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3期|孙彤:凯风自南(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3期 | 孙彤  2020年06月23日06:16

船越往里开,我越觉得像是驶进一个看不见底的洞里,这里怎么都不像人世间,海风黏湿而潮冷,像是一对对海鸟的翅膀扇过。

下了船,往岛深处走,一路上人迹罕至,从路的一侧往下看是悬崖,悬崖下面的石头突兀凌厉,千奇百怪,像是一张张面目狰狞的脸,挤压变形了一般,往海里伸去。前面开来一辆三轮车,车上的人都站着,戴着清一色的绿头巾,旌旗猎猎的感觉。看到人影,我心里的恐惧减少了一点,最起码还不是荒无人烟。

再往前走,离海岸线有点远了,雾气也渐渐散去,飞出来一个村庄。我断定这就是岛上唯一的那个叫谷庄的村子了。来之前,我打过电话,营长告诉我,走过一棵大槐树,就算进了村子,穿过村子往半山腰上走就是营区。我爸,我妈,当然还有我自己,怎么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来这个地方。我的脚一直往前迈着,记忆却在迅速倒车。那一天,医院召集全体人员开会,我找个角落坐下,照例掏出手机来刷,猛地听出来院长那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同志们”,还夹杂着哽咽,我抬起头,主席台上的院长眼睛红红的,含着泪水。

“我们医院撤编了。”交头接耳声,嬉笑声,都消失了,比任何一场讲座和政治教育课都安静,礼堂里只听得到麦克风传来的院长急促而短暂的呼吸声。

“我在这里二十九个年头了……”院长的头深深地埋下去。整个礼堂沸水四溅,生旦净末丑,美声民族花腔,愤怒释然疑惑,齐齐登场了,构成各种表情的一个个因子,但又带着有机性和整体性。

院长额头上的三条横纹荡漾而去,直插鬓角,他拍了拍麦克风,华彩无比的礼堂瞬间又恢复了沉静。“愿意留下来的同志,交流到基层部队,不愿意留下来的,暂时编余,年底转业,散会!”

院长自顾起身离席,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留在身后的是山河辽阔。山河辽阔,万物皆有光,前方不是一条死路,而是敞开了无限可能。

到处飘着萧索的况味,我吸吮了一点陈腐、麻木、贫困交加的空气,瞬间就把我的记忆呛没了。我不记得自己在哪看过一段话,是说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我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就遇上了部队改革的洪流,把我冲到这天涯海角的地方。难道我要在这里过一辈子?

想到这些就一阵胸闷,索性在大槐树底下坐下来,歇一会儿。听得树上哗哗作响,掉下一些“毛毛虫”,我抬起头,发现树上蹲着两个小孩,知道我发现了他们,就像猴子一样跳下来,好奇而羞涩地打量着热泪盈眶的我,那眼珠呆滞得一动不动,反而盯得我不好意思起来。我擦了擦眼泪,对他们友好地笑笑,从背包里掏出两袋饼干递过去,那呆滞的目光一下子活泛起来,其中一个孩子想把饼干接过来,迟疑了一下,又背过手去,在衣服上蹭了蹭,又甩了甩,好像能把手上的黑甩出去似的。

小孩吃完饼干,又重新爬回树上,从树底下望上去,像是结在树上的两枚青涩的果子。我也是一枚青涩的果子,曾经我以为自己终究有一天会芬芳满枝桠,可是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芬芳的时候就被摘掉了。

虽然我才刚毕业,但我已经不能再青涩了。

到了营门口,太阳也落尽了。我把介绍信和军官证一并交给岗哨,他们看了半天,才放我进去。到了营部,一个少校军官正在捧着书看,看得太过投入以至于我喊了两声“报告”才把他从书里拽出来,我说:“我找营长。”

他把书扣在桌上,说:“你就是从医院来的吧?”

我瞄了一眼书的封面,是《孙子兵法》,直觉告诉我,他就是营长。相互愣了几秒,他把文书叫了进来,让他带我去宿舍。

文书是个两年兵,像一枚羞涩的青玉米,只低着头在前面带路。营部到宿舍没几步路,但在这短短的距离中,我一直回味着营长的话,看来我是谁不重要,我从哪儿来的很重要。

到了宿舍,上了二楼,文书敲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长相惊艳的女军官,反正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词,秀美的脸庞上镶着一双大眼睛,细长的身材,她站起身朝我走来的样子,让我想到一只鹤。文书介绍说这是教导员,以后你们两个住一间。教导员热情地把我的背包接过去,说了句和营长一样的话:“医院来的?”顺便告诉我她叫乔彧彧,那个字是或者的或再加两撇,我又多认识了一个汉字。

文书一会儿又回来了,他敲了敲门,说:“营长让你把头发剪掉。”

“凭什么,发辫不过肩就可以了。”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乔彧彧拍了拍我的肩,把我重新按回椅子上,说:“剪了吧,我会剪。”

