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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7期|第代着冬:门神(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7期 | 第代着冬  2020年07月09日10:14

细佬记得,家里贴门神的第三天,大佬独自离开徐家大塆,出远门了。从大佬外出那天上溯几个月,也就是民国二十二年秋天,徐家大塆出现了少见的蝗灾。密如雨粒的蝗虫像一朵连绵不断的灰云从空中飘过,地上响起蝗虫的振翅声和进食的沙沙声。鸡群在地上奔走,敏捷地啄食奔跑的蝗虫。鸟也来了,它们贴着土地盘旋、俯冲。九岁的细佬仰着头,像看下雨一样,看蝗虫不断从天上掉落。

庄稼损失过半,人们灰心丧气。细佬父亲认为,遇上这样的年景,东家或许会减少佃租。他站在庄稼地里,不停地朝大路远处瞭望,以期能看见骑着本地矮脚马的地主。大路是一条兴于清朝的邮路,邮路在南天铺设有驿站和铺递,经过九铺十八楼,从边城茶峒进入湘西。到了民国,南天铺的驿站和铺递被撤裁了,取而代之的是邮政代办所和信柜。邮路还在,细佬父亲将手搭在额上,往邮路远端瞭望。

他先看见一团石头般的黑影从灰黑的山影里分离出来,慢慢往前蠕动。秋天鹅黄的阳光在黑影上跳动,勾勒出骑马人和他的坐骑。渐渐地,细佬父亲看见了来人的瘦条子脸;面额上的瓜皮帽;瓜皮帽上的翡翠反射着阳光,像一颗星星在他头顶跳跃。细佬父亲迎过去,佝偻着背,拄着锄头说,东家,你可是要去县城的戏楼?地主说,不,我来看看产量。细佬父亲说,今年产量不行,到处是蝗虫,鸡都吃肥了。他说着抹了一把额头,像向人致敬那样,让手掌在额前反复摩挲。摸了一阵,他把手取下来放到锄头上说,东家,今年我们可能交不上地租了。地主说,交上来又怎样?细佬父亲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说,我们会饿肚子吧?

地主不说话了,他将脚从马镫里取出来,像女人骑驴那样侧身而坐。他伸出一只瘦爪,轻轻抚摸着马鬃,仿佛在寻找藏在鬃缝里的主意。本地矮脚马经过长途行走,阵阵汗气从鬃毛里升腾出来,有一股浓烈的异味。地主摸了一阵马鬃说,地租不能不交,为了你能吃饱肚子,我不妨给你出个主意。细佬父亲换了个姿势拄着锄头说,东家,你有啥办法?地主说,你让大佬去冷水铺当运煤的水手,能挣大钱啊。地主说完,重新将双脚放入马镫,把身子坐正,轻轻拍了拍本地矮脚马的屁股,晃晃悠悠地走了。从后面看过去,他像一个悠闲的媒婆行进在保媒的路上,阳光从正面扑过来,在邮路上留下一团巨大的阴影,仿佛一捆干柴被马拖走了。

那年秋天,不多的粮食刚进仓,大佬就扛着一床破絮去了冷水铺。他在煤厂与县城之间日日往返,夜里就借宿在冷水铺江边的邬家沱。邬家沱有个麻脸老汉,是细佬父亲早年贩马时的搭档。民国二十三年春天,江边竹林下的扁竹根花已经长出花蕾,像灰白色的蚕子沿着花茎往高处攀登。大佬驾着空船逆流而上,远处的田野上,布满了挖野菜的人影。人们拖着提篮,在薄暮的斜光里孑孓而行。

那天晚上,一队土匪扛着火药枪、铡刀、木锤、长矛来到邬家沱,将麻脸老汉家团团围住。土匪们用手里的工具拍打着木柱、石头、竹竿,嘴里发出呐喊时的呜呜声。大佬被惊醒了,他在麻脸老汉跟土匪周旋时,抱着竹竿从后檐沟滑下草楼,翻过屋后一条土坎,钻进松林逃脱了。

