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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0年第6期|胡竹峰:玲珑

来源:《山西文学》2020年第6期 | 胡竹峰  2020年06月23日07:06

小文章有小文章的意思,这意思长文章没有。小文章意思在小巧玲珑,有庭园氛围;洒洒洋洋的宏阔长文章,没有这种风味。

罗大经说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少年读过的书,叔齐在岸上徘徊,扬声悲歌。我这一张断弦琴弹得出一声声的哀弄:丁东,琤琮,玲珑,一声声是梦,一声声是空空。

文章是空空事业。

以空为业,有一些玲珑意思就好。鲍照说,白日照前窗,玲珑绮罗中。玲珑未必非要在绮罗中,玲珑布衣,玲珑粗服,更有好风华。

灼灼灿烂

清明前下了场雪。山里花草正好,红一片白一片黄一片紫一片绿一片。枝头积雪花影灿烂,何止明月前身,春花带雪看,又奇崛又中正。次日阳光大好,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万物清明里是大地涌动的气息。茶花兰花桃花梨花次第开放,明晃晃闪烁。草木疯长,其状鲜美灼灼。万物有灵,秋叶与霜雪之态,亦灿灿夺目。物华之美,大抵如斯。

旧传奇中的故事。一老狐见人行匣苏黄李杜孔孟老庄文集,称灿灿有光。人以自家诗文示前,狐讷讷良久道:漆漆黑灰气。皮日休诗里说得好,唯书有色,唯文有华。好文章也灿烂,才华灿烂,学养灿烂,识见灿烂,光耀眼眸,穿过时空古旧的窗棂,立虹在野。下笔底色有异,不论落墨如何,得灿烂者得生机也。

夜走外滩

2020年1月16日,赴上海,旅舍枯坐半日,夜里忽起游兴,约友人潘昱竹夜走外滩。灯火迷离,下雨的缘故,城市夜色暗淡。想起鲁迅的上海、张爱玲的上海、茅盾的上海、巴金的上海。这一夜,也是胡竹峰、潘昱竹的上海。

撑伞而行,穿巷而过,陆续三五个醉汉,岁末年关,是离别宴也是欢聚餐,往往醉人。路过一米粉店,一对中年夫妇,和和气气。三两个食客。一女子一脸倦容,独享一份炒饭一份米线,戴耳机看视频,不自禁多次大笑出声。凌晨回酒店,一大厦楼下,一流浪汉席地高卧。

游马郢

己亥年腊月二十七,两三友人结伴车往马郢。一路行经处,雾气相随,淡淡地萦绕树林,林中杂木舒朗。饭食的浓汤气息滚滚而来,一时富贵一时吉祥。这是腊月的味道,这是乡村的风致。

农舍俨然,几个村民进进出出,人皆一脸安详,一身文气,斯文在兹,心下一时惊奇。屋边菜畦端端正正,蔬叶鲜气淋漓。鸡不鸣,犬不吠,安如木雕,得了此间水土的静气,自有一番恬淡。

马郢地属长丰,距闹市颇近,人来了却觉得此地远离了尘嚣。感叹不是世外桃源,而且乡居福地,真真丰饶长久也。

马郢可游,更可居也。

寝食安

故里风俗,人到三十六岁是一个关坎。很多地方也将三十六岁视为不顺之年。

进三十六岁的时候,病了,胆结石,疼痛十个小时方才逐渐消停。人住院了,三五日不得饮食,结石不过厘米大小,芥蒂可伤人,何止四两拨千斤。

人生第一次住院,想想人不过病中人、病外人,而到底要在病中走几遭。病是人生逃不开的苦。老话说,没什么无所谓,只要不是没钱,有什么都好,最怕有病。没钱可以挣回来,但人活一世,总有得病的时候,与富贵贫穷命理都无关。

