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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0年第3期|小珂:万水之源

来源:《十月》2020年第3期 | 小珂  2020年06月18日09:31

他们会稍微阻挡一下那股洪流。

——弗吉尼亚·伍尔芙《到灯塔去》

很多年后,石清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心中涌起一些异样的情愫。那个黄昏,那种暮色,棉花糖一样橙粉的云,那种气氛浮游在身边,像黄沙一样,迷了她的眼睛。暧昧的空气中有些逝去的东西,比如青春。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的衣服,迈的步子,甚至推开家门的感受。时间像跟她开玩笑似的,总用一些细枝末节来惩罚她。她做的决定表面上对她的生活没有影响,实际上正在不停腐蚀她的心。那是个有关生命的决定。

故事的开始,石清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她有着小巧的圆脸和深邃的眉眼。她从山根到鼻尖的弧度很优美,嘴唇像花朵一样饱满。她的脖颈修长,锁骨平坦清晰,腰肢纤细,屁股浑圆。最重要的是,她十分高挑,撑得起各种形状、质料、颜色的连衣裙。那些伞裙、筒裙、鱼尾裙,棉布的、丝质的、艳红的、鹅黄的……所有裙子不厌其烦地在她身上盛开。那是一条条夸张却美丽的廉价连衣裙,是姿色平平的姑娘绝不敢穿的。石清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穿着它们,展示它们。他们总说,没人能把裙子穿成石清那样儿。没人能真正驾驭那些裙子,除了石清。他们谈论她的裙子比谈论她脸蛋的时间还多。

她的出身很普通,父母都是工薪阶层,一家三口蜗居在一座六层塔楼的顶层。这是一个只有五十平米的两居室。一进门是一个小得只能容纳一人的玄关。客厅与厨房打通,除了冰箱、灶台、储物柜、一套样式普通的棕色餐桌椅,还堆了很多平时用不上的杂物。那些东西守在这里几十年了,是从过往生活中沉积下来的泥垢或升华出来的精髓,象征着这个家的生命运程。正对玄关是一个洗手间,洗手间两旁分别是父母和石清的卧室。石清长得高,那张铁架子单人床她总觉得舒展不开。她又爱收集耳环和稀奇古怪的裙子,于是那仅有八平米的小房间总是感觉拥挤。不过,她是个随和的姑娘。人们都愿意接近石清,因为她处处显示出乐观从容的本性,好像没什么事儿能让她烦躁似的。有一段时间,她交了一个美国男朋友,他们整日去酒吧,去吃汉堡,心血来潮在周末去海边,或者在前门街道淘一些便宜却中国味儿十足的小摆件。那时候,她赶时髦一样把皮肤晒得黑黑的,手机里放着欧美流行歌曲。她跟男朋友学了些美国俚语,她说那些话时洋气极了,好像周身都会发光似的。

那年,她二十五岁,生活里到处都是美好的东西:闪亮的夜店和迷人的鸡尾酒,紧身裙和宿醉,精致的蜡烛和西餐厅里的耳语,新式美甲和口碑最好的电影……她简直不能想象离开这些东西她会变成什么样。那是2010年,巨大的商圈中冒出一栋八十层大厦,成了全球最大的贸易中心。无数奢侈品店林立,各色酒吧、酒廊、夜店丛生,城市成了一个艳丽的玻璃球。轴承、马达、齿轮、机械,叫嚣着、呼喊着、启动、奔流。它们随着巨大的生态系统向前奔走。人人都在讨论房子、车、工作、钱、钱、钱……

如果你在那几年频繁出入最热闹的酒吧街,就一定会看见这么一个女孩儿。如果你用心看一看街景(而不是只为了喝酒),瞧一瞧那些高大的杨树,还有隐藏在角落里的小店铺,如果你愿意花心思去注意这些细节,就一定也会注意到这个女孩儿。她有着高挑的身段,长至腰部的卷发,化着时下最流行的欧美妆,脚步略显笨拙、茫然,却不妨碍她有一股清新脱俗的妩媚劲儿。她有时一个人在街上走来走去,有时跟着两三个同样年轻时尚的女孩儿在街角闲谈。她每天都穿不同的裙子,那些裙子全都怪里怪气,有的像一只青绿色的苹果,有的则挂满银色的流苏。如果你在刹那间被她吸引,渴望用你诚挚的目光追逐她的话,那你是绝对不会得逞的。因为她就像花蝴蝶那样轻盈,那样瞬息万变。上一秒,她还坐在露天酒吧藤制的椅子上,晃着手里的红酒杯。下一秒,她就挤进了最新开的酒廊,跟那些黑发的、黄发的、蓝眼睛的、棕眼睛的人们热舞。

不过,她是有一套流程的。不得不说,她身上有种一成不变的东西。比如说,她虽然每晚参加聚会,却在十点准时回家。她在一个中等规模的出境旅行社工作,从不迟到、早退,那种因为放纵过度耽误第二天工作的事她想都不敢想。她对朋友的邀约来者不拒,俨然一个老练的交际花,却尽量不在周六晚上出去——那天她要陪父母。如果跟她接触久了,会发现她虽外表光鲜靓丽,说话也很有意思,但其实,她挺无趣的。她的发型总是长发大波浪,尽管头缝被她分了又分,但总体形状没变过;她每天化着同一颜色的眼影,粘着同一形状的假睫毛;她的笑容也都挺一样的……如果你有幸跟她成为经常见面的朋友,会发现,她说的那些俏皮话其实也都差不多,她那些千奇百怪的裙子本质上也是一种风格……

这不稀奇,石清这种姑娘在城市里到处都是。她们熟知最新的时尚资讯,向往西方生活方式。她们是一朵朵散发着异香的花儿,你在大街上随便走走就能看见一朵。然后,她们的一片花瓣开始枯萎,让你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你恍然大悟,原来在她们千姿百态的柔美外表下,隐藏的是惊人相同的内心。

