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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06期 |尚攀:烟火扑面(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06期  | 尚攀  2020年06月28日07:35

这些年, 父母变得愈发唠叨, 一过五十,更显得细碎。说来说去,无非是养生之道和我的婚姻大事。健康和儿女的幸福永远是本难念的经。

一放下筷子,父亲便开始摆弄他的花草,大多是地摊儿淘来的,值不了几个钱,好在有那份闲心和耐心,倒养得有些模样。摆弄了一会儿,父亲放下剪刀,洗了手,又开始摆弄他的鱼,就是普通的金鱼,红的、黄的、黑的,大大小小十几条,还有一条清道夫,平均五块钱一条。鱼缸是花了些钱的,看着一条条金鱼在里面游,总有种小老百姓住别墅的感觉。

我坐在沙发上看篮球比赛,母亲将盘子里所剩不多的菜一扫而光后,也放下了筷子。她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屏幕,时不时问我屏幕上的黑人球员是谁。父亲打开鱼缸盖子,拿出黄豆大药丸般的鱼食,一边喂鱼一边对母亲说道:“什么时候去医院?”父亲的单位正在编一部百科全书,他负责农业和医学这两块。前几天,他看到人类乳头瘤病毒,就跟我和母亲卖弄起来,说着说着,非要母亲去医院做检查。

母亲道:“不去,我这好好的,不耽误洗衣,不耽误做饭,一点儿事没有,才不花那冤枉钱。”

父亲急道:“等有事儿就晚了。”

他们又拉扯了几句,便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母亲笑道:“咱二楼说给你介绍对象,见不见?”

我自然是不想见,但多少也理解她的心思,哪有父母不盼着孩子成家的。不过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说了,应对这样的问题,我也算轻车熟路,便笑道:“多大了?好看吗?”

母亲见我有意思,一下来了兴致,说道:“比你小三岁,二楼说是好看,又瘦又高,还是本的,家里条件不错,在人民医院工作。”

我说道:“可以呀。”

父亲道:“可以先聊聊,见面接触接触。”

母亲道:“行,那我一会儿去跟二楼的说一声。”

勇士队大比分领先,比赛已经失去了悬念,我起身说道:“可以。”我回房间换了衣服,又道,“我出去了。”

母亲收拾了碗筷,起身道:“晚上回来吗?”

我说道:“不回了。”为了写稿子,更为了躲避父母的唠叨,我在外面租了房子。

出了门,我就忘了介绍对象这回事,到二楼时也没有想起来。出了门洞,我拉上羽绒服的拉链,骑上电动车,直奔“书是生活”。

与书店君寒暄之际,女店员小文君已经沏好了茉莉花茶,她端着托盘,看着我微笑道:

“坐哪儿?”

“我自己来吧。”我双足未动,只扭过半个身子往身后扫了扫,“老位置”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小文君算是书店的老人儿了,她是了解我的,难怪会多此一问。大学毕业后,我就在这家名叫“书是生活”的私人书店做店长,差不多两年前,稿费到了可观的程度,这才辞去店长的职务专心写作了。也还时常过来,可能是法律上撇清了关系,心境是大不同的,可也总觉得还是自己的地盘,总是忍不住帮着张罗些打扫卫生、客串服务员、读书会之类的事情。现任店长是个小个子男人,比我年长两岁,有点儿瘦,有点儿胡茬,喜欢穿衬衣短靴,一双眼睛透过两片圆形镜片散发出浓浓善意,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常去书店的人都叫他“书店君”。我已成了“书店老君”。也是觉得是自己的地盘,面儿上和他和小文倒也不生分、不客气,他在柜台里,我在柜台外,也算聊得风生水起。但在心里还是生分客气的,也只有在书店,我们才有这风生水起的交情,离了书店,私下里是不联系的。

我接过托盘时,瞄准了墙边仅剩的一张单独小圆桌,我并没有走过去,而是把托盘放在了书店君和我之间的柜台上,我在梯子般的高凳上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说道:“再拿个杯子。”

书店君拿起手边的瓷杯晃了晃,说道:“没事,我这儿有。”

我还没来得及和小文君客气,她就出了柜台看书去了。我屁股在凳子上磨了磨,还算牢稳,抿了口茶说道:“最近书店还有活动吗?”

书店君道:“周六照例放电影嘛,你知道的,还是你当年留下的规矩。”

我放下茶杯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像上次读书会那样的活动,最近有什么打算吗?”

书店君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暂时没有。”

我将茶饮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道:“带大家去文学馆怎么样?”

书店君疑惑道:“文学馆?什么文学馆?”

我说:“自然是咱们省的文学馆。”

书店君道:“在哪儿?”

我说:“文苑路和理想街那里。”

书店君道:“收费吗?收费的话,估计大家的热情不高。”

我说:“不收费。”

书店君道:“你有门道?”

