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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葆:大河遗梦

来源:散文海外版(微信公众号) | 李存葆  2020年07月09日08:26

黄河,在炎黄子孙的心目中,当是一条无出其右的圣河。这圣河早已演变成一种偌大的文化符号,凝结在华夏历史与传统的骨髓中,流动在东方文明的血脉里。

久居泉城的我,自是对黄河情有独钟。大河那赭黄色的波涛,曾驮载过我惬怀的喜悦;大河那豪迈的奔涌,曾赋予我喷泉般的激情;大河那冰凌乍开的威猛,曾令我骇异怪讶;大河那千里金堤上的响杨亮桐,也曾多次撩拨起我挈妻将儿前往捕蝉听雀的稚趣……乐土总是在水一方。济南因了大河的溉泽,才有72名泉的喷突,大明湖垂柳的婀娜,千佛山花木的葳蕤;才有北园菜蔬的娇嫩,章丘大葱的肥硕,明水贡米的清香,乃至黄河四鼻孔鲤鱼的丰腴与鲜美……

进入90年代以来,有关黄河径流山东段的断流讯息,屡见报章。是怕看到母亲河那金黄、厚重而神秘的衣饰被早魃掀揭于世,也是怕流失掉我幼时便萌生的对这大河的敬畏,故而每届枯水时节,我从不愿涉足黄河,即使乘车路过济南黄河大桥吋,也不敢向梦绕魂牵的大河投去匆匆一瞥。

丙子年五月底,东营市的朋友邀我到黄河口参加一文学活动。是年,山东遇到八十载未曾有的大旱。沿途所经之处,禾苗盼甘霖而断颈,百姓望云霓而折腰。当轿车沿垦利县的黄河大堤东行时,我骇怕目睹的情景终于逼入视野:宽绰的河床早已干涸,袒露着一丝不挂的丑陋。时见仨一团儿、七一伙儿的农民兄弟在河床里挖沙,拖拉机、地排车腾起的沙雾遮天蔽日;时见头戴用柳枝儿编成头环的半大小儿,牵着马轰着牛赶着猪在大堤下的河床边放青,牛儿马儿啃噬着那大半枯黄少许暗绿的野苇和茅草,猪儿拱着那刚刚出土的野菜……车近垦利县城时,道路遇阻,下得车来,但见河床中,一连战士正摸爬滚打,汗水湿透了沾满黄土的戎装,并在他们灰蒙蒙的脸上画下了道道正在下滴的惊叹号;大堤近侧的河床里,牧羊者正在“团羊晒膘”,一大片绵羊僵卧成不规则的圆圈儿,集体忍受着火的炼狱;大堤上的树荫下,一只狗儿为逃避烈日的威焰,双目微闭趴在那里,伸着长舌哈哒哈哒地喘着,微弱的气息更增添了几分沉闷;数只知了躲在晒蔫了的枝叶间,偶尔发出几声沙哑的鸣叫,似在诅咒这暑气熏蒸、枯竭干亢的大河,难以氤氲出一滴甘露来濡湿它们的歌喉……

斯情斯景,我仿佛遭受到雷轰电击般的震撼。

黄河,这就是“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①的黄河吗?

黄河,这就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②的黄河吗?

黄河,这就是“天生圣人为万世,惊涛拍岸鸣春雷”③的黄河吗?

黄河,这就是“劲催双橹渡河急,一夜狂风到海边”④的黄河吗?

黄河,这就是“桃花水涨冲新渠,船船满载黄河鱼”⑤的黄河吗?

置身这焦枯龟坼的大河河床上,我如同陷进寂寥索寞的死亡之谷。往昔我对母亲河的憧憬、想象与敬畏以及大河留给我的那些曼妙的梦境,仿佛一下被这灼热的河床烤干凝固了。

入夜,心情沮丧的我下榻河口招待所。这里曾是大河与大海的亲吻点,曾是金涛和碧波的拥抱处。往昔来此小住,月夜听涛,别有情趣。我甚至能从涛声里分辨出哪是河的欢唱,哪是海的豪歌。此时,虽无月华拂窗,但仍有海涛声隐隐入耳,涛声缠绵而舒扬,可在我听来是那般单调,因为这涛声里失却了大河的和弦。

