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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0年第5期|庞羽:红豆加绿豆等于黑豆

来源:《草原》2020年第5期 | 庞羽  2020年07月01日22:25

关于这五万块钱,我知道我是要不回来了。不过我还想试试:我今年二十八岁了,失恋一年,失业三个月。其实,失去的这个“失”字,并不是什么不好的词。比如失重,我做梦都想去月球,那里我只有我自己的六分之一重。还有,比如失去王菊花,这个满脸青春痘、微微龅牙的黑皮肤妹子。我之所以这么说她,是因为她欠我五万块钱,当然还欠了其他什么东西,卫生巾、橡皮绳、指甲油什么的。她以为我都不知道。

王菊花不叫王菊花,她其实有个娟秀可人的名字。但我叫她王菊花,她叫我马志强。刚在南京落户那会儿,她把她的淘宝收件人名字改为了“王菊花”,又怂恿我改为“马志强”,她说,一看名字就是个抠脚大汉,快递小哥、外卖小哥是不会瞅上咱们的。不过,我对我俩的长相很有信心,外卖小哥见到我们会多送我们一碗饭的那种。不过,既然她叫王菊花了,我就求个工整,马志强。我感觉,过不了多久,我就能一把摘掉顺丰小哥的帽子,再顺手拍拍他的肩膀,借支烟了。

我并不是特别缺这五万块钱,用网络语言说,我缺的是那五百万。我想,王菊花能体会到我现在的心情。她当年落魄的那会儿,靠的就是我的方便面和火腿肠。后来,她还把我种在阳台上的萝卜给煮了。我没怪她,只是把她的照片找出来,剪出她的头,贴在了一张艳照上。没想到王菊花还挺待见,让我换个罩杯再大一点的。说到这,我突然想起,王菊花不会拿着我的五万块钱,去韩国隆胸了吧?照王菊花那个脑袋,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

我去找王菊花,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她欠我五万块钱,是她妈喊她回去结婚。她要结婚关我屁事?可王阿姨说,她会帮我找到那张欠条的。这似乎是一种诱饵。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干,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怕债主潜逃了。不过也真是的,哪个男的眼睛瞎了,想娶王菊花?

说到哪个男的眼瞎了,我倒是见过一个。王阿姨托人给她介绍了个对象,王菊花去赴约之前,给我发了条信息:见机行事,等我电话。果不其然,半个小时后,王菊花来电话了:什么?你找我有事,什么事呀?你东西忘在我家了?这么急?好,我这就来。不一会儿,王菊花来了条微信:成功离岸。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但后来王菊花又登岸观望了一会儿,最后坐着我这条贼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从来不管王菊花的这些私事的。满脸青春痘、微微龅牙的黑皮肤女孩,也是有自己的忠实拥趸的。这让我对世界有了些许信心。我看着镜子里我的脸,宽脸盘,小眼睛,塌鼻梁。也许在地球的短短几十亿年里,有过那么一段时光,盛行宽脸盘的美人。我只是不凑巧而已。想想,我有些伤感,伤感里又夹杂了些微的欣喜。就这点来说,我喜欢王菊花。

王菊花有两个微信号。我问她为什么有两个,她说为了抢红包。我打开了她给我的那个微信,全是转的公众号文章,什么三十岁前要年薪三十万、新时期女性如何经济独立什么的。我打开了我的电脑,王菊花经常用我的搜索软件。这一查可把我吓坏了:什么牌子的匕首使用体验好、硫酸溶解尸体需要多少步骤、巨人观腐烂需要多长时间。我还不知道王菊花有这样一个爱好。不过也能理解,新时期女性不仅要经济独立,还要毁尸灭迹。要是哪天哪个男人惹怒我了,我好歹还有个王菊花———但我无法保证我永远不会惹怒王菊花。再往下翻,王菊花又开始搜股票行情、健康养生讲座,还有泰坦尼克号当年的总排水量为多少。我倒吸一口冷气,王菊花真是个迷彩服战友,除非她亲口告诉我,我是找不到她在哪的。

不过,作为战友,我也有自己的本事。我在她微博中排查,重点排查出了三个账号。

第一个账号三个小时后才回我:萍水相逢,这姑娘很有趣,其余不知。

第二个账号很快发来回音:他们聊过,她说,她想去西藏朝圣。

第三个账号和我聊了很久:他们是在豆瓣上认识的,有个共同分组,叫患抑郁症的外星人互助小组。王菊花发帖很多,他们聊得很好。

我和第三个账号的人互加了微信,他说他叫魏强,快三十了,在南京按揭买了一套房。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就想问出我那五万块钱在哪里。魏强卖了个关子,说要了解王菊花,就去这个豆瓣小组看看。