于是,石清这姑娘,在二十七岁的艳华之年,开始向大多数姑娘那样渴望婚姻了。

应该是那么一个男人,有着干净的面容,壮硕的身材,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有一颗年轻的、热烈的、热衷于玩乐的心。她要与这么一个男人厮守,让这男人教她怎么玩,怎么品酒,怎么健身。这样她就永远不会老了。她一定要这么一个男人,因为她无法想象离开夜生活她会变成什么样。她不想承认从她柔软的心脏下面,正隐隐犯出一股腐烂的气息。于是她需要一个男人。她没想过有没有钱,只想过有不有趣、好不好看。有时她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望着夜晚的街道,远眺目所能及处那一片乌黑的轮廓,那是城市的轮廓。有时候,她觉得有些着急,好像被人落下了。于是她不停地想:要立刻结婚,并且生一个孩子。

她的父母大学毕业就到了街道办事处工作。这一辈子,他们相恋,吵架,柴米油盐,一切按部就班。有时,她悄悄在心里帮他们回顾一生:上学、毕业、工作、相遇、结婚、生子、变老……她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脑袋很空,仿佛站到了一片大海前。那广袤的天际,层层的海浪,像在诉说什么。她觉得海里有种力量,吸引着她,劝她踏进海水,浸入漫无目的生命潮流中。然后,她开始害怕了。怕什么呢?她不停地想,有时那股劲儿上来了,她就整夜失眠。二十七岁的整个春天,她都有些多愁善感。她会在晚上突然惊醒,白天突然恍惚愣神。她终于想明白了,她怕的是死亡。她看着父母逐渐老去,死亡的阴影爬上他们的脊背,也爬上了她的心。她发现了一个事实:有一天,当死神把父母从她身边带走的时候,那道屏障就消失了。没有人再为她抵御死亡。每想到此,她就害怕地打起颤来。于是,她更加渴望一个丈夫了。

二十八岁那年,李燃与石清相遇了。

那时,他行动如风,步履矫健,有种看淡一切的轻狂气质。对任何事情,他都习惯性地表现出“很好解决”的态度,这样的心态使他的语调总是清澈上扬着,使他的每个动作都充满力量。人们觉得他傲气、清高,虽然他还有着另一股风趣明朗的劲儿,但是总的来说不太让人信任。这个健壮阳光的大男孩,虽然有种乍一看是那么回事、仔细琢磨却有点自以为是的原则,但如果你往深探究,会发现其实他的头脑很简单,只是稍微有些条理罢了。六年前,他从东南亚留学回来,练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却实在没有其他本事。他去了一家贸易公司就职,主要工作是维护英国客户。再说具体点,他只需穿上笔挺的西装,在客户来中国访察时陪一陪,平常回一回客户的邮件就可以了。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月薪到手一万。他和母亲住在西五环一套跟石清家差不多大的两居室里。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抛弃了他们母子——这没给他留下太多心理阴影。母亲离婚后开始做生意,可风光了一阵。可是再好的时光,再多的金钱也败给了悄无声息的命运和大手大脚的奢侈生活上。她现在拮据、难熬。看她那伛偻的身形,糟乱的头发,干瘪的身体,真让人难以想象她年轻时的风流。

幸好她有个儿子。这位个子高高的大男孩儿,有茂盛乌黑的头发、锐利的目光、高挺的鼻子和厚实的嘴唇。他喜欢在下巴上留一点胡子,那胡子硬扎扎的,很整洁、很干净地顺着他下颌的轮廓密实地盘上一圈。他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壮硕而紧实的肌肉,让人一看见他就想到海滩。他与石清相遇的那天,刚做完公司的一个项目,同事约他去餐吧小酌。这位同事是石清的闺蜜小舒和小雨(这两个姑娘是石清的初中同学)的朋友,于是,在那个闪着橙色光芒的美丽夜晚,他认识了小舒、小雨,还有石清。他和同事到达餐吧时,小舒和小雨已经在那等候了。问好——自我介绍——客气地寒暄——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以便拉近距离,他做完这套流程后,漫不经心地观察了一下面前两个女孩儿:一个瘦高个,话有些多,不停抽烟;一个圆脸,表情羞涩,爱捂着嘴笑。他觉得两个姑娘都挺可爱,却也很普通。这间餐吧灯光黯淡,空中飘着忧伤的爵士乐,人们的谈笑声和酒保晃悠调酒器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觉得索然无味,却凭着惯性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关于汽车的话题(他的同事新买了辆车,他有些羡慕),引得两个姑娘时而深思,时而发笑。在他“演讲”到高潮的时候,服务员托了一瓶红酒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姑娘,这姑娘让他眼前一亮。

要怎么形容石清给他的第一感受呢?这么说吧,他在昏暗的光线下,在石清明亮双眼的注视中,品尝到了心碎的味道,仿佛这片醉人的夜正在慢慢聚拢,幻化成一把匕首,直指他的心。这混合着春日温柔和夏日灿烂的仲夏之夜,终究成为他生活的临界点。奇怪的是,他没有热烈的坠入爱河之感,这让他有些失望。关于他们初遇的回忆,好几段时间都是模糊的。时间并没成为他们相遇的要素,或者说他们的相遇没有时间感,有的只是断断续续的定格瞬间:那姑娘晃着柔美的长发,穿一件能显示出美好腰身的黑色连衣裙,戴一副硕大的金圈耳环;那姑娘喜欢仰着身子,羞怯而随和地笑,什么样的笑话都能让她笑上一会儿;那姑娘喝酒时很享受,她总在恰当的时机拿起酒杯,缓缓往空中一送,示意大家共同举杯;然后,那姑娘把自己的手机压在了他的手机上……

