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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作家记忆”征文 行随心动王季思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曹凌云  2020年07月09日16:28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与九叶诗人唐湜先生有过频繁交往。当时我在家乡温州市龙湾区工作,唐湜先生多次说:我二舅王季思也可以说是龙湾人。就这样,我开始关注王季思先生的生平故事和文史著作。纵观王季思先生的一生,他热爱文学,痴迷戏剧,勇于追求爱情,对学生关怀备至。行随心动、心随行动,构成了他为人处世的准则和研究创作的动力。

一、为“诲淫”的《西厢记》和“风流”的关汉卿正名

王季思是如何与戏剧结缘的,得从他的家乡温州说起。

温州是宋元南戏的发源地,在中国戏剧史上有着崇高的地位。戏曲在温州民间繁衍兴盛,流行昆剧、瓯剧、越剧以及和剧、高腔、木偶戏等。元末明初,温州剧作家高则诚潜心创作的《琵琶记》问世,蜚声剧坛,达到“演习梨园,几半天下”的盛况,代表了南戏艺术的最高成就。明清时期,由南戏演变而来的各种声腔剧种,传遍大江南北。而在温州,逢年过节、求神祭祀、老人大寿、婴儿满月,常有戏班上台尽情演绎,其乐融融。

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王季思出生在温州老城东郊的上田村。据唐湜先生说,季思舅舅祖籍在龙湾永中的永昌堡,家境殷实,祖父和父亲都是秀才。他在族谱中名国椆,学名王起,字季思。他从小就爱看戏,戏班在村里演戏的日子,就是他的节日。夜空、明月、树影,煤气灯闪闪亮亮、大幕后吹吹打打、演员们进进出出,都能让他兴奋。小小年纪的他,就已痴迷于戏台剧情的跌宕起伏,为剧中人命运际遇倾注许多真情。在没有戏看的日子里,他和小伙伴一起用竹枝作刀枪,插菖蒲作翎子,模仿戏台上的样子玩耍,一招一式像模像样。文以载道,寓教于乐,那些延续在乡野民间的戏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民国十四年(1925年),他用王起、王国椆两个名字报考了两所大学,结果被南京东南大学中文系录取。离家读书,却没有离开戏剧,他在大学里遇到同样爱看戏的词曲大师吴梅。王季思在《自传》中写道:“主讲《词选》《曲选》课的吴梅先生,是辛亥革命前后的文学团体南社的成员,多才多艺,会填词、写戏,还会唱戏、订谱,所收藏戏曲的丰富,在当时国内首屈一指。吴先生虽不擅长于课堂教学,但善于发现学生的长处,加以鼓励。”四年的大学生涯,王季思得到吴梅、闻一多等的教育和影响,汲取了丰富的古典戏曲精华,在品性、学养、见识方面都得到提升。

大学毕业后他先后在浙江、安徽,江苏教学,并开始研究中国古代戏曲。他利用课余时间阅读了部分元剧和吴梅、王国维的著作,得其精髓,又加上他年少时看过大量社戏,有了研究的基础和灵感。“治曲当从元曲入手”(吴梅语),他决定研究校注王实甫的《西厢记》。可《西厢记》曲文有大量典故,曲白中夹杂着北方各地的方言、俗语,有相当难度。王季思不吝啬时间,硬下工夫,广泛阅读元人杂剧、散曲、小令、歌谣、笔记小说,一点一滴储备、积累、丰厚资料,来互相参照对证,进行注释。经过十余年的艰辛努力,写出了定稿。1944年,他的第一本戏剧(曲)研究专著《西厢五剧注》在浙江龙吟书屋出版,在学术界反响很大,此后多次再版,印数达20多万册,出现“西厢旋风”,这股旋风还刮到了日本。1948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他的《集评校注〈西厢记〉》。新中国成立后,《西厢五剧注》更名《西厢记校注》,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再版多次,发行100多万册。