在王菊花的怂恿下,我在三年前就开过一个豆瓣账号,啥也没看。现在我不仅要把这个账号找出来,还得重新修改对应的手机号码。在我拿到这个南京的新手机号后,王菊花并不是没有捉弄过我。她用了一个陌生号码,提醒我,我的一个王姓朋友被逮到了局子里,供出了她和我一起犯罪的事实。我想了半天,想出了王姓朋友就是王菊花,却怎么也想不起我们一起犯过什么罪。我还特地查了查栖霞派出所的路线,想去把王菊花捞出来。穿上鞋子时,察觉鞋子里有棉花,我突然想起王菊花的脚比我小一码,她应该经常穿我这双鞋。算了,无论真假,我都没兴致管她了。过了没多久,王菊花来电话了,说什么好不容易从警察那里套来了手机,就想和我说两句。我问她犯了什么事了,她却抽噎了起来。

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把鞋子里的棉花掏出来,因为王菊花露馅了。我分明听见电话那头有卖烧烤的吆喝声,她死活不认。后来我查了她微博,两个小时前她还在发微博,微博定位在小马哥烧烤。我有点生气,不是因为她耍我,而是因为她吃烧烤还不带我。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她曾经把我冰箱里的巧克力拿出来,融化了,加入油盐酱醋,模型又刻成原来的形状,塞回冰箱。我拉了两天的肚子。我想,如果哪一天,她虚构出了一个动人的身世故事,或者说,她虚构了一个老公来忽悠我,我都不足为奇。

修改完毕后,我进入了豆瓣小组。王菊花所发的帖子里,三分之一是在讲她的宇宙观,三分之一讲暗能量对我们情绪的作用,还有三分之一,在讲外星人如何操控我们的命运。我浏览了一遍,觉得还挺有趣。王菊花本就不是一个爱按常理出牌的人。她说,外星人一直用一个巨型的高倍望远镜观测我们,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处于监测中,而那些外星人,拥有改变我们命运的能力,包括出门看见什么、今天谁请我们吃饭等等。这些概率题,只是外星人的填空题。我突然有一种感觉,王菊花被外星人抓走了,至于被抓去做标本还是做外星压寨夫人,我都管不着。一个人一心关注的事,程度多少都会反映于自身。

为了我的五万块钱,我又联系了魏强。魏强说,他正在吃螺蛳粉,每次吃螺蛳粉的时候,他都格外想念王菊花。我想起了王菊花常去的那家粉店。我们在那里吹过牛皮。有一次,王菊花从粉里挑出了葱花,一字排开,说这是祖母绿、这是冰种翡翠,将来她一个也不落。我问她将来做什么,王菊花凑到我跟前,用手护住嘴说:不要让他们发现———我们一直处在一场巨幕戏中,我们每天的吃喝拉撒,都被记录在大屏幕上,她就是那个主演。我问我是跑龙套的吗?王菊花耸耸肩,将粉碗中泛着肥皂色彩的油渍搅和开了。我打赌她不会再吃这碗粉了,她却埋下头,扒拉了一口,然后抬头,茫然地看着我。

和魏强聊过天后,我父母又和我聊天。我说我好着呢,都好久不去买泡面了。我父母听了很满意,又问我工作的事。我说我找了个帮人处理文字的工作,他们觉得还是件体面的工作。他们又问我对象的事,我说王菊花推荐了我一个单身微信群,五百多人呢。他俩心满意足地挂掉了电话。说实话,我只是泡面吃腻了,改吃麻辣烫;工作丢了,帮人代写各种文书;那个王菊花推荐的群,是研究周易的群,我请里面的师傅算了一下,近五年都没桃花。我没有对我父母撒谎,我只是迂回包抄,拿下敌人。

我用上周帮写广告文案的钱买了车票,去见王阿姨。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上次看见她,还是高考前。王菊花要过生日,请我去她家吃饭。也不算她家,都是租的房子。我们高中周围的户主,早就将各自的房子拆分成了多个小格,一个格子一年2万。王菊花边吃着蛋糕边信誓旦旦,将来她发达了,定不会忘记母校,她要将母校周围的房子全都包下来,当一个满脑肥肠的包租婆。我一口吃掉了蛋糕上的樱桃,说她包房子,我要包下这一带所有的煎饼果子摊,我爱吃几个吃几个,吃着吃着把钱赚了。奶油粘在了我的脸颊上,王菊花用右手食指一抹,舌头一卷,舔掉了。那一刻,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合格的包租婆。王阿姨端着糖渍番茄片走了过来,王菊花抓起一片番茄,啪地一声落在了蛋糕中心。

