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太湖》2020年第3期|葛水平:潼关邮局的韩瓜葛

来源:《太湖》2020年第3期 | 葛水平  2020年06月18日08:25

正月十五刚过,风摇醒了潼关城门楼上的檐铃,城中人便知春天不远了。

出城送邮件的人回来说,冬天已经走了,走过的地方甚至带走了留下的干雪坨子。走在大路上,手可以从袖筒里伸出来,尽管还刮着风,那风的气息却已经携带着温润的暖意。

持续几年的战乱最后结局如何,目前仍难预料,民族、前途和个人命运让许多当兵人蜂拥在潼关邮局,他们想家了,想寄一封信回去。可他们大多都是文盲,不会写信,有的连自己爸爸妈妈的名字都不知道是哪几个字。

邮局就像他们亲人似的,大字不认的当兵人一页信多半用几种颜色写,让人看了有一种仓促的感觉。字迹本不很好的一纸书信,内容亦平淡,大意是想家了,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等战争结束了就回家。就这几层意思他们都无法表述清楚,来寄信的人都希望看见邮政局长张志良的婆姨绿萍。绿萍长得面善,识字,常帮助他们写信,总是听他们讲述完要表达的意思后,绿萍在信笺上写下,然后念给他们听,经过肯定后,一封信就这样寄走了。

打问收信的日期,其实那个日期是虚幻的,也许会收到,也许会因为战争耽搁在半路上,说不来什么心情,有时候信装进邮筒了,人舍不得走,坐在邮局的排椅上不说话,想象一封信寄回家的情景。

绿萍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和丈夫张志良,也就是邮政局长说:“是不是应该为他们找一个代写书信的人?”

绿萍的话让张志良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近似麻木的平静,战乱中实在是不想揽任何事在身。没有回答,或者说是故意不回答,找了借口走出邮局大门,不知道往哪里去,站在邮局门前没有意识地呆站着,看街道上人来人往。

有一天,邮局门口突然有人摆了一张又小又矮的方桌,桌子上摆放着一本《文学尺牍大全》,一盒墨,两支笔,一沓子信笺,信笺不用时就用一块黄河石压着,以防被风刮跑。

写信的人是一位50来岁的老者,头戴瓜皮帽,眼睛上挂着石头镜,黑袍,马褂,瘦小的个子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

邮局门前吃这碗饭不算稀罕,只要走过城市,所有邮局门前总有这样的人在讨食。

潼关城里知道他的人很多,都叫他“韩瓜葛”。

既然是在邮局门口等待写信,来人就喊他:“潼关邮局的韩瓜葛”,似乎意味着他和邮局有什么瓜葛。说来也是,毕竟是写罢信要从身后的邮局寄走。

能够帮人写信的人,一定得有文化或文字基础,其次要多少懂一点法律和人情世故,再一个,不但钢笔字漂亮,还要会写毛笔字,特别是在尺牍的把握上,既要恰到好处,又要熟能生巧,只要写信人说出想要表达的意思,代笔就必须信手拈来,出口成句,让人情感熨帖。

韩瓜葛的到来引来一群当兵人来找他写信。当兵人多是穷人家念不起书,想谋出路才来当兵。写好的信寄回去也得找人念,穷人家几代人大字不识,并不少见,也希望信上不要出现太多的生僻字,害怕信寄回家读信人不懂寄信人的意思弄笑话。

去年就有当兵人寄信回去,等今年春天收到回信时,看到信上写着:“你在外面当兵保国,家里人忘不了你眉毛上担负的职责。”回信人把“肩”写成了“眉”,读信人读到此处捂着嘴忍不住笑,干脆就读成了“眉毛”,更有意思的是后面说到日常生活,信上说:“你在外面当兵无论是饭是酒,能吃到一斤的绝对是大吃,能大吃一斤的绝对是心大命大人。”

想来是写信人把“大吃一惊”写成了“大吃一斤。”  

代人写信既要满足文盲群体的需要,还要不能出现错别字,以免读信人理解错了弄笑话。也有辗转寄来潼关的信,收信人直接在邮局拆封了让摆摊人韩瓜葛给他们念一遍,知道了来信内容,再把要回信的事儿口述给韩瓜葛。

