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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世纪脱贫路 薪火相传两代人

来源:文艺报 | 蒋巍  2020年07月10日06:16

集贤村村口的“中国食盐加碘第一村”纪念塔

黑龙江有这样一个村。半个世纪以来,前任村支书干了28年,现任村支书干了22年,他们创造了两次巨变,全国大概唯此一家。也巧,从改革开放初期到进入新时代,我前后两次访问了这个村——“傻子屯”。

桦川县集贤村,与其说是养人的地方,不如说是埋人的地方。1938年,日本鬼子一把火烧光了四野的乡村,用刺刀和铁丝网把一群老百姓圈到这个原叫“东八围子”的荒甸子里,人们睡了多年的窝棚地窨子。解放后,这里改名集贤村,村民忙于春种秋收,拿病不当事儿。临到上世纪50年代末,乡亲们才发现这屯子有点蹊跷:日子越过越穷倒也罢了,可咱屯子的娘们儿怎么尽生些傻孩子?男男女女怎么尽长大粗脖根儿呢?集贤大队成了远近有名的傻子屯。贫穷、呆傻、眼泪、死亡,一起在这片土地上疯长。

1970年,老支书撂挑子了,公社领导点名让许振忠当大队书记。许振忠明白这是个人的光荣和组织的信任,但是,集贤村窝着一大帮聋哑傻子,健康劳动力不多,领头人就是活神仙也没辙呀。许振忠的妻子宁桂珍是县师范毕业生。她说:“一定得先弄清病根。方圆几十里好几个屯子都很正常,就咱们集贤一窝窝生傻孩子,病根不去,谁干都是白扯。”妻子的一句话点醒了许振忠:对!先查病根,病根去了,啥都好干了!

此后,许振忠碰上文化人就问这事,但没人能答。半年后,许振中终于撞上一个热心人——县防疫站的周玉甫。他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周围屯子都没事,就你们屯子有这个病,我看得化验一下水,不是多了什么就是少了什么。”第二天,许振忠揣上本村一瓶子井水赶到佳木斯,找到地方病防治所,花钱求人家帮着化验一下。两个小时后,一位长者拿着化验单出来了,他跟许振忠解释说,你们村的水严重缺碘,每升含碘不足1微克,连牲畜都不宜饮用。许振忠恍然大悟,几十年来的谜底终于揭开了。原来就是这水造的孽,几十年生生喝出一个傻子屯!

许振忠问怎么办?周玉甫说,第一,打深水井;第二,迁屯。上千人的大屯不可能迁,也没地方迁。出路只有一条:打深水井。可上哪儿找钱啊?这以后,许振忠写了几十份上百份求援报告,到处寄。1975年,桦川县水利局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给集贤村拨款9000元用于打井。水管打下去了,钻井队撤走了。许振忠所能做的,就是将一根木橛子插在管口上。为防止堵塞,他撮了一小堆土把木橛埋上。是夜,他在土堆旁坐了很久很久,心里泛着无尽的悲凉。

1978年8月28日,中央派出的防治地方病慰问组千里迢迢来到集贤村。他们挨家挨户视察了病情,当晚全村集合,举行“送瘟神誓师大会”。慰问组负责同志登上讲台,第一句话就是:“乡亲们,我们来晚了!”许振忠流泪了,台上台下全哭了……

经过许振忠长达8年的奔走呼号,1979年9月8日,集贤村深水井终于建成,一座高10米、蓄水达42吨的水塔披红挂绿,高高耸起,上面镌刻着许振忠亲拟的两行鲜红大字:“感谢党赐甘露水,病乡枯木喜逢春。”在鞭炮锣鼓的震天轰鸣中,在乡亲们的欢声笑语中,许振忠一推电闸,分布在全村各处的40个自来水龙头流淌出清澈的水流。全村男女老少笑啊,哭啊,叫啊,欢跳啊,狂饮啊,手舞足蹈满地打滚。自此,9月8日成为集贤村一年一度的改水节。许振忠完全没想到,因为傻子屯的惨痛教训,后来国家有关部门做出规定,所有进入市场的食盐必须适量加碘。

好水有了,可村里79个傻孩子怎么办?他们不能正常成长,不能上学读书,不能自食其力,成为家中的沉重负担,也成为集贤村的沉重压力。有一天许振忠听说国外有办“智障教育”的,他心里一动,太好了!村里完全可以办一个育智班,一方面请县里派医疗队对傻孩子进行治疗,一方面请老师教他们读书认字,学一些自食其力的本事,集贤村的面貌一定会有很大的改观。许振忠很兴奋,村里村外到处请老师,结果可想而知:每扇门都摔得咣咣响。