惚兮恍兮,蒙蒙眬眬。我像在做着一场梦。人间的梦与醒,大河的幻与真,历史的虚与实,现实的显与隐,一起在我脑中幻化叠印……

我虽未走遍黄河的全程,但对万里九曲之黄河,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母亲。

黄河,你从巴颜喀拉山流出后,一路喷珠溅玉,款款前行。当你腾跃下青海高原后,愈来愈威风凛凛,疏狂不羁。你这孔武的东方巨龙,以铜头铁臂撞开八大峡谷,用尖牙利齿撕碎黄土高原。巉岩壁立的刘家峡里,你龙尾一甩,卷起千堆雪;嵯峨陡峻的青铜峡中,你龙身一抖,搅起万叠浪;至壶口,你一声短吟,撩起泻天瀑布;抵龙门,你长吼一声,唤来动地狂飙……趱行到华北大平原,你才得以舒展一下那硕大无朋的身躯,即是闲庭信步走东海,仍不失大河傲然于世的涣涣之风……你所到之处,无不泼洒下奔泻征服的快感,无不闪耀着独一无二的个性。你径流的峰谷峁梁里,无处不留有你仁慈与暴戾的标记;你怀抱的城邑屯落中,到处都刻有你毁灭与创造的印痕……

黄河,你是太平洋水系的一条大河,你是“四渎之宗”⑥,你乃百水之首!断流,你怎么会断流呢?

黄河,我知道,今夜我这下榻处,20年前还是一片汪洋。黄河,在世界所有大河中,只有你的身躯里是“一石水,六斗沙”,但你从不告劳,最能忍辱负重,你冲下黄土高原后,果敢地搅拌着金色的乳,纵情地旋转着黏稠的血,一路东下,东下……你一年从黄土高原掳获的泥沙多达16亿吨,倘若将之堆成两米高一米宽的墙垣,可绕地球20多圈。辽阔的华北平原,是你古老的得意之作;有着六千平方公里面积、六百万亩草原的“近代黄河三角洲”,是你铜瓦厢决口改道后近百年来的即兴之篇;直到现在,你仍借丰水季节,每年都在这河口处,信手捧出三万余亩的“小品”。黄河,你不经意抖下的泥沙,竟使豫、鲁地段的河床年年增高,使一条空中悬河成为全球奇观,曾是那样令人惊魂荡魄……黄河,在中华大地上,唯有你才称得上是无所顾忌、任情挥洒、硬黄匀碧的大手笔!

黄河,你是造陆运动的先驱,你是移山填海的英雄!在你帐下,愚公会俯首称臣,精卫会顶礼膜拜!黄河,你这力能回天的大河,断流,你怎么会断流呢?

黄河,在颤抖的悠悠岁月里,你赋予中华民族的一半是血泪,一半是黄金。雨果说的“大自然的双面像”,在你身上展示得无以复加,淋淋漓漓。翻开尘封的万签插架的典籍,搜寻有关你的书页,不论正面反面,都醒目地写着:水患!水患!你是那般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一有烦恼,就以荡堤决口为快事;稍有触犯,你就更辙易道大发泄。两千五百多年来,你随意决口多达1549次,强行大改道竟有26遭!你曾北走天津,你曾南下江淮。古城开封不知触疼了你哪根神经,你对它总是耿耿于怀。你曾惊涛横空,六次漫灌开封;你曾浊浪摩天,两度使开封沦为地下城。最残忍的莫过于李自成义军包围古城时,你怒发冲冠的那一幕:明王朝本来气数已尽,驻守古城的明周王却妄想“以水代兵”,从不受制于人的你,焉能听从昏庸无道者的摆布。掘堤人仅在你身上划了道小口子,你就不问青红皂白,将一座方圆几十里的中原古都统统埋于地下,使34万开封百姓成为水下冤魂……殷鉴不远,又有人企图将你当作“借用力量”:1938年,为抵御日倭进攻,屯驻在花园口的国民党军队,仅在你臂上戳了个小窟窿,盛怒之下的你,竟一路咆哮奔东南,致使豫、皖、苏三省的44个县成了水乡泽国,酿成了震惊中外的大惨剧……

黄河,人们谈你色变,畏你如虎。今日,你怎会让牛们马们在你怀里戏耍,让猪儿羊儿在你怀中摩挲呢?

黄河,近半个世纪以来,华夏儿女用炽热的爱心拥抱你,人们赠你一份厚爱,你总是回以十倍的报偿。你越来越具有慈母之仪长者之风了。人们延颈举踵,悬望的是你由浊变清,转黄为绿。你,怎么陡生铁石心肠,戛然断流呢?

