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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20年第6期|徐春林:南墙北墙

来源;《黄河文学》2020年第6期 | 徐春林  2020年06月22日10:12

一堵间隔的墙坍塌后,我对村庄的记忆就陌生起来。头顶上的云朵,地上奔跑的羊群,再也不愿意顺从我。就连从北往南而来的风,也绕过村庄,远远伸进孤悬的天空。夜晚的星星呢?变得越来越渺小,再也不愿意为孩子们引路。

那是个太阳不会向中午移动的早晨。燕子在薄光照耀的蓝天下飞翔着,叽叽喳喳,飞得极快,几乎看不清它们的身影。

我听见院子的开门声,爬起床,搓揉着睡意蒙眬的眼睛,看见一捆捆禾苗躲在南墙根下,可爱得就像刚刚出世的婴儿,转悠着眼珠,和村里的植物说着话。我发现,禾苗熟悉村子里的人事,知道我是谁。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个颠倒黑白的人,是家里唯一不会瞌睡的人。

父亲喜欢在夜晚干活,赶着月亮,听着地下的虫鸣,仿佛看到了从田里长出的粮食。我是被黄牛的哞声喊醒的,搓揉着布满眼屎的睫毛,爬起床时,父亲正赶着黄牛进入院子,汗流浃背,脸上满是泥浆。牛站在地场嚼着草料,尾巴像秋千在空中来回扫荡,苍蝇像是在和它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牛是父亲的伙伴,父亲视牛为朋友。牛拉着长脖子,伸出舌头将草料卷入口中,用劲细细嚼着。父亲坐在一旁抽着旱烟,看着牛慢慢吃饱。村庄的烟囱里,无论是早晨,还是黄昏,烟雾从不间断地时起时落,簇拥着,一团团高悬在半空中,或坠落到地上到处乱窜,不知朝何处躲藏。

父亲抠落烟斗的烟屎,把烟斗放在搁架上,起身朝墙脚的禾苗走去。父亲把禾苗拧在竹篼里,挑着竹篼往犁好的田里走去。我就像个跟屁虫,跟在后面蹦跳着。狗紧跟在我的后面,像是去赶一场春风。

牛见我们朝田间走,哞哞地叫起来,声音深远悠长,整个村子都听得见,村子里的牛也跟着叫起来,像是彼此说着农事,交流着村子里的春天。

牛叫时,其他动物的耳朵痒痒的。但谁也没有牛的喉咙,喊不出一样的声音。

“嗨,嗨。”这是我家南墙下的声音,是隔着墙壁穿过来的。他的声音像喇叭,具有无限的张力,叫起来的时候,声音会越来越大,在村子里传着,就连牛的叫声,也被压得极低。他的身子瘦小,窝着头,成天把半边脸贴在墙上。他贴着头的地方,像个月牙儿。

他的名字叫三喜,是个患有脑瘫的哑巴。我从田间回来时,他趴在墙边不停地“嗨”着。我感觉他是在和我说话,我也学着“嗨”回应他。

他就这么不停地“嗨”着,一辈子没干过正经事的懒汉。被他叫醒后,我提着锤子出了远门。

“你累不累?”我站在南墙的墙头上,伸手摸着他的头说。可是他根本听不见,眼睛不地朝我打转,还是不停地用劲“嗨”着。我发现,他每“嗨”一声,脖子的血管就会膨胀。好像他的声音,是从血管里喷出来的。

我不清楚他要干什么,那天他扯着我的手,不停地往墙上爬。我的脑门像是闪过一道光,铆足力气,伸手往上拉他时,母亲喊住了我。

我家的土屋居住过十几代人。文化大革命期间,一向无辜的老屋,以一堵矮小的墙作为分界线,划分成两家。南边的是我家,北边的是祖武家。在此之前,老屋没有南北之分。我家把这堵墙称为南墙,祖武家把它称为北墙。一堵墙,就这样把一栋房子隔开了。

老屋被划分出去之前,曾祖父徐琢玉一直住在北边的厅房,他患有痨病,早晚咳得厉害。父亲在南边的厅房出生后,对曾祖父的咳声非常敏感,听见咳声就会哭个不停。曾祖父时不时趴在窗眼上看父亲,父亲也时不时竖起耳朵,听他的咳声。咳声停下来的时候,院里是安静的。奶奶说,曾祖父忍咳的时候,总会憋得面红耳赤。

那时,家里倒是希望有堵墙,有堵密不透风的墙。隔着墙,曾祖父怎么咳,父亲都会听不见了。

对曾祖父的去世,父亲没有任何印象。他走后,南北厅房的中间筑起了一道墙,北边的房屋,连同厅房一起划分出去了。我长大后,一直没有去过曾祖父住过的厅房。

我家有养猫养狗养牛的习惯,猫狗都养得很壮实,相处得也很和睦。

猫是懒猫。说它懒,是因为有阳光时它睡在阳光下,没阳光时它睡在火炉旁。猫头特别硬,沉睡时怎么敲都不会醒。懒猫的肉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把吃猫肉当成一种乐事。奶奶是不允许家人杀生的。她常说万物爱生命,虫蚁畏生死,何况是猫呢?奶奶有着菩萨心肠,因为亲眼见过一只懒猫被活活打死的惨相,常咒骂那些吃猫肉的人没有好下场。