他甚至不记得那晚只有他们五人,还是中途又叫来一个朋友。他们在那里待了三个小时,天南海北地聊:球赛、画展、房价、国际形势、衣服品牌……他记着一些美好又抽象的东西:高脚红酒杯相撞时迸射出的晶莹碎屑;夜风中令人感动的喃喃细语;姑娘们交错的影子;铜质烟灰缸里升起的白烟;还有那个手机……他记得聚会到高潮时,他与石清竟有了些默契。酒过三巡,因为一个被小雨不小心碰倒的红酒杯,因为一些蔓延开来的红色液体,石清悄悄把手机拿起来,放在李燃的手机上。这个小动作使他平静的内心起了巨大的海浪。刹那间,爱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有如奇迹地出现了。

夏天是滋生爱情的好时节。那时还没有太严重的雾霾,天空总是蓝湛湛、清清亮的,白云懒洋洋地趴伏在亮得耀眼的天幕上,高楼大厦生机勃勃,地铁气宇轩昂地进站、离站,一班又一班,不厌其烦地运送着上班、约会、回家的人。在街道上,人群的流动是快速而有节奏的,这一派如溪水般向前奔涌的情景让人萌生希望,因为那些人的步调、速度、方向都是顺着时间的,是一种把时间作为助力的生命运动。而这热闹生活的两位参与者,石清与李燃,那时也没有太多烦恼。一切都被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傍晚,李燃会去接石清下班。他们有时参加朋友聚会,有时过二人世界,有时石清去看李燃打篮球,有时李燃陪石清做美甲……他们的周末也不得闲,逛街、爬山、逛公园、去外地短途旅行——所有小情侣做的事,他们都会变着花样做一遍。他们似乎永远不会腻,不会累似的。似乎在他们甜蜜的世界里,时间不会在任何事物上留下痕迹。

对于石清来说,这是一份难得令她满意的恋爱。李燃出人意料的满足石清的一切要求。首先,李燃有干净的面容、壮硕的肌肉、体面的工作——这是毋庸置疑的。其次,李燃还有一颗年轻的、热烈的、热衷于玩乐的心——这简直是一种天赐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李燃不仅热衷于玩乐,还深谙此道,这令石清大吃一惊。他似乎对什么都了然于心,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他知道每款鸡尾酒的酸度、甜度、辣度,并且对其历史来源和调配方式也十分熟悉(他还知道酒吧街的一栋二层洋房里有一间只卖鸡尾酒的酒吧,里面的酒多达三百种!)。他知道酒吧街中段那个白房子是个西班牙餐厅,里面卖著名且昂贵的伊比利亚火腿,这种火腿是自然风干的,必须被切成薄薄一片来食用。每当他们手挽手逛街时,他便会如数家珍地背诵路边品牌店的历史、风格、经营状况,他甚至还会对疾驰而过的跑车发表一番有关性能的议论……石清简直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他端端正正坐在面前,含着礼貌且宠溺的微笑,滔滔不绝讲着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发生的任何事。石清挑起的任何话题——哪怕是十分女性的话题——他都能接过来,并且以此为头发表高谈阔论……天啊,她简直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这是姑娘们二十七岁的冬天,柏油马路上时常披着白花花的霜露,高大的杨树、槐树掉尽了叶子,显示出一副诡谲威严的衰老姿态。天空发灰,像拉了一层严酷的幕帘,像是要把人们和真正的冬日隔开似的。大厦还是那样生机勃勃地耸立,却多了一份坚定。到处是灰蒙蒙的,让人很难想象,在这样庄严的季节,竟然有奇迹般的爱情出现。不仅石清,小舒和小雨也交到了男朋友。

小舒爱上一位拥有一间小公司的生意人,比她大五岁,离过一次婚,这位商人经常被公司业务搞得焦头烂额,有时候一个月不见人影。小雨正与一位澳大利亚工程师交往,他们是在一次大使馆活动上认识的。工程师比小雨大十五岁,有一头稀疏的金发,一副发红的面孔,还有两只湛蓝得像玻璃球一样的眼睛。从外形来讲,工程师和小雨不太相配。小雨虽然二十七岁了,却怎么看都像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可是那位工程师,虽然为人和善,举止绅士,但却是个十足的老头儿!小雨第一次把工程师带到朋友们面前时,小舒激动地直在桌布下面捏石清的手。那时,石清的感觉很复杂,她觉得闺蜜的爱情都不如她的。她的爱情多么好啊,情投意合,郎才女貌。她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给她这样的礼物,这里似乎有一种警示。

在相恋一周年的时候,美丽的姑娘石清做出了决定:她要跟李燃结婚。

一个周五的晚上,石清想要跟父母好好谈谈这件事。可不知道怎么的,话几次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仿佛这是一个极其令她惭愧和惊恐的决定。她陪母亲坐在床上看电视,心思却不在电视上(她们正看一档寻亲类真人秀节目)。她羞愧又紧张,紧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捕捉着母亲微小的表情变化,挑选适当的时机说出那个振奋人心的决定。

母亲是个善良的中年女人。她有跟石清一样的圆脸儿,只是脸上布满了苍黄的细纹,让人很难想象她在年轻时拥有跟石清不相上下的美貌。她年轻时不如石清长得高,现在更是萎缩了,圆圆的臂膀和腰腹使她看起来像一个没有弹性的皮球,毫无女性特征。石清看着母亲一高一低的肩膀,想起母亲时常因为抬不起胳膊而疼得龇牙咧嘴,一股毫无预兆的悲伤河流冲洗着她的心,使她差点落下泪来。

“清儿啊,你跟李燃谈了有半年了吧,也不知道你们相处得怎么样。妈也不好意思问你。李燃是个好小伙儿,你得好好对待。”母亲突然说。

石清想起第一次跟父母说李燃时,母亲那种抑制不住的欣喜,还有父亲得意的样子,这些都令她温暖,只是……那一个小小的疙瘩……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在父母短暂的兴奋之后,她分明看到了担忧和不知所措,那是种几乎可以称之为痛苦的表情。

