是没说而已。家里有个女人,能给他生儿育女,他就很知足了。

其实我也挺高兴的,我跟着我妈啃干馒头啃怕了,听说做饭的事由我当家做主,就两眼放光。与不上学比起来,这更加实惠,不上就不上吧!那学也确实没什么可上的,况且就现在为止,我也比我妈识字多,也比她会算账。

我那年十二岁,由于对吃的恐惧和渴望,我很快就长了不少本事。我会熬米汤、蒸馍、炒菜,虽然没有学会像奶奶擀一手好面条,但顿顿能吃上炒菜,也是一步登天了。其实炒菜也没什么难的,小卖店里什么都有,一桶油、一瓶生抽,一盒十三香,就解决了所有问题。萝卜西红柿、豆腐大白菜、鸡蛋香椿叶,我能弄出好几样炒菜。我爸最爱吃我做的大烩菜,说我比他那次做得好吃多了。

吃饱了肚子,一切皆好。什么我都不觉得苦,冬天洗衣服,手上裂的都是大口子,我没有丝毫怨言。看看那些上学的孩子吧,他们更苦恼,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学校,冬天的寒风把腔子吹得冰凉冰凉,夏天的太阳把头发晒得焦黄。迟到了要挨老师骂,考试不好要挨爸妈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想想就后怕。幸亏我退学了。我妈又不操心不管事儿,一天吃几顿,吃什么,什么时候吃,一切皆由我做主。我在小村庄里欢快地自由穿行,活得比满坡的苹果树都自在。我们村子里那几年时兴种苹果,家家都种苹果。那时还没有网购,开始的时候人家还来收,后来种的多了,苹果卖不出去都烂掉了。于是村子里的女孩子们都学我,上着上着都退学了,拉着架子车,满世界卖苹果。后来苹果树也砍掉了,我们就跟着男人们进城打工。

我妈每次给我打电话,十有八九都是弟弟的事儿,而弟弟的事儿就是钱的事儿。你弟初中没考上,借读费得两千。你弟想学画画儿,总不能让他长大像你爸一样去工地打零工吧?你弟弟去上学害怕家里有急事儿找他,想买个手机……

但有一次要钱,却不是弟弟的事儿。我妈说,你爸在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头撞在墙上,肋巴骨也摔断了几根。包工头躲起来不见面,不交钱医院就不收。

只要是跟我要钱,我妈表达得很清晰也很有条理,一点不像个糊涂人。但她每次跟我说这事儿,没等她说完我就问,多少钱?然后就把钱给她打卡上。这次说到我爸,开始我也没在意。听完才觉得不对头,就问她,我爸?我爸怎么了?她说,你爸在工地上摔下来了,死了。我的天!我爸死了她还这样跟我说话,像没事人一样!我放下电话就往家赶。

我爸确实死了,跟着一家装修公司打工,安装一块户外广告时,突然一阵狂风,把广告牌刮倒了,砸在梯子上。我爸连人带梯子从上面摔下来。颅内出血,因为没人交费耽误了救治,死了。

我爸死了。村里管事儿的人就让我们穿上孝衣,头上扎上白布条子,到工地去跪着。我妈也要跪,管事儿的人说,你可不能跪这儿,你是当家人了,好多事儿你还得应酬呢!于是我妈就呆呆地站在我们身后,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们。好多人围着我们看,他们指指点点,有说我爸死得可惜的,也有夸奖我们母女俩漂亮的。还有的说,这娘俩可惜了,要是生在城里,嫁个好男人,还不活得跟仙儿一样?