我难以接受这冷酷的存在。

炎黄子孙难以接受这严峻的现实。

齐鲁大地更是难以接受这沉重的一击。

然而,你的断流却是我置身所感,触目所及。

黄河断流始于1972年6月。斯时,联合国正召开人类水危机问题会议,像为印证会议命题之必要,黄河于河口地段断流半月。此后的24年间,黄河竟有18年断流。进入九十年代,黄河年年断流,断流时间愈来愈提前,天数愈来愈增多;断流地段溯河而上,现已拓展到河南封县,并直逼曾饱尝水渍之苦的开封……

谁承想,有着三百万年河龄的黄河,在其上游也曾显现过生命的断片:1986年秋至1987年春,因龙羊峡水电站大坝下闸蓄水,使龙羊峡到刘家峡的五百里黄河,水枯河干。这是开天辟地以来,黄河在上游首次向人间洞开其神秘的“河府”。“河府”乃花岗岩组成的石林,石林之石千姿百态,各臻其妙。在这落差极大的河床上,无根石绝不可能滞留,河床上的每块石头都与河床同石而生,筋骨相连,天衣无缝。这些河底石,经黄河激流万古不息的冲刷、琢磨,光滑滑,青粼粼,亮锃锃。更令人惊异的是,在石林的缝隙中、幽洞里,有大浪淘沙后遗下的黄金。断流第三日,某牧民拣到灿灿黄金一块,献给国家,得款5千。消息风传,数万青、甘两省牧民蜂拥而至。在断流四个月的时间里,神秘的“河府”中掎裳联袂,天天涌淌着拣金的狂潮……

黄河断流,使有巢氏的子孙们尽情挖取廉价的黄沙,去构筑安乐小窝;也使那羌人的后裔们在短暂的“黄金梦”中怡然自得。但有多少人会去认真地思索:黄河断流,我们这个民族已经失去和将要失去的会是些什么呢?

翌晨,我乘车向河门奔去。往昔盛夏,我到河门都是乘船,今日却要以车代舟了。明知此去会徒劳往返,但怀旧的情感仍驱使我去钩流逝之波影,稽遗落之梦痕……

在河门,要目睹滚滚金涛与淼淼碧波交融的壮观,须在大海涨潮之时。海潮溯河西上,汹涌澎湃,大河倾泻东下,咆哮飞腾。抑或相见恨晚炽情如火,抑或拥抱过猛如胶投漆,金涛与碧波亲泽时托起的浪涌,陡涨陡落,訇然作金石之声。情感的波涛荡漾着,拓展着,长河在这里找到了永恒归宿,大海在这里觅到了流水知音……金涛与碧波联姻后,在我目所能及的近海,构成了一道长长的黄蓝分明的风景线,即使再高超的丹青妙手,也难以调配出那美轮美奂的瑰丽。

今又站在河门,良辰美景难再。远处,虽仍是一片蔚蓝,但失恋了的大海激情衰退,显得无精打采。脚下,一望无垠的泥滩上,长满了萎靡不振的黄蓿菜,沟沟汊汊里盛着死寂的幽蓝。陪同者告诉我,那幽蓝的东西是倒灌回来的海水。但在我眼里,那分明又是大海哭大河甩下的又苦又咸的泪滴。

我与大河有着化不开的情愫。

六七十年代,我就深深眷恋上大河新造的这片土地。我稔知这年轻三角洲的春夏秋冬。夏日里,芦苇菖蒲红柳盐蒿会嘎嘎响着朝蓝天疯长;军马场里的马们被苍翠欲滴的苜蓿撑得滚瓜溜圆,止不住扬鬃抖蹄;那三百里槐林联袂结成的碧绿长阵,既为油田那高高的钻塔和向行人频频颔首的采油机遮风挡沙,也为那大群大群的牛羊围起了乐园……