大佬一口气跑回徐家大塆,屋影已斜到三丈开外。阴影边缘,一只母鸡带着九只毛茸茸的小鸡一扽一扽地行走,它们身上的羽毛时而明亮,时而幽暗。母鸡的前面,是一个土包。大佬进屋不多一会儿,细佬父亲看见,土包像下蛋的鸡屁股,先下出圆圆滚滚的保长,又陆续下出几个保丁。没等细佬父亲问候他们,保丁们突然动手,把大佬扑倒在地,用棕绳反剪了他的双手。细佬父亲惊异地说,保长,你为啥乱抓人呢?保长将长衫的前摆提起来,在一只松树疙篼上坐下,又将前摆抖了抖,再放下。由于弯曲的膝盖将长衫前摆掀开,露出了他用布带扎住的裤脚。保长收拾完身上的衣饰才说,昨天晚上冷水铺的邬家沱被土匪抢劫了,我们初步查明,大佬是土匪的内应。细佬父亲说,你们冤枉好人啊。保长说,他冤枉吗?那我倒想问一问,大佬如果不是内应,为什么麻脸老汉被抢了,他却逃脱了呢?

在细佬后来的回忆中,那天夜色来得十分突然,黄昏时的光亮还没完全消融进树林和田野,黑暗就像一块幕布轰然落下,把大地罩得严严实实。在松树块燃烧的昏暗光亮中,父亲用芭蕉叶包了十多条细佬从秧田里摸回来的泥鳅放到火里烧熟,给即将上路的大佬当晚餐。剖泥鳅时,细佬父亲的眼泪像屋檐冰棱上化开的雪水,源源不断地落到泥鳅上,成了裹在泥鳅上的盐。

徐家大塆的人们确信,大佬是吃了沾满父亲眼泪的泥鳅后才去往县城监狱的。那夜,黑暗里响起夜鸟的鸣瑟,它们像弹拨口弦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弹拨着夜晚紧张的神经。夜鸟声中,细佬父亲看见大佬由保丁押解着,跟着一盏明亮的马灯,渐渐隐入大地的黑暗。

他们消失后,细佬父亲像挖红苕那样,顺着藤蔓往下捋,终于捋到了事情的源头。他记得,保长曾想把大佬弄去充丁,但大佬不够三丁抽一的标准;接下来,是戴瓜皮帽的地主出主意让大佬去冷水铺当水手,又让土匪惊走。细佬父亲明白了,保长不是要把大佬捉去坐牢,而是变着法子把他弄去充丁。保长抓丁,多数时候是要保释的钱。细佬父亲找中人询问保长,需要多少钱才能把大佬保出来。中人带来话,保长说要黄谷十石。细佬父亲算了算,十石黄谷需要二十个大洋,他只有重操旧业贩马。贩马本来能挣钱,只是路上土匪太多,马贩子九死一生,有些倒霉的贩子刚出门,走完三铺五铺,就在某条深峡里成了路上的冤魂。

细佬父亲斗胆赊了五匹本地矮脚马,背一布包冷饭,从徐家大塆出发,踏上了邮路。邮路上设有南天铺、牛牵铺、冷水铺、双河铺、朝天铺等九铺;有保家楼、钻天楼、响水楼等十八楼。细佬父亲花八天走完九铺,又花半个月走完十八楼,从茶峒进入湘西卖掉马匹,挣到了十个大洋。返程时,他时而昼伏夜行,时而夜伏昼行。当他走到离冷水铺还有三铺的朝天铺时,发现邮路上忽然多了很多操着外地口音的匠人、郎中、货郎和算命先生。细佬父亲和外乡人结伴而行,他发现,小贩们不太像生意人,他们啥都买一送一。刚走完三铺,他们背篓里的货物便所剩无几。细佬父亲花了几个铜板,从小贩手里买了十个土碗和一只杉木水瓢。他把碗和水瓢用葛藤捆好,扛在肩上。碗和木瓢在他肩上晃动着,使他看上去不像一个贩马的人,倒像是一个贩碗的人。

再走两铺,小贩们手里的东西卖完了,有些小贩往回走,有些小贩则跟着匠人和算命先生继续前行。到了牛牵铺,细佬父亲想起一个远房亲戚正在翻盖草棚,便在杂货铺里买了两张门神,准备作为给远亲的礼物。两张门神一个是握鞭的秦叔宝,一个是握锏的尉迟恭,他们红光满面,怒目而视,身上的令旗使他们十分威严。买好门神,细佬父亲跟着小贩前往客栈。他们入住的客栈叫悦来客栈,老板是个驼背,善于察言观色。他看见小贩们空着手,奇怪地问,你们手里没货了,怎么还不回家?小贩们说,我们难得出趟远门,到前面转转再回去。驼背说,我听赶脚人说,邻县四处闹红,据说全是一些红毛绿眼的大个子好汉,如果你们老是在路上盘桓,等他们闹过来,怕要把你们回家的路给堵住了。小贩们说,老板,你放心吧,闹红我们听说了,不过,红军不是红毛绿眼的大个子好汉,他们长相跟我们差不多,是帮穷人讨公道的人。驼背说,还是小心为好。