大家说说笑笑的像看戏一样,他们说这些我已经见惯不惊了。现在农村都是这样,死了人有跳脱衣舞的,结婚也有大打出手的。反正是丧事当喜事办,喜事当丧事办。

管事儿的领着工头来了。工头提着一个袋子,看见我妈,刺啦一声把袋子拉开,里面是一捆一捆的钱,整整十万块。我妈没见过那么多钱,看了一眼,赶紧把目光移开,求助似的看着我。我走过去要跟工头讲理,被我妈死死拉住了。她是怕我得罪工头,这钱就没有了。

工头指着我说,开工之前就说好了,出了事故我们不管。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在另一只手上摔打着,干一天活发一天工资,你们自己不小心摔死了,按理我们不该给你们一分钱!他又转头对着我妈,出其不意地笑了一下。那笑把我妈吓住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工头说,我是可怜你们母女俩。你还这么年轻,你要是愿意啊,可以来工地上给大伙儿做做饭,挣得保证比你男人都多!

我妈闻听此言,眼泪立刻成串掉出来了。她怎么可以想象给工地上几十个男人做饭?那不是难为她吗?工地上土气大,每一滴眼泪落在地上就砸出一个坑。我妈突如其来的眼泪把包工头吓坏了。包工头扔下钱,说,我只说让你来干活,你这是怎么了?还想讹我啊?

包工头可真错看我妈了,他是高看她了,我妈她哪有讹人的心计?

我十五岁出门打工,端盘子洗碗家政服务员什么都干过。我遗传了我妈的长相,村里人都说我比我妈长得还好看。女子长得美,多喝半盏水。同样是打工,老板总会多赏我一点。其实也不光拼的颜值,我干活麻利,在餐馆里洗盘子洗得又快又干净。和我一起干活的女孩喜欢偷懒,后来俩人的活我一个人都干了。本来洗一天八十块,老板喜欢我踏实,干脆把另一个人辞了,一天给我一百。客人剩下的饭菜,他们让我随便吃。我是个不生事的,我和我妈一样话不多,稳稳当当倒像个有知识有家教的女孩。我有时被家政公司的人带着去人家家里搞清洁什么的,也都尽职尽责,干完后地缝里都找不到一丝灰尘。我从不打碎东西,主人给什么吃的我也不嫌弃,安安详详地吃。

有位阿姨很喜欢我,这个阿姨好像很有学问,家里到处都是书。零用钱就在窗台上随便放着,她一点不防备我会拿。那天干完活儿,我离开的时候阿姨要了我的电话号码。晚上下了班她来接我,非要请我出去吃饭。我一句都没问为什么,毫不犹豫就跟她上了车。路上阿姨说,我就喜欢这样大大方方的孩子,不扭捏。我没说话,她又问我,愿不愿意在她家里做事?我说,愿意!

阿姨扭头温和地看着我笑笑,问:“为什么愿意?”

这倒是把我问住了,刚才答应她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其实我想说,您看着就像个好人。但是我说不出口。

我后来在这个阿姨家里做了两年,吃住都在她家里。她一个月给我两千块钱,还给我买一年四季的衣服。那衣服可比我妈给我买的质量好太多了,就是我自己也没舍得买过那么贵的衣服。一条裙子几百块,一双鞋也是几百。我刚进城的时候赶时髦,跟着女孩子们把头发烫了染了,头发乱得像个草窝。阿姨亲自送我去理发店,我在店里待了一下午,做了营养发油,剪了个齐刘海的短发,整得像个城里的高中生。阿姨看了高兴地说,我还真是没看错人!

阿姨家就她一个人,她在家我就做两个人的饭。但她常常出去吃饭,说是应酬。她有时也带我出去吃饭,跟她的朋友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大家都拍了手笑,说还真是长得像。除了公务活动,阿姨做什么都带着我,吃饭逛街做头发蒸桑拿。我有时候睡觉睡糊涂了,真的觉得我就是这个阿姨的孩子,我做梦都想有个阿姨这样的妈妈。

但她毕竟不是我妈。我有妈,我妈住在我们的村子里,她每个月都要等我寄钱回去。我妈只要知道我还活着,她从来都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活的。我干什么在哪里干,我妈好像从来没问过。