“对!李燃是个好小伙儿,你别老跟人发脾气!”在客厅抽烟的父亲冒出这么一句,让石清迅速从温暖的回忆中剥离。

“抽!抽!一天到晚就知道抽!得了肺癌你就不抽了!”母亲拧紧了五官,咬牙切齿地骂着,脸却依旧朝着电视,丝毫没有下床真去阻止父亲抽烟的意思。

“爸,您别抽了!干吗非得让妈生气啊!”石清埋怨道。

现在的问题是,要与李燃成为家人吗?她有些奇怪,都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嘿嘿,我听我闺女的,不抽了。”一个雄浑沙哑的声音从卧室门口飘来,紧接着,父亲挺着浑圆的肚子慢悠悠进来了,伴着一股浓烈的烟味儿。父亲个子不高,与母亲和石清一样有着圆圆的脸儿。

“不抽,不抽……”父亲仍然念叨着,仿佛在进行着十分艰难的自我说服。

一片寂静。母亲和父亲都不再说话了。他们一个在床上,伸直了腿儿,弓着身子,用拳头敲打着大腿;一个坐在沙发上,粗重地喘气,间或猛咳一下。与此同时,电视里传来主持人激动的说话声,伴着不知是当事人还是寻人小组或是观众发出的淅淅沥沥的哭声……石清没心思看电视,她满脑子都是那一件事。与李燃结婚似乎是一件必然的事,婚姻将引领石清走向更有价值的生活。她是一定要结婚的,她甚至不敢想象失去李燃会怎么样,而婚姻是他们恋爱关系的必然走向……她还在犹豫什么呢?

那是一片海,灰绿色的泡沫,磷光一样闪闪发亮的太阳倒影,金子一般的沙粒中裹着白色、紫色、蓝色的颗粒。大海激昂的形貌让石清亢奋,让她忘乎所以。她非常害怕爱情消逝,害怕激情磨损。当深情离去之后,她会退化成一个疲倦的、悲恸的灵魂。而婚姻到底能否拯救她呢?

“爸,妈,我想跟你们商量件事……”石清慢吞吞地说。

父母纷纷把头转向石清,那两张饱经风霜的暗黄面孔上没多少好奇。

“爸,妈,我想跟李燃结婚。”

她突然想到,这城市里有那么多美丽的单身姑娘,她们或许都是带着这样犹豫恐惧的心情、凭借一种不管不顾的勇气说出这句话的。想到有那些花儿一样的美丽姑娘陪伴着她,与她一同经历类似的人生,她心里好受多了。

已是年尾了,街上到处是新年的欢愉气氛,而对石清来说,这个冬天奇冷无比。刺骨的寒风是不留情面的刀子,疯狂地扎在她身上、脸上。上一个冬天,石清没怎么觉得冷。火热的爱情种子烧得挺旺,以至于她完全不必理会那些存在于身体之外的寒冷。她是非常注重自身感受的,于是,这个冬天——仿佛她的保温层被破坏掉了——她觉得寒入骨髓。此刻,她坐在装满他们初遇回忆的餐吧里,晃动着手中的杯子,看着黑红色的液体左右翻滚,尽力不去听李燃说的话,不去思考那些她必须要思考的事。

“我的朋友——那个广告公司的艺术总监,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他跟他老婆结婚时也没买房,现在都还租房住着,孩子都5岁了,不也活得挺好?”李燃用一种试探的语气轻声说道。

旁桌坐着四个年轻姑娘,都穿着肥大的毛衣,烫着时髦的卷发,喝着充满果香的外国啤酒。她们爆发出一阵阵尖利的笑声,搅得石清心里痒痒的。然后,她们安静了一阵子——不知谁讲了笑话——疯狂的笑声再一次向周围铺开。石清想让自己融化进她们的笑声里,她看着李燃那两片厚实的上下翻飞的嘴唇,觉得快要溺死在这个魔咒里了。

“其实我们有很多选择,我们是本地人,没必要像外地人那样租房子。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住在我妈家。我妈身体还算硬朗,不需要你照顾。以后有了孩子,我妈还可以搭把手……”

李燃十分明白,自己在孤注一掷。这是一个他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房子的问题。他不可能在短时间筹集房子的首付,他没有存款,据他所知,他的母亲也完全没有存款。可是他不知道,如果他们的婚事因为房子的问题无限期拖延下去,等待他的会不会是一个坏结果呢?石清是一个懂事的姑娘,她憧憬虚幻的梦想,对现实置若罔闻——哪儿去找这么纯粹简单的姑娘呢?

“清儿,我们真的没必要非买房子,那是身外之物。”李燃伸出一只手,盖在石清的手上。他觉得她的手有一秒钟的退缩,可是马上,那手就变得软绵绵的了。“清儿,你要记住,我比任何人都爱你,不愿让你受委屈。可是你要考虑实际情况,房价多贵啊。没有房子,难道生活就不过了吗?当然,我只是说现在不买……只是缓兵之计……”

石清觉得晕眩、恶心,她不知道是被李燃那苍蝇叫一样密密麻麻的语句弄晕了,还是被旁桌那生命力极强的笑声给笑毛了,或者是这酒、灯光、音乐的缘故。她居然也成为发愁房子的一员了。她明明是被排除在外的。她本应该是骄傲地开在本地的花儿。她曾经如此自信,对于心中那个关于安稳生活的预期,她有几乎十成的把握。工作、相爱、结婚、生子、老去……她把这些环节都想得顺顺当当的,觉得自己可以轻轻松松跨过生活的分水岭……

“别说了!”石清突然恶狠狠地打断了李燃。她那严厉的语气使自己都感到惊讶,可她决意不管不顾,把真实想法说出来:“要想结婚,前提是有房子,不然就别结了。李燃,你想清楚,我为什么要放弃我自己的家,跟你住在你家,或者住在一个租来的房子里?”