韩瓜葛很快就帮他们串通好文意,写出来念给他们听。他们流着泪满意地点头,让韩瓜葛把信叠好装入信封,封好口,贴上邮票,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地址、姓名和寄信人地址。信纸、邮票按成本收费,另收写信人的代劳费。

韩瓜葛的到来让邮政局长张志良的孩子们很兴奋,常常围坐在韩瓜葛周围,在不忙时韩瓜葛也教他们认识字。

张志良有时候很好奇走过去拿起他桌子上的《文学尺牍大全》翻看。古代称信件为尺牍,这是一本讲写信格式,文章结构的书,就像八股文一样,有一个固定的规则。除了写平安家信,还替人写“诉状”,求职“履历”。所以,会写信的人还要精通“公文格式汇编”。

这个行业只能勉强为生,遇上逢年过节,往来信件多的时候,一天也能挣上一块钱。韩瓜葛没事时就看书,间或停下来摆弄手中的纸折扇,有时也有住在附近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们找他说话。

韩瓜葛是潼关城南街一条巷子里的单门独户,潼关城有人就想给韩瓜葛介绍寡妇,一来二往的人搞得邮局门前乌烟瘴气。

张志良一直猜测韩瓜葛是婆姨绿萍喊来的,问她,她不承认,想来她是怕张志良埋怨她掺和邮局工作。

刮风下雨的日子韩瓜葛就进入邮局躲避,不知哪一天,他的矮桌子摆进了邮局大厅,这下好了,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到了闷热的夏天邮局大厅还有“穿堂风”,比其它地方凉快。这样的结果是,韩瓜葛就像邮局工作人员似的,上下班很正常,一本正经来去自由。

潼关城有人再介绍寡妇来,韩瓜葛正眼都不看,韩瓜葛似乎认为自己已经改变了身份,算是邮局人了。

局长张志良觉得这事下去恐怕会弄出啥事来,一时说不好,有意不和韩瓜葛说话,走过去脸仰着看门外,甚至觉得他的桌子很碍事儿,指着墙角处说:“靠那边去,碍事儿。”

韩瓜葛急忙站起身虾腰点头应答,和那些有求于他的人真是两副嘴脸。桌子挪过后趁人不注意很快又占领了邮局中央地带,来回次数多了就有点懒得再说他,想着该用一种什么方式把他撵出邮局大厅。

没想到事情来了。

初夏午后,国民党的守城兵郭海旺扛着一袋子地黄走进邮局,多余话不说,地黄放在韩瓜葛写书信的桌子上,砚台和墨和信笺全部被震落在地上,带起来的一股风把信笺吹得四下散去,砚台不经摔,落地就碎了。

郭海旺指着邮局柜台后的工作人员说:“找你们的局长,这袋子地黄最好叫他今天就寄走,我紧着花钱呢。”

韩瓜葛不干了,出溜一下站在郭海旺跟前,这时候的韩瓜葛绝对是把自己当邮局职工了,在他的心目中邮局的地位在潼关是至高无上的,没有人能够超越。

此时,看上去瘦弱的他一点都不示弱,一手抓着郭海旺的衣角,一手指着郭海旺的脸说:

“这是大清国的邮局,你正眼看看,敢在我们大清国的邮局搞事儿?你是吃了豹子胆了吧?你赔,你得赔!”

韩瓜葛跺着脚,脚的吃重点就在地上碎了的砚台旁边。

郭海旺觉得好玩儿,扯着嘴抽搐了一下,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此刻的本意也许是不在乎或者傻想还有真吃了豹子胆的人。他两手一搂,韩瓜葛轻飘飘被提留到了门外。回头看地上的砚台,知道是一个写书信的人,毫不含糊,从桌子上提起地黄口袋放地上,抱起桌子走到离邮局一段距离的大街上抬脚跺上去,“咔嚓”一声,桌子腿断了。

战争年代,当兵人的情绪和火炮捻子似的,一件小事惹急了,脾气都会很快点燃。他们认为自己是为国卖命的人,任何人都该是他们的出气筒。

也算是战争中的战利品。

郭海旺搓着手,刚才的某个细小环节有点伤着了他,看到四下里迅速围观了好多人,情绪一时高涨走近跌坐在地上的韩瓜葛身边,指着韩瓜葛的头说:“赔不赔了?”

