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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7期|林雪儿:小谷溪村的今生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7期 | 林雪儿  2020年07月01日06:35

阳光伴随着讨价还价声,洒在谷底开阔的地方,中央纪委国家监委下派第一书记柴杰,着一身迷彩,在这个摊前看看,那个摊前拉拉话,然后拨通了同单位下派到马边县委任副书记的陈劲松的电话,兴奋地说:“报告领导,今天收了两百多个鸡蛋。拉罗的一百多斤蚕豆卖完了,吉吉石上的衣服也卖了好几件,还有村民把家里的笋子、木耳也拿来摆了摊。”

电话那头,陈劲松也很兴奋,说:“好呀,你‘无中生有’的集市渐成气候了。”

柴杰推推脸上的变色眼镜,露出得意的笑容。集市坡地上,两个彝民在大声讲话,声音起伏,像晨起的鸟儿比着唱歌似的。他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一个是他的村干部,一个是陌生人。他走过去,村干部告诉他,陌生人原来也是小谷溪人,觉得小谷溪太偏僻,搬到民主乡场去了,看到村里可以赶场,很激动。陌生人用汉语说:“家门口就可以赶场,太安逸了。”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的,说着过去种种,仿佛前世似的。读过专科的吉吉石上说:“想过有改变,但这个改变超出了我的想象。”

小谷溪的前世是什么样子呢?

搬出去的村民说,多年前,他的母亲和大儿子有病,总要到医院吃药,而走出小谷溪到民主乡就要一天。为了给母亲和儿子治病,他们只得在镇子旁边租房子,做客异乡,偶尔回家。家也越来越荒,本就破旧的老房子,被一场冰雹打坏了,乡邻们的生活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他不想再回来了。看着马边其他地方一天一个样,他以为小谷溪被人遗忘了。其实小谷溪并没有被遗忘,而是因为马边贫穷落后的地方太多,从二〇一四年脱贫攻坚战打响以来,各级党委、政府和纪委动员了各方力量,在国家精准扶贫政策扶持下,对马边贫穷村庄各个击破,大多数地方已经脱贫。而小谷溪由于长期交通不便,加上一年两百八十多天都在下雨,环境非常封闭,基础设施太过薄弱,欠账又多,马边党委政府看到了,也在积极推进小谷溪的改变。宽七米五、从县城到小谷溪的苏民路正式动工,七条通组道路拓宽硬化同步推进,五个住房安置集中点建设同时启动,安全饮水配套工程加快实施,“策马扬边”脱贫攻坚信息化平台通过电信宽带进入村民家中……这个时候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又派出一名得力干将来到马边,他就是陈劲松。

二〇一八年,刚到马边的那年冬天,陈劲松乘坐的越野车在去小谷溪的泥路上,一直打滑上不了坡,司机吓出汗来,不敢再往前。陈劲松下车,穿着雨靴踩着泥泞的山路走了两个多小时,第一次站在小谷溪凉风顶组的高山上,看到重重叠叠的山罩在蒙蒙的雾里,寒风吹过,偶尔露出一两间透风的篱笆屋。因为山高平地少,村民择坡而居。住得远的村民到村委会也要走两个多小时,除了出山买必要的生活用品,几乎与世隔绝。陈劲松走进藏在深山的立古拉罗家,看到他们家高高低低六个孩子,最小的两个孩子见到他,先是转着一双好奇又警惕的眼睛,陈劲松问他们话时,孩子却紧张得躲进了床底。立古拉罗说孩子们不会说汉语。陈劲松说他们该上学了。立古拉罗说太远了也太苦了。不知道立古拉罗是说太远了孩子苦还是说日子苦,陈劲松说会改变的,孩子必须上学才能适应改变了的生活。因为易地安置的房子在建,通组路也在建,等路修通了,小谷溪会好起来的。立古拉罗只是笑,他不相信陈劲松描绘的将来的小谷溪生活图景里有他和他的孩子。