《西厢记》全剧叙写了书生张君瑞与相国小姐崔莺莺的爱情故事,该剧“稀罕”之处主要在“草桥惊梦”一场戏里,作者花费几乎整整一折篇幅,来描述男女主人公月夜幽会,因而一直被视为“诲淫”之作。王季思在“校注”中引用恩格斯的理论,对于男女“私相授受”,“不仅要问:它是结婚的还是私通的,而且要问:是不是由于爱情,由于相互的爱而发生的?”进而倡导人们追求爱情自由与幸福生活,反对封建礼教对青年男女的束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出自《西厢记》)。

1948年,42岁的王季思经同乡、历史学家刘节介绍到中山大学任教,一教就是42年。他发表论文,出版专著,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论和古典戏曲研究的名家,享誉海内外。其中,他对关汉卿的研究最受人瞩目。

上世纪五十年代前,无论是学术界还是观众百姓,把元代剧作家关汉卿定性为“风流浪子”,说他留迹青楼,还与当时最有名的杂剧女演员珠帘秀闹出绯闻。而他的散曲作品也多有男欢女爱的直白描写。但在王季思看来,关汉卿的戏剧创作题材广阔,佳作频出,《窦娥冤》《蝴蝶梦》《鲁斋郎》等都脍炙人口,深刻揭露了元代腐朽黑暗的社会现实,犹如一篇篇声讨统治者的檄文。他认为关汉卿是我国戏剧史上的巨匠、成就斐然的作家。1954年,王季思的论文《关汉卿和他的杂剧》在《人民文学》发表,称关汉卿的剧作“内容包涵的丰富和艺术创作上的造就,确是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不但使与他同时的马致远、白仁甫为之黯然失色;即使明清两代的南戏传奇作者,也没有人能够全面超越过他的成就的。”在学术界,王季思带头阐明了关汉卿的伟大,给了他应有的历史地位。

二、从“张生跳墙”到“王生跳船”

王季思在学生时代就精读了《西厢记》,他认为这不是闲书更不是坏书,又受《新青年》等进步刊物的影响,有了反抗封建的叛逆精神,倡导男女平等、自由恋爱。而他自己,也走上了追求爱情的道路。

据唐湜先生夫人陈爱秋女士回忆,王季思的第一次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季思大夫人姓徐,名宝珠,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懂普通话。婚后,王季思外出读书教学,徐氏在家学习做饭、料理家务。徐氏有一个关系亲近、有着师范学历的堂妹徐碧霞,为人端庄娴静。王季思每有来信,徐氏就叫堂妹读给她听,而她给丈夫写信,也让堂妹代笔。也许是信件里藏着什么秘密,过了一段时间,王季思与徐碧霞两人的心中悄悄萌生了爱意,不久陷入了热恋。

王季思和徐碧霞鸿雁传书,毫不吝啬表达心中的爱。有一天,王季思回到温州,偷偷带上徐碧霞来到小南门轮船码头,准备坐船去上海。王季思担心码头上人多眼杂,让徐碧霞先上客轮,自己则躲在码头附近一家店铺里,直到客轮汽笛声响,船儿即将启航,他才从店里飞奔而出,跃身跳上甲板。船儿缓缓离岸,驶入浩浩荡荡的瓯江。知情者结合《西厢记》中崔莺莺待月西厢、张生跳墙赴约的情节,称此举为“王生跳船”。

这无疑是“私奔”,在王家和地方上掀起轩然大波。王季思父亲在家族里威严十足,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儿子不知去向,他把儿媳妇斥责一通。徐氏老实懦弱,被骂得两泪汪汪,躲在房间里连吃饭也不敢出来。