我说:“这个你放心好了。”在文学圈混了些年头,虽说一直是自由撰稿,但也结交了一些官方人士。文学馆是个副处级单位,平日里自己人自是不屑一顾,也不对外开放,我和副馆长喝过几次酒,彼此还算对脾气,他大我七八岁,平时也写点儿散文随笔之类的小文章。我时常抢着结账,面儿上也尊称他一声老师,他对我还算有点儿交情,有好事了总叫上我。也是托了副馆长的福,我才得以认识了文学圈的几位前辈,这对我的前途大有好处。昨天和他打了招呼,说想带些人去参观文学馆,他只说没问题,一切包在他身上了。

书店君说道:“不收费的话,估计问题不大。”

我点了点头说:“那你问问大家意见,看大家什么态度,还以上次读书会的形式通知吧。”

“没问题,那就暂定下周六吧,一周多的时间应该足够了。”

我又和书店君寒暄了两杯茶,便起身告辞,端着托盘向小圆桌走去了。这些年,书店一直没有大变样,不过是一间小小的长方体盒子,像港口停卸的集装箱。门口立着一面半人高的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为数不多的几种饮品的价格和周六要放映电影的名字。黑板通了电,四边会射出各色的灯光,照得上面的字也晶莹剔透,很有立体感。书架固定在两边的墙上,右边多些,依次是欧美文学、日本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古典文学、畅销文学;左边只有两个单独的书架,分置在墙的两头,一头是世界文学,另一头是打折区,打折区旁边还有专供小孩子看的画册。两个书架之间是“留言墙”,专供来客写下自己的心情。脚下是黑色的木地板,有点儿泛白,原来黑色也可以不彻底。正中的位置摆放了两张长桌子,并在一起,上面铺了咖啡色的格子桌布,桌布上又一字排开三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许久未换的满天星。挨着门这头是深棕色的木制柜台,上面摆置了白色方形便签、印着大文学家头像的书签、竹制笔筒以及小文君闲时做的精巧手工。到店的虽都是熟客,可每次来,总也忍不住把玩一番。柜台旁立着梯形架子,上面是两元钱一张的明信片。另一头是一小片凸出的台阶,左右两边靠墙立着橱窗。左边的橱窗单调些,陈列的全是各式各样的陶瓷杯子;右边就丰富了,除了旧时的照片、黑胶老唱片,还有一把小提琴、一台八九寸大的黑白电视机、一台旧式收音机,年代感十足。挨着橱窗,是咖啡色的布艺沙发。台子中间也是两张同样的沙发,它们背靠着背,像两个闹脾气的人,谁也不理谁,这一来,台子的两边再也不相干了。我最喜欢头顶的吊灯,是单独分开来的那种,绿漆的金属灯罩,圆圆鼓鼓的,由长长的钢线吊着,像悬着的大两号钢盔。天色将暗时,坐在柜台里的小文君起身在墙上“啪”地一拍,钢盔里便会流出明黄色的灯光,瞬间一切就温柔起来了。

每天下午,总有些得闲的人光顾书店,他们点上一杯咖啡或清茶,挑本喜欢的书和喜欢的位置,然后老老实实地坐上两三个小时,如今能拿本书老老实实坐上两三个小时的人可不多见了。音箱里播放着店长精心挑选的音乐,或流行,或爵士,或民谣、或纯音乐,音量恰到好处,古今中外应有尽有,品位不差。可书也好,音乐也罢,任你看得再专注感动,听得再用心共鸣,终究不过是别人的故事。我们在那浪漫而绝望的故事和声音里,艰难地寻着美好的事物和精神,牵强附会地往自己身上扯,因此也觉得自己浪漫、绝望,和别人不同,一本书了了,一首歌画上了休止符,重新回到太阳光里,生活却还是原本的模样,但我们骗过了自己,说服了自己,倒也是真的不同了。

我已连着来了多日,只有头一天和书店君聊得火热,之后便不行了,仿佛所有的话都在头一天说完了。只好点头笑笑,随便闲扯几句,可能是彼此都心知肚明,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交情也没到那份儿上,所以谁也不觉得难为情。习惯性地点一壶茉莉花茶,然后就拿上木心的书坐下了。

拿木心的书是因为苏小姐。第一次见苏小姐,是在书店纪念木心的读书会上。那天我刚交了稿子,只等稿费到账,随便翻看手机时瞧见了微信群里的信息,反正下午也无事,便去了。到书店时,离开场已不到五分钟。根据之前微信群里的消息推测,我以为不会有几个人,进了门才发现,竟有二三十人,围着长桌坐着,男女老少皆有,大家正彼此看着、笑着、招呼着、客气着。

书店君正在柜台和小文君聊天,见我进来,对我点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我也挥手点头笑了笑,然后搬了把凳子坐在长桌前。书店君像是在刻意等我,我刚落座,他就走了过来。可能是人多的缘故,开场时,书店君有些紧张。他脸有些红,声音有些颤抖,简单介绍了木心的生平、作品后,又说,“从这边开始,大家可以先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谈谈对木心的认识。”

一轮发言结束,我发现在座的各位,大多数和我一样,只听过木心这个名字,并未读过他的作品。还有一些人,就连听也没有听过。苏小姐是个例外,她读过木心,而且对他情有独钟,情有独钟是她的原话。不同的声音总是格外醒耳,我抬头看了看,其实我刚坐下时就注意到她了,一个极具中国古典美的女孩儿,披肩直发,桃花眼,柳叶眉,面如涓涓流水,坐姿端庄,气质不凡。她穿了银灰色的羊绒大衣,脖子里挂着藏青色的围巾,极符合她的气质。她的皮肤很白,手指纤细,她往耳朵后面捋垂到脸上的头发时,我看到她的耳朵红润,上面没有打耳洞。我想,若有一天送她礼物,可千万别送耳环。

我一直盯着苏小姐看,越看越好看,我有点儿庆幸我来了,否则我定会错过这次读书会,错过苏小姐。我看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就开始琢磨起她来了。除了苏小姐,还有一位六十岁老人也是例外,他是大学里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教授,是书店君专门请过来给大家传道授业解惑的,第一圈发言结束后,书店君隆重介绍了他。我倒是觉得,他更像是过来救场的,不然二三十人被逼着说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也是件挺尴尬的事。