陈劲松背负了一个承诺的责任,那是中国向全世界的承诺,全面小康路上,不能忘记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家庭。彝苗聚居的小谷溪的明天一定要比今天好。孩子是小谷溪的将来,要变,就要从他们开始。他又去了两所村小之一的唐家埂小学。唐家埂村小在山谷底,在教室里他看见十五岁的小姑娘立古曲子和一帮几岁的孩子坐在一起,他以为曲子是高年级的同学。听说曲子是因为照顾五个弟弟妹妹而耽误了上学的时候,陈劲松特别惊讶。立古曲子脸红了,深深地低下头去。陈劲松想到自己的孩子十三岁已经读初一了,而大山里的孩子十五岁才读小学一年级,心里作痛。他对孩子说:“我觉得你挺了不起!只要你肯上学,永远不怕晚,我们一定会帮你的。”

怎么帮呢?下山的路上,陈劲松一直在想,他又背负了第二个承诺。

他的雨靴陷在小谷溪的泥地里拔不动,是小谷溪留他吗?

小谷溪这个名字听起来蛮有诗意,一条小溪从山谷里流过,溪流旁的平地里可以种少量的谷子,而面积达三十六平方公里的土地多数是陡而峭的高山,平均海拔高度从约八百米到约一千六百米。是彝苗汉杂居村,汉族仅占百分之零点四一。贫困发生率百分之六十点零八,是马边乃至乐山的贫中之贫。绝大多数人的贫困,让小谷溪人产生了安于现状的思想,反正生活从来如此,祖祖辈辈也都过了,他们还将继续过下去。乡干部说小谷溪党风涣散,两任村支部书记都因违纪受到严肃处理。村里喝酒闹事的人多,残疾人多,买媳妇的人多,没读过书的人也多。陈劲松把小谷溪的情况向机关扶贫办作了汇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定点扶贫马边数年,已经派出驻村干部帅志聪和穆伟,分别担任柏香村和后池村的第一书记,通过他们的一片赤诚和不懈努力,两个村子已经大变样,人们生活安宁,幸福而美好。是继续留在柏香或后池,巩固原来的成绩,还是再啃一个硬骨头,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真扶贫扶真贫,他们在二〇一九年八月又把小谷溪列为马边第三个定点帮扶村。

柴杰作为帮扶马边的第三任驻村第一书记,来到了小谷溪。柴杰是中国纪检监察学院的老师,学哲学出身,满腹理论,他认为脱贫攻坚的本质是现代化在广阔中国土地上的延伸,包括生活设施设备的现代化、社会制度特别是乡村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更重要的是精神的现代化。站在小谷溪的土地上,柴杰顿生壮志,事业与梦想契合,如一匹马,有了驰骋的空间。早在二〇一六年他跟着单位有关领导送课来马边,宾馆里布的茶,他觉得特别好喝。马边人告诉他,茶是马边自产,只是马边的茶叶多以鲜叶低价售卖,国内有关茶企做成干茶,再高数倍甚至十几倍卖出。他就替马边觉得不公平,想尽自己之力帮助马边,年年申请来这里扶贫,时隔三年之后,他终于如愿。

可进村三天了,村里的干部他一个都没见到。老百姓看到他,也躲得远远的。他和民主乡下派的村党支部书记阿衣子哈一起走访,看见村民在地里掰长势不好的玉米棒;看见年轻人堆在村委会附近的小商店门口喝啤酒打牌;看见拿棍子的疯子追着拿瓶子的酒鬼;看见十三岁的女孩背上背着不会走路的小孩,手里牵着一个,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孩不是母亲,但她履行着母亲的责任,很快又会像她的母亲一样,嫁人,再生一群孩子。他们生活在泥土里,他们卑微在尘埃里。他们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

理想的美好的生活在哪里呢?他们想过吗?柴杰逮着一个就开讲,告诉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过上幸福生活的权利。可听的人很多时候是木然的。

改变小谷溪硬件容易,通过近年来马边干部群众的努力,村民们陆续搬进新房,连接苏坝到民主乡的公路也快通了,但是人们的思想呢?要改变真的很难。村民们得过且过,从村民的口中得知村干部们也不团结。