韩瓜葛压着气说:“赔。”

“哈呀,我叫你还想着赔,你这风过来抓一把的人,心念怪高。”

郭海旺扭腰歪脑想从周边寻找什么,发现一截桌子断腿,弯腰捡起。他要做什么不知道,但是,民众都是看客都都期待事情往下发展。

突然的起风了,平地一股灰蒙蒙沙土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借着风的启动团过来,一时沙尘乱飞,观看稀奇事的人用袖子挡住了脸,天地混沌,一时睁不开眼。听得有人喊叫了一声,有人听出是韩瓜葛的声音,有人就说:这下韩瓜葛死了。

狂风乱舞,飞沙走石,一阵子后,风沙驻足了,天空亮丽了许多,有人看见郭海旺倒在韩瓜葛一米远的地方,肚子上插着一截桌子腿,一摊子血在地上流动,人似乎是瞬间死亡,又似乎还有一口气,嘴角还挑着一抹趾高气扬。

所有看见的人群定格在原地,韩瓜葛看上去没有挪动的迹象,他认真送出眼睛看着和自己一样卷曲着身体的郭海旺,知道那粗重的鼻声里冒出的那股杀气断了。

难道是老天收走了这个人?

当兵人迅速包围了邮局和邮局以外的街道上站立着的人群。

与郭海旺相比,潼关看客们如黄河岸上的树一样,是风沙中逆来顺受的角色,少有强悍,也没有宽阔的视野和默默的抗争。

一截桌子腿要用多重的力才能插进肉里?

何况桌子腿是死者手里的武器。

韩瓜葛被带走了,带走时人软着,骨头被抽走似的,没有二两力气。

在邮局的西边隔两家店铺有一爿小小的文具店。张志良带着14岁的大女儿兰子和13岁大儿子锁子买文具,识字不多文具倒是变着花样换。风沙起时,他们又走进一家粮食店,填人增口,半月就得买一次米。张志良要大儿子锁子看人家如何用一只家织布口袋牢牢接住哗哗流下的米,看明白结果后,大锁子撑开口袋接在扁平出口处,米倒进去时因为口袋偏离撒下一些星星点点的米粒,姐姐兰子蹲在地上把撒落的米归拢好,然后一粒一粒捡起。

张志良和儿子锁子说:“你有一天能够单独买米买面了,爸爸就高兴了。”

店家把买下的米用麻绳扎住,要大儿子锁子扛着,兰子却喊着自己扛,14岁的女娃,个子超过了妈妈绿萍,既然兰子要扛就让她扛吧。

这时间外面的风大了,风劈面蒙在脸上,兰子迈出粮店的脚又缩了回来,无来由的惶惑了一下。弟弟锁子以为姐姐兰子扛不动米想接过来,风挤进来让他的身体止不住打了一个颤儿。

兰子说:“你还是少年呢。”

兰子喜欢以年长吆喝弟妹。

也许是因为风,也许是归幸于天气,也许犹如一道老天的旨意,他们立在门前等着风过去。

风终于驻了,他们走出门时看见一队国民党兵走过去,走往邮局方向。他们跟着走,看见邮局外的街道上围着一群人,拿枪的士兵走来又围了一圈,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地上的韩瓜葛和郭海旺。有担架抬过来,郭海旺被抬上去,两个兵拽起一滩泥似的韩瓜葛拖猪一样拖走了。

一切让张志良陌生,这陌生又使他惊奇,也只剩下了惊奇一样的,给他的陌生。

大概真是上天旨意,无论人情还是地理,有那么一种现时的存在,摆在他面前的事实让他糊涂了。

韩瓜葛握笔的手和韩瓜葛的小心性,对一个人下如此重手,张志良怎么都不相信。

因为事情发生在邮局,张志良也被带走了。

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韩瓜葛承认是他杀了郭海旺。

韩瓜葛说:杀人没有理由,只是争执把事情一步步推向了结果。

给谁说都不会相信是韩瓜葛杀了人,软泥一样的人,韩瓜葛一定是夜路走多了自己吓着自己一回也难免,但这次是遭的大灾遇的是大难哇。

韩瓜葛坐在张志良的对面,诺大的审讯室就他们俩,张志良希望韩瓜葛说点啥,可那张嘴像是描到脸上的多余线条,所有的心事就在韩瓜葛的腔子里长着,费力问他话的人出去了,也许是故意让他们在一起,毕竟事情起因是从邮局开始。

