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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第7期|阿拉提•阿斯木:他人的篝火(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第7期 | 阿拉提•阿斯木  2020年07月13日07:41

第一章 我们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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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个地方,除了鸡奶以外,什么东西都有。在那里长大的人,老老少少,嘴巴上都有功夫。主要是肚子里面有糊糊,有时间留下的玫瑰。也有他们在不同的年龄段悟到的蓝天的灿烂和岁月的褶皱。他们灵光的基础是手脚麻利,喜欢把热肚子里的蛔虫编织成彩虹彩带,感谢锅里碗外的经验。在家家户户的许多金筐里,也有斑斓缭绕的花卉,愉悦地鼓励不同语族的朋友们创造财富,有馕大家一起吃,共同举杯,感谢大地母亲的恩赐。当他们遇到麻烦的时候,也在那个金筐里寻找疗治的处方,拥抱原始的友好和现代的和谐美妙,传承日子的盐巴,寻求朵朵鲜花的关照。他们懂事早,成熟快,可以给子嗣们留下许多宝贵的生活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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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过一句话,说维吾尔族民间有一种说法,叫“邻居要是瞎子,须要闭上眼睛”,类似汉语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不懂这个意思,后来长大了,感觉懂了,好玩,也是另一种痒痒不起来的今天天气之类的无聊。一些年月过去以后,自然地能用上这个熟语,有时候感觉却不对了,不过瘾,和具体的个性对不起来。有的时候和时间搅合不在一起,语境在岔路口又是另一种嘴脸。但有时候又觉得没有那么糟糕,也是隐藏在另一种哲学里的小智慧。不是一切有翅膀的东西,都能飞起来的。在翻译类似熟语句式的时候,因作者的哲学纬度不一样,这个词儿在不同地方的效果也往往像移民一样可怜地靠边走或者是出口狂妄。皮鞋对人的性情是有损害的,准保悠然的东西应该是布鞋和棉鞋,好说话,走路舒服。

我对大翻译感兴趣,是违背这个熟语逻辑的。我总是那样迫切,想弄明白在大翻译的性格哲学胃口额头里藏着的东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逻辑。母亲反对我的想法,说,你什么事情都要掀人家的老底,谁的底子里没有个难看的东西呢?这是不对的。妈妈这样说,我就感到人好像都有自己的软肋。我们种下的是石榴树,夏花开过后长出蛋蛋子那么小的海棠果的时候,我们也不为难这个结果。显然,一些意思其实是没有意思的,那些所谓的意思损耗在过程中了。只是,人自己和窥视这个生命的他者们,也是不知道这个秘密的,认为他们已经在那个意思里面了。对于赊账喝酒的人来说,一些真相是需要时间的,有现钱的——不,手机里有钱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寒夜里能背着朋友回家的好汉。我爸爸的朋友塔伊尔胡子曾经给我说过,在他能明白的汉语词里面,他最喜欢“研究研究”这个词儿。总是留有余地,话不说死,今天不行明天再研究,换一个纬度讲的时候,锅就可以烧开,天窗就亮了。