第四天,村干部们才来见柴杰,柴杰没有批评他们,只是宣布了以后怎么做。首先把村委会的卫生搞好,包括打扫厕所,每一个人轮值。然后组织大家学习党章党规党纪,他“化缘”来几台电脑,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在解决“两不愁三保障”突出问题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同时,要村干部们学会打字,并交作业。第三是有意识地锻炼村干部,培养他们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村纪检小组长立古罗波年轻,有些怕事,邻村一只狗咬死小谷溪的一只羊,两村村民争吵起来,罗波觉得这事超出了纪检小组长能管的范围,他解决不了。柴杰说村干部样样事都得会干,越复杂的事越不能往后退,教他怎么做。罗波大着胆子处理好这件事,以后的工作就更有底气了。

而有的工作,村干部们却是无力的。小谷溪出名的酒疯子桔尼拉曲娶了一个精神有残疾的女人,女人为他生了四个孩子,最小的一个生下几天就夭折了。老三经常光着屁股到处跑,柴杰每见一次,给他穿一次,可转眼再见,孩子的衣服又不知道去哪里了。桔尼拉曲也放弃了任何努力,不分白天黑夜地酗酒。给他家配了电视机,转眼他又拿去卖了换酒。柴杰给他讲道理,他却说:“电视机是国家配给我的,就是我的,我想咋个就咋个。”“你还想不想活着?”柴杰问他。桔尼拉曲不说话,柴杰给他讲,活着就要承担责任。桔尼拉曲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压根儿听不懂他的话,打起了呼噜。稍清醒的时候就跑到村委会要政策要帮助,活脱脱一个“等、靠、要”的典型。陈劲松说,帮穷帮一时,攻心才是根本,人心向上才能行远,如果柴杰做通了拉曲的思想工作,那么在小谷溪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柴杰喜欢挑战,他知道要改变桔尼拉曲,不是简单地有个房子就行,而是要让他看到生活的前头还有光亮。他和省纪委下派的第一书记唐密凯一起,经常去桔尼拉曲家,帮他们打扫卫生,整理家务,帮他写了申请,给精神有疾患的女人落实了残疾人补助,还给三个孩子申请了民政救助。本来压得拉曲直不起身的重担,党和政府给他担了,桔尼拉曲终于放下手中的酒瓶子,承诺说他白天不喝酒了。小谷溪少了一个酒疯子,拉曲还主动帮助村委会做一些公益,有时还出去打工。

陈劲松对柴杰竖起了大拇指,让他督促小谷溪读过“桐华培优班”的孩子好好读书。柴杰知道陈劲松对“桐华班”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在柴杰还没有来马边的时候,陈劲松和其他扶贫干部通过走访,发现马边偏远村子有很多像立古曲子一样的大龄低年级学生,尤其是女生居多。这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往往还在读小学一、二年级,按彝族的习俗,很可能小学没毕业就得嫁人。陈劲松把这个情况向中央纪委国家监委机关扶贫办汇报后,得到上级支持,又与马边县委县政府沟通,由县教育局牵头,集中全县最好的老师,加上北京大学等知名高校的学生志愿者,自己编写教材、精心安排课程,以励志为主、以文化课教学为辅,找到一个为大龄孩子鼓劲加油的特殊通道。取名于高山珙桐寓意的“桐华班”就这样诞生了。“桐华班”对孩子们来说是新鲜的,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既有想改变命运的渴望,又有对陌生世界的恐惧。初来时,还哭哭啼啼的,陈劲松对他们就像对自己的孩子,给他们爱与鼓励。有天晚上,陈劲松和同在马边的挂职干部省纪委的刘凤祁,利用休息时间去看望孩子们,要走的时候,有个叫叶做的男孩子拉着陈劲松的衣角,哭着说舍不得他走。问他怎么啦,孩子哭得越发伤心。陈劲松一下想到自己离开北京时,儿子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离开的情景。征得班主任同意后,他带叶做到宿舍住了一晚。叶做在路上还是一个劲儿哭,跟着他回到宿舍才停。陈劲松为他洗干净哭花的脸,给他讲自己远在北京的儿子。叶做抹干泪,眼光落在陈劲松的书柜上,挑了纪伯伦的《泪与笑》,安安静静地看起书来。