好日子总是不长久的。阿姨要调走了,她的丈夫在深圳,她要到深圳找她丈夫团聚去了。走之前她说,孩子,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深圳吧?深圳?我没去过深圳,在电视上看到深圳,就觉得远得我这一辈子也走不到。所以我很高兴,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那天我跟阿姨说,我要回去告诉我妈这件事。可是走着走着,我却犯了愁。我走了,我妈和我弟怎么办?主要是我妈怎么办?于是,走到半道我又回来了,我告诉阿姨,我不想去了。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喜欢。

在阿姨家干了两年,我跟她学了许多东西。我吃过日本牛排和三文鱼刺身,我穿过几百块钱的衣服和鞋子。最重要的是,我还跟着阿姨,坐飞机去过海南,在天涯海角照过相。我穿着短裙站在南国椰子树下的那些照片,在我们村子里曾经成为一个炽热的话题。村子里没有比我更见过世面的女孩子了。

阿姨走了,走时给我留下很多东西,许久我都没舍得打开用。我知道那是我最后的幸福,我偷偷哭了好几个晚上,我觉得我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越来越和我爸一样,在城里干什么活都行,就是不愿意回村里去。我在城里挣钱,我挣的钱除了自己简单的生活费,都用来养我妈和我弟弟了。我妈不爱操心管事,没有我爸了还有我。家里缺了钱她就管我要,反正我总能挣到钱。我妈觉得我养她和弟弟,是天经地义的。

后来阴差阳错,我到了小牛家的洗浴中心做了大堂接待。洗浴中心不大,是小牛家的一栋旧房子改建的。因为是在市场边上,生意倒是挺好的。我长得好看,举止得体,很受客人欢迎。老板娘就是小牛的妈。那次是去洗浴中心做保洁,小牛的妈觉得我干活踏实,人长得又好,当保洁工可惜了,就让我留下来在门口做接待。

在那里干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小牛的妈是看上我了。她跟人家夸我说,我虽然文化低点,但见识却不低。关键是人长得好,性格也好。我觉得他们家小牛也不错,除了长得不好,其他都好。小牛头大个子矮,人倒精明得很,眼睛小,目光贼亮。小牛知道了他妈的意思,或者说他把对我的意思,变成了他妈的意思。反正他们俩都喜欢我。就这么撮合撮合,我们就经常在一起了。后来小牛还给我买了一条施华洛世奇的钻石项链。他很有眼光,项链比真的钻石都漂亮。我戴上项链穿上新裙子,大家都说这姑娘像是从画上走出来的。

我不知道小牛家有多少钱,他家是城中村的拆迁户,家里做着好几门子生意。小牛的妈很会做饭,家里有保姆,她也亲自下厨。小牛的爸只吃他老婆做的饭。每顿饭都有好多个菜,汤水齐全。

每天晚上下了班,小牛就带我出去吃烤肉或者涮肉。他头上打了彩色发蜡,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即使只我们俩,他也点一桌子菜,看着就像一个大老板。他点的菜简直要把人的肚皮撑破了,吃得我眼泪汪汪的。我觉得跟着小牛吃这么好,就是真正的幸福。他会娶我吗?真有这样的好事,能嫁到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后来小牛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事儿我不用征求我妈的意见。我妈不会管我的任何事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管。反正闺女大了要嫁人,至于嫁到哪里,她不会管。其实我妈不是个贪心的人,她不懂得嫁女儿是可以要彩礼的。这一点让我婆婆很意外,她因而对我们母女两个更加另眼相看了。

我妈二十岁生了我,我二十岁生了我儿子。我婆婆生意上的事顾不过来,非让我把我妈接过来。我妈来了,还带着我弟弟。我弟弟初中没上完就不上了,整天和一帮小混混在一起耍。反正他也不缺钱,我挣的工资都是给他花的。我弟弟跟我一样,长得都随我妈,生得面皮白净,看起来文文气气的,穿的戴的像个有钱人家的公子。