这时候,忧伤的爵士乐变成欢快的小步舞曲,服务员迈着急促的步子在桌椅间飞来飞去,烛光映得人们脸儿红红的。石清望着这个身形如鼠的男人,突然觉得难过。或许是内心的善良和软弱在作祟,她开始谴责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么绝情的话呢,他可是你的未婚夫啊!”“不管怎么样,后半辈子你们要一起度过,而父母又能陪你多少年呢?”

“先不聊这件事了,我们慢慢想办法,好吗?”她无奈地说,希望这场绝望的对话尽早结束。

李燃听石清的语气缓和下来,心里好受多了。他的坐姿不再僵硬,眉头也舒展了一些。他不知道这些事到底能不能解决,性格中的单纯与幼稚告诫他不要多想,要听从命运的安排。况且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是一个人了。他透过浑浊的黄色灯光望着石清,才发现,他能看清石清的脸部轮廓,却看不清石清脸上有什么表情。这些该死的光,好像成心不让人们看清彼此似的。他胆怯地捏着石清的手,觉得被宽恕、被拯救了。一种毫无理由的情绪萦绕着他,让他觉得充满力量,未来可期。

“事情总会解决的。”李燃说。

“我毫不怀疑。”石清有些没底气。

“我们会把这些麻烦事全部解决的。”李燃不停重复着。

“我相信你。”石清点了点头。

可笑的是,这些麻烦事儿似乎都是他们自找的。

她站在一片沙滩上,杳无人烟,眼前是广袤无边的灰白海水,以及暗惨惨的天空和肮脏棉絮一样的云朵。她光着脚,踩在冰冷的沙子上,如同踩在冰上。在钻心的冰冷与疼痛中,她无力地思考:这是哪?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这片雾气腾腾的海,仿佛是她可悲的最终归宿。某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情正在逼近,使她如同暴露在神的窥视之中。

她凝视这片海,仿佛凝视一面巨大的镜子。

她想要离开,转过身来,看见了那个怪物。它在她身后趴伏很久了,那双黄色的眼睛像是闪烁的灯火,传递着悲伤的情绪。它通体灰色,粗大的脚掌有棱有角,像坚实的建筑地基。她惊愕,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这么忧伤的庞然大物。怪物忽然一抖身子,无数条裂缝在它身上绽开。仔细看,那是无数只眼睛。奇怪的是,那些眼睛也都像它脸上那双眼睛似的,温暖,忧郁……也许再多一秒,她就要沉浸在那柔和的黄色眼光中了……她慢慢阖上眼睛……突然,她发现了!那无数个黑色的瞳孔——她一直以为那是瞳孔——其实是一个个小小的人!那是无数个人住在怪物的眼睛里!他们喊叫,挣扎,却逃不出去。怪物一改刚才温顺忧伤的模样,开始吼叫,向她冲过来。无数个小人儿也疯狂地手舞足蹈起来……

眼看它就要追上来了。最后一秒,她在想:我还是没能逃脱这命运。

然后,她醒了,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又哀伤又温顺,就像那怪物一样。

这段时间,石清总做这个梦——可怕的栖息之所。她不敢细想怪物代表什么,那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只要稍稍浮上她的心,就能让她浑身打颤。她尽量不去想它,妄图让时间去解决一切。她相信,时间,这个伟大的抽象概念,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事情总会解决的。”她爱的男人这样跟她说。可是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她的生活还是处于一片混沌中。她照常上班、下班、约会、回家。她的生活完全没有变,甚至连改变的可能性都看不到。

二十九岁的春节是她过的最忧心忡忡的一个年。如果说以前,生活对她不算眷顾,但起码说得上友好,那么从现在起,生活开始与她为敌了。她明确地意识到,如果不做出一些努力,现状是不会改变的。最让她无奈的是,自从那晚和李燃就房子问题谈完,周围的人似乎都开始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一说起房子的事,母亲就唉声叹气,父亲便躲到厕所里抽烟,他们是一对脆弱的中年夫妻,根本没有强悍到为女儿挡风遮雨的地步。母亲甚至几次三番劝说她接受李燃的提议,去租个房子,或者考虑和父母一起住,她的朋友们也都在替她斟酌,希望她能务实一些。每遇到这种情况,她的心里便隐隐泛起恨意,却不知恨谁。

石清没去过李燃家,也没见过李燃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防线。她是个骄傲的城里姑娘,无法忍受四环外的生活,可是三环的房子,别说公寓了,就是普通的塔楼,也得五万一平米。有时她坐在工位上,一遍遍刷卖房网站,心里乱哄哄的。她计算着,比较着,列出几个性价比高的小区,总结它们的优缺点(她不想离父母太远,所以看的都是自己家这边的房子)。然后,她上网查询房贷政策,发现如果想要一个四十平的一居室就起码要首付八十万!对于工薪阶层,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她反复计算,耐心寻找,希望自己的勘察有一些纰漏。可是事实并不如她所愿,这个事实冰冷得要命,八十万!