对白墙沉思,感觉人生得安就好,并不需要那么多金钱佳人美食权位,也不需要那么多文章,纵然是锦绣文章。

病人往往寝食难安,寝食安乃大安。寝食安,天下定。

中国红

得一串南红古珠,入手细腻,表皮光洁,橙黄中隐隐泛着包浆的晕斑。此串十粒南瓜形,两颗橄榄形。橄榄好吃,南瓜好看。橄榄外圆内刚,味苦且涩,气息却清芳。

南红色彩丰富,锦红、柿子红、玫瑰红、朱砂红、缟红,皆俏丽明艳。中国人爱红,有中国红一说。南红之色颇好,好在红上,红得容光焕发,红得喜气洋洋。小时候过年,家里门框上总要贴“万事如意”四字。当时看了不以为稀奇,现在想起来,觉得熨帖。人生所求无非万事如意。

赠南红珠者,友人王祥夫。祥夫先生以文名世,博物好古,工书画,笔下瓜果蔬菜山川人物得了齐白石意味,自辟笔路,又清净又文气。存有他书法一幅、山水一幅、虫草一幅。虫草画的是风吹高粱,一只蚂蚱伏茎叶做凝神状。展画细看,屏息良久,不敢开口说话,怕此物惊走也。

得铜印记

铜印源自东周,盛于西汉,古称金印,多为官家所用。《三国演义》上关羽快马斩得颜良,曹操即表奏朝廷,封他为汉寿亭侯,并铸送铜印。

铜有好意思,铜郭,铜堞,铜楼,铜山,铜墙,铜头。京剧里还有铜锤,又称净角、黑头,俗称花脸,以唱为主,是我最喜欢的角色。旧小说中常有使铜锤的好汉,骁勇异常。少年时,老家有一铜匠,整日挑担走村过户,补锅修锁,化铜为水,变腐朽为神奇。他是乡村里的闻达。

2020年春月惊蛰,得湖南叶之蓁先生黄铜胡竹峰名印一方,边款尤妙:

囿八斗之才于寸方内,快哉。己亥岁末之蓁利刃攻铜。

攻铜如作文,各有艰辛。铜者,金也,得铜即得金。金为五行之首,金为美,好文章是金言。受此铜印,无意多金,但求多得几斗美文。

多收了三五斗文章

有人存钱,有人储物,有人收礼,有人受贿,有人获罪,有人藏娇,有人匿私,有人纳福,有人得力,有人进寿,有人来宝,有人招财,有人购稻,有人买菜,有人……我只有积攒文章。近来笔勤,多收了三五斗文章。颇觉欣喜,觉得天空灿烂,日日是好日。

梦神

梦如雾气,梦性阴。白日里有太阳神在,阳气重,雾气消弭,故梦神诺诺不敢出耶?夜里做了几个梦,当时很真切,早餐之际,依稀有痕。饭后忘得干干净净。

我白日睡觉不做梦。

两株树

非亲到其处,不知《秋夜》一文纪实。八道湾鲁迅旧居的院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院内有两株树,一株白丁香,还有一株白丁香。《鲁迅全集》二十卷,《野草》月华光洁。

旧居无俗韵,多文气多茶气多酒气多意气。此地宜喝茶,宜饮酒,宜对坐,宜闲聊,宜著述,宜翻书,宜回忆鲁迅,宜回忆知堂。

前院有两个人,一个周树人,一个胡竹峰。后院也有两个人,一个周作人,一个还是胡竹峰。

不扫

落叶不可扫,残花不可扫,茶渍不可扫,其美在残在落在斑驳在无可奈何。屋舍不可不扫,不可勤扫。三日不扫,和光同尘,自有清净。

春食记

春食之美在春。春为青阳,春为发生。春者,天之和也。春,喜气也。春天的食物,生机勃发,欣欣向荣,让人心旷神怡。只是太短暂了,仿佛春眠。

“春”字在甲骨文里从草从木 ,草木春时生长,中间是“屯”字,似草木破土而出,土上即刚破土的胚芽,寓意春季万木生长。故春食第一美者,草木也。甜豆、豌豆、水芹、莴苣、油菜、菠菜、香椿、笋、瓠、韭、枇杷、樱桃、茭白、荠菜、马齿苋、蕨、马兰头、枸杞头、榆钱、野蒜、槐花……