我婆婆人不错,对我妈和我弟弟都很好。可是我妈过来能干什么呢?我把困惑告诉了我婆婆。我婆婆说,看你妈生得好模样,利利索索一个人。乡下的女人又没啥事,怎么不会做饭呢?你们这俩孩子怎么养大的,能帮我给你做做家常饭也好啊。

我羞愧难当,无法为我妈辩解。我妈倒没觉得有什么,理直气壮地辩解说,如今乡下的女人都不怎么会做饭,村里有小饭馆,男人在外头打工,女人就在家打牌,输了回家啃干馒头,赢了就下馆子吃饺子。

哦。怪不得呢!我婆婆说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就没再说什么。她也是从乡下嫁过来的,她小时候在娘家,小牛他姥姥擀面条蒸馒头烙油饼塌菜馍做疙瘩汤,几乎样样都会。结婚之前她就跟着母亲一样样地学,把全套手艺都学到了手。

晚上我把我婆婆的经历说给我妈。我妈说,都怪现在的风气,怎么都出去打工啊?你姥姥也是什么都会做,那时候不兴打工,男人种庄稼,女人就做饭,一大家子人顿顿都不能将就。轮到我嫁你爸,农村男人都出去干活了,剩下老的少的吃饭不讲究,做熟就行,所以我就什么都没学会。我也没法指责我妈,就随口说了一句,你说农村人现在连家常饭都不会做了,这乡村不就毁了吗?我妈一脸迷茫地说,毁了?毁什么,我觉得还怪好哩!

我婆婆人真不错,尽管我妈什么都不会干,她还是留下了她。我生了儿子,给婆婆家长了脸。小牛他们家亲戚,没一个能生儿子的,要么一水儿都是女儿,要么不会生。婆婆让我给我妈里里外外都换上了时尚的新衣服。我妈虽然从来没离开过农村,但是她没干过农活,家务也不做。不操心的女人有一样好处,就是活得轻松,活得年轻。她换上新衣服,很像个样子,跟城里人也没啥差别。她不爱说话,忽闪着天真的大眼睛。别人说话她就安安静静地听,看上去心里蛮有数的样子。

我婆婆晚上去跳广场舞也带上她,大家都夸亲家母又年轻又好看。我妈也真是个人模子,她上辈子难不成是个跳舞的?百八十人的舞群,人乌泱乌泱的,我妈跳了两三天,就出了头,比人家跳三个月甚至跳三年都好。跳着跳着,她从最后一排跳到第一排。领舞的也不领了,立在旁边看她跳。舞曲一响,我妈就不是她自己了,好像她是上天派下来专门跳舞的,多高难度的动作都不是个事儿。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顾盼生辉,嬉笑盈盈,完全没有了惯常的生涩。河岸上香风吹荡,杨柳摇曳。可那怎么比得了我妈的腰肢!它摇得比杨柳都柔软,比白云都飘逸。连我都吓到了,难不成我妈的春天来了?她怕是要开窍了。有一次,她跳得实在太起劲了,连着跳了两场也不休息。我过去喊她,她好像没听见似的,沉浸在音乐里。我去拉她,她对我打断她的舞蹈怒不可遏,狠狠地朝我手上打了一巴掌。那一巴掌,让我疼得差点跪倒。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发怒,我吓坏了,赶紧逃到一边,迷迷糊糊地等着她跳完。

跳了一段时间广场舞,有一个人看上了我妈。他是小牛这个村的坐地户,比我妈大十来岁。老伴儿去世了,有一个女儿在别的城市生活。人家倒不嫌弃我母亲带着儿子,通过我婆婆,常常带我妈她们去吃馆子。开始我妈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待明白了,就想拒绝。我婆婆笑着说,城里人都这样。人家也不吃你,你不吃白不吃。后来那人就直接请我妈了。我婆婆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就竭力撮合,反复跟我说,你妈要是能嫁到城里来,你弟弟可不有着落了?咱们离得也近,互相还有个照应。

