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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0年第7期|人邻:南方笔记(节选)

来源:《文学港》2020年第7期 | 人邻  2020年06月24日07:52

吉 他

盲人按摩店,路过几次,里面总是很安静,安静的似乎没有营业一样,虽然,门开着。

门里,白色的布帘遮着,透过布帘,里面隐隐约约有人,晃来晃去,像是模糊的皮影戏。

昨天下午路过,却有两个年轻男子坐在门口,抱着吉他。两个人应该是店里的按摩师,这会儿,正没客人上门。

两个人并排坐着,悠然弹着一支什么西班牙曲子,我说不清,似乎是遥远地方,阳光,草地,鲜花,旅人,也许还有欢愉的姑娘。

七八米外,不看脸上,觉得是两个无事的青年,无事而逍遥。近了,看看,知道是盲人,却总觉得不像,只是健康人那样,在阳光下闭上了眼睛,沉浸在音乐里寻找,在享受我想不起名字的那首西班牙曲子带给他们的快乐。

再一天,我经过,以为还能见到那两个年轻男子,门口,却静悄悄的,没有人。我到店门口,朝里望望,希望看见他们,也不希望看见。

我想,最好的是,他们携着吉他,结伴云游去了。

去了西班牙。

铸铁井盖

小巷子里,有工人维修下水道。路面上是铸铁的井盖,看样子时间很早了,趋近了看,井盖上铸造着那个厂子的名字,居然还是公私合营,那个厂子早就没了。

公私合营的小厂子若是坚持到现在,还在,还做着什么,该有多好。老师傅围着厚帆布的围裙,端着坩埚,火花飞溅,灿烂好看。铁水从模型里灌进去,老师傅放下坩埚,接过小徒弟递过的毛巾,擦一把汗,又接过小徒弟递过来的大茶缸子,狠狠喝一大口,而后,喘一大口气,笑笑,该有多好。

去日本,见到那么多的老牌子,老店铺,据说有承传三十几代人的,近乎八九百年了。我们呢,没有了。百年老店,屈指可数,也多数零落不堪。

笨重的铸铁井盖,覆在这儿六七十年了,几乎与地面黏为一体,维修的工人要下去,怎么能打开它呢?

想不到是如此简单,那人用一根结实的钢钎,使劲在井盖上顿几下,井盖就松活了。然后,那人用一个铁钩子,钩住那个当年预留的小孔,稍微一用力,就钩了起来。

沉甸甸的过去,也是可以这样勾起来的么?

“咔”