孩子不哭了,陈劲松却流泪了,他真想有一个阔大的怀抱,把大山里的孩子都拥在怀里,给他们父母兄长一样的爱,在成长的路上帮助他们,希望马边的明天因为孩子们而不一样。“做人的工作也许不像修房修路那样起眼,但最根本,也最管长远,哪怕我们今天看不到结果,也必须全力去做。”陈劲松和刘凤祁常常在晚上去“桐华班”探望孩子们,回家很迟,走在已经停止了喧哗的马边城,河流的声音一浪一浪地传来,隔着城市四周的山峰,想起故乡。有时泪会随着雨水一起流下来,家、亲人,谁不想念呢?在爱人生日的时候离开北京,又在自己生日的时候初到彝区,也只有河流分担着他的孤独。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口音、陌生的山峰,两年将在此度过,心里觉得漫长。今夜回看,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投入地做在他看来很伟大的扶贫事业,就忘记了计算时间。挂职的干部、下派锻炼的干部,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团火,他们相互温暖又相互鼓劲。何况还有那么一批“努力到无能无力,拼搏到感动自己”的马边基层干部,他们共同为之奋斗的马边,也成为他第三个故乡了。正如他在微信朋友圈中所写:“锦瑟年华留墨处,落笔有情寸心知”。

“桐华班”的孩子们经过短期的冲刺,心中有了明确的方向。立古曲子回到小谷溪从一年级跳到三年级,她想读初中,读高中,然后考大学。类似的孩子小谷溪有六个。陈劲松牵挂着“桐华班”每一个孩子的成长。他常常打电话问柴杰,孩子们的学习情况。柴杰说他一直都在当“恶人”,村小下午三点就放学了,柴杰很多时候会拦在学校门口,让曲子和几个大龄孩子回教室再读书。孩子们说他比老师“凶”多了。柴杰觉得孩子们放学太早了,如果推迟放学或者实行寄宿制,可以大大增加时间学习。陈劲松说,因为学校没有食堂,中午吃的是牛奶和干粮,孩子们长身体,推迟放学怕饿着孩子。搞寄宿制,不能光靠热情和理想,要考虑学校布局、生源、学校离家的距离和教师资源等等,不然会给本来就十分紧张的教育资源增加负担。柴杰说教育不能光靠算经济账,这是个伦理问题,哪怕只有几个孩子有寄宿需求,也要解决问题,钱的事他可以去给小谷溪“化缘”。陈劲松说这样做不能持续,正因为小谷溪是中纪委结对帮扶的村,更要考虑导向的影响。不能拔高标准,过度超前。更不能搞特殊,做任何事,要有可复制性。两个人思想的交锋,如同一场辩论赛。柴杰不过瘾,在一个晚来天欲雪的周末,在小谷溪简陋的宿舍里请陈劲松吃北京涮羊肉,继续和这个北大毕业的才子讨论。围坐红泥小火炉,他们说起马边的种种,说起理想与现实的困惑。陈劲松帮扶的“桐华班”学生曲别阿几的姐姐曲别阿机,十五岁了没有上学,父亲曲别罗罗认为大女儿就应该在家照顾猪鸡羊。柴杰和唐密凯一起,不知道去了曲别罗罗家多少次,罗罗就是不同意。陈劲松听说后十分着急,他最见不得耽误孩子学习,觉得是在耽误孩子的前程。他对民主乡党委书记和柴杰说,先送法上门,如果做不通工作,他和县分管教育的领导再去。柴杰带着警察去了罗罗家,说他违犯了义务教育法,苦口婆心陈述其中利害。罗罗这才同意女儿去上学。还有村里的其他陋习,柴杰说着说着又激昂起来:“一切制度、思想,总是从现实土壤中成长起来的。脱贫攻坚的本质是让彝胞苗胞摆脱传统落后的生活方式,进入这个伟大明媚的新时代。不管是汉族人、彝族人还是苗族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是值得尊重的个体。不论这个个体是一个成年女性,还是一个年幼的女孩,她们是活生生的人,是被这个国家的法律保护的。”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陈劲松用武侯祠的一副对联和柴杰更深地探讨,“攻心就是共产党的看家本领——群众工作,把群众的思想做通了,就能一通百通。”陈劲松离开时,夜已深,好在苏民路已通,约四十分钟就可以回到县城。柴杰送他,路上没有光,山里的夜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并肩走了一段,临别陈劲松按了一下柴杰的肩说:“夜色虽黑凉,坚行有曙光。”