天逐渐暗下来,瘦小的韩瓜葛比平常矮了有三寸,和一开始比,他冷静了许多,很安稳的等着最坏的命运降临。

张志良突然想替他做点什么事,即便此刻他也不知道韩瓜葛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盯着韩瓜葛看了好久,发现韩瓜葛几乎没有动,刚才他们问话的情况张志良什么都不知道,确实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们之前是被分开审讯的。

张志良现在想知道了,韩瓜葛反倒什么都不说。

张志良说:“你没有杀人对不?你没有力气杀,因为你还有没有实现了的事情,比如你就想成为邮局的职工,赚一份工资,你心高着呢,怎么会杀人?你看见是谁杀了人?你是看见的,因为你盯着郭海旺,就算是风很大也有沙土,这些都挡不住你的眼睛。杀死郭海旺的那条桌子腿一直在郭海旺的手里,此时的你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韩瓜葛把眼睛挪向张志良,心里七上八下,突然的他抡起拳头照着自己的胸脯给了一拳,这一拳很重,但是力道依旧不够,或者说不够杀一个人的力气。

韩瓜葛说话了:“我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替人间行善,不会指桑骂槐寒碜人,更不会拿手抓人,拿脚踢人,那些没踢着人的把鞋子脱了,用鞋底子一下一下抽人,虽然他总是十有八九抽空。我最恨的还不是他们,我恨那些看热闹的人,他们不拦挡,不怀好意看,真是老天帮我大忙啊,我就算是死也知足了。”

张志良知道韩瓜葛什么都不会说了,他不说一定有不说的道理。

平常不太爱听人讲闲话,努力回忆从潼关人嘴里听来的关于韩瓜葛的事情。有一阵子人堆里议论他,大概他有让人提神的事情,不然嘴里淡兮兮说他什么?

张志良此时实再是无法想起,韩瓜葛人鲜活,小心性很明显,那些当兵人杂七杂八的家事,由他写出来滤清寄走,他给邮局带来过热闹。虽然他总是要你生不痛不痒的闲气,但不会过于叫人计较和纠缠。韩瓜葛喜欢孩子,带着眼镜的小眼睛看到小娃娃就发光带电。看见了总要离开座位弓着腰,俯下身,笑眯眯地对小娃娃说:“当我的儿子吧。你叫我爹。你去我家,给你做好吃的,准比你现在吃得好。”

这样的话说多了,年龄太小的娃娃不明白,大一些的约五、六岁娃娃,对他的这一番话也没什么感觉。只是一笑了之。

说到伤感处长叹一声:“我那儿子长大了,终究有一天他得认我这个爹。路弯成一个弧也有走直的时候呀,我就等着那一天呢。”

都知道韩瓜葛没有儿子,孤独一人,他这是说梦话呢。

天就要黑下来了,被关在屋子里的他们俩不说话了,一缕从高处窗户照下来的晚夕成为他们之间的分割线。或者说想说话的只有张志良,张志良想救他,韩瓜葛不需要,一副很知足赴死的样子。

张志良走到门前用劲拍门,没有人来也没有任何动静,外面静悄悄的。想来绿萍和孩子们等着着急了,超过24小时他们就得放他,他倒是不怕,但是韩瓜葛的明天呢?

掌灯时分有人开门让张志良出去,韩瓜葛继续留着,告别时张志良居然看见韩瓜葛的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是满足,是踏实。

张志良拿手按住胸口,像是吃了一只兔子心,韩瓜葛神秘的笑让他顿生疑惑。

张志良被领到警察局长李双旺办公处。

李双旺很不高兴地指着张志良说:“你怎么总惹是非,你那邮局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藏在暗处,这回事情大了,那个韩瓜葛手没有二钱力气居然承认杀人,那是我的兵,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你的邮局门前了。你要我怎么交代我的弟兄?”

张志良说:“事不由人,天王老子也干瞪眼。”

李双旺说:“你是想唬弄一回是一回。潼关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长了,你也许不是坏人,但是你下边的人里绝对有问题,我警惕你,你也别庆幸你的作用,你已经给我添了大麻烦了。”

张志良问:“韩瓜葛是不是真得顶命?”

