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透顶单脉色蟌

我还记得那是初夏的一个清晨，我开着车沿着光影斑斓的花溪河向着南温泉方向而来，向左转弯，再钻过一个涵洞，就来到花溪河上方的小桥上，闪着银质光芒的河水一下子涌入我的眼前，真好看，如果不是怕妨碍其他车辆，我真想立即停车，俯身去仔细看一看晨光是如何勾勒出这条小河的身影的。

车停在了小泉，那时，那里还是个宾馆，整个院子一片清静，阳光穿过高大的香樟树后，变成一些发亮的小碎片，洒在我的车上和脸上。我一边使劲闻着香樟树的气味——这气味应该来自被踩碎的落叶，一边提着相机，在院子里查看了一圈。时间是8点，蝴蝶应该还在朝阳中晾晒翅膀吧，它们还需要完成阳光的充电后才能随意飞翔。几分钟后，我出现在通往南温泉公园那条小道上。

虽然是周末，但这一天的中午前，我是必须赶到樵坪去的，单位在那里有事。这一周早些时候，有个久未谋面的老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声音很兴奋。

“听说你喜欢昆虫，我在南温泉看到一只蝴蝶，准确地说，应该是蝴蝶和蜻蜓杂交后产生的新品种，飞起来是蝴蝶，停下来是蜻蜓，你能给我说那是什么吗？”

“呃……为什么飞起来才是蝴蝶？”

“比蝴蝶小些，但翅膀是蝴蝶的黑翅膀啊。”

我听得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究竟是像蜻蜓的蝴蝶，还是像蝴蝶的蜻蜓呢？我在脑海里拼命搜查相关的资料，那个时候，互联网上的昆虫资料还非常有限，图片更是缺乏。我这个喜欢昆虫不到一年的人，还真答不上来这个问题。我唯一想到的，是不是朋友们拍到过的燕凤蝶呢，那是世界上最小的凤蝶，它们群飞的时候，很容易被路人们误认为是一堆蜻蜓。

难道重庆有燕凤蝶？激动的我查了一下最近的行程，发现一个时间空档，周末这天要上樵坪开会，如果起得早，可以有几个小时去寻找和拍摄这种黑蝴蝶。

走在小泉到南温泉公园这条熟悉的小路上，我发现，自己很难像在其他山路上那么专注地寻找蝴蝶，熟悉的景物扯动着太多的往事。

我想起有一次在小泉采访参会的老者，因为心急早到了两小时，又不忍影响被访老者的午休，干脆拿一本书，在这条小路上一边散步一边闲读，《交叉花园的小径》就是这样读完的，那天有小雨，潮湿的小道和博尔赫斯笔下的小道略有交叉，还补充了小说里读不到的被踩碎的树叶发出的气味。直到，读到那一声枪响，毫无预兆的枪响，我走着的小路就像在这声枪响中突然被抽去了重量，变得糊涂和不现实。这就是我和其他的《交叉花园的小径》的读者的不同，一提到这篇小说，我能感觉到洒到脸上的雨、香樟树叶的气味以及花溪河水的反光。

再往前走，更多的场景就不这么清楚了。有学生时代我和同学们在花溪河泛舟的情景，有我刚参加工作时和棉纺厂的文学同好在公园里围坐畅谈的情景……至于飞泉，那更是太多画面了——我父母年轻时在那里留影，我自己童年时在那里留影，后来又带着儿子在那里留影，仿佛那里是时光的旋梯，旋转上升时围绕着的一个中心点。

所以不同时期的南泉时光，不断地插入到我这个寻蝶人的行进中，让我有点恍惚，感觉自己不是来寻找那个像蜻蜓的蝴蝶，而是一个略带伤感的故人，独自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时代。