但无论奶奶怎么咒骂,村子上空还是不时会弥漫着猫肉的味道。

奶奶咒骂的时候,三喜却竖着耳朵听得很认真。他好像知道奶奶在骂谁,好像知道村子里谁干了坏事。

慢慢地,我和三喜玩的时候,奶奶不再把我喊回来。母亲喊我的时候,奶奶也会说,都是孩子,在一起玩玩,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似乎理解了奶奶,为什么那么爱猫。奶奶总是把猫看得很紧,下地的时候,把它装在笼子里,放在地头上。仿佛一不留神,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年头一些人常年吃不上肉,想着法子给自己开荤。奶奶不得不这么做。

我家和祖武家不和,两家人长期虎视眈眈,常因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隔墙对骂。奶奶因此害怕祖武家会对懒猫下手。

祖上的恩怨我浑然不知,祖武唯一的儿子三喜,却和我秘密地有着往来。我们用“嗨”说话,相互“嗨”着时很快乐。

我家的懒猫,可不懂这些。有一天夜深,它纵身跳上南墙,朝着曾祖父的厅房奔去。任由奶奶怎么唤,就是唤不回来,而且跑得不见了影子。

奶奶像是丢了魂似的,每天摇晃着出门,夜半才肯回来。她知道,懒猫白天懒,晚上不懒,会到处捉老鼠。她幻想在夜间有可能与猫相遇。可是接连数月,再也没有见到猫。

奶奶为此食欲不佳,人也开始消瘦。后来,我问过奶奶,为何如此爱猫。奶奶说,一份家业,需要猫啊狗啊这些家畜来看护,如果没有了这些动物,村庄就不像个村庄了。

奶奶也想过去祖武家找猫。父亲说,猫在还好,如果没有,说不定,会招惹一场大风波。奶奶只好作罢,成天为猫沮丧。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村子里刮着大风。我家的门咔的一声开了,紧接着一股刺骨的风从门外呼啸进来,把煤油灯的光拖得老长,母亲立即用手掌围住。祖武是随着风一起进来的,“叔婆,我们要搬走了。”父亲刚睡下,母亲还在纳鞋底。听到这个声音,父亲顿时睡意全无。

“你们搬走?”母亲又问了一遍。

“嗯。”

“来,坐,坐这。”母亲把左侧的凳子挪过来,示意祖武坐下。换作以前,母亲必定求之不得。可是现在,她的心里反而有了一些冷意。她感觉从此南墙外会空空如也。这种无限的空,让母亲的心头布满凄凉。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个人从屋子里离开。

“准备什么时候搬走?”母亲问。

“过两三天吧。”祖武说,“我来和你们告个别,屋子空着,你们用得上就用。”祖武的声音有些哽咽。虽然仅隔着一堵墙,我们对他家的事却是一无所知。

“明早叫三喜过来吃顿饭吧!”母亲说。

“好咧!”说着祖武起身,与风一起消失在黑夜中。

天没亮,三喜就来了,我当时还在睡梦中,感觉有人“嗨”了一声朝我走近。“嗨。你怎么来了?”他指着地上,我惊奇地发现他脚下蜷着一只猫。那只猫紧跟在他的脚下,像是被绳牵着。

村里很多人都希望祖武家搬走,我家牵扯的关系最大。父亲和母亲也曾经琢磨过,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话说明。可是碍于面子,没有事先开口。“你看,村子被他折腾成啥样了?就连乌鸦都看不到了。”村里人有意无意地说着。好像村庄里的动物,都是三喜的“嗨”声赶跑的。“有他在村里,人们没办法安稳生活。”

我知道,这一切都与三喜无关。人要是像树根一样,在地下埋几十年,就会熟知地下的事情。可是,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人们依靠柴火烧饭,各种杂木砍伐严重,村里的鸟雀越来越少,就连白鹰飞走后,也不愿意再飞回来。这时,我觉得搬离村子是有意义的。

那天早晨,我看见祖武挑着担子朝山外走动。他们走远的那个早晨,村子里就只剩下风,我被风从南墙吹翻过北墙,站在三喜常常贴着头的地方,眺望着三喜远去的方向,他的“嗨”声就像是小溪里的水,一浪一浪朝着远方,他的影子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感觉村庄像是走丢了一双眼睛。

“农民变市民”是中国城乡变化的一个缩影。作为个体,那些离村的少年可以改变生活,却难以救起衰败的乡村。可是,三喜呢?

多少年后,随着村庄的人慢慢离开,我也走出了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我家和祖武家的那层“隔阂”,也就自然而然地消散在时光的深处,再也没有人能把它找回来。南墙和北墙彻底地被写进了历史。

某日,父亲提到三喜时,说三喜为救一只流浪猫,被一辆小轿车给撞了,满街撒着猫粮。

我确信,这回三喜真的走失了。不知为何?在我的脑海里,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听见“嗨”声。他的声音就像是那只流浪猫,在陌生的城市里到处乱窜。

(徐春林,1981年生,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诗刊》《当代》《中国作家》《散文》《文艺报》等报刊发表作品两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白虎郢都》《活火》,小说集《该死的见面》,散文集《山居羊迹》《芳亭记》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