曙光里,新修的苏民路冲开群山,伸进小谷溪的谷底,公路旁边醒目的“新风白果”四个大字挂在四层高的楼房上,村民们喜气洋洋搬进了新家。新学校在建,孩子们读书的教学点就在旁边。学校里,柴杰组织老师们先教孩子们洗脸洗手,孩子们再回家教父母,原本脏兮兮的面孔一个一个变得干净了。在最初的喜悦之后,村民们却不习惯了,靠什么生活、怎么生活,在楼房里望天,望山顶,又想起了坡上的那个家,悄悄溜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搭了窝棚。还有人干脆聚在新房下面喝酒。就连柴杰付出过很多心血的桔尼拉曲,在村委会要征用他的土地时,也漫天要价。柴杰看着这一切,对陈劲松说:道阻且长。他也换了方式,给他的村委班子,每人配备了迷彩服。村里到处能看到身着迷彩服的他们,或在走访解决问题,或在填路上的积洼。他戏说,他们是村里的施工队。他的语言也变了,幽默机趣的同时故意带了山里人爱说的口语,他把自己变成了村里人。在处理某些问题上,好像有些简单粗放,却行之有效。比如说晚上两个村干部喝酒,因言语不合,一路打架来找他。柴杰黑了脸,指着两个人说:“看看你们的样,像个村干部吗?要不要每人再领一个耳光?”两人愣住了,他们没见过发怒的柴杰,酒醒了几分,柴杰说再这样就撤他们的职。村干部们再也不敢喝酒闹事了。再比如说给养牛汉评了勤劳致富奖,但养牛汉不支持村里的工作,村里开会的时候故意不来,隔天才来村委会领,养牛汉还要面子说他没错,柴杰就不给他发奖。养牛汉后来认了错,奖状发给他,养牛汉高兴了,想通了,对村里的事也积极了。桔尼拉曲坚持以高于国家补贴索要征地费,柴杰说不可能为他开口子,所有的事必须有法可依,有法可行。陷入僵局时,他发现桔尼拉曲很重视家族意见,因此找了他家族里的能人来,他和陈劲松一个讲法律政策,一个讲人品道德,终于让拉曲签了协议。其他村民看到拉曲签了协议,也不好再提过分要求。

树新风,开好头。简简单单一句话,只有付出过,才知道其中艰难。多年以后也许柴杰会在另一个工作岗位上,但在小谷溪最基层的工作会让他受益终身。“无限风光无限风,随心随意随心行,能从此心从此过,不问前程问心行。”这是柴杰用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书写的卡片,他身体力行。命运把他推到小谷溪的土地上,他希望自己离开以后的小谷溪,有永远的东西留下来。柏香村做茶园,搞旅游,后池村也有茶叶和苗圃基地、脆红李、莲藕。小谷溪做什么呢?柴杰把小谷溪捧在手里,掂来掂去。过年回家也在想小谷溪,疫情让他心忧,着急回马边,又买不到机票,他一个人开车从北京到马边,一路上疫情让很多服务业都关门了,生活极不便,这倒让他脑洞大开——小谷溪也可以做服务业。

四川乡镇有赶场的习惯,那他就在小谷溪造一个集市,错开周边民主乡赶场的日子,一、四、七小谷溪赶场。他把这个打算告诉陈劲松,陈劲松说这是“无中生有”造集市,商业文明进彝寨,可以试试。