她的父母在街道办事处干了一辈子。父亲在保卫科,月薪五千。母亲是个小科长,一月六千多。他们一辈子的存款有多少?五十万吗?或许有六十万,但那是他们一辈子的血汗钱,是关键时刻的救命钱,她绝不会央求这笔钱的。更何况,父母明年就退休了,她希望父母的退休生活能过得轻松惬意,能时不时去外地旅游,而不是蹲守在这里为自己操心。要让父母拿出养老费和救急费,甚至可能还要拉下脸来跟亲戚借一些……她实在不忍心。想到这里,眼泪便在她眼眶打转。然后,那股恨意又来了。她了解李燃家的经济状况,李燃母亲的退休工资只有两千多,并且完全没有存款。而李燃呢,跟石清一样几乎是月光族。天啊!石清把笔往桌上一摔,盯着那张写满公式、首付、房贷字样的纸,懊恼得真想用手狠砸自己的脑袋。她工作了七年,却连五万块钱都没攒下来,她把那些钱都花哪儿了呢?花在那些廉价却美丽的衣服上了,花在那些可口的咖啡和甜点、与朋友们AA制的晚餐上了。她不知道李燃把钱花在哪儿了,也许是鞋、手表、运动衣……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石清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婚房,她隐约觉得这些欲望是与某种真实的东西背道而驰的,她不应该停留于表象,而要潜入核心,从生活的内里寻找实质性的温暖。可是——话虽这么说——她做不到啊。她不能妥协,完全不能。她渴望寻找一下身边还有谁与她经历着相似的痛苦,以求得一些“共同承担”的安慰。她同桌的姑娘比她小三岁,刚刚失恋,她有时会看到这姑娘失魂落魄地坐在电脑前——可是石清觉得,失恋的痛苦远比不上没有房子的痛苦。她前面坐着一个比她大五岁的女人,育有一女,石清有时会听到女人抱怨老公应酬太多经常凌晨回家,声音里满是疲倦和怀疑——这属于婚后的难题,石清暂且不愿考虑。公司里与她走得最近的女孩儿最近也在准备结婚,婚房首付是男女双方家里共同拿的,由于女方多拿了一点,两家正因此闹得很不愉快……每当同事们谈起自己事儿,总喜欢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我老公昨晚又没回来,说是应酬太晚睡同事家了。”“我妈的意思是如果我家钱拿得更多一点,就必须有所体现。”“昨晚几乎一晚没睡,孩子闹了一晚上。”“我媳妇儿非让再买一套学区房,我哪儿来的钱啊。”……现在,石清也不知不觉开始抱怨了:“我家那边就是租个一居室也得五千,以后有了孩子,就得换成两居室,多加三千吧——八千一个月,搞不好还得一万,关键那还不是你的房子……想来想去,我都觉得不能租房结婚。”中午吃饭时,石清轻描淡写地说了上述话。而那个失恋的姑娘则不负责地劝告石清:“对!绝对不能租房结婚!”

做了一番辛苦的挣扎和无谓的尝试后,一切回到了原点,改变遥不可及。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石清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月,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越来越紧地裹住了她的心。房子的事情悬而未决,她和李燃越来越沉默,甚至开始了埋怨和争吵。他们总是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房子,于是谈话拐进了死胡同。他们之间的默契消失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诚惶诚恐、刻薄、烦躁。石清无不悲哀地预测,这种状况恐怕会维持很久,李燃拿不出钱来买房,她也不愿妥协,一切都改变不了。

“要不,分手吧……”一天晚上,母亲突然这么说,让石清吃了一惊。那时,母亲正坐在客厅,跟石清讨论与李燃的婚事。说着说着,母亲突然低了头,用怯懦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这对石清来讲无异于晴天霹雳,她万万没想到,母亲其实早已打心眼儿里不支持她了。分手吧。这三个字竟不是她先想到的,而是那个世俗、软弱、善良到毫无原则的母亲说出口的。

当充满可能性的裂口向石清微微敞开时,新鲜的空气冲了进来,她觉得心正在被慢慢解放。这是一种不道德的想法,却如罂粟一般让她上瘾。她开始偷偷摸摸、没日没夜地思索,如果跟李燃分手的话,事情会怎么样呢?她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呢?她明明那么爱李燃,可是另一种选择却在远方朝她招手,让她陷入了深深的犹疑之中。

如果说时间的终点是死亡的话,那么人的终点是什么呢?是家,是温暖的床铺,还是一座精神墓园?如果有一天,石清有钱付了首付,拥有了属于自己和李燃的家,“终点”便随之而来了吗?她想了又想,觉得生活不会给任何人完满的“终点”。人们为着自以为是的“终点”努力,却不知那不过是生活开的一个玩笑。

当石清得知小舒怀孕的消息时,丝毫不感到惊讶。她认为这也只不过是生活开的玩笑。

“生下来。”小舒咬着牙说道。

小舒曾是个爱说话的姑娘,而现在,生气正从她的身体抽离。她趾高气昂的神态不复存在,脸上时常呈现出灰白的惨状。实际上,她正经历着痛苦的妊娠反应——也许是体质原因,她的反应比别人剧烈很多。

“我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和他商量好了,尽快结婚,搬到五环那套房子里。三环的房子太小了,两人住还行,三人住就太挤了,我们打算租出去……”

小舒说这些话时,石清谨慎地看了看旁边的李燃。她觉得很难堪,想从李燃的脸上找寻同样的情绪。她家和李燃家,总共只有两套房子,并且都住了人。没人能平白无故变出一套新房子来。可是小舒和她那位——说实在的,石清都不记得小舒男朋友的名字,她甚至不记得他们有没有和那位过于繁忙的男朋友吃过饭——他们居然有两套房子!这是多么不公平啊。

“小舒,你可要想清楚,这两套房子都不是你的,如果你们有天离婚了,你可什么也拿不到!”小雨愤愤不平地说道,而她的身边,金发碧眼的工程师正在打盹。

“我现在唯一操心的就是把宝宝健健康康生下来。”小舒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是大富豪,他的钱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我从没想过占他便宜,至于那两套房,都是他的,我一套也不要——”她懒洋洋抬起一只手,往空中一甩,“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必须离婚,那我只有一个要求:善待我们母子——这就够了。可是话说回来,现在就为一件还没发生的事情苦恼,不是很无聊吗?”

