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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边的书

来源:解放日报 | 汤世杰  2020年07月10日07:20

枕边书听上去是个时髦字眼,可惜我不是个喜欢把书放在枕边的人:书在我眼里一直金贵得很,读时从来恭谨小心,舍不得随处乱放,生怕弄坏了——而枕边恰恰是慵懒的,甚至是昏暗的,暧昧的。

想了想,习惯几乎打小养成——乍暖还寒的春夏之交,不知有多少人正从自己辽阔的往昔打马而过,或穿过茑萝,或穿过桃李,穿过人生那时隐时现的悲欣与无常——“反思一个人漫长的一生是一种伟大的感受。”(罗曼·罗兰)从小到大,读书于我都是奢侈的,是件常常处于渴慕之中、想想都会快乐都会惬意的事,甚至多少有点儿神圣。我说的当然是指我自己想看也喜欢看的书,不包括那种作为任务下达强制完成的阅读。真拿到一本想看也好看的书时的兴奋、喜悦,往往无以言说。分分秒秒之中,你既想尽快了然书里的“后来”,想一口气读完它,甚至任何时候,即便短暂到只是一小段时间,如同有人说的,譬如“离约定的晚餐尚早,寒风把我逼进一家温暖但是生意冷清的咖啡馆”,你也想到要抓紧时间去多读上几行,往书的深处哪怕再多走上一步也好;或者是在出行去某处的路上,面对路途的遥远与无聊的无以打发,如果手里有一本好看的书,人便能轻松地经历一段艰难的旅程。即便安安然然地待在家里,在做着某件琐碎又无法逃避的事情时,随手打开一本书,也会让人赢得短暂的愉悦。

但我好像一直不大适应,或说不大会读枕边书。在我看来,看似温馨柔软其实慵懒甚至昏暗暧昧的枕边,并非一本好书该待的地方。一本好书安身立命的最佳位置,它的理想归宿地,显然该是书房、书架、书桌,或是窗边。一桌一椅,一杯茶,两只捧着书的手,一双盯着它的眼睛,一种被它牵动着的抑扬起伏的心绪。如果有阳光斜斜地射过来,刚好落在离书本不远的地方,当然更好;或许还有无事清风有一搭无一搭缓缓地拂弄,把书页吹得哗哗哗响,你须得用手指轻轻按住书角,不让它匆匆翻过你正在读的页面。即便天阴着,书的字里行间却也有阳光闪烁,并不扎眼,刚好能让人心得到温暖与明亮。

偶尔,当你从阅读中抬起头来,仰头看看上方的无际苍穹,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时候,你在深深的失望后也就放心了——多么美妙,“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现实的纷繁世相有时就像一场彻头彻尾的虚构,只存在于看见的刹那转眼即逝,一经抒写变成了文字,除尽了芜杂的一切,便都尽在书里,可慢慢地、反复地品咂回味。

几十年坎坎坷坷中,读书这项几乎从没停止过的活动,一直让我有一种神圣感——是谁说过,打开一本书,无异于走进一个人的灵魂花园,可以跟他一起享受用精神打造的风光——鲜艳或幽暗,明朗或晦涩,粗硬或柔韧……无论哪一种,面对那样的风光,你都会突然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因举手投足的失误,破坏了那些风景。对书最早的感觉,是在小书摊上,一个小学生,捧着以一分钱一本租来的小人书,听摊主再三叮嘱千万不能弄坏,弄坏了是要赔的;上初中时,到学校一间古老庙宇改做的图书室借书,那位瘦瘦高高的先生,从深黑背景的书架上取来了书,隔着那张让我在上面登记签字的旧书桌的沧桑,也总要再三叮嘱别把书弄坏了;稍大些,常在课余躲进小城唯一的一家书店去,找书看——那自然更须小心,书店的书是用来卖的,不是让你在那里读的,瞧上几眼还行,捧着一本书站在那里一直看一直看,卖书人当然不乐意……

后来,当然也曾经历过无书可读、偶尔找到一本书后只能偷偷读的年代。那样的经历让我以为把一本好书放在枕边,必是一种过错——不是书的过错,而是人的过错。正是那次深夜偎在床头偷读一本“禁书”,让我在突然之间,对枕边书这一词语的优雅性生出了质疑。我固执地以为,枕边书看似是对书的热爱,其实未必,至少不少时候是对书事实上的轻慢与亵渎。枕边书看上去像是阅读的最大延续,但细想那同时也是阅读的戛然而止——那样一本书,你读着读着,就睡着了。“尽日后厅无一事,白头老监枕书眠。”白居易的诗句意境虽美,但书最终显然已不幸地成了一场朦胧瞌睡的靠垫。