梅花闲笔

梅树下闲逛。有些花开始露出残相了,他年的花不是今年的花,他年的人亦非今年的人。花下坐着,有风吹来,拂乱地上的花瓣,拂落树上的花瓣。花瓣悠悠荡荡,飘在头发上,有一片贴在脸颊,湿润新鲜。花瓣在空中飘飘摇摇,水面纷纷扬扬一白,红色的鱼银色的鱼黑色的鱼跳起,啪地落下。人定在花雨中,真真觉得落花似雨。莫名伤感了。

夕阳下

夕阳下,柳絮微红,忽然想吃一碗炒河粉。

居中原时常吃炒河粉,掺牛肉、豆芽、青菜、鸡蛋。油不可多,多则腻;油不可少,少则干。

太阳西矣,炒河粉三块五,邻座喝啤酒的男人脸色酡然。

离开郑州已经八年,八年没吃过炒河粉了。

风雨

神道辽阔,路边石雕有麒麟、狮、虎、羊、华表、石马、文臣、武将、内侍,也有牵马的弁兵。衣着、扣带、毛发纤细如新。秋草青青,扁柏瘦且高,石雕比人高,树比石雕高,云比树高,天比云高,倘或是夜里,自有星辰高过天层。

岁月的风霜斑斑点点撒在石上,与秋雨一起,伸手一触,有季节的秋意,也有历史的秋意。秋雨无声,银灰色的雨丝斜斜地飘扬开来,撑开伞,方听得轻轻的淅淅沥沥声。雨水打湿树枝,伞骨冰凉,执伞的手也冰凉。

六百年前的匠人采石于此,斧锤的钉凿声由近及远,远到六百年前的风雨中。那风雨是明朝的风雨,很多年后,还有明朝的风雨。明朝的风雨烟消云散,明朝的风雨不绝不止。

风雨如晦,风吹雨,风里有雨,雨带着风,风雨不止。银灰色的细丝交织出一张韧而细密的网。人在网中,世事在网中。

塔里叭与麦鱼

江南升金湖畔人家有一种两头尖尖的小木船,小巧灵活,既用于打渔捞虾,又用于水上运输,名为塔里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升金湖流向长江,河湖经年舟楫往来穿梭,塔里叭像落叶一样密布在黄湓河和升金湖的流水上。

其地有种鱼,形小似麦粒,值麦熟时节上市,人称麦鱼,以小鱼、小虫、水中硅蘖类为食。农人捧出烤干的鲜麦鱼,颗颗似珍珠,金灿灿、亮晶晶,头尾齐全,鱼眼完整无缺。其鱼自古被人珍之。

村上首香木潭曾是昭明太子垂钓处。

昭明太子的《文选》,我读过,有法有道。

药苦

药多苦,造物者借苦警心,教人惜爱肉身以久健康。若不然,终有苦头。人世到底有甜头,然甜头不可多尝,不得多尝,不能多尝。天地不仁。

少年吃糖,中年服药,始尝人生苦味。

人生识字忧患始。

人生忧患吃药始。

肉身

肉身宜俗养,方得富贵气。此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道。精神需雅趣,可脱烟火味。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

天下肉身皆是俗物,脱不开生老病死。人间精神分得高低。

那日读《楞严经》,卷八说得好:“是清净人,修三摩地,父母肉身,不须天眼,自然观见十方世界……宿命清净,得无艰险。”宋人方回诗道:

一毫不敢昧苍天,生世明年七十年。

自恨肉身无报答,日常饱饭夜安眠。

大块文章

北地气息还是厚,味厚。山如一锅大馒头,高低起伏,粗壮着。河流也粗壮,如新炸的油条,横亘在那里,富且贵之。未必一味是富贵气,家常滋味,庭院深深。

近年雨水足,春日欣欣向荣,北方近乎江南。秋天沉下来了,地气下沉,走在街头,市声灯影里有话本传奇,有诗词歌赋,有大块文章。

北国苍茫,大块文章。

人来不惊

山清凌凌只见秀色,不见草木。车走在晨光中,一步步腾挪,山一路上下相随,像抻开明清工笔山水手卷。那山高低不一,起伏数寸而已,绵延不知长短,不知首尾。秋冬之交,叶落树萎,有露珠挂在枯枝上。柿叶衰败,柿子却葳蕤肥硕,喜气盈盈。喜鹊也肥硕,从容啄食,人来不惊。