那天,大翻译从我的手里接过奶奶的像珍珠似的闪着润光的那对玉镯,悠悠痒痒地说,时间是最不要脸的东西。金子是财富,玉也是财富。金子是男人的颤音和食道,玉是仙女的天香和华贵。二八一十六的世界,总是悄悄地看那些不懂算术的人的热闹。财富总是我们的知心朋友,但是玩法不一样,螳螂和黄雀,总是颠倒前后,你看不清哪一个在前,是谁在忽悠。而南瓜的规律是藤们开了花儿以后露原形,此前是藤腾们叶叶花花们昂扬痒痒,你不服不行。那些花儿享尽了人们的赞美,南瓜溜达着出来的时候,人们也笑,只是笑笑而已。等不到秋日,主人就用指甲掐算瓜皮的成色,测探成熟的硬度。那种挨指甲的残酷,南瓜是说不出来的。

那天是我设宴,庆贺大翻译八十大寿。我爸爸的朋友塔伊尔胡子,刚好是从玉乡和田飞过来了,听到这个情况,把这对一流的羊脂玉手镯送给了我。他说,孝敬你的师傅吧,让他也高潮高潮。我说,不能给男人送这个吧?塔伊尔胡子说,你不能绑在那个形式上说话,实际上那是钱,比金子还厉害的钻石疙瘩。

二翻译的机会来了。他贼笑笑,说,其实,大师的手腕也和嫂子的手腕一样嫩润,戴上也是一方富豪了。大翻译笑了笑,没有说话。肚子里面的意思是,你说,多说几句,咱再玩。我说,是一种纪念,男人怎么能炫耀这东西呢?二翻译说,就是,如果这玉环再小一点,当耳环垂耷上,也是新疆一景了。大翻译还是没有驳他,笑笑,继续向我表示感谢。说,我没有讨好的意思,一个翻译家,完全地抛弃了名利以后,才能熬成辉煌。你是有希望的。二翻译说,姜处,从你爸爸那里给我也摸个宝贝吧,献给大师,我也想蹦跶蹦跶。塔伊尔胡子说,这个机会给姜处吧,你蹦跶了,我也好屁股扭扭啦。大家都笑了。大翻译说,咱们二翻译的能力是全面的,借玉给你,糟蹋你了,你找歌舞团的阿曼古丽借点上海口红用上,前胸那个地方也渲染一下,有人的地方多转两圈,玉呀,珍珠玛瑙呀,驴头马尾巴呀,都会自己找上门来的。二翻译说,那些东西太多了,麻烦,还是你来吧,也好做遗产收买人心嘛。大翻译说,你这个年龄出卖你的贼心,空荡荡了,怎么挣稿费啊。大家都笑了。塔伊尔胡子也是狂笑,但是他不知道隐藏在这句话里面的意思。当年二翻译,为了稿费,也有过一些技术性的尕聪明,所以他笑得尴尬。笑得最美最自然最舒服的,还是大翻译。二翻译有点不服,因为精神上给扇了一掌,嘴里不来词儿了。他咳嗽一声,说,老姜的智慧,我是学不到的,主要是没有学费。民间说,有钱人满嘴胡话也是养人的良言,没有银子的人说话,妹妹的冰糖一样的形容词也是冰疙瘩铁疙瘩,酒都“伊犁王”了嘛。这是命,是挣不来的。大翻译说,翻译家还没有办法吗?不能翻的词儿都能找到说法,一镯一酒,还能难倒你吗?你找地方赊账嘛。二翻译说,大师就是大师啊,你给我开窍了,你的手镯,赊账吗?大翻译说,麻达没有,尕尕儿的事情,如果你会写赊条,我也尊敬你。二翻译说,我用汉文、维吾尔文、哈萨克文、俄文、英文五种文字写,你不懂英文,我给你翻译。但是翻 译费你要出。大翻译说,可以。民间有说法,请吃抓饭,再把最好的东西也赔上。我想得开。你用什么笔写?二翻译愣了一下,他知道下面大翻译就要做文章了,脑浆迅速摇晃了一圈,说,用油笔。大翻译说,那就是,你没有墨水了。没有墨水的人,和笊篱一样,窟窿多,成不了事儿。大家笑了。二翻译抹下腕上的表,说,那好,换我这个瑞士的高级手表吗?我说,买韭菜的钱,到珍珠行要饭吗?大翻译说,人不要脸的时候,鬼也会撤到老娘的肚肚里面去的。大家又笑了。大翻译说,如果你心诚,我借你几天,你戴着,口红浓艳一点,配个大红蝴蝶裙子,伊犁河边陪我们喝场酒,实际行动一下,会有人慈善你的。塔伊尔胡子说,我是一个喜欢帮助人的人,特别是翻译,而且是大师的徒弟,你们需要的东西,我都有。大家又笑了。大翻译说,你就天山的红花了。你再把眼睛装修一下,上海的师傅虽不赊账,但技术是一流的,就是你的情爱老婆,也会认不出你。只是,你的眉肉肥了一点,你只要打针吃药,就能瘦,来精神,你的潜力还是有的。这一次,二翻译自己笑了,说,大师就是大师啊。

