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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年第4期|王剑冰:祖巷(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4期 | 王剑冰  2020年07月14日07:03

来到珠玑巷的时候,就望见了一幅画,画面中有蓝色的河,白色的墙,黛色的瓦。农家正在晒谷,金灿灿一片,从这边铺到那边。浅月挂在天穹,等着与太阳轮岗。远处是水缠绕的田野,有人还在收割,稻浪起起伏伏推涌着,鸟儿在上边撒网。再远是绿色的群山,苍茫无限远。

谁能想到呢,这里,就是当今广府人及海外华侨的发祥地,被称为“祖巷”的地方。

横亘粤桂湘赣边的山脉,古称五岭,东首的大庾岭,为广东与江西的界岭,长期阻断了两地交通。按照以前的说法,大庾岭以北统称中原,以南则称为岭南。巧的是,岭北为章水之源,章水入赣江再入长江,溯水至重庆,顺流到上海。岭南则为浈水之源,浈江与武江在韶关汇合为北江,而后入珠江,通广州,达云贵。由此可知,打通了大庾岭,便打通了中原到岭南的通道。始皇帝嬴政深知这一点,统一中国后,选择在大庾岭中段的梅岭劈道开关。

多少年过去,故道已不堪行走。到了唐代,张九龄接受使命,继续在梅岭开山劈路。他的家在岭南曲江,祖上过梅岭的艰难,让他对这条路的重要性再熟悉不过。这样,扩通的梅岭一度成为连接长江、珠江两条水系最短的陆上要道。中原内地和岭南地区的货物输送,人员的往来走动,无不得益于这条古道。史书曾记下当时的热闹场景:“商贾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冬无寒土。”“诸夷朝贡,亦于焉取道。”跟着热闹的,还有岭上的梅花,每至严冬,银装素裹,馨香阵阵。过梅岭二十公里的珠玑巷,也成为了热闹之地。歇脚的、留宿的、久居的,酒肆客栈有二三百间,山珍杂货、当铺票行、粮草药材、布匹烟叶应有尽有,据说商贩和居民多达千户。

唐宋至元初,世居中原的汉族曾经多次大规模迁徙,避难者有黎民百姓,也有文官武吏。一些人选择往南,他们越过黄淮,越过长江,能安身则安身,不能再顺着赣江走,赣江到头,弃船上岸,遇到梅岭也只得翻过去,翻过去才能知道未知。

张九龄的祖先便是较早翻越梅岭的人。他们逐山而居,再不受惊惶与排斥。还有一些身份特殊者,也在古道留下了沉沉的足印。苏东坡被贬惠州先行走过,数年后又从这里返回,在岭头的村店休息时,与一位老人感慨有赠:“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禅宗六祖慧能从中原来,带着五祖传下的衣钵,也曾在梅关停留。之后,他到了韶关曲江的南华寺讲经说法,把自己永久留在了那里。

还是把目光移到那些人身上吧,那是一群历经数月艰辛的茫然者,本就遭际了各种各样的磨难,饱含着苦痛与无助,家的概念,越往南越空。却没想翻过大庾岭,有个珠玑巷等在那里,就像雪中的炭屋。无论哪个屋门开启,都会有一张笑脸相对,有些还夹杂着熟悉的乡音。家的感觉复苏了,珠玑巷周围,又多了一些垦荒者。

如此,珠玑巷与梅岭,就构筑在同一处审美坐标上。一千多年来,珠玑巷聚拢了多少中原人?数不清了,时间留下的姓氏就有一百七十四个,这些姓氏的后代更是多达七千余万,遍布海内外。百家姓够多够全了,超过一百七十个姓氏的集合,完全是一个人间奇迹。难怪他们寻根觅祖时,会说远方有一棵大槐树,近处有一个珠玑巷。

进了村子就看到了高高的牌楼,上面写着“珠玑古巷 吾家故乡”。我先见到了家乡的花,艳红艳红的,有点儿让人怀疑是假的,一问,洛神花。中原都没有听说过的花,在这里开得这般好。守着花的女子说,这种花富含氨基酸,剥开花瓣泡水,对人好着呢。