驼背点燃手里的蜡烛,领着小贩和细佬父亲上楼歇脚。楼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稻草上胡乱丢了几床草席。驼背看客人们在草席上安顿好,吼着小心火烛下楼去了。微弱的亮光随着驼背的脚步一点点往下泄,像光明钻入某个孔洞,楼上慢慢隐入黑暗。躺在暗处,细佬父亲想起小贩和驼背的对话,心中升起阵阵不安。多天后,他才从大佬的口中知道,与他同床而眠的小贩是红军的探子,他们在为大队红军寻找行走的路线。眼下,细佬父亲一无所知地睁开眼睛,看着无边黑暗,耳朵里填满了夜鸟悠长的鸣叫。

天没亮,细佬父亲就扛起碗,怀揣门神,偷偷溜出了客栈。五月的清晨,阳光出现得十分迅速,细佬父亲在邮路上跑了不到一餐饭的工夫,阳光就跳进天空,照亮了地里的洋芋花和山岗上的映山红。阳光初照那一刹那,五月的映山红闪烁起炫目的光芒,仿佛山岗有大片殷红在流淌。

细佬父亲在路过南天铺时没有停脚,等他回到徐家大塆,闹红的消息已先他到达。一时间,徐家大塆鸡飞狗跳,瘦得像条丝瓜的地主率先出逃。他骑着本地矮脚马,抱着地契、钱匣和一尊瓷器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是他从报安寺请来的,一直很灵验地护佑了他不断增长的土地扩张计划。地主身后,是坐滑竿出逃的保长。他戴着礼帽,穿着中山装,中山装上别着国民党青天白日党徽。保长由保丁护卫,一路逶迤去了县城。

有钱有势的人逃跑后,穷人也开始出逃。细佬父亲回到徐家大塆第二天,各种消息跟着赶路人,沿邮路四下散布。有人说红军在县城开仓放粮;也有人说红军已经到达南天铺。传言有时相互矛盾,有时又相互印证。有人说红军确实是红毛绿眼的大汉,也有人说红军全是些文质彬彬的先生,写一笔好字,唱一嘴好歌。各种流言传来传去,惊得人们像被挖开蚁巢的蚂蚁,带着食物,驮着用具,源源不断地到山岭深处的树林里安营扎寨。细佬父亲带着一家人,住进了他挖蕨根和烧炭时居住的窝棚。那个窝棚位于一道凸起的山岩之上,透过树冠,能看到远处的邮路。

在细佬的记忆里,那天下午,阳光照亮了西边的丛林,松树发出的新枝带着黄色花蕊,像张开的手指在树冠上摇晃。空中弥漫着深厚的松脂香味。细佬刚把目光从远处的邮路上收回来,山岩下就响起落叶被人踩动的声音。细佬看见父亲将一块石头抓在手里,大声说,是哪个?我要扔石头了。在细佬父亲的威逼之下,邻村的郎中从树荫里露出面孔。郎中说,别扔石头,我是郎中。细佬父亲说,郎中啊,你怎么没跑?郎中说,我没来得及跑,红军就来了。细佬父亲说,他们真是红毛绿眼的大汉吗?郎中说,不是,他们对人很和气,也很仁义。细佬父亲说,你怎么知道?郎中说,我被叫去帮助医治伤员,他们对我很客气,也给了报酬。细佬父亲说,他们还在吗?郎中说,走了,他们今天去贵州了。

郎中背着背篼绕过山嘴,进入到一片针叶林和阔叶林交织的混生林。混生林里有一条猎人行走的小路,沿小路翻过山脊,能进入徐家大塆后面的群山。细佬看见父亲继续坐在山岩上,看郎中在林中采药。到夕阳西下时,他才离开山岩,独自回到了徐家大塆。