塔伊尔胡子原先的外号叫疤瘌,是兔唇。后来突然有钱了以后,他的肝脏朋友热苏里石头,宰羊喝酒请客,把这个外号改成了“胡子”。那些年塔伊尔为了掩盖丑陋的兔唇,特意留了唇胡,在外人那里装扮面子。朋友们都改口叫胡子了,说,人人都有一本无字书,这样也好,只是,塔伊尔胡子要经常性地请大家酒酒肉肉,加深这个外号在我们灵魂里进城请客的形象。当时做东的热苏里石头说了一句话,你们说的要“经常性地请大家酒酒肉肉”的这个“经常”,是多长时间一次?朋友们说,每周一歌嘛。眼下,塔伊尔胡子来劲了,说,今天是大翻译的八十大寿,了不起,脑子还这么叮当响,罐罐里面的意思都明白,老床和口红床的意思也能翻译出来。我佩服。老姜说,我们的大师是智慧里面的智慧,是辽阔的大师,不是那种冒尖的“塔尔吉麻利”(翻译)。这就好,内在的温暖,是人人的棉袄。大翻译说,谢谢大家。姜处本来要请八十个朋友参加,我挡住了,那么多的人,假笑的会多,最后吃的是什么肉,都不知道,就咱们几个,多好。塔伊尔朋友,从远方来,说话结实,有钱善良,多么可爱。今天生日的味道算是出来了,最重要的是,二翻译有靠山了,今后想珍珠玛瑙的时候,可以不赊账了。二翻译笑了,说,我今天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被侮辱了,不,公开地、鲜明地感觉到被那个了。回家吧,老婆又老了,大师大寿,我却可怜了。世道上的事情,总是不在一个秤盘子上。老师常说时间最不要脸,应该是今天的时间吧,大师?你也快那个了,说几句真话吧。大翻译说,你现在还操心真话吗?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真话就是一屋一床两人一锅灿烂桌子板凳都欢喜悠扬。我说,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比如我的时间和爸爸的时间就是隔着的,纹路不在一个方向,都是一个太阳喂饭,张嘴的时间不一样。我爸爸的时间是噩梦一样让人迅速腐朽的意念,因为他的日子曾经是太平间的箩筐,也是火葬场的电子打火机。同样,人人都飘扬过,我也和天鹅一起在天山深处采集过人和牲口都没有碰过的雪莲花。可以说,在我们家里,最懂时间的人是爸爸,这和他当年的穷饿和现在拥挤的币们是有关联的。而我的时间,是无限的重复,是两种文字在同一个时间绽放的薰衣草,也是我的崇拜。我爸和我的时间在吃馕过日子的轨道上虽不在一条线,但我们是邻居,我们彼此能看到自己的方向,因而时间在每一个人生的气场里,都是可敬的,是尊严的信号灯。塔伊尔胡子说,最后的时间应该是尊严的大合唱,但是,有的时候句号不在我们的手里。不要怒吼,把你的音符和旋律讲清楚,时间的手尽量会给你画好句号的。蹲着尿尿的时间不是没有响声,隐藏骚味,是因为人在蹲着的时候,说话是没有底气的。我有过这样的经验,人蹲着的时候,后面也是在漏气的。当我的灵气飞人一样的时候,我看到了财富的力量。从小,我的瞎毛病就是不信飞毯的故事,朋友们说,馕渣不能掉在地上,你踩上了眼睛就瞎了。我当场给他们做过实验,把他们的虔诚踩在脚下,让他们看我闪光的眼睛。他们说是妈妈给他们讲的故事。时间拟正道吊儿郎当消失在人上人下午颓废旮旯的剩饭里,都是急着见爹娘。当时间教会我能看懂艳女灵魂里的温暖和计谋里的甜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种说法背后的东西,真正能挣到钱卖馕吃的那种智慧。飞机痒痒着要抬屁股的时候,之者呼也是没有用的,智慧似乎在她妹妹的妹妹那里,因为她在悠闲中有机会窥视。我们喝茶的时候,看不见景德镇的灿烂,而妹妹的妹妹,在近处的猫眼里,可以窥视到茶碗的釉色,可爱的南方,含苞的木棉,碗肚的斑斓。在场,你的位置,玫瑰的背面,都是一些必须的可能的可能。比如说,屋子是爸爸留下的血汗,那个冰冷的词叫遗产,床是你自己换的,俄国人造的铜床,笨拙,但是结实,你子子孙孙也用不坏。但是上床的时候,你是要请示允许的。最有用的哲学,往往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是你看见它了,也抓不着它的把手。哪怕宇宙那片穹庐的歪床天床,那两腿是人家的,不要迷信财富,东西本身是神秘的。现在,我是一个尊敬神话的人了,是那些温暖人心的道理,把远古的神话带到了今天。我们在留恋有肉的时代啃骨头的时候,一些已经变成现实的神话,早已前定了我们的生命活路,当年我的神话把最干净的处女时间送到了我的手里。我在还不是时候的时候,就脱裤子放屁了,总结过我的一生,我佩服的人是我曾经诅咒的人,是老姜的爸爸老老姜。