苏小姐说:“木心说,谈恋爱也要才华横溢。”苏小姐还说,“我相信一见钟情,一见而不钟,天天见也不会钟。”我觉得甚是有理,更觉得苏小姐是位妙人儿,忍不住回应道:“心有余而力不足呀,至于一见钟情,怕是更难了。”

这时,苏小姐才看着我笑了笑,对我道出的现实也是颇感无奈。我们有了眼神上的交流。我想,我们算是认识了。

本来是纪念木心的读书会,但说着说着,就成了教授为大家解答人生困惑的鸡汤盛宴了。苏小姐似乎没有别人那么怀疑人生,就很少说话了。读书会结束后,我本想和苏小姐多聊几句,但还没来得及主动搭话,苏小姐就匆匆而去,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教授走时,扶着眼镜四下瞟了瞟,见无人注意,便从书架上拿了几本书装进了包里。之后,我和书店君以及几个刚认识的朋友,借着读书会的惯性闲聊,没多大会儿,我就忘了苏小姐。直到前些天,我才又重新记起还有苏小姐这么一位妙人。惊奇地发现,不用喜欢一个人,竟也可以这般想念。我没有苏小姐的联系方式,只好到书店来蹲点碰碰运气了,但我运气不好,一连几天也没遇见她。越见不着就越想,越想就越觉得能见着,可偏偏见不着,心像灌了铅似的,不是滋味儿。我就想着再搞点儿什么活动,兴许能再见到苏小姐。

过了两天,书店君在微信上告诉我说,大家的反响不错。反响不错是好事,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苏小姐。我马上给副馆长打了电话,说日子定在周六上午。副馆长一如之前,只是爽快说没问题,还说要安排一个讲解员,让我到时跟她联系就行。我备了两条烟和一张丹尼斯超市的购物卡,想去找副馆长坐坐、聊聊,顺便道谢。副馆长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因为我从不会空着手去,只说还有些事儿,就作罢了。这倒不是推诿,副馆长从不和我客气,他说还有些事儿,那定是真有些事儿。我又道了谢,说改天安排一下,一起喝酒。副馆长说好,又说都是自己弟兄,叫我不用客气。

到了那天,我起了个大早,虽说不是过分在意形象的人,也不见得能见着苏小姐,但也收拾了大半个小时。万一呢。木心说,在爱情上,可不是凭一颗心就可以无往不利,形象的吸引力,残酷得使人呼天抢地而只得默默无言。苏小姐信任木心的一见钟情,对此“形象”之说定也认同,若真是见着了,形象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绿城冬天的风凉得很,还总携着雾霾、带着土腥味儿,吹到人脸上有点儿像砂纸。我骑着电动车,不敢加了速撒开跑,那样定是要感冒的。就这样,冷风还是吹得我眼睛和鼻子发酸,直流水儿。绿城交通本就不畅,且年年修路,老听见有人抱怨,可谓咬牙切齿,深恶痛绝。平日里,可能是去的都是老地方,走的也是几条比较牢靠且毫无变数的路,总觉得言过其实,事不关己,如今修到了家门口,附近的几条大路都在起高架桥,全封或是半封了,硬逼着我绕些冤枉路,这才觉得是件麻烦事。我在地图给出的线路上兜兜转转了半个多小时,总算是到了目的地。

我松了手腕,减了速,缓缓穿过文学馆的侧门。窗户里的大爷很警觉,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他隔着玻璃窗勾着脑袋看我,见是熟人,这才松了防备露了笑脸。我没停顿,只笑着挥了挥手,便进去了。停好了电动车,又往大门口走去。脱掉手套的手冰得只剩了痛觉,随便搓了两下,哈了几口热气,便强忍着痛掏出手机给讲解员打电话,说我到了,只是人还没有来齐,要等一会儿。张小姐受副馆长之托,又觉得我是副馆长的朋友,说话既热情又客气,她说她就在展厅,让我随时过去就行。我也觉得她是副馆长所托之人,也十分客气,连着说了一大串谢谢,这才挂了电话。

远远地就瞧见侧门旁站着两个人说话,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穿了浅粉色的大衣,披了一头咖啡色的及腰长发,是筱小姐,木心的读书会时见过面的。记得她临走时买了我一本小说集,让我签了名,还加了我的微信。中间有过一次交流,她问我那些故事是 不是我亲身经历的。我回复了哈哈大笑的表情,只说是小说而已,不必认真。走近了些,才看清筱小姐的眉毛眼睛嘴唇是精心修饰过的,她脸庞很白,有点婴儿肥,有些脂粉的痕迹。她正两只手揣在大衣兜里,在原地左右踱着脚步。浅粉色的手提包已经从她的胳膊肘滑了下来,挂在了她的大衣口袋上。另一个女人背对着我,戴了一顶酒红色的贝雷帽,身着卡其色的大衣,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短靴。她右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左手下垂,提着酒红色的布包。她双脚紧紧地并在一起,纹丝不动,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我想,这便是站有站相了。虽说谈不上熟悉,但我还是认出了这背影的主人,正是苏小姐。本只是碰碰运气,竟还真得了大奖,一颗心不免跳得厉害,脚步都矫健了不少。

隔着老远,筱小姐就冲我笑着挥手。苏小姐觉出了身后的异常,猛地一转身,见是我,也客气地笑了。走近了些,我微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筱小姐说道。苏小姐只是笑,她退了两步,和筱小姐并肩站着,依然是站有站相。

我问道:“你们怎么来的?”