细佬父亲回家时看到了什么,细佬不知道,他被父亲叫回家时,外逃的人已经陆续从山上回来了。那时,夕阳像一枚成熟的桃子在山顶上似坠非坠,徐家大塆的邮路、草棚、田野都映衬在一片有些虚幻的斜光里。细佬记得,当他拐过门前的土包,发现大佬回家了。大佬站在草棚门前,门上贴了一张父亲从牛牵铺买回来的门神。门神在夕阳下泛着光,像松脂一样闪闪发亮。细佬跑过去拉住大佬的衣服说,哥,哥,你怎么回来了?大佬说,红军打下县城,打开监狱,我就回来了。细佬说,你回家了为啥不来山上找我们?大佬说,我给红军带路去了冷水铺,等我回家时,爸爸已经回来了。

大佬说着转身进屋,细佬跟在他后面,从门神下进入幽暗的房间。屋内变化很大,水缸满了,地扫过了,几件没来得及归顺的农具也一一归顺。三个银圆在父亲和母亲手里转来转去,最后转到大佬手里。通过询问和交谈,细佬才明白,银圆是红军留下来的,父亲回家时,三个银圆用一只土碗扣在灶台上。大佬建议把银圆藏在装南瓜种子的斑竹筒里,上面放种子,下面放银圆。

徐家大塆还没从过红的慌乱中回过神,保长就回来了。保长没坐滑竿,而是像瘦地主那样骑着一匹本地矮脚马,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他身上仍然穿着中山装,戴着礼帽,打扮得干干净净。后面的保丁比逃跑时精神多了,他们骂骂咧咧地跟在保长身后,似乎准备随时找人干上一架。

保长让人敲着锣,在徐家大塆走动,要求各家各户上缴红军留下的东西。敲锣的人威胁说,如果有人胆敢私藏红军留下的物品,将被抓去充丁。喊话有了效果,很快,有人交了银圆;有人交了留言条;有人交了小袋粮食。路上的红军标语被全部铲除了。在保丁们用锄头、凿子、洋漆对标语大动干戈时,很瘦的地主也回到了徐家大塆。他没有骑马,据说他的马在逃跑的路上惊跑了。地主回来后,拄着文明棍在田野上行走,喊来佃农预估夏粮的产量。

细佬父亲很快听到了不好的风声,风声是徐家大塆的铁匠透露给他的。铁匠受命给保长新买的坐骑打一副马蹄铁。交谈时,保长说漏了嘴,他判断大佬已经回到了徐家大塆。理由是关在县城监狱的人全跑了,有人看见大佬正从冷水铺往回赶。眼下,保长正在偷偷寻查大佬的行踪。

听到风声的后半夜,父亲把细佬从床上叫醒。细佬看见,大佬一副出远门的打扮,裤脚用绳子系起来,背上多了一个布包,装南瓜种子的斑竹筒斜挎在肩上。细佬母亲在灶前流着泪,火光映红了她的脸,每一滴泪珠上仿佛都有一团跳动的火苗。锅里煮着一只野兔。野兔是过红时,父亲用绳扣套到的。细佬父亲对大佬说,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大佬说,听说他们去贵州了。细佬父亲说,你把三个银圆藏好,等你追上它们的主人,就跟那支仁义的队伍走吧。大佬说,我知道了。细佬父亲说,别忘了给家里写信。大佬说,我记住了。

大佬离开不久,保长就从邮路上听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有煤贩子说他在邬家沱遇见了当水手的大佬,据说他想挣一点盘缠;也有马贩子说,他们在县城前面的驿站里碰见过大佬,他又黑又瘦,准备去贵州的洪渡。保长怀疑,大佬已经逃离了徐家大塆。为了试探消息的真伪,他找到细佬父亲说,听说大佬跑了?细佬父亲说,他没跑。保长说,没跑?为啥那么多人在远处遇见他?细佬父亲说,他去贵州当背脚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保长登门之后,秋天很快到来了。细佬发现,进入秋天,父亲开始关心起邮路上的信差。信差打着绑腿,戴着蘑菇似的圆帽,摇着铃在邮路上疾走。听到铃声,细佬父亲会跑到邮路上拦住疾行的信差,询问是否有自己的来信。信差告诉他,所有信件都要送到邮政代办所登记,如果他是某封信件的主人,会得到代办所的通知。那以后,细佬父亲不再追逐信差的铃声了,他喜欢站在田野上,对着南迁的候鸟发呆。秋天,大地呈现出鹅黄色,喑哑的鸟鸣从天上落下来,引发了村庄的狗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