是很无聊啊,石清茫然地点点头。她才发现,今晚的李燃异常安静,几乎是一语不发。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这里确实有一件东西——石清模模糊糊地想着。那个东西是无形的,闪耀着残酷的光芒,如在黑暗中开放的暗金玫瑰。它是城市夜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城市夜的化身。它此刻正安稳地压在李燃身上,偷走了李燃的全部语言。石清把目光稍微往右偏了偏——她发现,在小舒枪林弹雨般浓密的话语夹击中偷看那对极度不般配的情侣有种神奇的感觉。她发现小雨那平淡的脸在昏暗的光中显得异常美丽,而工程师也显示出一种长期被爱情笼罩的、舒适慵懒的状态。某一种规律,或说某一种惯性,使他们拥有了超脱的状态,这便是所有事情的走向——石清在心里暗暗做了总结。所有事情都在不停向前:经济市场不景气;就业率下降;同事老公出轨;小舒奉子成婚;小雨远嫁他乡……所有事情不得不向前。

“不管怎么样,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人不能不认命,我们快三十岁了,也该认命了。”小舒边说边严厉地盯着石清。

那种感觉又来了,使石清坐立难安,悔恨不已。她无法妥协,无法放弃。她紧紧握在手里的到底是些什么呢?是她说不清楚的像空气一样的东西。她必须做出选择,不然她就要被撕碎了。

晚上十点钟,李燃送石清到楼下,两人借着月光和路灯光沉默地打量彼此。这是夏天的末尾,晚风中有了一丝秋天萧瑟的味道。石清透过朦胧的月光看着李燃的脸,那张脸在夏末透亮的空气中尤显精神,她就那样看着,满怀爱意地看着。那高挺的鼻子在脸上投下的深沉阴影,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那厚实的、能让人产生依赖感的嘴唇,那健硕伟岸的肩胛轮廓……突然,一串激烈的搏动显现在石清心头,一些如钢铁般坚硬的语句冲上她的喉咙。无法妥协,无法放弃,她不停对自己说。

“李燃,要不我们结婚后住我家吧。我们可以重新装修一下,好好商量下格局,把客厅的面积减小一点,让我们的卧室大一点。我父母都是善良的人,就算婚后一起生活,他们也不会为难我们的。”石清平静地说着,但她十分明白,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李燃低下头,不作答。这完全在石清的预料之中,也着实让石清松了口气。入赘。这两个字是多么刺耳,而石清这话分明是告诉李燃:你在入赘。其实如果石清父母掏钱付了首付,李燃在实质上也扮演了入赘女婿的角色,但起码没这么明显。而同女方父母住在一起,可是无法遮掩的入赘行为。

石清默默等了十分钟,这是她给爱情最后的机会,尽管她也不知道这无谓的等待到底有什么用。她不愿把这段糟糕的关系置于光天化日之下,她甚至不愿让树木、草丛、月亮、石椅看清这段关系的最终走向。于是,石清说了那句话。那句话把所有事情狠狠向前一推,终点到来了。

“李燃,我们分手吧。”

说完这话,石清看到了一个让她惊讶的景象:李燃猛地抬起头,用能灼伤人的愤怒目光盯着她,好像他们走到今天全是石清一人的过错。但马上,那目光软下来了,变得楚楚可怜。再然后,那双孤独的眼睛里泛出了些水,水越聚越多,干干脆脆地落下来。李燃哭得那么真诚,石清无措地看着他,心里却在不停地想着:这个男人哭了,他怎么会哭呢?看来他是多么爱我啊,而我不得不和他分手了。

那是石清第一次看到李燃哭。

这一年的秋天,石清像失去了五感一样。阳光在她鼻腔里留不下香味,微风在她皮肤上刮不出痕迹。她没有感触,没有情绪,仿佛一具空空荡荡的躯壳。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不知道怎么熬下去,每天太阳升起,她的苦难就开始了。地铁呼啸进站,人群推推搡搡,挤瘪了她的包,弄乱了她的头发——与她无关;公司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她被调去操作网络产品,这是一份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与她无关;母亲唉声叹气,父亲接连不断地抽烟,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她破碎的心——与她无关;她不再出去约会了,回家便一头扎进卧室,不停看手机……她是多么不孝啊,父母今明两年相继退休,她却无法为父母安排一下退休生活,她甚至无法衷心祝福父母。

她为自己的龟缩行为深深自责,而越自责,就越无法面对父母,她甚至都无法跟小舒和小雨好好聊聊这件事。每当石清看到母亲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问她想不想吃一些水果时,就恨不得飞奔到母亲怀里,痛哭一场。可是某一种感情阻碍了她,就像水管里堵了些淤泥。

夜晚,她直挺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向黑乎乎的天花板。一些光亮在纯黑的幕布上跳动,那是调皮的树影。那些咯咯楞楞的影子,还有留白般灰突突的光,让她有种梦幻的感觉。她想听清一些声音,比如钟表细微的走动声,或远处传来的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可是很快,这些声音就被父亲响亮的鼾声盖住了。然后,她开始流泪,咬着嘴唇,使劲仰着头,试图让眼泪倒流回去——她知道只有这样做,第二天眼睛才不会肿得那么难看。她开始想那个人,高高的个子,乌黑的头发,宽厚的背部,健硕的双腿……她开始想他们分手的晚上,他的眼泪,还有之后数不清的后悔。然后,她的心像被巨石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差点叫出声来。为什么要分手呢?为什么没有房子就不能结婚呢?为什么不能结婚就一定要分手呢……然后,痛感消失了,她又开始想那个人。李燃,李燃,李燃……她不停默念这个名字。她看见了,李燃坐在自己卧室的椅子上,两手摊开,低垂着头。他的房间里有一盏孤寂的灯,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她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她哭了很久,直到天光大亮,她不得不顶着桃子一样的眼睛起来上班。