李双旺说:“他妈的,顶命都便宜了,我都想在你邮局门前千刀万剐他。”

张志良说:“人肯定不是他杀的,他知道是谁杀的,是他的最亲的人,但是那个人一定找不见。”

李双旺一时来了兴趣,他不相信屁大个潼关城找不见这孙子。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张志良其实是想延长一段韩瓜葛的命,可是他实在没有想到他最后成全的是一家子的幸福生活。

即将进入五月,关中平原上耐看的花,就属桐花了。桐树树干直,枝肥粗,树皮青色,平滑,满树冠都是花。桐树的花,繁茂,花期长,形状如喇叭,吹奏着时令的热烈。

谷雨的第二天,上游不知是哪条河发大水,黄河、渭河、洛河三河交汇处,洪水开始涨起来,场面小有规模。河水一旦要涨了潼关城里的男女老幼都紧着往高处看涨河,一路上一团一团的桐花落在地面,桐花的水分不足,脚踩上去走过有弹性地又恢复了落花时的样子。

小孩子捡起吸吮桐花喇叭嘴上那一丝甜,像看西洋镜似的高兴。

张志良领着兰子和锁子还有绿萍往城西边的三河口走,走往河堤的一个高台上,此刻望过去,河滩阔大,空旷,似乎在无限扩张,又有所节制地控制着范围和程度。于是,就觉得只有千万年的生息,才造就了河流在大地上收放的尺度,也留下这深浅不一的印痕。

渭河清澈黄河浑浊,交汇融合的水面,水色不同。渭河是黄河最大支流,洛河是渭河最大支流,在加入的过程中,都成为黄河的浩荡。

流向也许相同,也许各有曲折,每一条河,都有自己的切口,都是为了接纳和汇合,而大地的高低,才使所有的河流,不论叫什么,都能开辟出属于自己,属于河流这个共有名字的河床。

视线下河面宽展,河水的颜色,和河滩的颜色相近,只有借助翻转在水流表面的阳光的光斑,才能清楚辨识。此时的河水是静谧的,巨大的静谧,由此,河流上空的空间,能够感知,也可以感应。听不见水声,水流似乎移动着,又如同停在原地。偶尔传来鸟鸣的声音,那么响亮。水鸟有飞的,有在滩涂上啄食的。都是成群的,数量却不多,四五只一群,十多只一群。有的水鸟群,水鸟小巧,精致,腿细长,在一起也显得分散;有的步调一致,翅膀展开,贴着水面飞,颜色洁白,醒目。

黄河在这里,有90度的急拐,没有看到剧烈的水流,河面是平坦的。

河还没有涨起来。

警察局长李双旺也领着他的家人来三河口看涨河,一家人中有一个小伙子十分扎眼,优质了李双旺夫妻的优点。在三河口碰面了,互相介绍家里成员,李双旺指着扎眼的小伙子说,是他的大儿子,叫李咏恩,在西安铁路上工作。李双旺看着兰子,兰子突然就长成大姑娘了,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说:“张局长,咱们也许可以做亲家呢。”

兰子毫无顾忌地看了李双旺儿子李咏恩一眼,绿萍觉得兰子缺少女娃家的羞涩,拽了拽兰子的后衣角,兰子越发无所顾忌走近李咏恩问他一些西安城里的事情。

别说是亲家了,李双旺这个人张志良都讨厌他。

张志良很想问李双旺一些韩瓜葛的事情,实在是当下的李双旺这句话叫他烦恼,张志良礼貌打了一个招呼领着家眷往更远更高处走了。

平静涌流的黄河,衬托着远处葱茏的山峦,身后的潼关城黑墨的瓦楞,显得轮廓分明,灰砖墙上紫红的门窗,滚圆的穹窿,平整的栏杆和翘起的城头上的檐角,都在亲切地挽留着人间的美好。只有战争,睁着专注的目光,是想要把多少人送入波涛滚滚的河水中,谁也不能遏制暴行,河水也不能,拯救民众苦难的奇迹会是谁?