梦就这样来到现实中,前期到处吆喝,逢人宣传,村民微信群里招呼,四月一号第一次大集热热闹闹开张了。柴杰坚信只要坚持三个月,一定会有一个稳定成规模可持续的小谷溪的“场”。小谷溪成立了村合作社,联络电商,搞了小谷溪专卖,然后告诉村民,只要拿鸡蛋来卖,合作社都收。柴杰还去民主乡动员商户来小谷溪,商户们听说小谷溪,一脸的鄙视,他们心中的小谷溪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柴杰说今非昔比,他们自然不信,可小谷溪人信,生活总要柴米油盐,吃穿总要必需品,能在家门口卖和买,新奇的同时,还能有钱赚,何乐不为?正所谓“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取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小谷溪的“场”越来越有模有样了。柴杰又开始谋划别的出路,一个由土地、稻穗、绿叶和白云、火把组成的小谷溪LOGO已经产生。柴杰想在村里建一个老川茶制茶厂,与大茶户合营,聘请有经验的制茶师,让山中那些野生的老茶树可以不出村就能打上小谷溪的LOGO卖到茶客的手里。他还在想方设法加快建设标准化的羊养殖厂,让“走的是神仙路、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神仙草、拉的是黄金蛋”的小谷溪生态羊走向城市餐桌。为了生产更多的山中农产品,二十二户村民自发组织起来,庄严按下手印:不要国家一分钱,自建通往峰顶的产业路。

看着有序、奉献之风在小谷溪慢慢形成,柴杰掩饰不住高兴。陈劲松每周至少一次到村里来,与乡村干部交流工作进展,现场解决问题。柴杰一一说着他的打算,陈劲松一个劲儿点头,微笑地看着这个激情四溢的兄弟,有时候也给他打个顿号,他们共同分享取得的成绩,畅想着小谷溪的发展。

一年多,陈劲松跑遍了马边的每一个乡村,除了正常的工作,他常常利用周末和节假日走村串户,除了暗访督查,他还一个一个回访“桐华班”的学生。他心里最牵挂的还是小谷溪,学校修到几楼了,质量如何;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来上学了;桔尼拉曲家的卫生是不是坚持打扫;乡村干部们履职怎样……哪怕是最细微的变化他都过问,殚精竭虑,白发早生。有时候凌晨一点过了,他还和柴杰发微信,讨论小谷溪的未来。柴杰喜欢这个温良真诚没有一点架子的领导。他和柴杰一样,有改变山村的豪气,也有青山多娇媚、凭栏听溪声的时候,偶尔写一两句诗以立志达意。他们俩走在小谷溪,村民已经习惯他们像自家村里人一样。这不,又放学了,立古曲子和同学们脸色红扑扑地往家跑,柴杰手一挥,孩子们一个个围拢来。陈劲松和柴杰一一问他们的学习情况,有个叫牛西的女生问:“陈叔叔,可以加你QQ吗?”陈劲松说,可以,但上课一定不准玩。陈劲松鼓励孩子们好好学习,说有了知识,就是给你一双飞翔的翅膀,也许未来就不一样。而柴杰的话来得更直接,他对一个叫娄苟精灵的女生说:“不好好学习,你爸爸就让你早早嫁人,然后生一串孩子。”那个女生说“我才不会呢”,然后跑远了。笔者问曲子,不怕柴书记吗?曲子扬了一下嘴角,说:“为什么怕他,他就是咱村里的。”陈劲松想到一年前低着头的曲子,今天她已经勇敢地抬起头。一年前他为曲子姊妹拍了一张合影,脏衣脏手脏脸蛋,而现在一个叫何为的摄影家同样为曲子姊妹拍了一张照片,个个漂亮干净。一年的时间,好像走过了一个世纪。

曲子的兄弟姊妹也放学了,他们站在曲子身后,脸上有汗,但每个孩子都精精神神的,也不怯生,小男孩还和柴杰对拳。柴杰很高兴孩子们的认同,两年,他会像树一样成为小谷溪的风景。小谷溪的今生他来过,陈劲松也来过,他们的努力和奋斗,有形的会老去,无形的却能从此改变小谷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