理发店,素衣女子在里面的桌子上,仔细摆弄什么。她头发很长,兼之侧身,刚好遮住了手里摆弄的东西。

刚走过去,我的身后却传来“咔”的一声,是金属工具瞬间挤碎了什么的声音。那给挤碎的东西不大,略略坚硬,但必须用力才可以挤碎那样。

那声音也只能是女子手里才能有的,半透明,近乎脆。若是男子手里发出的,会闷一些,不是“咔”,而是顿然的破碎,忽然、溃散了那样。

那“咔”的一声,我现在还都记得,短暂,清晰,似乎店里面的空气,瞬间给挤碎了一小块。

警 戒

小巷人家,几处在翻修,拆来拆去,狭窄的路边堆满了砖头水泥木板。

翻修的人家,有趣,不知从哪里找来警察用来拉警戒线的那种黄底黑字的带子,上面印着一溜“警戒线”,拦在路边。

案发现场,警察拉的警戒线,崭新的黑黄两色,拉得紧绷绷的,笔直,若刀切,警示危险不得入内那样;这里的人家,那带子不知从哪儿捡拾的,又旧又脏,拉得松松垮垮。

但人靠近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几分冰冷禁忌。

又,这里很多人家还在使用老式的液化罐,罐体上为了提醒,一律涂了黄色。黄色的罐体在使用中,磕磕碰碰,有好些黑色的长短痕迹。

这叫我想起蜜蜂身上的那种黑黄两色交错的条纹,颜色的研究者将这种两色交错的条纹,叫做警告色。

想想,警戒带所用的黑黄两色,是从蜜蜂身上来的。

城中村

这边有城中村,也许是开发商觉得拆不起了,才保留着。许多人家都是四层,甚至五层楼,几百,甚至于上千平米,若是拆迁,补偿款得上千以至于几千万吧。

二十年前,这儿还是田地,房子自然是散落的。是什么时候呢?这些房子竟然密集到如此。房子挨着房子,连成了小街小巷,街巷有的地方竟然至于狭窄异常,两辆摩托车相向驶过,都要小心避开。挨着的两栋房子之间,挨得那么近,好像从这边窗子,轻易就可以钻到对面的窗子里一样。心想,若是两边小楼里有恋爱的一对,傍晚隔窗情话,甚至干脆男子就跳了过去,那幽会该是惊心有趣。

也有的小楼,又小又高,也居然盖到了四五层,三层以上自己是不住的,是为了出租。又小又高的楼,风稍稍一起,小楼边上亦有树木,树上的枝条和叶子一晃动,小楼似乎就摇摇晃晃。这样人家的门口,有电线杆,拉着乱七八糟纠缠不清的几十根电线、电话线和宽带光纤,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一截连着树叶的树枝悬挂在上面,叶子,已经干枯了。

看看这些房子,门口随意靠着的旧自行车、电动车,晾晒的衣服,丢着的雨鞋、杂物,偶尔进出的面色黯淡,赤脚穿着廉价塑料拖鞋的老人,手脚脏脏的孩子,想想,每一家都至少是千万富翁,叫人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人 家

一条从没走过的小街,弯弯曲曲过去,两边是各样的不规则的民居,不知最终能通到哪里。有些地方,似乎过不去了,想想,不可能,谁会把自己的路堵死呢?终于,又走出去了。

也有些小街很窄,窄到小道就在人家的门口,转脸就能看见那一家人的生活,屋门里面,地上是吃饭的小桌子,塑料凳子,随意的拖鞋,袜子,纸盒。墙上,还有不知道是谁的花花绿绿的港台明星美女图片。

连续几天走这样的小道,没有更多时间,若有时间,真要写点南方百姓的底层生活,百姓的吃喝拉撒,家长里短,生老病死,年节寻常,是需要在这里租间屋子住上一段时间的。那天,就看见一位老妇人,很老了,也许有快九十了吧,她在吃肉,没有牙,吃一块肉,腮帮子动着,只有很少几颗牙的牙床,磨着磨着,艰难却也是耐心地磨着,像是衰老的动物似的。这样的生活,寻常是看不到的。可我也知道,要真的了解,那要住在那里,让人家彻底熟悉你,一起喝茶吃饭,一起坐着闲聊天,人家不忌讳你知道人家的生活琐事,甚至某些秘密,让人家放下心来跟你唠叨,那要很久呢。

可也许,了解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吧。也许,会觉得生活就是这样,有什么写的呢?也许还会想,所谓的作家们,真是多余。人家的生活,老天老地之间,自自然然的生生死死,各样形色,关汝何事?

想想,也是。

英雄气,匪气

巷子口有车,该是豪车,不认识,我只是觉得。

是那种黑颜色的亚光漆,乌突突的,沉闷,轮胎很宽,底盘很低,趴在那里,好多吨重那样。知道这样的车,开起来“嗡”地一声,有推背感,几秒就加速到上百的时速。车“嗡”地过去的时候,路边的行人都会有舍我其谁的被碾压感。

这车,自然是大牌,顶级的设计师设计的,却不知怎么只是觉得匪气,甚至痞子气,不是英雄气。

现代,一切在变化,审美也在变化,超级富人的观念,深深影响到了审美的变化,所谓的豪奢,挥金如土,平民是艳羡的,整个社会也是。

英雄少银两,买不得大盘牛肉大碗酒,自然气短了,美人也不喜欢。豪奢的人喜欢英雄气,却不懂,偶一英雄,却只有匪气,偶一谦逊,只是痞子气,但终归是匪气多一些。他们不懂,最为奢侈的,其实是某种他们不懂的,“妙高顶上从来不许商量,第二峰头诸祖略容话会”的大寂静。