最令我难忘的是六十年代末的那次春捕。当一河春水在两岸红花绿柳的欢送中浩浩东下时,那满河春鱼也在大海蓝波碧浪的簇拥下攒攒西上。一时间,黄河口成了鱼虾蟹贝盛会的通衢。四方渔民驾着机帆船,驱着舴艋舟,荡着桨橹,拨着筏子,云集河口。他们在河心撒下挂网、拖网、旋网,在堤下布下竹网、竹筐、围箔,尽兴地打捞着河海的丰饶,忘情地收获着春汛的充盈。金鲤、黄鲫、灰梭、白鳗、红眼鲀、毛鱽鱼……头碰头,尾撞尾,沸反盈河。我随军马场的捕鱼船跻身河上,一网抛下,便打得毛鱽三千余数,几网拢来,满舱的鱼便压得船沿几与水面齐平。周围的船儿,也都船船舱满人欢。有老渔民对我说,刚解放那阵儿,这河口的鱼更多,每到桃花汛,一网撒下拽到船边拖也拖不动,人就跳到网上倒鱼,网里的鱼能将人驮住,仿佛水有多深鱼就有多厚……

毛鱽乃黄河鱼中极品,长不盈尺,宽刚过寸。毛鱽三月从海中游来,溯河而上,到东平湖产卵,幼鱼长成后又重归大海,因它兼掠淡咸两鱼之美,故味道尤为鲜醇。毛鱽油脂含量颇高,煎时无需使油。当年,每来河口。我总能在集镇上见到摊挨摊的叫卖者,他们皆支盘鏊子,将毛鱽放诸鏊上,眨眼工夫,鏊上便鱼油弥散,嗞嗞作响,发出诱人之香。购得一条,细细品咂,其香郁郁,其味馥馥,妙不可言。乃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仿佛仍觉得齿颊留有毛鱽的清香……

有渔业专家告诉我,五十年代,山东的黄河里,有鱼达147种,还有蟹类虾类和贝类,是一个流动的“水族馆”。淡水蟹中珍贵者,当黄河绒螯蟹莫属。绒螯蟹每届秋日顺河而下,初春在渤海产卵,幼蟹长成后复归大河。二十年前,我曾几次随朋友到黄河边捉蟹:秋夜,我们将数只竹篓倒置河旁,每篓各悬马灯一盏,用一长竿斜插河沿,一头触水,一端着篓,蟹好灯光,便顺竿入篓。是时,秋蟹正熟,壳凸红膏,螯封嫩玉,只只都是肥脐。一蟹上桌百味淡,我们尽情饕餮,直如圣人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

悲矣痛哉!山东黄河高频率地全线断流,不仅使这一河段的鱼虾蟹贝荡然无存,也使毛鱽、绒螯蟹等珍贵洄游生物失去了生命的通道。黄河断流,祸及渤海。渤海本系海中鱼虾的大繁殖场,因缺乏黄河涌来的有机质饵料,使洄游的鱼虾或充类灭绝或移情别恋,造成了渤海生物链的大断裂……

曾是樯帆为路、惊涛为程的黄河之断流,不仅消失了那袅袅渔歌,失去了那片片帆影,干渴的燥热也常常搅起下游两岸的骚动与不安。十年九旱的山东,这些年来农业连年丰收,穰穰满家,绰有余裕,是得惠于大河的膏泽;工业蒸蒸日上,勃兴突起,敢与广东、江苏相颉颃,也不乏黄河的襄助之功。然成也黄河败也黄河,忧也黄河乐也黄河。进入九十年代,黄河断流的巨大魔影,不时地笼罩着齐鲁大地。1992年那次断流,全仗黄河水支撑的东营、滨州两市,在停止生产用水的情况下,饮用水仅能维系七日,连挥汗成雨的石油工人,饮水也限时限量供给;那道道垅亩,座座工厂,无不沙哑地呼喊着干渴……1995年的断流魔影,恢廓到德州、济南。德州的大半企业停产两月,祸祟惨沮,使满城上下魂难守舍;济南郊区的稻农也因痛失了插秧季节,望着干裂的田地心如汤煮……

黄河断流,那潜在的隐患更令人心折骨惊:有专家说,黄河每次断流不啻一次决口。这是因为,断流前水量的减少加剧了泥沙的淤积。黄河济南段的河床,六年来便增高了近两米,河床已与矗立在市中心的百货大楼等高。一有不测,那开封沦为地下城的历史悲剧,也会在泉城重演。黄河长时间断流,还会导致下游滩区的沙漠化,地下水补源断绝使海水不断入侵,海岸将大面积蚀退,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行将消失,洁白的天鹅会琵琶别抱,另嫁他乡。中国的版图上,又将少了一片勃发的绿洲,多了一片死寂的沙漠……

