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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0年第6期|余静如:404的客人(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0年第6期 | 余静如  2020年06月24日06:35

阿布此刻在地铁上,瘦瘦小小的身体在人与人之间的夹缝中晃荡着,她又一次感到饥饿,她摸摸口袋,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着,是姨妈。

“阿布。”电话那头传来姨妈爽朗的声音。

“姨妈。”

“吃了早饭没有?上班没有?好久没和你打电话了。”姨妈说。

“嗯嗯。”阿布回答着,又什么都没回答。

“你搬家了吧?我听你爸爸说了,新环境还好吗?租金贵不贵?怎么也不跟姨妈说呢?姨妈还想去看你呢,给你做做菜,养养胃。”姨妈一口气不停地说了许多。

“哎,姨妈……我在地铁上呢,手机都要被挤掉了,现在下地铁不说了啊,一会儿有空跟你说。”阿布说着,挂断了电话。心下疑惑,父亲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搬家的事情,回忆许久,才想起来搬家那天,自己正指挥搬家师傅开车的时候,父亲曾打来一个电话,而自己说搬家正忙,便把电话给挂了。

阿布的母亲在阿布很小的时候就因意外去世了,父亲不久之后便再婚,生下一个弟弟。阿布童年时期有一段时间跟着姨妈生活,所以阿布和姨妈亲近,只是后来阿布大了,姨夫似乎不愿意让阿布住在家里,况且,姨妈家里也有个小霸王般的表弟,阿布便搬了出去,和外婆住了两年,再以后,阿布便开始在学校寄宿的生活。渐渐地,阿布和姨妈也疏远了,和父亲的关系就更不用谈。不过近两年,姨妈却和阿布联络得密切起来,时常在电话里数落表弟的不争气,叛逆、考不上大学,在一个专科学校里混日子。又感慨阿布的乖巧,细数阿布小时候住在家里,自己是如何地照顾。

阿布听着这些,倒不是无动于衷,却也有些许厌烦了。虽然地铁上正饿时,姨妈说起自己做的菜,阿布有些嘴馋——姨妈做得一手好菜,可阿布现在的胃已是无福消受。阿布这一天回到家已是九点,也不算太晚,开门之后,屋子里亮堂堂,所有的灯都开着,狭小的几间屋子里油烟弥漫,阿芒正在做菜。

“我现在在焖牛肉,明天吃。今天你先吃桌上的冰糖雪梨吧,特地给你做了养胃的。”

阿布走向阿芒,环抱了一下他的腰,随即端着那碗冰糖雪梨进了卧室。她坐在床上,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阿芒的手艺应该是好的,可她只觉得嘴里甜得发腻,就连牙齿都像是被厚厚的一层糖包裹着,变得酸软无力。正是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是支付宝的提醒,收到一笔转账。阿布打开一看,姨妈转了五千元过来,附带一句话:吃好喝好休息好。阿布才想起,自己没有给姨妈打电话。阿布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五千”这个数字上。五千元差不多是姨妈两个月的退休工资,对自己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一笔意外惊喜。姨妈好久没有这样大方,阿布回忆起上一次姨妈赠与自己礼物的时间,那还是她小学毕业时,姨妈给她买了一双彩虹色的凉鞋。她很珍惜地穿着,不到一个星期,鞋面却断了。阿布懊丧不已,胆战心惊地拿着鞋给姨妈看,姨妈倒半点也没有责怪,只是自言自语:“几块钱的东西就是不好。”姨妈全然没有想要修复那双鞋的意思,转手便把它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在阿布搬进新居的第四十八天,她终于接到了房东的电话。阿布看见来电显示,心脏突突地加快了跳动,又像接受宿命一般有几分安心。房东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呢?

“阿布”,是老妇人的声音,哪怕只是听见声音,阿布也知道她在笑。

“阿姨好。”

“住过来一个多月了,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的,阿姨的房子很好。”

“阿姨最近啊,身体不好,叔叔又腰疼,所以没有请你上家里来吃饭,你微波炉买好了吗?洗衣机买好了吗?”

“嗯。”阿布含糊地应着,心里飞速地对老妇人的话做出种种推测,排列组合着。身体不好、腰疼、吃饭、微波炉、洗衣机……

“过几天,天气好,请你来我们家做客,好吗?”老妇人说。

“啊,好的。”阿布很快回答,“过几天”的事情,可以“过几天”再说。

“还有,小区新换了门禁卡,我去领过了,今天你下班,我给你送去吧。”老妇人说。

“不不,阿姨……我今天要加班,回来太晚了,你那时候也该休息了,门禁卡我不着急,小区门平时都开着,过几天我去您家里拜访,顺便就拿了,不麻烦您跑一趟。”阿布说完,暗叹自己反应快,不过这样一来,“过几天”这事,就确凿了。

这天夜里,阿布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体已经陷入极度疲劳,开始发热,大脑却活跃着,始终难以入睡。阿芒在身边鼾声大作,阿布莫名生出一股怒气,把他推醒。

“你说我哪天去房东家好呢?周六?周日?上午去还是下午去,我带点水果可以吧?”

“什么啊。”阿芒在半睡半醒中嘟囔,阿布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大半夜的你怎么在想这种事?快睡吧。”阿芒伸手去揽阿布的脖子。

“我睡不着。”阿布有些无奈。

“怎么啦?”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阿芒用胳膊支起身子,打开夜灯。微弱的灯光下,阿布的五官陷在阴影里,眼窝凹下去。

“想到要去房东家里,我不舒服。”

“那就不要去啊。”

“怎么能不去,有什么理由不去?”阿布有些恼火,从床上坐了起来。

“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去?”阿芒感到莫名其妙,也坐起来。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呢?”

“我不懂什么?”

阿布明白再说下去也是徒劳,阿芒不能理解她的想法,然而她理解自己吗?一定要用语言梳理,她害怕的或许是房东对自己的期待,抑或是与陌生人的交往,又或者,一种被动形成的亲密关系。可是,那对老夫妇真的会对她有所期待吗?

阿布自己也判断不了,阿芒翻身避开夜灯的光亮,再次睡去。阿布突然厌恶阿芒熟睡的脸,她把灯关了,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

余静如,生于江西,2012年进入复旦大学写作班,毕业后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见于《钟山》《西湖》等杂志,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安娜表哥》。现居上海,从事编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