车主,出来了,摇着身子横走,因为胖,也因为身边摇曳着一位美女,美,也不美。

日本设计大师山本耀司曾向无趣的社会发出醒人之语,说“女子仗着年轻美貌,一身名牌,像是一副‘娼妓’面孔。”

话虽狠,亦有些偏执,却不无道理。

进城的树木

原本是乡间的路边,或者干脆就是田地,或一块荒地,也就随意种了树。水泥和砖是后来的事情,乡村变城里了,种树的人哪里想得到。

地上都是水泥和砖,砖,多根须的榕树不管,根母除了扎得很深的,也有浅的,横着生长,就把地面上的砖,这里那里都顶了起来,顶得七零八落。

水泥地呢?另一种样子,因为根须的横绝,整块整块的,斜着,不规则地裂开了。裂开的地方,能看见根须蜿蜒。水泥笨重,裂开之处,断口是切割一般的坚硬,那些根须觉到了生痛么?也许,觉到了,可根须就是根须,还是蜿蜒着,默默长着,生长,就是它的命。

田野呢,树们早就忘了。

树,怎么能长在城市里呢?树本该是伴着人的赤脚,荷着犁的牛,溪水,伴着人的草木的屋子,晨昏升起来的袅袅炊烟的。

小生意

小生意人家,门里一侧的高处供着财神的小阁子,燃着香烛,敬着四个苹果,三个在下,一个在上,呈品字形。

小店,这会儿没生意,两个人坐在门口的小桌那儿剥花生吃,一个是光头,一个有头发,也并不长。

他们就在那儿剥花生,不管,似乎什么也不想管,门外走过什么人,进,不进来,无所谓。

小桌上,还有一套茶具,这会儿,茶壶和茶杯是温的,也或者就是凉的,没一丝热气,他们刚刚喝过茶了。

财神赵公明在高处,脸朝着另外一面墙,也是不看门外,无所谓的样子。

植 物

路边有不知名植物,叶子极为肥硕,叶子的形状亦是极复杂。北方不会有这样的,只是南方,雨水多且繁,叶子才能长得那么旺盛,近乎疯狂的旺盛。复杂者一般不会旺盛,旺盛者亦一般不会复杂,二者似乎悖反,却在这里浑然一体,可以说是精细的旺盛,精细的疯狂吧。

精细的疯狂,有艺术作品是这样的吗?

也许,一个浑然的矛盾体,奇异而和谐的,才可能会拥有更强大的艺术冲击力。

般 配

相比之下,好多南方女子就太瘦了,真是太瘦了,细细窄窄竖着的一溜。夏天,为着凉爽,穿露背装,那肩胛骨就两边凸起,一对的秀气好看,兼之身形矮小,背后看起就柔弱得叫人心疼,没有彻底长大那样。

这样女子给人的感觉,没多少分量,在弹簧床上,弹簧一动,人会浮起来一样。

还是南方的钟灵男子配她们的好。北方的,尤其西北的,太粗蛮了。粗糙的,硌人。那女子的纤细肋骨,弯得很美,却脆弱。

其实,世界是分成好多个的,一个一个的:印度的,非洲的,澳洲的,巴西、西班牙的,埃及的——各种各样的男女,上帝真不怕麻烦,造了一个又一个……

笼 子

路边,一大片的旧楼,人家的窗子一律套着方形的铁栏杆罩子,远远看,一间间屋子,像是一个个鸟笼。

一座楼,就是无数的鸟笼。跟鸟笼不同的是,鸟笼到处都透着,可以四处看,人的鸟笼子,只有一处透着。

这些人家,就是住在这样的笼子里,一扇门,进出,一扇窗子,看出去。

住进去了,时间久了,习惯了,也就觉不出来了。

消火栓

见到很老式的那种消火栓,像伦敦或上海旧电影里那样的。现在,叫防火栓,可觉得还是叫消火栓的好,消比防更为切近那本来的意思。摸摸,粗笨的铸铁,冷而硬,铸铁的毛糙部分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消磨而光滑。消火栓刷着醒目的红漆,炸眼,跟老旧温吞的街道格格不入的调子。油漆似乎最近刷过的,并没有刷均匀,除了新的鲜红漆色,边角处还露着旧日的红。