生活如此透明又如此天山泰山般神秘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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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翻译和二翻译,他们知道塔伊尔胡子和我爸爸是死心朋友,但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和私仇。大翻译曾经问过我,说当年我老爹和塔伊尔胡子是不是合伙人?我说不是,大翻译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没有说,因为爸爸说过,一个男人,如果肚子里面没有对皇帝也不能讲的一两个秘密,那这个男人会埋葬自己的命运和豪华。我偷偷地看不起大翻译的地方也是他的这种问。这种畜生一样私密的事情,能问吗?这也是大翻译的另一种浮云,总想挖抓人家的隐私。另一种说法是我爸爸救过塔伊尔胡子,二人在和田凿玉的时候,那天我爸爸头疼没有出工,晚上没有看见塔伊尔胡子回来,老板说是进城吃烤全羊了。最后我爸爸从另一个挖掘机师傅那里听到了一些严重的消息,说出事故了,塔伊尔被埋在河床下面了。我爸爸花钱找了几个师傅,半夜挖开那块地,把快僵死的塔伊尔挖出来了。后来我问过爸爸,他笑了笑,没有说话,我也就明白了。爸爸倒是说了另一种情况,说,那时候,合伙人被埋在河床里的事,也是有的。一个地方上憨厚的人们,一旦被钱财卷绕了,最后人们尿尿也不能一人去了。这样的说法还有,爸爸只是笑笑,不作答。后来一天,是一个浮夸的白雪流浪的大雪天,爸爸把他的秘密都告诉了我,要我写在纸上,保存好,要下一代代和塔伊尔胡子的孙孙们做朋友。

当年我爸爸是叫派出所的阿里木所长吓跑了,在和田一呆就是十八年。阿里木所长说,老姜,你好人嘛,现在不像从前了,人去什么地方都可以,你走得远远的最好,远的地方好肉也有。那个和田,河坝里的白石头,捡出来都是你们说的羊脂玉,你就在那里多呆几年,家里寄钱就行了嘛。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爸爸从前在生产队里是开拖拉机的,维修上也是把好手,后来公家允许私人可以搞各种经营的时候,在乡里开了一个拖拉机维修站。那时候我刚上初中,爸爸要我停学和他一起学拖拉机维修。我们的校长戈力找不到我,钟浩老师说,辍学了。校长不干了,说,要找回来,不能辍学。因为当时我是学校的业余翻译,学校有五百亩地,是委托我们那个生产队播种的,老师们吃粮用油,都是从这个地上补的。学校和生产队的关系,全靠我做翻译,这是戈力校长看重我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学校和当地老乡们的一些杂事,也需要我去翻译。我回到学校读了半年以后,寒假爸爸就不让我去读书了,说,你一个农村娃娃,不要懂一点维吾尔语就狂妄,七八个舌头的人有的是,读书,你什么时候才能蹦跶出来呢?你还想上大学呢,如果你能考上大学,城里的娃娃来农村放驴吗?维吾尔人说话不能天上天鹅的哈喇子泡馕吃,你要现实一点,学好技术,走到哪里都是保险的。秋天的时候学校和生产队交涉有关的事情,需要我去做翻译,校长找不到人,钟浩老师又讲了情况,就叫派出所的阿里木所长找我爸爸了。戈力校长和阿里木所长关系好,一是他宝贝儿子库莱西是我同学,考试不及格的时候,都是校长安排老师给补课;二是他们是邻居,校长也经常关照他,家里来了什么好东西,阿里木所长也能得到一点好味道。校长说,所长,那个老姜不能经常这样,他的这个孩子,教育好了,是宝贝,眼睛里面有事,他现在还不知道,将来成才了,那是了不得的事情啊。维吾尔语这么好,这个年龄就能做翻译,自学了维吾尔文,将来就是翻译的料,不能这样就辍学。老姜嘛,我和他谈过几次,我看他是一个今天有酒今天睡的人,铅脑袋。你去吓唬一下,小姜必须读完中学,考大学。你想个办法,让他永远不要有别的想法。只是后来,阿里木所长的“办法”似乎残酷,我们十八年没有见到爸爸。