张志良渴望和平到来。渴望神化的灵迹,和宗教的幻影。

这时候,水面上竟然过来了一条鞋壳船,很小,一边一个船舱,娃娃那么大,中间架板连接,人坐架板上,两只脚分别踩在两边的船舱里。让潼关城看涨河的人吃惊的是,一边的船舱里,竟然坐着一个婆姨,多半个身子倾在船体外。这样的小船,行驶在黄河的水面上,却稳当,灵活,能捕鱼,能运送货物。

更让人们吃惊得是,坐在船上的人,一脸平静,脊背端直,缓缓从水面上过去了。

所有人都看着鞋壳子船走近。

“河水深吗?发大水船要翻船了。”绿萍问张志良。她担心这小船的安危。

潼关人有一句话,黄河没有底,大海没有边。

只是这种船,几千年了,就在潼关的黄河上游走,风大浪大自然不出来,此刻出来有一种谜团要解开的感觉。

船推向岸上,后生牵着小脚母亲的手走往城门口不见了。

这时候黄河第一个洪峰涌过来,掀起数丈高的浪,黄色的浪闪耀出明亮的光芒,浪涛声袭来,轰鸣入耳,看涨河的开始大声吼叫,孩子们捡起石头朝着远处扔,石头空洞,跌落在岸上,没有任何声音。

黄河春涨,是潼关八景之一。

每年开春,黄河冰层化开,由于前后河段化冻时间不一,上游的冰块下来,下游的冰面还在,就产生挤压,碰撞,河面抬高,大的冰块屋檐一般,那声音钻心呢。

此时是5月,是上游发大水了。

远处突然传来嚓嚓声,看涨河的人们以为是对岸的火炮声,仔细听又不是,不知道是谁突然指着远处喊:“快看快看,河床涌满了,水长了嘴,开始咬人了。”

岸上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来,又一个洪峰掀起,上游的干柴随着洪水涌入黄河,甚至有上游冲下来的家畜,一头牛圆鼓鼓漂浮在河水中,接着几只羊。

以往潼关城里的人都要去河边捞浮财,战争剥夺了他们走近眼前的欲望。

洪峰过去,河水浑浊了,越发的黄,黄色的光芒照亮一片天地。

看涨河的人陆陆续续往回走,我们一家大小走回邮局时,邮差程旭东告诉我说,杀人犯找见了,果然不是韩瓜葛,是另有其人。

谁呢?

韩瓜葛的私生子。

发大水前从马家寨子过来,她娘领着他划鞋壳船过来认爹,自觉承认是自己杀了郭海旺。

果然有了谜底。

韩瓜葛是潼关南街识字人,肚子里有二两墨水的人喜欢逛花街柳巷,早些年韩瓜葛在潼关花巷子认识了妓女崔雪婷,两人碰面无非是灯红酒绿、逢场作戏而已。不曾想双方动了真情,于是便有了故事。崔雪婷喜欢韩瓜葛文邹邹的样子,情深意浓时,说话肆无忌惮却不带一个脏字,“相连两乐事”,几日不见一封书信送来了,怀春女人的自然本性被一封书信撩拨得神魂颠倒,她将要面对的夫君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男子,梦幻和现实中的爱情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韩瓜葛不属于那种为女色常混迹妓院的人,只是偶尔为之。

潼关不大的地方,抬头低头总有人会看见韩瓜葛入了妓院,韩的父亲是当地的秀才,脸面上挂不住便不再让他出门,想把他送到离潼关不远的华阴去代人书写文书。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时,崔雪婷发誓永不变心只等他归来,韩瓜葛还拨了一颗牙齿作为守誓信物。两个人分开时韩瓜葛不知道崔雪婷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妓院要求崔雪婷打胎,她执意不干,最后带着肚子离开潼关回到马家寨子嫁了一个农民。

人世间的道理说不清,崔雪婷为姚姓人家的女人前后又生下了三女一男,对于自己的长子她始终不让姚丰龙喊丈夫爸爸,虽然姓姚,但是平常只能喊叔叔。农民家庭对有知识的人充满了敬重,韩瓜葛是一个心结,也是崔雪婷一个荣光。

韩瓜葛始终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他结婚没有多少年妻子就病逝了,无子女,独身至今,虽然不停有寡妇上门骚扰,始终没有传出风流佳话。他的处世风格一贯把自己看得很重,一辈子就想进公家门端公家碗。他的臆想,实在难以实现。

还好,这种想法突然的有一天被绿萍看中了,一来,邮局需要做一件善事代替人写书信,二来,孤身一人的他也是一个首要人选。绿萍可怜出门在外的人,也可怜他。好事做坏就有了后来。