八百多年的驷马桥卧在彩虹里,桥下一道水,流得更久。石雕门楼框着悠长的古巷,巷道铺着石子,凸凹的感觉,透进脚心。雨和尘沙,会顺着凹痕滑走,滑走的,还有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的时光。

明清时期的老宅子,有些挺立着,有些歪了肩角。灰薄的瓦,干打垒的墙,墙上刷的白灰,掉了一半的皮。一口“九龙井”,依然清澈甘冽,酿出的酒、沏出的茶都味道淳厚,制出的豆腐也嫩滑爽口。

慢慢地发现,这些拥挤的房屋都有极高的利用价值,不惟是生活功能,还有团结功能。瞧,屋头大都贴了祠堂的名牌,这边是谢氏祠堂,那边是彭氏祠堂,彭氏旁边是杨氏,杨氏旁边是冯氏,然后赵氏、钟氏、赖氏……

为何有此密集的祠堂?问了县史办的李君祥才知道,最近一个时期,前来认祖寻亲的特别多,来了到处打听,七嘴八舌的说不清楚,于是在街上设立了姓氏联络点,以方便远道而来的老乡亲。

我随脚踏进旁边的谢氏祠堂。阳光从祠堂后面照进来,满屋亮堂。房屋设计很讲究,会在后方为太阳留下通道,中间为雨水留下位置。这样的老宅气韵祥和,舒适透爽。一侧的墙上贴着红纸,上边写着人名。一位老者从后面走出来,还没看清脸面,先见到露齿的笑,说来了,谢家的?我说是来看看。老人叫谢崇政,七十五岁了,三个孩子都在外地,自己与老伴在这里,没什么事,就帮助谢家迎迎客人。说话间我已经明白,墙上的名单,都是最近前来认祖的。

告别老谢出来,闪过诸多门口,右手一个门脸扯住了脚步。门上错落画着一个个方框,每个方框颜色各不相同,在巷子里很是扎眼。正奇怪,一个女孩从里面出来。女孩叫刘琼,高中毕业后嫁在珠玑巷,夫家姓徐,想干点儿事,就盘下一个门店,卖些跟古巷有关的物什。我说门上的色块很吸眼球。刘琼说随便想的,还要在这些色块里写上各个姓氏。哦,仍然同珠玑巷的特色一致。

前面又出现了一座门楼,供奉着太子菩萨,上面的石匾题为“珠玑楼”。门楼两旁,有不大的摊子,摆着细长的卷烟,竟然叫“珠玑烟”。摊后的女子说,珠玑巷早就有种烟的历史,自家的烟叶收了用不完,便学着做卷烟,就地消化。巷子里还有不少卖腊鸭的,一排排腊鸭挂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彩,而且都标着是“腊巷”的腊鸭,一问,腊巷就是珠玑巷的一条街。这让我立时想起前两天遇到的老者,难道他是珠玑巷人?

铜奖+曾贺茜+《珠玑古巷》组照2

我来时,火车卧铺外边走廊上一个小女孩让老人跟着她学诗,老人总是说错,小女孩就一次次地教。慢慢知道,老人是在为儿子带孩子,他不习惯守在高楼上,便带着孩子回老家来。小女孩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蓄一头短发,很是可爱。当了好一会儿学生,爷爷说,我来说一个,你也跟着学,爷爷就一句一句地说着当地的土谣:

月光光,照地堂,

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啰,

阿爷睇牛佢上山岗喔……

小女孩真学了,学的腔调也跟爷爷一样,引得大家发笑。后来知道他们也在韶关下车。这小女孩叫安安,她说爷爷家在居居。我问老人“居居”在韶关哪里,老人说在南雄。我恰巧要去南雄。老人说,欢迎你到我们村子去看看,现在外边来的人可多了,还有旅行社的。后来才知道,老人的口音被误听了,比如说村里的人“不傻”,实际上说的是“不少”。那么,老人口中的居居巷,可不就是这个珠玑巷!老人说他们那里的腊鸭誉满岭南,只有“腊巷”的人做的腊鸭才正宗。老人说他姓刘,一个村子以前有一百多个姓。当时觉得他过于自豪,现在才明白他讲的是实话。