我们从他给我们寄钱的地址上得知他人在和田,想去找他,他来信不让,说,我再干几年,就回去了,我很好,不要为我操心。实际上,爸爸过得很好,实际上是钱挣得好。开始是给玉老板打工,哈里也买卖玉石,再后来有了自己的玉店,做得很红火。阿里木所长找到我爸爸,说,第一,你不让孩子读书,这是错误的,县里面的公家知道了,你的麻烦就懒婆娘的乌嘛什(糊糊)一样可怜了;第二,你开的这个拖拉机维修部,已经有人反映情况了,你用的那些零部件,哪里来的?听说有人在给你提供这些东西,临县乡已经丢了好几辆拖拉机了,这个问题,特别是你用的零部件这个事情,你能说清楚吗?都是我给你挡下了,要是追查下来,没有窗户的黑牢狱,你受得了吗?听到这些话,我爸爸彻底蔫了,就按照阿里木所长的“关心”,离家出走了。问题是到了和田,看到那么好的机会,河坝里面捡来的玉石立马就能换上钱,就一年年地留下来,挣了大钱。但是准备回家的那年,他尿裤了。严格地说,是心黑了。那时候我的朋友都是维吾尔族,语言是我和他们玩着学习的,维吾尔文字,是在乡里做翻译的一个老学究给我教的,此人叫哈米提,外号繁体,这个外号是我们的校长戈力给起的,他的繁体字写得非常漂亮,他们是诤友,校长欣赏他的国学知识,肚子里面到处是学问。哈米提繁体给我教过繁体字,说,你要把一只手当成几只手用才行,不要怕累,男人不累,你的毛扎不起来,人家从外面就可以看出你的八卦是蔫的。尊严是从汗水里面来的。你必须一手现代汉语,一手繁体字,用繁体字玩书法,才会逐渐地饱满起来,心胸江河一样自由流淌,在那些横竖撇捺里,你会发现不是所有的鸟都在一棵树上栖息,在你的那些撇捺里,你会发现在许多草叶里,有一些无名的虫虫悠闲盘旋。有一种火柴头那么大的甲壳虫,壳背金色,那种小美丽是一种平静的温馨,你会静静地欣赏它们的匍匐,而后会发现,在大自然温馨的怀抱里,有许多我们还不知道的小生命,在代代繁衍,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静悄悄地欣赏我们的存在和欲望。他喜欢和戈力校长喝酒,主要是聊。戈力校长欣赏他的之者呼也,古之学者必有师,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之类的箴言,自信,谦虚,善聊,是他的基本面貌。戈力校长请他吃酒,二人半斤酒可以煮通宵,黎明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创造人类的光芒问候溢满他们酒杯的气象,温暖他们自信豪迈的眼神,祝福他们聊出新的光芒。

哈米提繁体说过,一个人最大的财富是语言文字。这个世界,人对金银财宝的认识是不一样的,有的视为双手双脚真心贼心的垢痂,有的认为是飘游环宇天鹅为伴的极乐,有的认为是维持三餐的流水小桥。而人的认识是无限的。但是,人本身很难把他们的欲望绑在一个话筒里宣扬气场,只有语言文字,才能围绕他们,才能开启他们封闭的精神激光。如果将来你选择翻译事业,你会有三个幸福。一是通过翻译接近人的内心,从而认识开启这个语种民族的灿烂文化和脾性心路。须知,翻译是解释不同文化习惯的另一种元素。为什么是另一种元素呢?因为我们知道,它不是数学公式,这是它前定的麻烦。翻译的不讨好是赤裸的尴尬,人家几千年来培养的一个形容词,或是一个能解释乾坤的成语,在你的手里变成了硬不起来的一个动词或是一个邋遢的后娘养的名词。这个悲剧,翻译家是承担不了的,因而翻译家的解释和唠叨,也是有可能接近海底珍珠的一个立志和捷径。最华丽的唱词,是最不好翻译的。我是一个跪拜鲁迅先生的人,他看得清楚,他的舌头是最争气的朋友。他是胸脯上有毛的汉子,他使用的文字我们都使用过,他是收获语法,在亲切的文字家族里,储存刀刻般的记忆。心里话摞在心房里依靠沉默等开饭的人也有自己的领带和西服,但是他们不说话,比鲁迅笑得多,舌头比较懒。鲁迅先生说,他早年的意志是反抗,到了晚年却是母爱了。他是看清了,一个给人力量的文化,是爱的文化。将来的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将是苛求天下一切民族最灿烂的花蕊大同人世,这是翻译的骄傲。