筱小姐道:“坐公交车,挤死个人,真是没想到星期六人也这么多。”苏小姐保持微笑,点了点头。

“绿城嘛,哪里有星期六,恨不得每天都是星期一。”我又说道,“你们一起来的?”

筱小姐和苏小姐相视一笑,说道:“算是吧。”

我好奇道:“看来是有故事呀,讲讲。”

筱小姐笑道:“等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苏小姐了,总觉得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不敢上前说话,生怕认错了人。我们肩并着肩站了一路,比现在的距离还要近,可谁也没理谁,下了车,又都在这儿傻站着,站了一会儿,心里有了底,上前一问,才知道苏小姐果然也是来参观文学馆的。”

我笑道:“原来是这样,怎么刚刚没有看到你们?”

筱小姐突然挽住了苏小姐的胳膊,说道:

“我们刚刚去吃饭了。”她指了指路对面,又道,“就在那儿,他们家的胡辣汤真是不错,只是有点贵,现在真是什么都贵了,一碗胡辣汤竟也要十块。”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心中惊奇女人之间的友谊来得快,笑道:“说明中国人有钱了嘛。”我看了看笑而不语的苏小姐,

又道,“苏小姐呢?”

苏小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道:“我喝了豆浆,吃了个鸡蛋。”

我说:“不喜欢胡辣汤?”

苏小姐道:“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清淡惯了,身体受不了油的辣的,胃难受,还要长痘痘。”

我笑:“看来你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

苏小姐道:“自制力倒谈不上,只是勉强忌口罢了。”

我说:“一个人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可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苏小姐笑道:“好吧,接受你的恭维了。”

我扬了扬嘴角,说道:“不客气。”

筱小姐道:“你们这对答如流的,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得去洗手间了?”

我开玩笑道:“你也可以不去。”苏小姐不说话,只是笑。

筱小姐笑道:“我还是去吧。”她松开了苏小姐的胳膊,指了指正对着大门的办公楼,又道,“那里有吗?”

我说:“有,一楼右拐。”

突然少了一个人,一时有些茫然,过了几秒,我问道:“你在想什么?”

苏小姐说道:“你猜?”

我说:“我猜,你一定在想,这人是谁呀?怎么这么讨厌,哪儿哪儿都有他,早知道不来了。”

苏小姐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我笑了笑,问道:“上次怎么走得那么急?”

苏小姐若有所思道:“有吗?大概是赶公交车吧。”

我开玩笑道:“那次本想和你多说些话,却被你逃掉了,这次可不会再放你跑了。”

苏小姐说:“你想说什么?”

我掰着手指数道:“好多呢,比如你做什么工作?家住哪里?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口味?喜欢听什么歌?看什么电影电视剧?”

苏小姐道:“你问题好多。”

我说:“是呀,我是想了解你嘛。”

苏小姐笑了笑,之后低了头沉默不语,她右手往耳朵后面捋了捋鬓角的头发,然而那一缕头发一直安分地呆在耳朵后面,从未碍事,倒有点不善解人意了。苏小姐抬起头,见我望着她,客气地笑了笑,就微微一转头把目光移开了,然后痴痴地望着一处。我不知苏小姐心之所想,只觉得这一转头的威力太大。目力之所及,光秃秃的树、斑驳的墙、新修的马路、驰过的车辆、近处远处的楼房……一切都是黑白色的,像卓别林的电影,只有苏小姐是有色彩的,我站在她身旁,也被她映得有了颜色。

左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回头一看,只见书店君正笑嘻嘻地看着我,说道:“来这么早,你和门卫说一声,把车停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书店君身后有一辆橙色的两厢福特小车,还未熄火。驾驶席上坐着徐先生,是个同龄人,国字脸,皮肤白皙,染烫了头发,戴着黑框眼镜,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书店君的朋友。我和他虽无深交,但见了面也是能玩笑几句的。此时他正微笑地看着我们,一副见机行事的样子。我冲他笑了笑,摆了摆手,然后来到门卫处,大爷已经出了小屋,我赔着笑说明了来意,还搬出了副馆长,大爷点着头,有点儿不情愿地开了门。我道了多声谢,大爷只摆了摆手,并没有理睬。可见,对他来说,“开门放行”是件大大的麻烦事。

大家商量好了似的,人一下子就多起来了,大学生和入了世的年轻人居多,还有妈妈带了上初中的儿子来长见识。眼看时间快到了,书店君在一旁打了几个电话,便让我带大家进去了。张小姐已经在展馆门口等候,她三十出头的样子,长相平凡,好在身材姣好,皮肤也白皙,又施了粉,白色的短款羽绒服和黑色铅笔裤也干脆利落,倒是有让人亲近的魅力。我赶忙上前客气寒暄了几句,随后张小姐将我们一行人引进展厅,双手一拍,熟练地做了开场白,尽显一个职业讲解员的风范,又增添了些许气质。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说法:“工作中的女人最美。”以前不以为是,这下倒觉有理了。

张小姐做完了开场白,从第一个三皇五帝时期的展厅开始,整个气氛便不同了,庄严了,肃穆了,让人不苟言笑了。一眼望去,是久无人迹的阴冷和迷宫般的展厅。墙壁上的橱窗里流着暖黄色的光,映着那些文人骚客和传世经典;脚下是米色的带有树纹理的木地板,有些地方已经松动了,走在上面咯吱作响。一行人在张小姐的引领下走着看着、看着走着,不经意的一小步,便是十年百年千年。

我的目的是苏小姐,一路上只顾着和她扯闲,好在她也是喜欢站在队末的人,说话时又都默契地和队伍拉开了距离、压低了嗓子,倒也没有过分打扰别人。原来苏小姐是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硕士,研究生物工程的,能讲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目前正赋闲在家,准备在学历上更上一层楼。苏小姐并不喜欢自己的专业,独爱文艺和历史。筱小姐很懂得成人之美,见我和苏小姐聊得来,便有意疏远了我们。她也偶尔瞅瞅我们或是过来搭几句话,话不多,说完就走,走时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到了三国时,我和苏小姐已经能开几句玩笑了,她小声说道:“筱小姐生你的气了。”

我疑惑道:“为何?”