常见到消防车,“呜呜”叫着,焦急地愣头愣脑驶过去,却从没见到有人使用这种老式的消火栓。

这消火栓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也不知是哪一年弄的。蓄在地下的水已经憋了很多年了,早已憋旧了,憋老了,没有了气性的吧。

摸摸它,是冷冷,硬硬的,有点倔强,脾气,有点生气那样。

语 言

在这边买东西,语言老是要转换,卖东西的人习惯说粤语,得抢着先说一句普通话,他们才能转回来。

他们说普通话的时候,我总觉得像是一辆汽车在转弯,轴承艰涩,生锈了,转得疙里疙瘩,那么吃力。

偶尔,会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抑或一个是属于白天的,一个是夜晚的。

饺子馆

夹杂在南方人的饭馆店铺中间,有东北人开的饺子馆。在南方,有很多东北人,东北太冷了。

喜欢这一家的酸菜饺子,还有大杯大杯的原酿鲜啤酒。

一进门,老板一张口,粗喉咙大嗓子,一股酸菜味儿,苞米馇子味儿。

要了酸菜猪肉饺子,一大杯的啤酒。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一口一个饺子,一口一个饺子,接着是一大口啤酒。

旁边桌子是南方人,也是一盘饺子,小心翼翼地,咬一口,咬一口,吃着,一边悄悄看看我。见到他看我,我有点挑衅一样,端起啤酒,猛喝了一大口。

那人,一会走了,想想,觉得自己有点无聊。

一个拐角处,以前墙上挂着一个自助机,印着白字,自助避孕套。现在那个位置改换成了一个箱子,箱子上印着黑字:打黑除恶举报箱。

夜晚,有人想起来,摸黑下楼,去买避孕套的时候,临近了,猛然看见那几个字,会怎么想呢?

做爱,总不是“黑”“恶”的吧?

可也许就因为这几个字,那一晚就觉得沮丧,即便别处有卖的,也不想那件事了。

可也许,更想。回去,跟女人一说,女人大笑,笑得颠三倒四。

关灯,管他呢!

买卖

去市场买贝类的东西,回来蘸生抽芥末吃。我不记得都叫什么,就那么看着,指着这个、那个买。以前也问过人家,人家说过,我只是记得有花甲,其他的,忘了。

卖东西的人,用铁丝笊篱捞出一些,随手在里面捡出一个,扔了,再捡一两个,又扔了,亦是那两三个是死的。

其他的那些,老板不捡了,转手上秤。那些过了秤的,究竟里面还有死的没有?不知道。我觉得那老板可能就是做做样子,习惯的样子,即便没有死的,他也会随意挑出几个,让人觉出他是诚实做生意的。反正,外行人看不出那些贝类,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他就那么卖,我就那么买,两边都已习惯了。

摆小摊的女人

菜市场外面,因为买菜的人进进出出,总有人为省了摊位费,在这儿的路边摆个小摊,随意卖一点什么。

常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随手地上铺一块旧塑料布,摆上很少的东西,有时候就是几条大小不均的鱼,似乎鱼的种类也不同,鱼也总是蛇皮那样的花纹身子,我不认识。也有几只蟾蜍?蟾蜍,也是可以吃的么?她掏出这些的袋子里,还有一些水草之类。也还有几把青菜。就那么一点东西,能卖什么钱呢?那点钱能养家糊口么?她摆的那点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呢?也许是在水产蔬菜市场捡拾的,或是极便宜,人家几乎不要的,给很少几个钱,就拿走了。

这个人也不像是附近城中村的人,也不大像是城里的。一周时间,她总有几次在这儿。

我每每注意她的表情,她不笑,也并不全然麻木,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低着头,悄悄抬眼扫一眼路过或是站在小摊前的人。说句请宽恕我的话,有某种动物的表情。什么动物呢?我甚至想,这样的表情,也近乎动物的埋伏,等着伏击谁那样。

每一次经过,我都会看看那个女人,这让我想起人类身上还有多少动物的气息。

一段时间,没见她出来,我以为……而她又出来摆摊了,还是几条大小不同的鱼,用细塑料绳子捆扎着的蟾蜍,几把青菜。只是,显得又老了几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