那天风大的时候恰巧遇见姚丰龙在潼关买布,崔雪婷要儿子扯一丈红布、一丈白布,婆婆做寿,红白布不能少。走过邮局门前看见围了好多人,有人说韩瓜葛惹事了。

这个名字在姚丰龙成长的耳朵里神一样存在。这个人应该是一位仪态万方的人,哪想却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糟老头,不过鼻梁上架着的眼睛又有几分斯文气息。那个叫郭海旺的人太傲慢无礼,太欺人太甚了,多次讥笑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当他看见郭海旺拿起桌子腿举手要打下去的时候,机会还没有垂青于他,老天突然照顾了他,风沙起了。

他只是挡了一下郭海旺的手,郭海旺的劲用得太大了,自己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看见血流的瞬间骨肉亲情来了,他小心叫了一声“爹,我是崔雪婷的儿子,你是我爹啊。”

韩瓜葛大叫了一声,心里一阵子酸楚,此时此刻,没有难过,也没有眼泪,一片爱子的舔犊之情,已入不惑之年的韩瓜葛知足了。他让儿子快走,趁着风沙离开。等所有的人睁开眼看到现场时,郭海旺的肠子一嘟噜摊在地上,所有人被吓得屏气敛足。

崔雪婷陪伴儿子来解救姚丰龙的亲父亲,他要儿子复述如果不是那一挡,死者就是韩瓜葛,韩瓜葛是正当防卫,不该死。

谁都阻止不了崔雪婷这样想并按照想去做这件事,她认为天要塌了,她是那个顶天立地的人,她要救孩子的爹,无论好坏,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了。

活在世上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或者说,她就是来陪死的。

枪毙韩瓜葛一家三口是在五天后的午后。潼关城老百姓争先恐后前往关圪唠看执行枪决。

一家三口五花大绑,先是在潼关城游街,街道两边黑压压人群张望着,看的人并没有觉得死亡有多恐惧,甚至嬉笑着端详父子俩是否长得一个模样。

绿萍吓得要命,准备了一些纸钱想在枪决后烧一些送他们一家上路。

张志良琢磨着,死后谁来收拾他们的尸体?甚至想着要不要出门看韩瓜葛最后一眼。

女儿兰子领着弟弟锁子和妹妹惠子早就挤进了人群看枪毙人,密匝匝的人群中韩瓜葛往日故事在人们的议论中此起彼伏,有点走形走样。

游街人走到邮局门前了,突然人群停止了热闹,张志良不由得也走出去看发生了什么情况。

但见韩瓜葛一家齐刷刷面朝邮局跪下来,戴着手铐脚镣又插着亡灵牌,就算是跪也很艰难。看样子是三个人互相搀扶心有灵犀一起下跪,这一跪想来是有后事安顿。

看见站在邮局门前台阶上的张志良,韩瓜葛笑了,他的女人和私生子朝着张志良也笑了,押送他们的兵用枪托敲打他们要他们赶快起来。张志良的心怦然心动,鼻头一酸,不自觉的点了点头,韩瓜葛一家人的笑容让他有一种来自体内的个人历史被中断的疼痛。

这一家三口看上去甚至有点丑陋,被刑具折磨得像三张被揉得皱之又皱的纸团,但他们一点都不为这样毫无尊严的赴死而感到羞愧,异常快乐的决绝,甚至伴随的勇气让张志良嗅到了一种曾经被热烈抚摸过的生命之香。

没有什么可让他们懦弱,也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们,没有什么比这样一幅画面更强大的了。

热闹声再一次出现,张志良感觉此时的屋宇在天空下正变得灰蒙蒙一片,而此刻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瞎子父亲,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活着,一些俗常的当下事情总是代替那些从前的往事。

是韩瓜葛让他想起了故去多年的瞎子父亲,或者说是临危不惧的笑让张志良想起瞎子父亲。一种陌生的力量让他在屋檐下来回地走动,那些喜欢热闹的人们已经走远,街道两边低矮的居处,在夕阳下伸出老长老长的灰色阴影。

张志良站在这样的时间中仿佛经历着一些早已忘却的回忆过程。

瞎子父亲会捏骨算命,他活着时说:穷人最怕愁相,就算是死也要笑着面对,那是人的正经模样。

有一种情绪带着张志良走过街道走往一家棺材铺子,他以邮局的名义定了三口最便宜的棺材,想象一家子合葬在一起的幸福,他便也笑了。

棺材店老板看着潼关邮局张局长笑,便也笑了,心照不宣,似乎都想到一起了。笑容背后的意思却不一样。

棺材店老板说:“临死赚了个满贯。”

来自体内的疼痛感觉来了,张志良开始使劲回想韩瓜葛的样子,还有他的女人和私生子,像做梦一样,他们的笑容是最后的满足吗?是什么力量?爱情?活着就是为了最后的团聚,假如韩瓜葛没有发生这些事?