思来想去,许振忠决定请妻子宁桂珍出山。1979年秋,一个智障孩子“育智班”办起来了。每天早晨,家长把傻孩子一个个拽来。最小的9岁,最大的17岁,个个鼻涕成河,衣衫破烂,3分钟都坐不住,不时滚成一团。没几天,从外村请来的一个小青年摔耙子不干了。桂珍一个人哪管得了这么多小傻子!许振忠狠狠心,又让在村小学教书的女儿小凤过来当妈的帮手。为了让智障孩子记住一个字或一个动作,必须千百次地重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娘儿俩成了傻孩子中亲密无间的一员,懂得了他们的手势,学会了他们含混的语言和特殊的情感表达方式。

大部分智障是与生俱来,犹如“上帝的笔误”,好好的孩子尚未设计好就落到人间了。母女俩辛辛苦苦干了6年,育智班中很多傻孩子被改变了。其中有28人后来能认写千字左右,能做4位数加减法,先后进入正规小学和聋哑学校读书,其余大多数能够生活自理并可以参加生产队劳动。通过新闻报道,傻子屯的变化引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关注,有一次,他们派出一个国际专家团前来考察。来自澳大利亚的贺特泽博士惊叹:“中国的集贤村创造了智障教育的奇迹!”全国召开特殊教育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宁桂珍迎着海潮般的掌声登上领奖台。

治水完成了,治愚正在进行,治穷也该大张旗鼓开干了。

1981年,许振忠领着村民干得汗巴流水儿,全村却倒吃了三十万斤返销粮。集贤村到底怎么搞?能不能闯出一条治穷路子?许振忠提议办工业,通过贷款和集资20万元办个砖厂。他说,现在全国搞改革开放,日子越来越好过了,以后老百姓扒草房盖砖房的越来越多,红砖一定好销。通过“滚雪球”方式,乡亲们准备给孩子结婚的钱、准备修房的钱、准备过年过节走亲戚的钱全集上来了。银行贷款到位后开始动工建窑,没钱发劳务费,党员带头组织了一个“白干队”。许振忠没黑没白全身心投入村里工作,180天后,雄伟的24孔砖窑拔地而起,当年盈利近13万元。

过后,许振忠又借势生力,创办了“傻子酒厂”。他亲自拟定的广告词是:“天下第一傻,贵在不掺假。”“傻得实,傻得帅,傻向人间都是爱!”“傻子白酒”很快风行大江南北,集贤村经济状况大幅跃升,成为桦川县“脱贫致富第一村”。

1998年,20岁出头的王喜林接任村支书。他意识到,随着时代进步,低水平、维持性的发展远远满足不了群众愿望。于是,他定下“新世纪三大步”,党的十八大以后又改成“新时代三大举措”,很有与时俱进的敏锐眼光。第一,傻子屯名声在外,来参观学习的人越来越多,一定要建设一个“美丽家园”展示给世人。第二,大力推进村民的“企业化”,改变农民只会种地的传统形象,让他们或者进企业当工人,或者闯进市场做生意。第三,利用“傻子屯”的名片,大力招商引资。

历史的跃升是要等待时机的。以往,这三大举措靠本村自己的力量推进,进展有些缓慢。党的十八大以后,乡村振兴政策下来了,建设美丽乡村政策下来了,扶贫攻坚政策下来了,第一书记和驻村工作队下来了,从黑龙江省、佳木斯市到桦川县,数百万元投资滚滚而来。王喜林高兴地说:“这叫‘大河涨水小河满’,啥都有了,就差干了!”他发挥老支书的光荣传统,组织起以村干部和党员为核心的傻子屯历史上第二个“白干队”。村里拓宽硬化道路,绕村绕路种植绿化带,推进企业改制,引进光伏产业,全力扩大村民就业,截至2019年,村民人均收入突破万元。2020年5月底,我再次来到傻子屯,77岁的老书记许振忠和现任支书王喜林接待了我。四下一望,四通八达的水泥公路,道路两边的美丽花坛,珠串般的太阳能路灯,平整开阔的中心广场,一排排粉墙红瓦的村民新居……哇,我30多年前来此采访留下的老旧印象已经一扫而光!

在座的镇领导告诉我,许振忠老书记干了28年,解决了傻子屯的“治病治愚治穷”问题;王喜林至今干了22年,基本解决了全村“致富致美致强”问题,两人合起来整整干了半个世纪。村民对两任书记感恩戴德,特别编了一幅大对联写在村委会大院墙上:“半个世纪脱贫路,薪火相传两代人。”许振忠说:“现在最令村民骄傲的是他们的孩子!”据悉,中央防治地方病小组每隔几年来村里检测村小学学生的智商指数,结果高居全县小学第一。迄今村里出了70名大学生,为全县最多,还出了3名硕士、3名博士,多人成为国内知名大企业的高管或智囊。

我感慨万千,从傻子屯到集贤村——终于名至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