黄河断流,盖源于整个大河两岸需水量的剧增。甘肃、宁夏,向为干旱之地。如今两省百姓,推广旱作农业,大挖水窖,积蓄雨水,将天上来水渗进了高原之壤,这就切断了黄河的“毛细血管”。上中游那泻入黄河的百水千溪,也遭受到“围追堵截”,这又使黄河的“支脉血管”出现梗阻。黄河的“大动脉”,更是被上拦下引南抽北吸……在山东段的黄河两岸,天津干渴,呼唤黄河;青岛干渴,呼唤黄河;沧州干渴,呼唤黄河;潍坊干渴,呼唤黄河;烟台干渴,呼唤黄河;平原干渴,挖人工水库引黄河水以蓄之;丘岭干渴,架飞天渡槽扬黄河水以注之……五十年代,豫、鲁的黄河两岸仅有一流量每秒一立方米的引水小闸,而眼下,偌大的引水闸门竟逾千座,这些闸门,张着嗷嗷待哺的巨嘴,贪婪地吮吸着母亲河的乳汁……

黄河,母亲的河,我知道,是超量的哺育干涸了你华富的青春,是昼夜的织绩销铄了你丰爽的肌肤,是八方牵挂的奔波使你步履蹒跚,是困厄竭蹶的负重使你腰弯背驼……

哦,太阳老了。月亮老了。历史老了。黄河,你也老了。

丙子六月初度,一场豪雨如注,泉城街巷,水深过膝。我的心海也随之澎湃。带着对大河奔流的渴望和对稼穑芊芊的寻找,我驱车来到距济南十里开外的齐河境内的黄河大堤上。这里有大河馈赠我的珍贵的记忆收藏。

放目河床,大河里仍不见一朵浪花,这时我方感悟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常识:黄河下游河段乃空中悬河,没任何支流注入,若无上游浩浩来水,哪有大河下游那煌煌烈烈的风姿。

黄河断流,世人皆忧。农业专家所虑我虑之,水利专家所戚我戚之,渔业专家所恤我恤之,生态专家所患我患之。然而,对长于形象思维的作家来说,幽忧的是:倘若黄河长年断流,我们会不会失却梦的亮翼,美的长虹,力的彩练,诗的灵犀,乃至失却浸润民族灵魂和精神的故乡。

黄河断流,在我看来,我们首先失却的当是对这条大河的神秘感。

鲁之全境,豫之东南,皖之北中,古时统称东夷。在东夷,由黄河生发出来的斑斓怪谲的神话,扩张着一个民族的丰富想象力。在这里,伏羲从莽林中蜘蛛结网获得灵感,发明渔具广济苍生,他首创之“八卦”,至今仍是整个人类的深奥话题;在这里,女娲绳蘸黄泥抖落泥点儿造人的传说,流芳终古,她那炼五彩石补苍天的故事,至今人们讲来仍口角春风;在这里,战神蚩尤最先锻造出剑矛刀戟戈弩,这些冷兵器不仅为后来的武士沿用几千载,且至今仍在博物馆里昭示着历代王朝的更迭兴衰;在这里,大禹挥动倚天之锄疏浚洪患,他那“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赤忱,至今仍令一秉大公的仁人志士高山景行;在这里,挟山超海的羿曾怒射九日,为人间留下了温凉世界;姿容绝世的嫦娥也曾凌虚奔月,那御风舒展的衣袖,在人类的心灵里架起一抹万古不泯的彩虹……

黄河以它的神秘,凝结着蓝田后裔的万载憧憬,半坡儿女的千世向往,尧舜子孙的代代呼唤。黄河那些炳蔚华赡的神话,曾伴我度过了寂寞的少年时光,但我真正领略黄河的神秘和威严,则是1969年的那次凌汛……

是年一月,气候无常。北有五次凛冽罡风南袭,南有四遭温暾气流北侵。寒暖交叠里,冰封的黄河三开三合,酿成罕有凌汛。三门峡水库为防凌蓄水,忍痛淹没当地大片良田,使水位超过警戒线,但山东齐河至邹平的河段上,仍冰积如山,形成了长达20余公里的两大冰坝。冰坝卡冰堵水;冰水漫滩撞堤,水位超过1958年的特大洪峰,堤防出现渗水、管涌、洞漏,势若厝火积薪。为防泼天大祸于未然,驻山东的陆军、空军、炮兵、工程兵动若脱兔,四方拥来。我作为随军记者,目睹了那场撼魂摇魄的“人冰大战”。