我差点脱口而出说你别闹了,我怎么会让你剪头发呢?但那句“医院来的?”瞬间从我脑袋里蹦了出来,我不过是一个从撤编的医院遣散到这里的人,想到这儿,我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这个岛上没有理发店。”乔彧彧已经猜到我想说什么,她搬来一个箱子,里面有成套的理发工具。

头发剪落的声音在我耳边划过,把我人生的半个过往都剪掉了。既然来了,就只能服从命令了。到底是什么让我选择来这个鸟不下蛋的海岛。情怀?信念?或者只是不甘心?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没关系的。”我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就是,没关系的。”乔彧彧附和着说了一句,把围在我脖子上的布扯了下来,我赶紧照了照镜子,还说得过去,比我想象中要好。乔彧彧从我的眼睛中没有看出不满,就颇有些得意,说这里好多人的头发都是她剪的,包括营长。

她带我去饭堂吃饭,集合站队的时候,营长也在,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不看不代表别人不看,战士们把头使劲埋进碗里,两只眼睛却都挂在了碗边儿,一刻不松懈地盯着我,说得更准确一点,是盯着我和教导员。他们间或把筷子伸向盘子,眼睛还是瞟向这边的,有的像一束又一束强光探照灯,打在我们身上脸上一通乱照,有的像是电熨斗,来来回回地熨烫着,直把我们熨平了,拉直了,才肯罢休。偌大的饭堂里,只有我们俩女的,不看我们看谁呢?

伙食不错,四菜一汤,可是我没有什么胃口,挑起一根菠菜,机械地送到嘴边,乔彧彧扫了我一眼,说:“你没过过连队生活?”

“嗯。”

“一看就看得出来,吃饭这么慢。”

这话有点不顺耳了,或许在她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瞧不起我的,从我进门起,她的那句“医院来的?”我就看出来了,那句话的肌理纹路里都带着轻慢和不屑。乔彧彧一个女的,能到野战部队来当教导员,肯定身手不凡,说不定就是那种“弯弓可射虎,提剑能诛龙”的女侠。

我没有理会她,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乔彧彧面前摆着两个鸡蛋,两个馒头,还有冒尖的一盘菜,除了那一碗玉米糊糊,其余都是双份,我很惊讶她那瘦削的身体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食物,看着她风卷残云般的狼吞虎咽,我的胃都一抽一抽地疼。

吃完饭,乔彧彧带着我往宿舍走,一路上跟我讲,这座岛上就两座山,没有名字,就叫前山,后山。我不知道所谓的前和后是按照什么定的,这里的村民活着的时候就在前山上住,死了就埋到后山上。他们骂大街的时候,经常扯着嗓子喊:“惹急了一木锨把你呼到后山上去!”这句话乍一听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真懂了,才知道他们一辈子就没迈出过这两座山。

风吹过来,乔彧彧指着一棵树说:“看,大树在跳舞呢。”

我感觉自己抖了一下。

她自顾自说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习惯,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觉得一头扎到了天尽头。来报到的第二天,我就参加了海训,看着战士们奔跑着跳进海里,敲下来海蛎子直接扔进嘴里,乳白色的汁液溢出嘴角,才感觉有一丝新奇。没几天,就觉得乏味了,但时间再久一点,这种乏味又会生出丝丝缕缕的喜欢,你慢慢会体会到的。”

她自顾自说着,像是一瓢瓢冷水不间歇地泼下来,泼得我从里到外咝咝地冒着寒气,乔彧彧可真会做思想工作,说了半天就是让我安心留这儿呗,这个地方谁会喜欢呢,我不想喜欢。到年底就提出转业,回家,最起码比闷在这里好百倍。

我开始想念医院里那个我曾亲手种下凌霄海棠桂花的院子,那个汇集了四面八方的风雨雷电的院子,至少能让我自由而畅快地呼吸。就是每天看看形形色色穿梭不息的病人也比忍受这死一般的寂静强。这个鬼地方,到处散发着烟黄色的酸味。我看到天边的海鸥,想要是和它们一样会飞就好了,我就立刻飞回去,而现在,我得不到任何的拯救。我感觉两座山把这里的人压得紧紧的,压得粉身碎骨,压成齑粉。

晚上开会,自带马扎,我缩头缩脑地坐到了最后一排。乔彧彧上来就介绍了我,说欢迎原八十九医院宣传处干事杨美琳来我营报到。从此以后,我的身份就是炮兵团三营技师了。望着前边的一溜寸头,带着绿水青山的浩荡朝气,我又往下缩了缩脖子,在医院我能算得上骨干,新闻报道战线上的中坚力量,在这我是隐没在人群中的一个,有我不多,没我不少。

临近散会,乔彧彧做振臂高呼状:“别忘了我们是祖国的钢铁战士,我们是海疆锁钥!”