情形后来自然有些变化,年岁增长,见识开阔,凡事亦多了点包容。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仍以为能放在枕边去看的书,多不是怎么需要倾尽心智悉心思考的闲书,随便翻翻即可;甚至可能是十分生涩的怪书,可以用来催眠。加之长期睡眠不好,睡前多不敢太多想事,虽偶尔也会随手抓起一本书,陪我度过一段睡前时光,毕竟说不上什么枕边书。但仔细回想,毕竟也有例外。

记忆最清晰的一次枕边阅读,是高中时,班主任兼教授语文的先生推荐的四大本《静静的顿河》。有天他在课堂上突然说起,他刚刚读到一篇文章介绍一本译成中文不久的新书,叫《静静的顿河》。当先生感叹在小城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读到那本书时,谁也没有料到,班上竟有个同学说他家就有。那位同学家境甚好,不时总会有些好东西。先生听了立即提议,请那位同学把他的书贡献出来,让全班愿意读的同学一起读,限定时间交换,每人每本最多给三天时间,保证爱护书籍,包上两层书皮……那个同学一向大度,爽快地答应了。一个高中学生,就在那样苛刻的规定下开始读《静静的顿河》。那正是一个年轻人追逐外部世界奥秘的年岁,对故事情节进展的紧张期盼,远胜过对小说艺术的探索领悟;何况时间紧张,四大本书,每本在我手里停留的时间不足三天,除了把白天上课之外的课余时间全部用上,晚上还要加班加点,就着昏黄的夜灯囫囵吞枣地读。认真想来,《静静的顿河》算得上是我第一次真正拥有过的枕边书。

其实,书被拿到枕边,急于阅读,只是你白日里某段阅读的延伸。固定的枕边书于我似乎是没有的,有的只是在某段时间被你挪到枕边的那本书。人还是那个人,书却不是那本书。它们有个统一的名字,就叫枕边书。所以,很可能,我前天的枕边书是《静静的顿河》,昨天的枕边书却是《野草》;又很可能,昨天的枕边书还是《荒原狼》,今天的枕边书却是《北上》。

但有一本书,倒是一直是放在我枕边的,称得上是本真正属于我的枕边书。真正的枕边书,该是可以反复读,读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我的枕边书是本《诗经选》,竖排,封面简洁,除了书名没有任何图案,从左往右翻,人民文学出版社20世纪50年代末出版,两角多钱,一个高中同学所赠。那年头,几角钱相当于现在的几元甚至十几元钱。那是我作为礼物得到的第一本书,里面或许夹杂着几缕透明到飘忽的青春时光。我自己买的第一本书,是本《四角号码字典》,布面精装,但字典没有也不可能一直放在枕边。后来我有过好些种《诗经》,装帧精美,甚至有彩色插图和详细注释。可真一直放在离床头不远处,算得上枕边书的,倒是看上去最简陋最不起眼的那一本。阅读有风险,读书须谨慎。笛子据说是吹给别人听的,箫只合吹给自己;如同文字,如今许多书,只有事件而阙失了真诚与悲悯,我分秒间就能辨认,哪个声音里真有灵魂的战栗。那本《诗经选》既让我在几十年岁月中慢慢熟悉了中国那些最质朴也最华丽、最古老也最青春的诗句,也在长年累月中,让一个中国的普通读书人一直保持着与中国文学最遥远的源头的最亲密的接触。开头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不是每天都要读它,但它就在离枕边不远的地方,看见它,似乎就会想起些什么。究竟想起了些什么,大多数时候是说不清的,但有一天我突然就想起了诗歌的源头。其实那也是文明的源头。凝视着封面上那种晦旧的、仿佛落满世尘、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深的淡黄色,恍然如对时间的丰厚沉积。有时一天将尽,别说拿起、打开,只要看见那本书,也会思接千载,去想象几千年前,是怎样的一些人,在一些怎样的地方,吟唱着那样原本日常如今却显得典雅的诗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雎》)“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卷耳》)“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黍离》)那样的想象十分奇妙,让人骤然明白,世界并非文字的虚构,它曾那样真实地存在着,并在那些诗句里吟叹着也诉说着,喧哗着也寂静着;那样的存在,也刹那间就能让一个浪迹于世的凡俗之辈,突然想到要确认一下生命所在的位置;静夜沉思,谦卑与敬畏油然而生,不会因一点小小的喜悦妄自尊大,也不会因一点小小的失误而唉声叹气。那是一种高蛋白营养品,并不昂贵。它给你的,是一种辽阔博大的心绪,醇厚浓酽的背景和鲜活在目的灵动。所有的创作者都没有姓名。漫长的历史就是无数无名无姓的人创造的,你若能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便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我听说有好几种云不妨终生怀念,我或许有那么一朵。我听见树林沉浸在黎明的寂静里,我知道也会有别人听见。我还知道,有几片生命的落叶已悄悄夹进某本书里了,不管它在或是不在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