苏小姐道:“谁让你不理人家。”

我说:“我没有不理她呀,再说,就算我不理她,她又为何生气呢?”

苏小姐道:“你是作家,研究的就是人情世故,还要我教你吗?”

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筱小姐,似乎是有点情绪低落,说道:“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可怪不得我,要怨也是怨你。”

苏小姐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是女人,天生的敏感派,还要我教你吗?”

苏小姐哼了一声道:“懒得理你。”随即融入了人群,我嘴角一扬,也跟了上去。

到了唐朝,张小姐讲解一位不知名的诗人时,苏小姐正在默读他墙上的诗句,我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在这么个地方,只怕打个喷嚏,也是有平仄的。”苏小姐不置可否,只扭头对我浅浅一笑。我又问道:“你喜欢现代诗吗?”

苏小姐道:“喜欢古诗词,现代诗还好,不讨厌吧。”

我说:“我对现代诗没什么感觉,看不出好赖,只觉得容易,特别是现在的人都不用笔了,用电脑,只要认识回车键,就能作诗。”

苏小姐笑道:“你这话可别让诗人听到,要打架的。”

我说:“其实有些诗是能看出好的,比如《从前慢》,‘你锁了,人家就懂了’,你一定印象深刻吧?”

苏小姐眼睛一亮道:“你看了?”

我点头道:“嗯,看了,上次读书会结束后,我就开始看了。”又嬉笑道,“因为你情有独钟嘛。”

苏小姐似是没听到我的后一句话,只问道:“觉得如何?”

我开玩笑道:“这我可不敢说,他是你情有独钟的人,我若说了不好的话,你要不高兴的。”

苏小姐白了我一眼,说道:“懒得理你。”

我笑道:“我自然是觉得好。”

苏小姐问道:“为什么?”

我说:“因为写得确实好呀,题目好,意境也好,但这些都不是关键。”

苏小姐问道:“那关键是什么?”

我说:“关键是你呀!”

苏小姐冷笑一声道:“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我是因为你才看的,你情有独钟的人,我自然也情有独钟,爱屋及乌嘛。”

苏小姐如水的脸上似是滴了两滴红墨水,红润一下就晕染开了。她自己也觉到了,说了一句:“懒得理你。”便逃也似地去找筱小姐了。

唐朝是个重要阶段,我们又呆了一会儿,听了几个故事,念了几首诗,这才往宋朝挪步。苏小姐脸上的红已散尽,没了痕迹,又能开始和我玩笑了,仿佛刚刚的事只是不小心打了个盹儿,醒来也就醒来了。

张小姐在时间上拿捏得极好,看完最后一个展厅时,刚好差五分钟到十二点。她又是双手一拍,做了个极具人情味的结束语,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锁了门,一行人一边说话一边来到大门口。我又跟张小姐道了谢,说中午一起吃饭。张小姐叫我别客气,又说还得回去给儿子做饭,吃了饭还得送儿子去美术班。我虽没成家,但也理解,只得作罢,只说改天定要专门谢她。张小姐连说了几声好,便一步一回头地告辞了。大多数人和张小姐一样,出了大门便告辞了,最后只剩了我、书店君、徐先生、苏小姐、筱小姐和一对大学生情侣。书店君慷慨解囊,请我们去路对面吃了烩面。

从烩面店出来后,书店君说道:“大家下午都有事没?没事的话,欢迎大家去书店坐坐。”

众人纷纷表示同意。我们返回文学馆取车,到了停车场,才发现车上只能坐五个人,这样一来,就得有个人坐我的电动车。书店君大义凛然,说道:“你们坐车吧。”他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苏小姐,似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笑,又道:“你想坐摩的的话也行。”

苏小姐面带微笑,只说道:“我坐什么都行。”

我正想开玩笑说书店君太胖,不如苏小姐轻便,只听筱小姐开口说道:“要不你们坐车吧,我有点晕车。”不禁想起之前和苏小姐的谈话,莫非筱小姐真有些小心思?虽说是想载苏小姐,但一时又不好开口,驳了筱小姐的面子,谁也不好看,只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等他们自己做决定。

书店君觉出了端倪,看着我似笑非笑,也不过分计较,只说道:“那好吧,一会儿书店见,你们注意安全。”他又对苏小姐和大学生情侣说道:“咱们上车吧。”

我跨坐在电动车上和他们告辞。苏小姐面带着初见时客气的笑容对我和筱小姐挥了挥手,便钻进了车里。橙色的车身像洒落在地面上的一滴水,一阵冷风吹来,水滴颤抖了一下,便缓缓流走了。

筱小姐扶着我的肩膀,坐在我身后,说道:“走吧。”

我载着筱小姐驶出了文学馆,上了马路,我问她:“你胃不舒服吗?”

筱小姐说道:“也不是,只是有晕车的习惯,说来也是奇怪,不晕公交车,不晕大巴车,不晕火车,单单晕这小轿车。”

我加了速,说道:“我比较晕大巴车,特别是上午坐车的话,不敢吃早饭的。”

筱小姐说道:“你慢点儿!冷!”