还神汤

古人多有闲情,充塞胸中,为诗文,为小说,为书画,为兵家,为纵横家,天地有闲情。故史书里有闲情,诗书里有闲情,评书也不乏闲情,攻城略阵、安营扎寨皆为闲情。

近来文气枯竭,今日偶得一片闲情,写出两篇小品。小品之心,到底闲情。文章画龙,闲情点睛。作文不过刻意闲情。游永州柳子庙,见“都是文章”牌匾,都是文章也是刻意闲情。闲情是我的还神汤。闲生静,静有神。

废园

枯叶满地,枝头一空。天气阴沉晦暗,芦苇顾影颓然,残荷亦颓然。绕湖堤漫步,风行水上,忽觉出寒意。草地上黑影一点,瘦石也。瘦石上黑影一点,乌鸦也。那乌鸦也有黑影一点,顾盼自得。众鸟自树间跃下,从容觅食,不惧游人。

园为圆明园,随行者皆索然,觉得冬日废园无味。废园之美在废,废到极处,生机出来了。游废园,借此感触生机,可谓此行之得。

好文章

文章是有味道的,酸甜苦辣咸亦是文章之味。文章以苦辣咸做底色,比酸甜走得远。酸不能多吃,甜也不能多吃,酸甜文章不能多写。

我生活中喜欢甜食,写作上偏爱苦辣。苦不是真苦,辣也非真辣。人生苦中作乐,写作苦中作乐,能作乐就很好。文苦字涩,文辣字壮,这是我理想中的好文章。好文章不是人人都写得,好文章不是人人都读得,好文章是上一代的木石前盟,好文章是这一生的金玉良缘。人生苦短,多读好文章。譬如朝露,多写好文章。

逆行文章之河

先秦文章滋味醇厚,寻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读魏晋文章。魏晋文章精神勃勃,寻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读唐宋文章。唐宋文章高头大马,寻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读明清文章。明清文章兔起鹘落,寻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读民国文章。

逆行文章之河。

起云

起云了。一朵朵一团团一簇簇一丛丛,或停在空中或飘在天上。

云遮了日头,人在阴影里。灰色衣服的人,黑色衣服的人,黄色衣服的人,大的云仿佛一尊兽,罩在那里,一头搭在山尖,一头悬空天上。

四下觉不到风,炊烟笔直如一管淡墨划过青纸。篱笆墙上的竹枝忽地一颤,一只黑鸟雀跃而去,扑棱双翅飞翔云层。

天地如此静穆,四野无声,天上起云。

走虫

武松醉卧景阳冈大青石上,只听得乱树背后扑的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这大虫却是老虎。古语里,蛇是长虫,老虎是大虫。

《大戴礼记》有虫分五类之说:禽为羽虫,兽为毛虫,龟为甲虫,鱼为鳞虫,人为倮虫。《礼记》也说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之长;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有甲之虫三百六十,而神龟为之长;有鳞之虫三百六十,而蛟龙为之长;倮之虫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

关中地方还把人说成走虫。走的是虫豸,走的也是虎豹,大象缓步是走,骏马奔腾也是走,龙行是走,跬步还是走,穿街过巷是走,游山玩水更是走,我们活着,我们走着。

人往高处走,更上一层楼。水往低处流,有容乃大。流水不腐是走,户枢不蠹也是走。庄子逍遥游是走,孔子游列国也是走,一个走向江湖之远,一个走向庙堂之高。人生如戏,走一个粉墨登场,光阴似箭,走一个沧海桑田。

走南闯北、走州过县、走马到任、走山泣石、走斝飞觥、走蚓惊蛇、走及奔马、走马看花、走漏风声、走石飞沙、走为上计、走为上策、串街走巷、走丸逆坂、走笔疾书、走笔成文。我过去走笔疾书,如今走笔依旧,疾书不再,好在还能走笔成文。其实走笔就好,成文不成文不重要。

五庙

五庙,我在很小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岳西有儿歌:

又哭又笑,黄狗作跳,花狗抬轿,抬到五庙,五庙不要,往东缸里一掉。

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没有意思吧。儿歌大多是没意思的,不过朗朗上口,逗得三岁小儿破涕为笑罢了。猫抬轿在年画里见过。老鼠嫁女猫抬轿。那鼠是硕鼠,极肥大。鼠嫁女是有趣的民间故事,小时候见红纸画此场景,贴在窗子上。《虞城志》说,正月十七夜民间禁灯,以便鼠嫁。杭俗谓除夕鼠嫁女,窃履为轿。

五庙距我乡不过百里,却没有去过。那天去了,不过平常一个普通集镇,为何让我生出许多感慨呢?去了五庙,但还有五庙在心里:

灰色的天空下,没有阳光,瓦房青砖,五座小庙依山而建,庙里的木偶积有厚厚的尘土。红披衣旧了。后山上麦田半尺高。

这是三岁时候想象的五庙,过了三十岁,心里还有这样的五庙。

寻味

酸甜苦辣是味,清坐闲谈是味,高卧冥想是味,把卷长吟亦是味。游历得山水味,怀古得前时味,看书得文墨味,写作得文章味,赏画得水墨味,观帖得士子味,读碑得金石味,种菜得稼穑味。日色有光明味,月色有清凉味,山中有林下味,水畔有幽僻味。金圣叹说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会有火腿味,金圣叹有奇味,石破天惊处不动声色。石破天惊是味,不动声色也是味。人间处处有味。人间味不过风物味、烟火味。

过野村所见

众人过得民舍,忽入杂木林。一只松鼠咚然滚落地上,骨碌爬起,纵身隐于树后,再不见踪影。池塘边油菜开花了,水里一片花,地上一片花,眼里两片花。更有老树虬枝探入河潭,花千朵万朵,有红有白。水中和枝头同时开花,一朵化为两朵,千朵化作万朵,顿觉春意大好。白鹭在田间或停或飞,野鸭悠游荡过石桥,阳光照下,野草无言。

风赋

庶人之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堀堁扬尘,勃郁烦冤,冲孔袭门。动沙堁,吹死灰,骇溷浊,扬腐余,邪薄入瓮牖,至于室庐。

——宋玉《风赋》

中原一到冬天,风就多了。冬日夜长,偶尔入睡迟一些,若无兴趣读书,许多时候只得躺在床头听风。

江南是温柔富贵乡,雨水足。中原乃悲歌慷慨地,风沙多。北风大作,门窗紧闭,还是有细小的沙尘钻进家来。桌面尤需勤扫,若不然半日工夫便灰蒙蒙一层浮灰。楼头远望,骑行人裹条围巾,捂得严严实实,顶风迎沙。

风大得很,日夜不休。晚间,市声寂寥,大风越发张狂,于楼台间冲撞做狼嚎状。昏沉欲眠之际,风声陡烈,睡意又无。仰卧着,只听见狂风呼啸,玻璃哗哗作响。索性起床,一个人跑到楼下的小酒馆里闲坐。一时听不见呼呼大风,却忍不住将眼来看了。顾盼之际,想起韦应物的诗句“把酒看花想诸弟”。这首诗以前读过的,事隔多年,已记不清余下三句。酒入饥肠,得打油一首:

酒馆无人竹椅静,窗外有风漫夜行。

把酒看花想诸弟,中原寒冬清凌凌。

阿弥陀佛,今人作旧诗,要么没有平仄对仗,要么只有平仄对仗。

起身回家。夜深了,小巷空无一人,路口杂货铺门灯远远照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暗影。只听见一阵无节奏的声音,远远从街头穿过来,像是谁家顽童忽在耳畔吹响尖厉的铁哨。倏然,前方卷起一片尘土,风来了。人逃也似的回房。关上门,风悻悻吹过树梢,隐隐传来金属之音,然后在楼道间汹涌而过,呼呼像大铁锤夯在墙上。

南方人并不习惯这样的风。袁中郎言及燕地之风时说:“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心下总不免暗笑,想夫子到底书生耳。如今,甫入中原,已知中郎先生非危言耸听。

胡竹峰,1984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