一只硕大的蝴蝶，被我的脚步惊起，从小路上飞了起来，只见它前翅黑后翅白，前翅基部还有一对精致的红斑，宛如黑衣白裙的贵妇，懒懒地盘旋在半空，似乎不屑和我这个冒失的闯入者理论，骄傲地越飞越高。这是红基美凤蝶啊！我有点懊恼，之前，还只是在人工饲养的环境里见过一只残破的美凤蝶，这么完整漂亮的，野外还是第一次见。要是我不是这么耽于往事，可以早就远远地发现它了，可惜！

蝴蝶才是能在不同的场景和时代来往翩飞的，江山多变，而掠过我们眼前的蝴蝶却和几千万年前一模一样，这精灵家族是地球的古老居民，早于人类，它们翩飞的时候，植物还处在进化的初级阶段，被子植物都没有出现，在没有繁花的地球上，蝴蝶们孤独地飞着，无花可恋。

这只美凤蝶把我彻底拉回到了现实中，现实就是，在南温泉这样的地方，当一个单纯的自然观察者，需要更集中的注意力和更大的内心定力。

我决定当一个假装不知道南温泉有着各种历史场景的人，假装自己是第一次到来，而且，只关心蝴蝶和野花。在这样调整和检讨之后，我恢复了在野外考察时的敏感，在一处溪水边，成功拍到一只蚜灰蝶、一只素饰蛱蝶。特别是这只素饰蛱蝶，有可能是羽化不久的，翅膀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新完美，后翅尾部的斑纹，宛如银线织就。之前见过越冬的同类，都很残破，靛青色都退成灰色了。

就这样拍着拍着，不知不觉进了南温泉公园，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半小时，我拍到七种蝴蝶，还有一些野花和别的昆虫，收获满满。看看时间，该往回去取车走了。

我这时才想起，我是为什么来的呀？那只长得像蜻蜓的蝴蝶？在惊喜连连的拍摄中，我完全忘记了用视线四处扫描这一特定的目标。

这个时候，已经是很难拍到蝴蝶的时间了，被阳光充好电的蝴蝶，早已在自己喜欢的潮湿地面吃饱喝足，它们在树梢上花朵间穿梭往来，连访花都很敷衍。如果熟悉这一带蝴蝶的每日巡回线路，找到有蜜源植物的合适节点去蹲守，还是有希望的。但是这一路上真还没发现这样的机会。

我突然想起，我那个朋友是在水边发现那种小蝴蝶的，而我这一路走过来，除了飞泉那一带，离水始终有点距离。我决定去小泉的回程，在靠近水的地方仔细观察一下，其他地方就快速通过。

主意既定，我快步赶路，凡有机会接近水边，就走过去看看。再次路过飞泉时，我放慢了脚步，特别仔细地在水面和岸边来回扫描。飞泉水声轰鸣，飞沫中有类似于彩虹的光斑，我刚才是担心相机被水打湿，匆匆而过，这一次，我连水雾中的每一处都没放过，生怕错过了目标。

突然，就在飞沫的边缘，我看见一对黑翅膀忽闪忽闪，一只蝴蝶仿佛不是从岸边某处，而是从彩虹中飞了出来，离我大致20或30米。我盯着它的飞行，看它缓缓地停在了崖边的灌木上，才轻手轻脚地慢慢靠近。20米、15米、10米、5米。那个小东西逐渐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看清楚了，这哪里是燕凤蝶，分明是一只豆娘，但是比我之前拍到的所有豆娘都要大。

就在此时，这只硕大的豆娘警惕地飞起来，到了更高的地方稳稳地停住，头朝着我，似乎在居高临下地观察我。

原来在我们几代人无数次来过的南温泉，还居住着这样的带着仙气的物种，它们才是花溪河的真正主人，只是盲目的我们对它们一无所知。

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遭遇艳娘，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艳娘的名字，透顶单脉色蟌。它有着金属的光泽，接近黑色的翅膀。它飞起来的时候，蓝黑色的翅膀忽闪忽闪，远远看去，确实有点像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