当时,远远望去,冰封的大河像一条银色的巨蟒,横亘于千里沃野。近处细观,那逐日砌垒起的架架冰山,或突兀于大河一侧,或耸立于大河中央,水烟袅袅中,架架冰山,绵绵冰坝,澄莹浏亮,若琼楼玉宇,光怪陆离,仿佛传说中的龙宫显现于大河之上。

暖风徐来,冰河裂开。倾耳细听,初若银瓶乍迸,戛玉敲金;继若铜钹铁板,嘡嘡铮铮;后似洛洛滚雷,穿堤裂岸,响遏行云……冰河渐次分解,冰坨像海豚似巨鲸,在水中追逐,在河中沉浮。它们簇拥着,撞击着,哜哜嘈嘈,发出千奇百怪的声响:深沉若原始的定音鼓,激越如嘹亮的小铜号,哀怨似低回的提琴声,凄婉像喑哑的木管鸣……时而是单音独奏,时而是浑声交响,大河用神秘的音符,演奏出雄浑的凌汛乐章……那隆起于大河的冰山冰坝,却不为这沸反盈天的声色所动,几日暖风也难溶其金刚不坏之身,它们傲然肃立,阻冰挡水,放任冰水漫滩,忍观房屋倒圮,忍听黎庶呼号……飞机凌空,在大河上下扬起道道冲天的冰柱;排炮轰鸣,炸得冰山冰坝玉鳞横飞;工程兵的橡皮舟穿梭于冰河中,一船又一船地抢救被凌汛围困的百姓……但冰山炸开重又冻结,冰坝摧毁复又合龙,军民鏖战70余昼夜,方打通冰河溜道,使满河春冰以雷霆万钧之势呼啸东去……

凌汛过后,有数不清的硕大冰坨横卧竖立于河滩,像一群群搁浅的巨鲸陈尸光天霁月,而我九名工程兵勇士,却在抢险中魂归大河……

豪雨倾泼过的盛夏,我故地重游,为的是重温大河的神秘。但大河的“河府”里仍空空如也,一览无余。神秘与威严同在,神秘与大美共存。神秘是诱发人类不断追求的因子,大自然的神秘与壮美,也是我们这些困在水泥方块中的现代人,那浮躁灵魂能得以小憩的最后一隅。黄河,断流的黄河,你失却了神秘便失却了威严,失却了大美,从而也使我们失去了一块偌大的慰藉心灵的栖息地……

黄河,面对断流的你,我深信,在你干涸的河床下面,仍有我们民族不竭的心泉。你那滞重的赭黄色的波涛,曾拉弯了多少纤夫的脊背,曾洗白了多少舵工的须发,曾嘶哑了多少舟子的喉头……黄河,你分娩一切又湮没一切,你哺育一切又撕碎一切,你包容一切又排斥一切。因了你的存在,千百年来,咏叹你的颂歌、愤歌,情歌、怨歌,此长彼消,不绝如缕;因了你的存在,中华民族忧患意识的潜流与你不息的波涛一起翻卷,流过商周秦汉,流过唐宋明清,直灌注入今人的心田。你使圣者垂思,你使智者彻悟。

黄河,老子从你怀抱里走出,这位睿智无比的老翁,仅用一部五千言的《道德经》,便诠释了宇宙万物的演变,道出了多少“道法自然”的真谛……黄河,庄子从你臂弯里脱出,这位枕石梦蝶的先哲,用外星人一样的耳朵,去闻听我们这颗星球上的天籁地音,用心灵去感悟神秘的自然,那灿若云锦的辞章,那汪洋恣肆的著述,令今人读来仍扑朔迷离……黄河,孔子从你的波涛中荡来,这位生前四处碰壁的老头儿,当今已被世界推为十大哲人之首,一部《论语》,曾被多少代统治者奉为“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圭臬……黄河,孟子从你黄土上站起,这位首先提出“民贵君轻”思想的大儒,把儒家学说推上极致,使孔孟之道,历两千年誉毁而不衰……

黄河,我知道,只有你那气贯长虹的肺活量,才能让李白吟出那飞霆走雷的诗句,才能让冼星海谱出那“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滂然沛然的乐章……