后来那人要带我妈到他家里去看看 。我妈不想去,但禁不住我婆婆可劲劝诱。我婆婆说:“事情还是你说了算 ,你去看看他能黏住你?”那人住得离我们不远,也在村子刚刚开发的小区里面。两室一厅的房子,一个人住着,收拾得还挺干净。那人跟我婆婆说,他也没什么要求,一是看我妈长得有模样,带出去不丢人。二是能有个人做做饭说说话,比找个保姆强。

我妈勉强去了几次,每次回来都绷着脸说,累得骨头都散架了。我婆婆说,人家让你扛麻袋还是搬砖了?我妈脸上愁得能拧出水来,那倒是没有,我就是做不来饭。我婆婆说,嗨!那还算是事儿?我现教你。小葱炒鸡蛋,醋熘土豆丝,小白菜炖豆腐,肉丝青椒……先学会一样是一样吧。做饭对我妈可真不是个轻松活,再怎么教,不是咸了就是淡了,青菜弄得皮焦骨头生。做顿饭手忙脚乱,把个厨房弄得跟个事故现场似的。

那人也算个好说话的,说做不好饭就不做吧,咱们天天买着吃,又不是没钱。他让我妈坐下聊天。那人让她坐哪就坐哪,半天也没个动静,动都不动一下。她也不会聊个什么天,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人家问一句她嗯一声,拘束得像根木头。

那一段时间,我妈哪儿也不去了,吃完饭就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坐在家里等着人家约她,好像那是一件必须要办的事儿似的。可是那人再也没约过我妈,他跟我婆婆说,你亲家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是不是脑子不够数?我婆婆便回来开导我妈,怕她心里不舒服。哪知道我妈得了婆婆的话,一下子松弛下来,就像解开了捆绑一身的绳子,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从此再不肯和人家见面了。

我妈是有可能改变身份,变成城里人的。但她错过了。其实错过了是我和婆婆的遗憾,她好像并不觉得。我用我的私房钱给我弟弟买了个车跑出租,虽然他挣的钱还不够自己花的,但毕竟是进了城。我妈害怕我婆婆再张罗着给她介绍男人,死活非要一个人回村里待着。村子里修了路,安了自来水,街道上还安了几盏高高的路灯。她一个人在家里,想吃吃,想睡睡,也蛮自在的。后来我又生了龙凤胎,可把我公公婆婆和小牛高兴坏了,天天笑得合不拢嘴。我婆婆恨不得把我供起来。我给我妈和我弟弟花那点钱,她也根本不在意。

我妈现在独自一人住在村子里,她和村里的妇女在一起,明显比在城里舒坦。我妈在城里见了世面,又学会了跳广场舞。跟大家伙儿说起来,人家都撺掇着她教跳舞。她从城里回来时我婆婆送了她一个小播放器,有好几十种广场舞曲。她就教村里的妇女们跳广场舞。我妈穿得洋气,身材越跳越苗条。村里的干部表扬她,说她丰富了乡村文化,还作为成绩上报到乡里。乡里书记乡长带着人来观摩了,表扬了村里,奖励了一套音响,号召外村的人也来学习。

我妈可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做了,天天教人家跳舞,很快在乡里成了远近闻名的能人。乡里管文化的副乡长亲自到我们家,亲切地接见了我妈。副乡长要和我妈握手,我妈连忙把手背在身后,羞怯地说我不会,我不会。大家都笑起来。副乡长也笑了,他说,现在新农村建这么好,村里妇女要是都像你这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跳跳舞,唱唱歌,新农村建设可不就有新内涵、新发展、新气象了嘛!