翻译是一种神秘的职业,它的可贵在于,它甚至是一切时间的综合,是一种存在的、可视的、有抓手的时间,在它的花园里,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对需要翻译的那个文字来讲,那些智慧和学费,那些高尚和颓废,那些无聊和蚂蚁般的唠叨,都是一种崭新的时间。所谓的接近人的内心,是一种杂色的存在。本色的本质是跑不了的,全部的难题在于那些从几种颜色里杂交出来的崭新的一种颜色,它们的配方是流动的,它们在阴天和艳阳天的光色是不一样的,因而人的内心,是没有版本图纸的。而翻译,它对这些东西是看得比较清楚的。二是通过翻译结交精神朋友。文字的力量是永恒的力量,远古的文字领袖们给我们留下了无数智慧经典。像四书五经的光芒,是永恒的天下月光。意思是,我们是和太阳一同前行的幸运儿。不同文字国家留下的财富为什么能助力亿万万人类的前行呢?因为文字在文字的怀抱里,找到了能倾诉和拥抱的共同愿望。固执地追求美好的肝肠,在不同的文字里,激昂着一种共同的东西,日子的光彩华丽和大地的灿烂,人心的回归,不是遥远的人类早晨,而是我们母亲乳汁一样甘甜的摇篮时代。那些风带来的花香和万物睁开眼睛欢迎百花妖娆的时辰,是候鸟耐心地窥视我们笨拙的舞姿以后,真心地为我们歌唱的那些旋律,是为了我们的成长而集聚夜晚的神话和摇篮曲,在我们的血管里留下的世代神曲和千古童话,是那些早已贴在我们心肺里的希望细节。在它们积存的音符里,给我们留下了用双手创造生活、创造时间、创造朋友的博大情怀。千万朋友们,在热馕的宠爱里,也不迷失拥抱人脉的智慧。实际上,这是我们最原始的资本,世界上所有的文字在不同的季节和各自的风雨里都在重复这个智慧,繁忙的人群在手机们的牵引下忽略这个关键,总是去痒痒那些没有感觉的股票和生灵,不去觐见那些该感恩的养育我们的锅台和生长麦子苞米的大田,反而晒自己的骚味。抓住朋友的手一起吃肉赞美酒厂币币们的滋润,是不难的,要在不同的时辰和有风雨的时间里也和朋友们站立在一起,感受友谊桑拿和困境疲软前列腺炎,也是一种在未来的折腾里能给自己打分的资本。而没有朋友的人,在伟大的光热下打着雨伞找老师高新聘请,也会成功,起码在灯就要从眼睛灭了的时候,也能找到记录遗言的人子。但是,朋友是心弦里的万年青,是皮肤和皮肤的默认,是你严肃而又小心的造化,为朋友而奋斗,也是语言文字的幸福。三是通过翻译自己教育自己。这是被人们遗忘的一个温暖。大多数翻译家,认为他们自己就是大师或者是可以给大师授课的能人,有了出版几本译著的经历以后,就找不到北了。维吾尔语的说法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是突然出现在厕所里找不到手纸一样的尴尬和丑陋,不是一次没有擦屁股的事,你的内心是肮脏的。学习是终生的,是我们的空气和喘气。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的毛病是什么,很可怜。就这个专业来讲,翻译的过程是学习,研究译介生字生词的一个机会,你会编辑自己的词典,在实际工作中,这个词典将发挥正规词典不能解决的作用,是实践经验的熟饭。翻译实践的内在规律是,原文里的贬义词,有可能会成为译文里的中性词。这个现实,是一种长期的困惑。你会学会读书,会看懂那些深奥的书籍,会明白那些作者消耗毕生的经历。有的人贫困,不能好酒好肉,还要固执地完成自己的这个著作,答案是简单的,把爱好进行到底。因为在他们的这个爱好里,有人类生活必须的美好和规律。他们看中的是这个东西,作为先觉者,这是他们回报社会的一种跪拜,意思是,我没有浪费人间的粮食和他者冲破戒律为我煮米煮菜,与我融为一体,支撑我的美学实践的善良和本质。你应该研究一个问题,知识人,我不说知识分子,小看经济在社会智力发展历程的作用,看中自己发现的美好和规律,实际上,没有经济的支持,喝风吃糠脑袋是要回到猿人那里去的。要全面地熟悉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学会站在规律的翅膀下出发。