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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山寨》:现实的尽头是科幻

来源:“中国作家”微信公众号 |   2020年07月01日08:11

现实的尽头是科幻

——读韩松《山寨》

文|宋明炜

韩松的《山寨》在故事开头,看起来很像一个写实的故事:一群作家应某企业家邀请,到一处远离尘嚣、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去开所谓的研讨会,在企业家和作家之间,在作陪的作家们和研讨会的女主角之间,有些隐藏的故事线索似乎就要展开,这类屡见不鲜的情节像是《儒林外史》的当代延续……但突然间,富有讽刺性的写实场景改变了性质,科幻的异世界从熟悉的日常现实之下突兀地呈现出来,研讨会所在的“山寨”突然变成犹如“异托邦”(heterotopia)那样的灾难性另类空间,整个世界幻化成神秘未知的末日舞台,唯有山寨残存,这些作家们变成人类浩劫的幸存者——到此,故事才刚刚开始。

韩松的科幻小说,常常通过荒诞、迷宫一般的情节,透露出现实中不可见的秘境里的真相——如城市之下地铁改变的时空结构(《地铁》,2010年),从医院发端的人类文明的另类走向(《医院》三部曲,2016-2018年)。“中国的现实比科幻还科幻”,他常说的这句话,似乎表达出科幻和现实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关系:科幻比其他的文学更能把握中国的现实,在习以为常之下发现那些偏离伦理准则和物理规则的变化。当熟悉的原本都已经悄然变异,现实已经是异世界了,这种感受犹如鲁迅的狂人,在旁人还不自觉的时候,已经察知世界的秘密,看清了现实的真相。在韩松笔下,真相总是令人畏惧的,因此他的科幻写作,是克服了“看的恐惧”(韩松小说篇名)之后具有真实性的写作,是比传统意义的现实主义还具有现实意义的文学。

长期以来,学者对科幻和写实的关系多有争论。常识往往告诉我们,科幻是想象的文学,与写实的方法正好相反。但也有许多人不这样看,例如科幻作家郑文光就曾提出“科幻现实主义”,即认为科幻也可以反映现实。郑文光的这个命名到了最近十年中,又有一些作家继续在新的语境中使用。韩松和陈楸帆都以此来指出科幻可以表现新技术引发的不寻常的经验,以及现实中异乎寻常的维度。新浪潮科幻有着写实、拟真、颠覆真实性的倾向,而科幻视镜中的写实,堪称“高密度的摹仿” (high-intensity mimesis),比我们习以为常的写实更为复杂、立体、多维,写出未来的、或然的可能,甚至也颠覆了文学与现实之间的秩序关联。

《山寨》在研讨会的第二天,就偏离了故事的寻常设定,沿着更改的或然可能进入惊悚的、别样的未来。应邀前来山寨的作家们,成为山寨的囚徒,与世界完全隔离了。当外面发生的事件变成虚无缥缈的猜测和谣言时,山寨里的生活也变成超现实的诗篇。囚禁他们的原因已经被忘记了,更多与外部的联结在集体失忆中变得不再重要,“他们已不知不觉退化到了一种读不懂别人话语的地步”。这时,黑夜的神秘主宰蝙蝠出现了,作家们在蝙蝠身上发现灵感,他们模仿蝙蝠在夜空中飞来飞去,变成后人类的种族,他们遗忘了文字的意义,而最终发现“颇似直升机或者外星飞碟的残骸”,让人联想到鲁迅的话语——“烧、烧掉这间屋子吧”,似乎指向一种已然无效的出路。但就在这时,“他们看到,山头露出来的那片像是银幕的云天上,正用一种他们不认识的印刷体,一排排滚动着他们每人的名字,就仿佛电影结束时的演职人员表。这是文字吗?哦,它似乎重生了”。