我便有意去寻找刘氏祠堂。

这是古巷较大的一座祠堂,深而广,屋顶的天窗不止一个。阳光射进来,里面显出明明暗暗的层次,案子、条凳、廊柱、匾额,使得整个祠堂器宇轩昂。我们进门的时候,一个女子从旁边跟进来,显现出友好的热情。她姓沈,嫁到了珠玑巷的刘家,有两个孩子,大孩子已经二十四了,在外边打工,小的在镇上读小学二年级。她说祠堂是刘氏宗亲举办大事的地方。她1994年结婚,也是在这里摆的酒席。娘家在六十公里外的澜河镇,当时条件不像现在,夫家只是租了辆面包车和工具车,面包车接新娘,工具车装嫁妆,直接到祠堂里举行婚礼。她和丈夫是打工认识的,现在丈夫还在打工。我问刘姓在珠玑巷有多少人,回答是十几户。

李君祥说,珠玑巷的人渐渐迁出去,现在留下的还有三百五十多户,一千八百多人。十几户也不算少了,刘、陈、李、黄都属于大户。

为何一个女人家,在这里照料祠堂?她说现在留在家里的人少,又不能冷落了那些外来认祖的乡亲,就商量着一家出一人,一人管一年。问她可有劳务费?她笑了,说给什么钱,都是自家的事情。我也笑了,问可认识一位姓刘的老者,刚刚从湖北接孙女回来。她摇了摇头,说没在意。我突然想起来,说女孩叫安安。她还是摇了摇头。

巷头汪着一泓水,水边一棵古榕,铺散得惊天动地。水叫沙湖,连着沙河,水从桥下流走,顺着古巷流到很远。沙水湖北畔,有个“祖居纪念区”,区内一座座新起的祠堂,有陈、黄、梁、罗、何等几十姓,各姓宗祠风格各异,气势雄伟。李君祥说,外边来的人多,来了都有捐助,原来的祠堂都小,举行什么仪式摆不开,就建了新的。这些祠堂都是仿古建筑,有的还立了牌坊,哪一座都比原来的宏阔。

转到黎氏祠堂,石牌坊那里,我看到一位老太领着一个小女孩玩,小女孩要挣脱老太去追一个男孩,老太拉拽不住,便放了手。我忽而醒悟,难道老者说的不是姓刘而是姓黎?我上去叫了一声安安。小女孩回头来看,还真的是那个安安。安安好像记不起我是谁。我就念:朝见黄牛,暮见黄牛……小女孩终于想起来了,说你来找爷爷玩吗?我说是,我就跟赶过来的老太说起火车上的事情。老太似听不大懂我的话,我问老太是安安的什么人,她说是婆婆,后来才明白是安安的奶奶。小男孩把安安拉走了,奶奶又紧忙跟去。

我很想见到那位老者,我想问问他,为什么他祖上没有离开珠玑巷。当然,他也会说这里的水土好,人脉好,留下自有留下的好。

离开有些热闹的街巷,深入进去,便看到了生活的自然。那是岭南特有的乡间景象。 长叶子的芋头,在土里不知道有多大。开花的南瓜,一个个垂挂着,无人摘取。墙上翻下的植物,像仙人掌却不长刺。秋葵顺着高高的枝,独自爬过了墙头。一种叫青葙的植物,下边白,上头一点红,蜡烛一般。

一扇扇门内,都干净整洁,有的院里晒着辣椒,红红黄黄的,好几摊子。有的门通着后边,过去看,一间间住房都有人。见了,热情地招呼,问来自哪里,姓什么。

树也多,除了认识的樟树、榕树之类,有一种树,满树黄,以为是叶子,其实是花。还有一种树,扑棱一身粉白,说是叫异木棉。

 ……

王剑冰,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国游记名家联盟副主席,中外散文诗协会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1979年始在《诗刊》《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中国作家》《花城》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已出版著作《绝版的周庄》等38部。散文《绝版的周庄》入选上海高中语文课本,被刻石于江苏周庄,其被周庄授予荣誉镇民;《吉安读水》被刻石于江西吉安白鹭洲;《天河》被刻石于湖北郧西天河广场,其被郧西授予荣誉市民;《洞头望海楼》被刻石于浙江洞头景区;《陕州地坑院》被刻石于河南三门峡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