像不像卫生巾?王菊花朝我眨眼。

这句话只有王菊花说得出口。但我还是多吃了一块蛋糕。王菊花提醒到我了:蚊子喜欢卫生巾吗?吸血鬼要不要去翻女人的垃圾桶?这都是些需要我们深度思考的问题。如果人类能解决这些问题,我们世界上的未解之谜会变得少一点。

王阿姨身上的未解之谜,在于我永远不知道王菊花的亲生父亲是谁。据王菊花所说,王阿姨年轻时长得还算可以,人也很能干,追求者众多。后来,王菊花出生了,王阿姨不知道生父是那次酒桌上的哪一个。这直接导致了王菊花热爱酒吧的坏毛病。王菊花十七岁时酗酒,打遍了班上所有的男生。还是王阿姨那次酒桌上最矮的男人过来打招呼。这些年,那些男人心照不宣,接着力将王菊花拉扯大。我曾问过王菊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想回到什么时候?她说她想回到受精卵的时候,修改自己的基因链。我又问王菊花,如果你修改了基因链,那这个受精卵就不是你了。王菊花耸耸肩:爱谁谁,我妈又不缺我一个。后来我听王菊花陆陆续续地透露,王阿姨差点结了两次婚,一次新郎跑了,一次王阿姨跑了。王菊花说得云淡风轻,似乎人间的一切都是游戏,皆可原谅。说实话,我超级佩服她俩,我觉得,无论基因链怎么修改,那个受精卵还是王菊花。我把这个论断告诉王菊花,她听了不说话,带我去了酒吧。我喝了一杯果汁啤,她点了一杯伏特加,也不喝,趴在桌子上盯着酒壶。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就是一对斗鸡眼。我不忍心她变丑,把酒壶挪了挪,她又变成了蛇精脸。我终于知道人为什么要喝酒了,是为了让那些不满意的事物的存在变得更加合理一些。我喝光了果汁啤,王菊花还是一动不动。我抽出吸管,在伏特加里蘸了蘸,塞进她的嘴里。王菊花嘬了嘬,问了我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问题:如何确定我们的自我意识,来自于自身的这个躯体,难道我们不是某个巨型程序里的游戏角色?

我那时很想回答王菊花的问题,但我没有答案。我想没有答案,才是人世常态。可我更想编造一个答案,让王菊花稍微振奋一下。王菊花就怀抱着这么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独行于这个世界。现在,我怎么也得要回那五万块钱,不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而是给王菊花一个交代,给这个忽视王菊花的世界一个交代。

王阿姨还住在那栋灰黑色的筒子楼里。似乎在我认识王菊花的时候,她们家就在这里了。王阿姨一身素色洁净的格子呢大衣,胸口别着一朵绢花,腿上的呢料裤子裤缝修长,没有折角,也没有多余的羊毛沾染,顺顺绰绰的灰蓝色。她亭亭地站在门口,接过我带来的一箱砂糖橘。

她呀,从小就和我对着干。王阿姨坐下来,呢子裤挤出了层层的褶皱,一瞬间,我有了一种当红女星挽手添柴的感觉。

那阿姨知道她的行踪吗?她有没有和你提过,她想要去哪里?我拿出一个小本子记录着。

谁知道那丫头的心思。王阿姨低头。

王阿姨,您说她要结婚了?能告诉我具体情况吗?

人也没看见,她说她很爱那个男人,非他不嫁。具体婚期在两个月后,说好昨天带着他一起回来见我的。这丫头啥都不和人商量。

王阿姨,我听她说过您家的事,没能帮到什么忙,我感到抱歉……

我家能出什么事哦?只要她老老实实待在家,安安心心工作,我家啥事也不会有。

后来我们也没聊多少。我帮王阿姨剥了十一只砂糖橘,王阿姨捧着水果盘,一枚一枚地丢入榨汁机里。她一边丢着,一边念叨:白纱布裁短了;绿豆冰淇淋还剩了些在冰箱里,来年夏天就过期了;2008年的那场大雪,压断了她新买的凤凰;2012年她突然有了一场短暂的爱情……砂糖橘一个个跳进去,溅出橙色的水花。似乎一切尽可原谅了。我抚摸着裤子口袋里的硬币,突然很想掏出来,扔上天,让它决定我们何处来,何处去。

回到南京后,我又联系了魏强。我想,王菊花没告诉我的,可能会告诉别人一部分。

你认为她会在哪里呢?魏强问我。

我们去过酒吧,去过游乐场,还一起蹦过极。如果她选择再蹦一次极,然后偷偷把绳子剪断,那我的五万块钱找谁要?