我从作者那里了解到,这篇小说写于十年之前,否则我可能会认为,这篇小说在以超现实的梦幻情景,重新编排近几个月的现实场景。知道这是十年前的写作,说明这篇小说并不是寓言的方式映射现实,但也因此更加深了科幻之于写实、之于写作本身的意义。在中文语境里,“山寨”终究是一个拷贝,小说最后的电影片尾模式,在提醒“嗨,不过是电影”(韩松另一篇小说篇名)。文学也终究是一个拷贝,表现皆如此。当作家们在这场神秘的经历中,跟现实脱节之后,他们所有的经历,却是一次如假包换的“山寨”行为,但那是对什么的“山寨”呢?是否还有“山寨”的真实对象呢?原初意义上的真实,已经退行到不可知的世界命运背后,作家们所能把握的,只有“山寨”。他们距离故事开头那个看起来屡见不鲜的情景越来越远,他们身体力行、所思所想的,就只是一个“山寨”版的架空经历。科幻照进丧失了真实感的现实经验,以隐秘的语言说出真相:嗨,不过是山寨。于此轰然倒塌的,不仅是我们以为寻常的现实真相,还有文字和文学的仿真价值。现实并非科幻的原本——而是,现实的尽头是科幻。

 

创作谈

文|韩松

《山寨》这个小说,是大概十年前写的一个东西,非常感谢《中国作家》的编辑给了它一席容身之地,也感谢评论家,解读得很有启示。

这个作品中的山寨,其实存在于很多地方。它高大上,“国际”“中心”什么的,但又是山寨,《水浒传》里那样的山寨,土匪的地方;山寨同时也是仿制品、赝品、假的东西。

它也是一个人体,所以用了“气机”这样的中医名词。它塑造、践踏、庇护、改变其他人,大家在他的怀抱里,是被动的,也面对无常。

来到山寨的,可以是任何一个集团。这里写的是文学家,他们既被时代和地理边缘化,又因为有“文化”和“自信”,而处于中心。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

他们中没有科幻作家和推理作家。这在十年前,是一个真实情况。但来山寨的人们想,在世界发生百年未有大变局时,如果科幻作家和推理作家在场,可能就好一些。但事实上并不如此。因为,这两种人没能来到山寨,那么就必定死于战争中了,最后风光的还是纯文学作家。所以危机感也是虚假的,是做作和自矜。

作品写了变化,现在叫“黑天鹅”。世界大战瞬间降临。乱世再次来到时,熟悉的一切即时变得陌生,人们猝不及防,行为不能再以常理来看。这是科幻审美追求的“生硬感”。

另外,常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令人百思不解而着迷:革命如何转变为娱乐,死亡如何转变为权力,实在如何转变为想象,精神如何转变为肉体。这在山寨里,都实验性地展呈着。

山寨是一个旧世界的毁灭和新世界的诞生过程。在科幻中,这可能是乌托邦,也可能是异托邦,但也有一点反乌托邦的意味。所有的存在均为杂糅。

科幻是现实的一面镜子,反映着生存的真实境况。在山寨里,有荒诞、无奈、暴力、改变、不确定、歇斯底里、孤独、无知、表演、装X、撕裂,也有对活下去的强烈渴望和千方百计的努力。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但不一定求得理解和认同。

作者简介

宋明炜,哥伦比亚大学文学博士,卫斯理学院东亚系副教授。专业领域为中国现代文学、比较文学、科幻文学。曾获《上海文学》奖、普林斯顿高等研究员历史研究所迪尔沃斯研究奖金等多种奖励。著有传记《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随笔集《德尔莫的礼物:纽约笔记本》、论文集《批评与想象》《中国科幻新浪潮:历史、诗学、文本》等。另有英文著作和选集出版,有关中国科幻的英文论文被译为德、法、意、日等多国文字。

韩松,重庆人,科幻作家,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科幻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作协会员,多次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等,代表作《地铁》《医院》《红色海洋》《火星照耀美国》《宇宙墓碑》《再生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意等多国文字。现在新华社工作。

本文原刊于《中国作家·文学版》202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