如果这个世界是四个循环,你要努力地发现第五个灿烂,回到一种和为贵和中庸的正道上,来处理你的问题。世界的麻烦有的在阳光下,有的在阴影里,有的看不见,有的赤裸裸地耷拉。解决的办法也是四面八方,在你喉咙发痒的时候,你停下来,在阴影里瞭望那片阳光,你会发现三生万物的通道是可以出去的,在没有规律的封闭里,发现原在的智慧。你要看中这个事业,而不是你自己。我们读书,是发现自己的一个过程,作者通过人物和人物,要说许多问题、许多道理、许多发现,这些东西,有的是我们不懂的事物,有的是我们的麻烦和丑陋,有的是我们的美丽,我们在翻译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了自己,也是发现了原在的逻辑,这是出发和能回家的基本资本。会读书了,就是可以回到你译书的那个过程了,走进了那些语句要说明的事情里去了,从抽象走进了具象。你看清了作者要说明的那个意思,于是顺利地完成了翻译,这个过程是通俗化的过程,这正是翻译实践所需要的要素,不要把一些句子和说法神秘化,不要在门外敲门,你要领着读者走进来,让他们欣赏那些比形容词还要华美的动词和名词。这个过程,是学习读书,能读进去,也能走出来的过程。另一方面,也是你随时有口红拿出来能用的过程,你抓住了原文的逻辑,在译文里也找到了表达这个逻辑的方式,你明白了,笔力笔锋,不是华丽春天的花蕊,而是要讲透讲硬你感受到的那些东西。译的过程,也是笔力坚韧的过程。我们也可以来一点自己的比喻,生活中,我们会有一些毛病,我们自己没有感觉到,人家膨胀着白眼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因为是盲目的自信压住了我们的智力。比如我们会有随便吐痰的毛病,大众场合下随便放屁的毛病,聚会中一个菜刚上来,你就有先尝为乐的习惯,有唠叨和贩卖闲话的技术,刻薄地评论他人,不讲情面,打人也打脸,搞紧张气氛……平时我们意识不到这些东西,渐渐地,我们在译作品的过程中,发现了自己身上的这些毛病和麻烦,他人厌恶的东西,发现了自己的丑陋和剩菜形象,我们开始掌嘴了。这个过程,是最了不起的自我教育,也是翻译的一个欣慰。你会逐渐地变成一个成熟的人,而后才是翻译家。这个幸福,也是你人生的一部分。

哈米提繁体是一个有着丰富人生经验和多种语言文字翻译经验的人,其经历又是一本沉甸甸的著作了。当年是我们的戈力校长把我送到他手里的,要他教我翻译。校长说,他是我们学校的业余翻译,有灵性,维吾尔语讲得那么流利,是一个有希望的青年,您老就把肚子里面的乌嘛什(学问)给他一点吧。那天,他认真地看过我的面相,抓了抓我的耳朵,揪了揪耳垂,抓着我的手,手心手背看了几眼,说,这孩子的手福和面相灿烂在同一条线上,内心是光明的,可教。

那天我问过他,老师,那么翻译的麻烦是什么呢?他说,不认真。译界有一说辞,叫“连打带碰译法”,就是拼凑,叫“胡里嘛汤”,乱来。在原文里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想当然,不问,不查字典,不索典故出处,草菅疑难问题。这种译风,是翻译的软肋,译者最终以失败收场。当年我对照学习过《静静的顿河》的翻译。译者把格里高利喝得“酩酊大醉”,译成了维吾尔语里的“多少喝了一点”,失去了词语的重心,是典型的没有吃透原文的译法,扰乱了这个句子的轻重。另一问题是过于认真。在人家的句子里添鼻子加舌头,人家没有那个意思,你帮助人家“出彩”了。说什么要“让句子好看”。这和赊账喝酒是一样的尴尬。你喝不出酒味,因为你不踏实,你闹不清什么时候有钱能还清酒钱。你靠加词儿来打发原文,就是心里没有底气,心虚,因为这东西经不起读者的对照阅读。还有就是用词不准。词儿这东西,自古重要。古人用一词说事,是要认真琢磨的,是不能随便来的。因而汉语里有一字千金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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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