你认为你的五万块钱被她用作什么了呢?

整容,隆胸,吸脂,包养小白脸,我都无所谓。如果是这样,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也未必,她也可能被人包养了。

她?我鼻音瞬间就高昂了起来。那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按下了我的鼻音。

也许你应该去看看她的生活足迹,有启发。

说实话,我感觉我总是被魏强牵着鼻子走。他这个人真人不露面,忙得很。我甚至连他的声音都没听过。不过,这可能就是现代社会的交友方式,彼此互不干涉主权内政。

我把王菊花的宿舍门撬开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屋子里的一面墙上,贴满了便签。

“金鱼的眼泪是白色的”“大海有十八层肚皮”“邻居家的狗会说人话”“公园躺椅上,一具尸体依偎在我的肩头”“蓝色大鸟的迁徙路线”“南极丧尸病毒的363个演变形式”“跷跷板连环杀人案”“正确的三角式呼吸法”……我从左往右看过去,与我齐平的视野里,充溢着王菊花的跳脱思维。我甚至有点怀疑,王菊花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打包好我的行李,住进了王菊花的宿舍。我租的房子快到期了,王菊花租的宿舍还有半年。要是这五万块钱还是要不回来,我还能稍微赚回来一点。

“解剖一具尸体需要多少步?”我撕下一张便签,感到毛骨悚然。这些问题王菊花没有和我探讨过,我怀疑某一天,王菊花会做相关问题的实践作业。我可不希望实验对象是我,不过说不准,王菊花就是个想干就干的人。

“相亲的一般性流程是什么?”我站在凳子上寻思半天。我现在就想见到王菊花,让她告诉我标准答案。这些年,她登岸又离岸,上船又下船,搞得我都分不清了。有一次,她敲开了我的门,鬼鬼祟祟地溜进来,把门掩上,说楼底下有个变态色魔,追了她两条街了。我关了灯,拉上了窗帘。

“蓝色的手指能指出海盗的宝藏”。关于海盗,我不止一次地听王菊花提过。她说她是要做海盗女皇的人。有一次,她用蓝墨水染蓝了手指,随手一指,就从那个角落里搜到了5元人民币大钞。

“白色的红豆和蓝色的绿豆一起煮,会有黑豆的味道”。王菊花并没有厨艺。我刚来南京那会儿,她也不宽裕,就请我到她的宿舍里吃饭。那一顿洗尘宴,我从蒸鱼里面吃到了鱼鳞,从米饭里吃出了绳子,从西红柿炒蛋里吃出了鸡蛋壳。我问王菊花是不是想谋财害命,王菊花耸耸肩说,这是小说的一种表现方式。我说你在创作呀?王菊花又耸耸肩:小说都是作者虚构别人的生活,那如果作者将自己虚构进自己的生活,那会不会是一篇鸿篇巨制?我学着王菊花耸耸肩,西红柿啪地落在了白米饭上,我立马捂住了王菊花的嘴: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一个人可以有几个爸爸?”说实话,撕下这张便签时,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我的这位朋友。不过,王菊花和我说过,别人只有一个爸爸,她却有一桌的爸爸,想想还是自己赚了。我说,集齐十二个不同星座的爸爸,就可以召唤神龙。奇怪的是,我和王阿姨相处下来,并没有听过什么爸爸一,爸爸二的。我和王菊花同校,也没有听过有女孩酗酒、打遍了全体男生的故事。这些事都发生在了王菊花身上,不可谓不传奇。

我知道王菊花不是一般的人,她有她自己的世界。但我不允许王菊花背着我的五万块钱,到处流浪,最后吃光用光,在街头乞讨。要是她用这五万块钱开一个小吃铺,油炸串串什么的,我愿意让她以夜宵抵债。她曾经和我透露,万物皆可油炸,万物皆可黑胡椒。后来,我们想到了油炸香蕉皮,油炸奥特曼。那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夜晚,王菊花说她以后要体验更多更多的人生,我说我陪她,要是她哪天真去整容了,再造一个假身份证,和一个虚构的男人结婚,或者和一个双性人恋爱,我都不会阻拦她。我希望她善良,我希望她坚强,我希望她有机会看见不同的世界,我希望当她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勇气从头再来。