她这猛地一嗓子,把我吓得不轻。我有点不习惯,其实用不着打鸡血一般地喊,保卫祖国不是靠喊口号喊出来的,别国势力一直在觊觎我们的领土,和平不是喊来的,血管可能承受不住,我就觉得乔彧彧从里到外都假惺惺的,带着一种表演的成分。忽又想这口号是不是喊给我听的,她是想用这种雷霆万钧的气势把我心里的小九九给震回去。

我以为散会后,营长会找我单独谈个话什么的,最起码也要走个过场,但开完会营长就把自己关进了屋里,后来我听文书说,他至少抽了两包烟,文书开门都没找到他,等烟雾稍稍散了,才发现他在墙角蹲着。我的出现让营长觉得是件很棘手的事情,因为一个乔彧彧就够让他头疼的了。以前这就是个和尚营,一个女的都没有,营长不知道怎样和女干部搭班子,轻了不行,重了不行,冷了不行,热了不行,总而言之两个字,麻烦。

我想问问乔彧彧是从哪儿里来的,但又怕文书给她传话,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乔彧彧肯定不是一般人。

日子就这么过着,在这里我才体会到什么是基层,除了每天一身泥一身汗地重复着训练,休息时间我依然游离在群体之外,很少参加他们的文娱活动,大部分时间就是一个人发呆,而且是熄灯之后一个人跑出去发呆。我渐渐喜欢上目前的状态和思维方式,以及游离于群体之外的孤单和寂寥,时间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连成一片,寂静沁人心骨,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光,只好一遍遍回忆着医院开解散大会的情景。这支部队像一只强大的胃,鼓胀的胃,在囫囵吞枣,几经反刍之后,毫无差池地把消化不了的东西吐了出来。

夜,有条不紊地覆盖了整个营院,熄灯号一响,我就躺下了,静静地听着外面替换岗哨,定时巡逻,各级主官轮流查铺。白天的骚动和喧嚣此刻都平息下来,连院子里的火鸡和奶牛都沉浸在夜的安详里。天气恶劣,船无法送给养的时候,那些可爱的两脚四脚动物们给我们提供了优质的生存来源。两头奶牛并排站立着,间或用蹄子刨一下土,或者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吼,但最终还是被瞌睡制服了,酣然入梦。

脱下作训服的战士们,像是从铠甲里脱身出来的勇士,甩着一天的劳累和疲乏,大声畅聊着,待营长一声怒吼:谁再说话,全班出去跑五公里!瞬间,营院像是落进了一个时间空洞,整个楼上升起一支熟睡者的粗重呼吸合奏曲,并不怎么悦耳。我对他们随时可以入睡的本领心怀妒忌,因为我做不到,严重的失眠终年困扰着我。

其实那些军官们也都没有睡,各自蜷缩在被子里摆弄着手机,给妻儿或者女朋友发着微信,打着视频电话。乔彧彧也会选择在这个时间打电话,她以为在门外的小隔间里打电话就是安全的,其实我听得清清楚楚。她多数时候是在和她一岁多的女儿说话,问有没有想妈妈,每次的结束语都是宝宝乖乖的,跟姥姥睡觉,等你睡醒了,妈妈就站在你面前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乔彧彧已经当妈妈了。

我很想冲出去跟她说,你不能这样,小孩子都是很认真的,你总告诉她你要回去了,又不兑现承诺,跟狼来了的故事无异。但这样乔彧彧就会觉得我一直在偷听她打电话,还是先不说吧,我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乔彧彧打完电话就回来了,我把脸背过去装睡,虽然我们两个还没有太深的交往,但是我总觉得乔彧彧自带一种冷感,眼神里藏着一种犀利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所以我不想跟她多说话。

我装睡,乔彧彧真睡,听着她轻微的鼾声,我下床,把被子卷成一个筒状,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开门的时候,吱扭响了一声,乔彧彧翻了个身,惊得我灵魂都向外漂移了一下,我迅速冷却慌乱的意识,想好了对策,她如果醒来,我就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假装上厕所,大不了几分钟之后再回来,可是她翻了个身,又睡了。我又看了一眼我的床,远望去,真像一个人蜷缩在那里睡觉,如果不去翻动被子,看不出什么破绽。我把背包绳系在栏杆上,顺着后窗溜了出去,到现在我才发现背包绳的承重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我直奔小礼堂,之前早就踩好点了的,礼堂是平时营里开大会的时候用的,不锁门。当我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心情立刻飞升起来,我深深地陶醉于那种空旷中,白天和他们混淆在一起的自我被彻底复归了,对于一个深度失眠的人来说,游荡是再好不过的方式。

快天亮的时候,我顺着背包绳爬了回去。我的被子依然保持着原状,只是乔彧彧的床也空着,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干什么去了,难道去找我了?我刚钻进被子,乔彧彧紧接着进来了,她什么都没说,走到床边躺下了。

或许她在跟踪我。

孙彤,山东聊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硕士,现役军人,出版有长篇小说《红妆·武装》、散文集《“彤”言无忌》,在《解放军文艺》《长江文艺》《天津文学》《时代文学》等杂志发表多篇中短篇小说和文学评论,多篇论文选入《山东新世纪小说评论选》《新语境下的艺术使命》等书。曾获得解放军总政治部和省部级各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