我说:“好。”

车子缓缓前行,一路上满是周末的热闹,约会的、购物的、聚餐的、带孩子玩耍的、只是出来透透气的,比平日多了不少。路两边停满了私家车,有的被贴了罚单。电动车最多,也最没规矩,无头苍蝇似地四处乱窜;其次是私家车,总是见缝插针,令人讨厌。公交车体形庞大,一辆辆载满了人,澎湃的寒风也吹不散的热情。

走了多时,筱小姐突然说道:“你是不是喜欢苏小姐?”

我随口说道:“没有啊。”

筱小姐道:“还不承认,你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我无奈地笑了笑,但想到身后的筱小姐看不到我的表情,又摇头叹息了一声。

筱小姐道:“无话可说了吧?”她又急道,“你慢点儿!冻死了!”

我说:“是不是后悔坐我的车了?”

筱小姐气道:“是啊,后悔死了。”

我笑道:“后悔也晚了。”

筱小姐在我身后动了动,然后把手揣进了我羽绒服的口袋里,说道:“暖和多了。”

到了书店门前,停好电动车,四下里看了看,却不见橙色的汽车。莫非是堵在路上了?用力推开坏掉的玻璃门,穿过有缝纫摊位和修鞋摊位的大厅,这才到了木制的楼梯口,往二楼走去。楼梯极窄,只能容下一个人,筱小姐跟在我身后,每踏一级都咯吱作响。楼梯也不长,总共才二十几个台阶,每个台阶的边缘都镶了金色的防滑金属条,就是这只有二十几个台阶的楼梯,却拐出两个角来。楼梯两边的墙上也做了装饰,一边是带相框的风景照,一边是世界文学大师的黑白海报,拐角处放了兰花和老树根,都是不加修饰的。通往美好的道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书店君他们已经到了,正坐在沙发上喝茶说话。我和筱小姐走近了,书店君却笑着起身去了柜台。我在苏小姐对面坐下,问道:“你们到多久了?”

苏小姐说:“十几分钟吧。”

我又问旁边的徐先生:“怎么没看见你的车?”

徐先生说:“这边没车位了,停在西边路边了。”

我说:“还以为你们堵在路上了呢。”

不多时,书店君端着两杯奶茶过来了,分别放在我和筱小姐面前,说道:“书店请客。”

我和筱小姐异口同声道:“谢谢,谢谢。”

喝了几口热奶茶,再有暖气开得足,身上的寒气尽数散去。我双手捧着杯子,问对面的苏小姐和筱小姐道:“你们平时喜欢喝茶吗?”

筱小姐道:“还好吧,平时喝咖啡多些。”

苏小姐道:“绿茶红茶都还好,只是喝不惯普洱。”苏小姐笑了笑,又道,“你呢?喜欢喝茶还是咖啡?”

我一向不喝茶,也喝不惯咖啡,对此二道更是无甚研究,若往深了聊,势必露出马脚,好在并不过分在意此类的虚荣。非硬撑面子,才惹人厌呢,便笑道:“我喜欢喝可乐。”苏小姐笑了笑,起身向书架走去,一边上下打量一边挪步,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架子前停下。她刚抽出一本书,只听书店君说道:

“看个电影吧?”

我问道:“什么电影?”

书店君道:“你们想看什么?”

一旁的小文君激动道:“看《消失的爱人》吧,我刚下载的,大卫芬奇导演,我的男神本阿弗莱克主演,太帅了,五星推荐。”

小文君一向热情,又极爱电影,我一向钟爱的漫威出品的超级英雄电影,就是她推荐给我的。

苏小姐将书放了回去,说道:“我正打算看呢,还没来得及,听说是评价很好的电影。”

书店君道:“行,那就看这个。”随即又对我和徐先生说道,“把沙发挪一下吧。”

我和徐先生挪沙发,书店君和小文君去柜台取了电脑、音箱和投影仪来,小文君又拉严了窗帘,一顿忙活,书店就变成了小影院。电影开始没多大会儿,大学生情侣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电影很好看,讲的是一对夫妻相爱相杀的故事。电影结尾男女主人公有句对白,令人发指,男的说:“我们互相折磨,

互相控制,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女的回答:“这就是婚姻。”出字幕时,小文君拉开了窗帘,寒冷的光一下子将我们拽回了现实世界。我站起身,握着拳头伸了个懒腰,一扭身,正瞧见苏小姐看过来,可能是暖气开得太足,她的脸颊透着些红润。她微微一笑,然后拿起手边的杯子抿了口冷掉的奶茶。筱小姐起身望了我一眼,说道:“这电影可太吓人了。”

书店君说道:“看得我都不敢结婚了。”

我开玩笑道:“是啊,我本来就不信婚姻的,这下可更不敢结婚了。”我看了看苏小姐,又道,“但爱情还是好的,爱情是做梦,婚姻却是过日子,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苏小姐道:“梦也有好有坏吧?”

我说:“梦哪里有坏的,就算是惊出一身冷汗的噩梦,也总比现实好过千百倍。”

苏小姐笑了笑,说道:“那倒是。”她又抿了口奶茶道,“那你是赞同不结婚的了?”

我说:“赞同是赞同,可终究不是做梦,不给自己交代,也得给父母交代,所以,再不乐意,婚还是要结的,但一定不会找像女主角那样的聪明女人。”

筱小姐笑道:“为什么?也是怕像电影里那样被陷害吗?”