我将王菊花的便签一一撕了下来,在这无数个便签后面,画着一扇门。王菊花喜欢画画。我拧开门把手,居然是一张纸,后面是个稍微小一点的门,我又拧开,还是一扇门。到了最后,是一扇指甲盖大小的门。我已经不忍心揭开这一扇门了,我怕我揭开,王菊花的心脏就裸露了出来。

我联系魏强,希望明天能见他一面,我必须找到王菊花。魏强却说他正在出差,时间还比较长。我将行李打包起来,准备预定去西藏的机票时,却发现卡里余额不足。有钱了,才能去找王菊花要债,要到了债,我才能有钱,这似乎是一个莫比乌斯环。不行,我得找人借点钱。我爸妈是不可能了,魏强迟迟不回复我,我打给了王阿姨。

这丫头不会去西藏的,王阿姨说,我了解她。她想去的地方多着呢,从来没去过。

她的网友说她想去西藏朝圣。

西藏那么大,你怎么去找她?

不是为了五万块钱,是我必须找到她。

这丫头明明说要结婚了呀。警察那边也没有消息。

那她的未婚夫,你仔细想想,有什么信息没有告诉我?还有,王菊花一直纠结于她的父亲问题,阿姨,恕我冒昧,您可以……

挂断电话后,我感到了无休止的愤怒。王菊花是有父亲的,十年前因为胃癌而去世。王菊花的父亲很疼她,给她买了无数小裙子。后来,王阿姨每找一个对象,王菊花就会寄一件小时候的裙子给那个男人。现在,王菊花终于自己要结婚了,而王阿姨仅仅只有一点信息:魏姓,按揭房,三十岁左右。所有的苗头,都指向了那个魏强。他有重大作案嫌疑。我甚至怀疑,王菊花搜索的什么“尸体”“杀人”,全都是受魏强影响。魏强很可能就是某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如果不出意外,王菊花很可能已经被毁尸灭迹了。

我啪地坐在了地上。我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我的王菊花,我的五万块。我背靠着床沿,天花板角落的蜘蛛丝绕成了一个结。

到了夜晚,我无法睡得着觉。说不定王菊花就是在这儿遇害的,魏强清理了所有的血迹,把家具一一归位,然后把王菊花扔进浴缸,一笔一画地分割了她。我实在忍受不了了,起身,准备去派出所说出我的推理。然而,墙壁上的那扇指甲大的纸门微微闪着光。

我揭开了那扇门,门后是一个小孔。透过孔看过去,我依稀能看见隔壁家的陈列设施。

我背后又出了一身汗。我的推理宛如泡进了浴缸里,一下子全都蔓延上升了起来。原来,我认识的王菊花,并不仅仅是个小女孩,她小小年纪,已经背负了数条人命。她观看柯南、观看福尔摩斯,制造不在场证据,上网搜索具体作案手法,瞄准目标后,就租住在目标人的隔壁,用小孔来监视目标人的行动。魏强和她,就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雌雄双杀”,然而,一次争吵中,在王菊花还没有对目标人下手前,魏强就因分赃不均抹掉了王菊花。

我扶住墙,拼命地摇头。在我走出门之前,我打了魏强的微信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喂?”就这一个字,我想起了我的王菊花。我们一起吃冰淇淋,一起看电影,一起蹦极,一起日光浴。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海边,王菊花坐在岸边的礁石上,倒悬着手里的酒瓶,酒洒了出来。王菊花念叨着,酒顺着海风的方向,流入太平洋、大西洋,也许会被一只鲸鱼吃掉,也许又正如大海中的绝大部分液体一样,亘古无望地涌动,让月亮照亮它们疲惫的灵魂。在海边,王菊花抱着酒瓶痛哭了一场。我知道,这些并不是她所愿,她只是喝多了酒,为人所控制……我一定会向警察说明这一切。

魏强,你把我们的王菊花怎么了啊?

电话里空白了一会,随后是由低到高的、咯咯咯的笑声。

我知道就是王菊花。

魏强,你放开王菊花!我可报警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我放下了手机。手机震动,5万元到账了。

作者简介

庞羽,1993年3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南京大学。曾在《人民文学》《收获》《花城》《钟山》《十月》《天涯》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并有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1世纪短篇小说选》等多家年选。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译林出版社)、《我们驰骋的悲伤》(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