在路途上的王季思,深感愧疚,觉得对不起夫人。过了几天,他就回家了,向徐氏赔不是,还带着她去踏青郊游。但两人在文化和思想上的差距不言而喻,徐氏终究没法做王季思精神上的伴侣,无法得到他的爱意。抗日战争胜利后,徐碧霞陪伴在之江大学任教的王季思身边,在钱塘江边的六和塔附近安家。而徐宝珠孤寂地做着王家的媳妇,她育有一儿一女,后来她随女儿到北京居住。

徐碧霞对王季思的照顾体贴周到,细致入微,浸满了密密匝匝的深情。1957年,王季思的理论和作品受到了批判,研究和写作落入了低潮,这让他忧伤。1958年秋天,徐碧霞因病去世,这对于王季思来说无疑是至痛的打击。黝黯,成了他当时生命的底色。

王季思一生中有三段姻缘。在王季思走出悲伤之后,由小妹王静香作为介绍人,他与他的学生姜海燕确定了恋爱关系。姜海燕也是温州人,当时在家乡教书,比王季思年少15岁。王季思重拾率真的性格,追求着爱情,历经一些波折,叩开了姜海燕的心门,再次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姻缘。姜海燕是唐湜先生的妹妹唐金金的高中同学,婚后她给唐金金写了一封信,说“我们过去是同学,现在变成亲戚了。”字里行间仿佛映照着她桃花般明媚的含笑俏脸。而王季思对姜海燕更是疼爱有加,以“玉轮”题轩,因姜海燕小名月娥。在爱情的暗香中,在妻子的帮助下,王季思重燃对文学与家国的挚爱,着手主编《中国戏曲选》《全元戏曲》等学术著作,有了更开阔、更丰富的生命重返。

岁月流逝,白云苍狗。1990年8月,姜海燕患上登革热并诱发心肌炎,一天上午,姜海燕去医院,王季思把她送下扶梯并说好等她回家一起吃中饭,不料,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享年69岁。那一年,王季思已是84岁的老翁了,欲哭无泪。

三、“王老虎”其实是个超级“暖男”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王季思在浙江大学龙泉分校任教,据说有一次他在学校里踢球踢累了,趴在办公桌上小憩,此时正好有斜阳映照进来,把他的身影投射在板壁上。一位调皮的女同学见状,拿粉笔把他的影子轮廓勾勒下来,结果像一头老虎,王季思的老乡、同事夏承焘在板壁上加了“睡虎图”三字。由于王季思平时不苟言笑,举止严肃认真,好与人争执论理,“王老虎”的绰号就在同学中传开了。

王季思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严谨细致,对待学生宽厚仁爱、关怀备至。遇到什么开心事,他常请学生吃蟹喝酒。他的家乡温州有绵长的海岸线,盛产江蟹、蝤蠓,不管他身处何地,都想着那嫩玉红脂的螃蟹。他爱喝黄酒,喜欢持螯把盏,娓娓而谈,却也酝酿了乡愁。

1947年,中国进入了一场光明与黑暗的大决战,那年暑假,浙大进步学生薛天祀和党员学生夏文俊在温州被国民党逮捕,王季思和夏承焘得知消息后不顾自身安危,赶到家乡奔走营救,两位学生才获释出狱。1949年,王季思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7月,中大学生赖春泉被捕,国民党秘密判处他死刑。地下党派人找到王季思,请他出面保释营救,他亲自到国民党警备司令部为赖春泉办理保释手续。

革命家陆定一夫人严怀瑾(后改名严慰冰)和她妹妹严仲昭(后改名严昭)也是王季思的学生,1934年,姐妹俩在江苏松江女中读书,王季思给她们上国文和历史课。“文革”期间姐妹俩受到波及,王季思闻讯后一直为她们担忧。1980年,他出差到北京,见到已经白发苍苍的严怀瑾和严仲昭,忙从背包里拿出从广州带来的嘉应子,说:“我上了年纪,带不动多的东西,这嘉应子北京没有,姊妹俩分着吃吧。”严怀瑾和严仲昭非常感动,铭记在心,著文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