我笑道:“因为太聪明的女人,一向都不太擅长过日子。”

筱小姐笑道:“原来你喜欢笨女人。”

我本想和苏小姐一起吃午饭,逛完了我说道:“那倒也不是,男人嘛,谁不喜欢聪明女人,但大多只是想和聪明女人谈恋爱,却只想和笨女人结婚。”

苏小姐道:“只怕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吧,书店君呢?”

书店君笑了笑,说道:“我这种单身惯了的人,哪还顾得了聪明女人笨女人,没那么多讲究。”

徐先生话本就不多,又一直抱着手机忙自己的事情,却也不好冷落了我们的谈话,面子上过不去,故时不时看着我们笑笑,这时突然站起身说道:“你们聊吧,我先回去了。”书店君道:“走这么早干嘛,再坐会儿。”徐先生道:“一会儿还有事呢,你们聊,我先走了。”

书店君道:“那好吧,改天再约。”说着话便送徐先生到了门口。

我们把沙发复了位,又坐着扯了会儿闲篇儿,苏小姐和筱小姐也起身告辞了。她们走后,我和书店君聊了几句人生理想和父母催婚的事儿,说到无奈处,书店君话锋一转,斩断了话题,说接下来可以再搞点儿什么活动。我浅浅一笑,思忖着书店君该是和我一样,过得并不如外表那么自由快乐。之后,我又看了几页木心的散文,便也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我骑得很慢,如一叶小舟顺流漂泊。冷风裹挟着身体,渐渐抽去了在书店时积存的暖意,人也慢慢从梦幻中回到了现实。回到住处,换了衣服,一边烧水一边给苏小姐发微信,问道:“到家了吗?”

苏小姐回复得不慢,说道:“早到家了,你还在不在书店?”

我回道:“刚到家。”苏小姐没回复,过了一会儿,我又问道,“你明天有空吗?”

又过了几分钟,苏小姐回道:“刚刚在切柠檬,泡了柠檬蜂蜜水。”又道,“怎么了?”

我回道:“我也想喝。”又道,“有空的话,一起吃饭吧?”末了觉得有些单调,又追加了一个憨笑的表情。

苏小姐回道:“你有没有去过‘纸的时代’?”

我回道:“没有,那是什么地方?”

苏小姐回道:“也是一家私人书店,明天想去看看。”

我回道:“那刚好呀,吃了饭逛书店,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都有了,也算营养均衡。”

书店再一起吃晚饭,但苏小姐说中午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家,要在家吃,只好约了下午两点见面。开水壶已平息了一会儿,我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靠在床上。又想起筱小姐的话,问我是否喜欢苏小姐?答案是一定的。苏小姐是聪明人,除了喜爱文学和历史、能讲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外,她也不做作、不羞涩,懂得理解包容他人,对人对事也有一套自己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道理。到了这个年纪,她还能将恋爱和结婚分得很清楚,这和一般女人不同,一般女人一上来就和你谈婚论嫁,说彩礼,说钻戒,说装修房子,说孩子教育,这是很煞风景的。这一切皆是拜她的聪明所赐。然而我对女人一向是不大相信的,越聪明的女人越不信。越聪明的女人往往越是理性,越是懂得对自己好,一旦和生活挂了勾,沾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别的一切就皆为泡影了。我喜欢苏小姐,也正是喜欢她聪明的一面,她是极适合谈恋爱的人,却是万不能娶回家过日子的,也娶不回家,除非你比她更聪明。虽然明知道和苏小姐不大可能有结果,但一想到她对我的态度和明天的约会,倒也是有些快乐的。在感情上,男人得到快乐一向比女人容易些。

第二天,吃了午饭便收拾出发了。辗转了两次公交车,又走了几分钟的路程,这才望见了苏小姐说的西元国际广场,最触目的便是商场的巨型招牌,底色是大片的红,做了镂空设计,伫立在各种广告牌之间,甚是扎眼,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到了商场门口,招牌猛地一下高了起来,要尽力仰着脖子才能瞧仔细,全没了远望时的触目惊心,这使我想起了灯下黑。门口两边的商铺分别是肯德基和韩槿轩时尚烤肉,虽已过了午饭时间,却还是热闹非凡。肯德基门口旁有个小缺口,只四五平方米大小,是家名叫coco 的饮品店,趁着苏小姐还没到,我去买了两杯奶盖红茶。

不多时,苏小姐到了,和昨日的着装不同,她穿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银灰色羊绒大衣,系了藏青色的围巾。昨日的酒红色贝雷帽也被摘掉了,头发披散着,顺滑蓬松,有一丝甜甜的洗发水味道,应是刚洗过。她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活泼中透着内敛,气质非凡,使人想起太阳花和腹有诗书气自华一类的话。我微笑看着她,将奶盖红茶递过去,微微点头道:“嗯,蛮好看的。”

苏小姐接过红茶道:“谢谢。”

我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以前喝过这个奶盖红茶,觉得还过得去,就自作主张了。”

苏小姐尝了一小口,品味道:“还不错。”

我说:“那就好,你常来这边吗?”

苏小姐道:“没有,离得比较远,上次来还是半年前。”

说着话,便进了商场。路中间有两家化妆品柜台,柜台前坐着年轻女孩子,微闭着眼,任由人在自己脸上搞装修。又路过一家剃须刀柜台、军刀柜台、手表柜台,这才来到了电动扶梯口。书店在三楼,一路上尽是餐饮店和服装店,琳琅满目,挤满了人。到了书店门口,略显冷清,通过一条长长的绿色走廊,进了书店的门,便一下豁然开朗了。这是间极大的书店,是“书是生活”的几倍之大,不单单是地方大,书架也多,门类划分也更细化。书店的装修也精致,长廊、假山、流水、微型水车、花草、锦鲤……应有尽有,仿佛是书店开在了园林里。恰逢周末,书店的人不算少,但也还有空闲的位置。我和苏小姐走马观花似地转了一圈,然后各自选了本书坐下来。我们没有说太多话。我坐在苏小姐对面,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她,书越看越没意思,便专下心来看她,心中不免起了些波澜。

苏小姐看书很快,两三个小时便能看完一本东野圭吾的十几万字的侦探小说。我看书一向很慢,对苏小姐此举既羡慕又怀疑,不禁问道:“你翻书比翻脸还快,看得明白吗?”