生活没有假如。

看枪毙人的看客陆陆续续往回走,说不上每个人脸上挂着一种什么情绪,每个人对事情评说的砝码移来移去的都有各自的解说。儿子锁子似乎比往常坚强了很多,有些兴奋地说:

“枪响了,还没有发现子弹,就看见地上躺着三具死人。”

二儿子锡锁子拉着绿萍的手,小手冰凉冰凉的,他很害怕,但是却异常的平静。只有女儿兰子很兴奋。

兰子补充锁子的话说:“他们一家子互相看着,那年轻人大声喊了一声‘爹’,他们就死了,他们的脑袋里装满了浆糊,有人说那是脑浆。”

绿萍惊讶地看着女儿兰子。

兰子说:“这个世界上只要不怕死就没有可怕的事情了。那些嘲笑他们的人被那一声‘爹’镇住了。好多人哭了。大锁子,锡锁子,你们要想长大了像条汉子就一定要从现在开始不怕看见死。”

张志良再一次惊讶地看着兰子,这一看吓了他一跳,兰子怎么长得和他死去的母亲一样?他的死于鼠疫的母亲,唯一的区别就是性格,母亲的性格是温婉和懦弱的,兰子的性格是坚毅和野性的。

张志良开始不安,认真观看他的子女们,他们的行走姿势、声音、微笑,以及走在潼关街道上向天空下一棵泡桐花树走去时的芳香心情,都在他的揣摩中。

邮局雇了人在傍晚时分埋葬了韩瓜葛一家,没有请阴阳看风水,就枪决地附近埋葬。绿萍让丈夫去坟地化了一些纸钱,说不清楚为什么,她总觉得身后有什么动静在晃。

坟地的四周出奇安静,张志良脑海里一直是韩瓜葛的影子,在他面前低三下四的样子,他从来没有给韩瓜葛传递过关怀和爱,韩瓜葛的生死对活着的人来说是一个传奇。或许只与这世界上的情感有些瓜葛,他的出现和死亡让人怀疑人世间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布局,没有人对死如此满足,如此,真让人充满了浮想和暗示。

夜里无法入睡,前前后后想一些事情,初夏的喧闹被一种生机盎然的落寞笼罩着,很容易在这样的季节里陷入亢奋和幻灭交替的困境。夜静如水,张志良的眼球似乎加了滤色镜,窗户上的月光变成了灰蓝。朦胧中,他惶惑看见了韩瓜葛走过来,一身黑色罩衣,和活着时的模样一样,整个画面都是土黄色的,唯有他的脖子上的一条土布围巾,微微露出一丝喜色。他的背后是大片的高粱地,地中间似乎在修造一座房子,一个女人小草一般无力地在高粱的叶尖上飘来飘去,她是轻灵的,也是喜悦的。

此时的韩瓜葛回头张望,给了张志良一个背影,韩瓜葛想说什么似乎什么也说不出。张志良努力让意识清晰,看见对面衣橱顶上绿萍用布头做的一排布娃娃,红衣绿袄,憨态可掬。张志良想刚才是睡着了,难道刚才的梦是一个隐喻?

韩瓜葛过头七,张志良和绿萍领着子女们又去了一趟韩瓜葛的埋葬地,绿萍居然发现他们的坟包不远处有一颗桃树,星星点点的桃子,指头肚大小。去冬的青草大片泛绿,远处小河的激流宁静而舒缓,小鸟的唱此起彼伏。孩子们四处而散去追撵起起落落的小鸟,独绿萍守着一片紫色的鸡冠花认真看,没有人迹的践踏,这一片鸡冠花显得无比纯净。

张志良在坟包前站着想:这地方住人真好。

兰子跑过来问:“爸爸,韩瓜葛死后会不会还有韩瓜葛出现在潼关邮局门口?”

绿萍说:“人死如灯灭。”

张志良说:“韩瓜葛黑纸白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