黄河,当今我们这个民族正处在历史大转型的紧要关口,我们需要黄河大米,需要黄河“毛鱽”,需要黄河绒螯蟹,需要你三角洲上那素衣缟服的天鹅……但我们更需要思想,需要智慧,需要精神王国的两大骄子——哲学与诗。黄河,当我们的物质大厦遍地耸立时,民族精神的大厦也应巍峨齐高。然而,君不见,有几多“大款小秘”流连于媚山秀水,出没于豪馆华楼,醺醉于名酿醇醪,沉湎于声色犬马……君不见,更有几多城狐社鼠,形容猥琐,争利于市,争权于朝,权钱交易,搜刮民膏,然仍能龙门一跳,白日升天,纵意奢靡,胜似昔日之公卿……

黄河,面对这个七色迷目、五声乱耳、连空气中也飘散着物化的浮嚣之气的世界,我不希望因了你的断流,而使我们这个民族的忧患意识消弭,让哲人停止思索;也不希望因了你的干涸,而使诗人关闭了那能催人奋袂而起的激情的闸门……

黄河,我还知道,是你的黄涛黄浪黄泥黄土塑造了我们这个民族的风骨。你横向流淌北方的大野,你纵向雕刻了中国的性格。那带剑的燕客,那抱琵琶的汉姬,是你真正的儿女。你既能使“挑灯看剑”的赳赳武夫,高歌“梦回吹角连营”;也能使低吟“绿肥红瘦”的纤纤弱女,赋一曲“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绝唱……黄河,你用黄水养育出青海高原那会唱花儿的娇娃,你用黄风抽打出内蒙草原那剽悍的骑手,你用黄浪冲刷出陕北那满脸都是鱼纹皱的坚韧农夫,你用惊涛铸成山东大汉那青铜色的胸膛,你狮吼般的气概,赋予我军营士兵那钢铁般的神经;你一泻千里的奔放,注入我油田铁人那地火般喷突的豪情……

哦,黄河,我历史的河,我文化的河,我心灵的河!当我们这个黄皮肤的民族正把握命运的缰绳,紧攥时代的流速,去际会新世纪的大波时,断流,你怎么能断流呢?

黄河,一个伟大而永恒的存在。

尽管你的断流使我失落了许多金黄色的壮阔的梦,但我仍然痴痴地迷恋着你,我仍是你怀里的一叶渺小的帆。我知道,你那巨大的心,永远不会干枯。因为你和黄皮肤的民族一样,永远拒绝衰老和死亡。

我在焦渴中等待,我在伫候中祈望。黄河,你于公元1996年春夏之交断流128天后,终于7月10日16时,又和大海重新拥抱。当中央电视台向时刻关注你的我的同胞郑重宣告这一消息后,喜难自禁的我,再一次扑进你的怀抱……

喜中有忧。水利专家曾疑虑重重地告诉我:由于上游经济发展用水量日增,到2010年,径流山东段的黄河,年断流时间将达200天以上;2020年,下游河段将全年干枯,届时,黄河将成为我国最大的内陆河……

忧中有喜。我从权威的水利杂志上得悉:早在50年代初,国家便组织水利界的寒俊宏才,在青藏高原勘测南水北调的线路,历四十余寒暑,经几代人之努力,对多种方案反复筛选,西线调水格局,现已眉目清晰。俟国力允许,便可借来长江走大河……

黄河,一个并不遥远的梦,正向你也向我们翩翩走来。黄河,当你和长江联姻后,你将融北方的豪壮与南国的灵秀为一体,你将集北国的粗犷与南方的妩媚于一身。你将用更加甘洌的乳汁,去哺育两岸那更加发达的头颅,更加健旺的身躯,更加娇美的面容;去蕃孳两岸那更加饱满的稻谷,更加肥实的牛羊,更加郁烈的花香……那时,你会向全世界展示我们这个黄皮肤的民族那大河般的抱负,那大河般的雄心,那大河般的千秋伟业,那大河般的绝世文章……

丁丑岁首于济南

注:

①唐·李白《公无渡河》。

②唐·李白《将进酒》。

③金·段克己《戊申四月游禹门有感》。

④明·李东阳《过黄河》。

⑤清·查慎行《黄河打鱼词》。

⑥古称长江、黄河、淮河、济水为四渎。《汉书·沟洫志》:“中国川原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河为宗。”

(选自《百期精华.古今抒怀》,《散文海外版》编辑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