苏小姐笑道:“看得明白呀。”

我又问道:“那这书写了什么?”

于是,苏小姐很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嫌疑人X 的献身》的情节。

出了书店时,天已经黑了,我和苏小姐去商场旁的小吃街吃饭。苏小姐说过她是喜爱清淡之人,本以为她要吃清粥小菜,不料却说道:“喝了好多天的小米粥了,今天要吃些重口味的。”

我笑道:“昨天还夸你能管得住自己的嘴,是了不起的人,怎么?不怕上火长痘痘了?”

苏小姐道:“我是相信存在即合理的,今天我的身体对我发出了信号,它想要重口味的,身体不会平白无故地发出这样的信号,一定有它的道理,所以,我要遵循身体的指示。”

我笑道:“你就是这样骗自己的吗?”

苏小姐“哼”了一声道:“才不是,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我说道:“好吧,那你想吃什么重口味的?”

苏小姐双手往身后一背,说道:“看到什么吃什么。”

我们一路走,一路看,但凡是烧烤的、油腻的、辛辣的、冰的,苏小姐总想尝一尝。苏小姐毕竟是女子,食量小,一条小吃街还没到一半,竟已饱得连连摇头了,手里的铁板烧鱿鱼硬往我手里塞:“吃不下了,吃不下了,再吃可就要吐出来了。”

我笑道:“那咱们随便走走,消消食。”

广场上热闹非凡,巨型的电视墙播放着广告,映得广场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像科幻电影。广场上大片的地方被占了去,老人们排着整齐的队形跟着音箱里的音乐跳舞;周围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刚会走路的孩子在玩耍,孩子模仿着老人们的动作,也在跳舞;过路的行人则是另一种状态,全没了周末的闲适,

浪花似的,一波赶着一波,若仔细瞧,那步点也踩在音乐的节奏里。我和苏小姐在水池边停下了,水池的台阶上坐了不少人。水池里亮着灯,射出的灯光里一汩一汩地涌着水花,白花花的,像牛奶。苏小姐问道:“看什么呢?”

我说:“有时候真觉得不可思议,真不敢想象一个农村的小孩子,有朝一日能生活在大都市里,像做梦一样。你老家是哪里的?”

苏小姐道:“我老家是阳城的,好多年没回去了。”

我说:“你是在这里出生的?”

苏小姐道:“嗯,我爸爸很小的时候就在这里工作。”

我说:“真羡慕你,我来时已经十二岁了,虽说那时不如现在发达,但对我来说,眼前的一切简直太神奇了。记得当时和爸妈一起去散步,也是晚饭后,也是这样的广场,看到大几岁的孩子背着书包穿着轮滑鞋嗖地一下就飞过去了,真是羡慕。”我笑了笑,又道,“后来我还专门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学习轮

滑,好多年没碰了,大学时和同学一起去溜冰场玩,站都站不稳了。”

苏小姐道:“没什么可羡慕的吧,记得好多年前和爸妈回去看爷爷奶奶,也是在一个小村子里,车子一路开过去,路两边全是绿油油的波浪,车子都不像车了,像船,像船开在绿色的海里,还有青砖绿瓦的房子,狭长的胡同,那才叫人觉得神奇呢。”

我笑了笑说:“人都是这样吧,总是对不熟悉的事物感到新奇。”

苏小姐道:“会有这方面的原因,可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可比性,穿轮滑的小孩子和青砖绿瓦都是很好的。”

我说:“你这话我也懂,但从青砖绿瓦的小房子里走出来,到了更大的地方,周围的人都比你衣着漂亮,也比你见多识广,那种自卑感还是很强烈的。刚转学过来时,我从来都不敢说话,因为别人都讲普通话,只有我嘴里操着流利的方言,有时被老师叫到回答问题,不得不开口了,一开口,同学全笑了,手心额头全是汗,脸也火辣辣地烫,真是刻骨铭心。”

苏小姐笑了笑,说道:“我听你普通话说得很好呀。”

我得意道:“那是,我普通话考了一级乙等呢,算是好成绩了。”

苏小姐道:“那现在呢?还自卑吗?”

我说:“现在倒不至于自卑,时间久了,我就发现农民和小市民本质上是一样的,混生活而已,只不过方式不同,而且小市民更会耍些小聪明,所以谁也别说谁。”

苏小姐笑道:“那倒是。”

我和苏小姐相视一笑道:“我送你去坐车吧。”

苏小姐点头道:“好。”

我和苏小姐沿着广场一路向西,虽也算肩并肩,但中间足能塞下一个胖子,人多拥挤、匆忙过马路时也不会碰着她。

……

作者简介

尚攀,1990 年9 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在《青年文学》《山花》《莽原》《青年作家》等刊发表长篇小说《随风而逝》《出陈庄记》,中短篇小说《同路人》《供体》《韧韧的烦恼生活》《再见如初见》等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青春破》《脚下的天台》, 长篇小说《短歌行》等;曾获河南省“五四文艺奖”等;现居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