后来县里要在我们村开现场会,说是乡村文化建设搞得扎实有效,值得在全县推广。乡里领导决定让我妈参加会议,代表村里发言。还专门安排一个人写好稿子,让我妈背下来。我妈高兴得不得了,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兴奋过,天天拿着稿子,吃完饭就站在屋子后面的空地上,好像面对着无数听众。甚至有时候还学着电视上的女人把一只手拤在腰上,另一只手挥舞着,蛮像一个真正的女演员。

终于到了会议召开的时刻,我妈抹了粉底子和口红,换上了她最喜欢的衣服盛装出席。一进会场,看着西装革履的那么多人,都坐在下面,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台上的人,心里就发了怵。当大会主持人宣布她发言时,她突然感觉胃疼,疼得浑身打哆嗦,然后扩展到全身疼,胳膊腿都动弹不得,嘴也好像打了胶似的。她眼睛一闭就倒在地上,任谁也喊不应她。到底也没发成言,闹了个大笑话。

从此之后,我妈的广场舞再也不跳了。

我妈越来越爱打牌。打牌不用说那么多,话越少越好。大家都喜欢跟她打牌。她一天能打十几个小时,端坐在那里,你不说走,她绝对不会中途退场。输了赢了都很淡定,一句怨言都没有,可谓宠辱不惊。如果初次见她,肯定以为她是个娴雅淑静、里里外外一把手、办事干脆利索的人。她也越来越懒,每天都去小馆子吃。经过了城市的历练,她确实比过去进步多了。过去她不会做饭,也不怎么会吃饭,填饱肚子就行。现在她会吃饭了,觉得小馆子真好,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什么都有,也花不了几个钱,简直太好了!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有什么可发愁的呢?

村子里信主信佛的人还是常常来找她。但在我母亲看来,那些信了主信了佛的人,生活过得大多都不如她。她们干了家里的活儿就去忙地里的活儿。吃得也很差,喝一碗面条也要祷告半天。辛苦不值得嘛!即使有儿女在城里打工,也很少给她们钱。如果有个没结婚的儿子,那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了。过去娶媳妇,人家要十万块钱彩礼,农村人觉得比老天爷都大。现在娶媳妇可好,要修屋盖房,要买辆车,还得外加三斤六两一百元老头票。老天爷,即使是新崭崭的票子,也得十五六万哪!娶个媳妇累死爹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想想,她们不信主,信谁?信了主,大家的苦乐都在一起比对着,上下也都差不了多少,比着比着就想通了,好歹也算有个安慰。

我妈觉得她在村里是过得比较好的。闺女常常寄钱回家,手里没缺过活便钱。亲家也答应了,等小牛自己的公司做大了,就让我弟弟跟着他,不用再开着车满世界找客人了。她还想什么呢?她越来越懒得动,竟然一天天胖起来,像一个羊脂球。有时候实在找不到打牌的人,她就满村子转。路过村文化广场,看着那些穿得花花绿绿跳广场舞的女人们,她也会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半天。那里面很多都是她教会跳舞的,都是她的学生。她内心骄傲着,这些人没一个有她跳得好的,可跳得好又如何呢?什么都改变不了。想想自己,想想那些曾经风光的日子,想想她那次开会发言所遭到的羞辱,竟觉得世道混沌无常,恍若有隔世之感。

有一次,她在那里整整坐了一个下午。人家跳完走了,她还在那里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起风了,开始风很小,她没怎么在意。可是后来越来越大,刮得垃圾尘土遮天蔽日。她害怕了,赶紧给我打电话,说:刮大风了……我说,你赶紧回家啊!她忽然抽泣起来:刮好大的风……

我想起奶奶,想起我爸,他们都是在风中死的。心里也莫名地难受起来,但没紧张。我觉得我母亲这么从容的人,是不会被风刮死的。不过也不好说,她这一辈子,虽然从来没有坚强过,但也从来没有如此软弱过。我说:快!赶紧回家,到家再给我打电话!

作者简介:邵丽,当代女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收获》等刊物,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刊物选载,部分作品译介到国外。曾获《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第十五、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奖项。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