一个月后,石清哭累了,决心听从母亲的建议考虑一下那个姓赵的男孩儿。

小赵是母亲同事的儿子,比石清小三岁,一直对石清怀有爱慕。这个男孩儿戴一副黑框眼镜,身材中等,脸圆圆的,皮肤苍白,一看便是个常年不做户外运动的男孩儿。在石清没认识李燃前,母亲就想让石清跟小赵在一起。在长辈眼里,小赵是一个令人安心的港湾,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他有一份国企的稳定工作,性格温和羞涩,观念保守。最重要的是,小赵的父母已准备好婚房。就算比石清小三岁,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石清听从了母亲的建议,开始与小赵交往。他们吃了三顿饭:一次在石清公司楼下的火锅店,一次在酒吧街的日餐厅(小赵没去过那个餐吧,他甚至听都没听说过,这让石清有些失望),一次在石清家附近的湘菜馆。这是三顿中规中矩的晚饭,小赵时常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他不善言谈,经常为了找话题急得憋红了脸——从今天的天气谈到他那份无聊的工作,从节假日怎么过谈到新出台的养老政策,从银行的理财产品谈到附近超市的菜价……通通是些无聊透顶的话题,引不起石清的一点兴趣。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石清看着小赵平淡无奇的脸,愧疚地想。不是他的错,但也不是我的错,是李燃的错吗?恐怕也不是,房价这么高不是他的错,他家里没预备婚房更不是他的错,那是谁的错呢?在小赵和煦的话语声中,石清反反复复在心里纠结这些问题。她跟小赵吃了三顿饭,每次都无法控制地想到李燃。她想到李燃是多么的气宇轩昂。李燃会聊那些让她感兴趣的话题:酒吧、电影、有趣的历史故事、美丽的海滩……她想起李燃迷人的男子气概,而小赵就像一只受惊的猫。

她想着,也许狠狠推自己一把,就能走向光明的未来。她会跟小赵住在现成的婚房里,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小赵肯定不会让石清为婚礼或者装修操一分心,他会把这些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只要她妥协——就像小舒奉子成婚一样——努力地、咬着牙、强逼着自己进入这种生活,一切都会得偿所愿。那么她失去了什么呢?她清楚地认识到,她无法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她选择了这样一种人生而放弃了那一种,那一种人生变成了一个谜。

如果不是这张脸,她也许就心甘情愿迈入充满迷雾的未来了。都是因为这一张脸,重新搭建起来的世界再一次坍塌,一切回到了原点。

当石清走出地铁站,看见李燃的时候,李燃也恰好转过身子看向她。两道目光慌忙躲开忙碌的人群,在空中相接。她站在出口的正中间,而他在下了两节台阶的地面上,这样,她和他恰巧一样高了。从地铁涌出的人异常多,他们恶狠狠擦过她身边,撞着她的身体,不时回过头来愤怒地瞪着她。而她知道,当她与他的目光相接时,全世界便已被她抛弃了。

他慢慢走上台阶,来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石清,我想你,我离不开你,不要跟我分手好吗?”

说完,他哭了。这个健硕的男子汉,这个意气风发的大男孩,在人群的簇拥下,在汽车鸣笛声的包围中,在心爱女人的注视下,肆无忌惮地哭起来。他咧开嘴,露出小而圆的牙齿,斑驳的短须在他嘴边跳动,脸部肌肉纵在一起,鼻孔大张,两只眼睛低垂下来。放纵的悲伤给这个男人抹上一层童稚的色彩,让石清心如刀搅。她知道,她离不开李燃,李燃也离不开他,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羁绊,她该认命了。

她小跑着,像剪刀一样剪破密密麻麻的人群,拐进小区,瞬间就被浓郁的树荫盖住了,凉爽气息伴她左右,一派宁静的生活图景展现在她面前。可是她低着头,只看得见人们的腿和脚。她看见一双穿着花裤子的小腿,于是跑得更快了,最后简直是飞奔起来。花裤子的主人正是母亲那好管闲事的同事,那位好心的妇女看见可怜的姑娘满脸通红地飞奔而过,焦急地喊:“姑娘,你怎么了?”可是她无法停下来,她无法接受别人的同情,因为她坚信,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理解她的感受。她不管不顾冲到楼下,站在楼洞口,大喘着气,注视着那道生硬的蓝色防盗门。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

石清进家门时,母亲正专心致志地切土豆。她要把土豆切成长条儿,和扁豆肉一起炒——这是石清最喜欢的一道菜。她还炖了一锅鸡翅根,泡上小油菜,烫好西红柿,打好鸡蛋。只等石清进家门,她就立刻开始操作,不出半个小时,四道菜就会做好:红烧鸡翅根,土豆扁豆炒肉,西红柿炒鸡蛋,清炒小油菜。自从石清失恋后,她的担心溢于言表,可她无法给女儿高明的建议。她认为撮合石清和小赵,并尽可能做一些石清爱吃的菜是对石清最大的安慰。她随着手机里播放的京剧唱段哼着,熟练地切土豆。她听到门开了,有人进来。石清没有例行问好,她还觉得奇怪,可是马上的,心里的空隙就被眼前的土豆条儿填满了。她听到石清打开房门,走进去,关上。等了一会儿,她突然发现,今天不太一样,石清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出来。

当四道菜上桌,米饭焖好,父亲摇摇晃晃地走出卧室帮忙摆碗筷时,石清还是没出来。老两口正觉纳闷,忽然听到从石清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他们愣住了。刚开始,哭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让人拿不准是从石清房里传来的,还是从某一位邻居家里传来的。很快,哭声越来越响,变成了哀号。爱女如命的父亲一个箭步冲到房门口,推了一下门,却意外地发现门被锁住了。于是他不停敲门,焦急地说:

“清儿,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快出来跟我们说说啊……”

母亲仍在发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块石头埋在她心底,硌得她生疼。有时候,她会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可是她也不知道对石清到底有什么的要求。希望她嫁给有钱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不,她不希望石清成为有钱人传宗接代的工具。希望她事业有成、光宗耀祖?不,她不希望石清过得太累,日子嘛,过得去就好。那她到底希望石清过什么样的生活呢?平淡的、安全的、没有一丝波澜和痛苦、没有冒险也没有激情的生活。但似乎也不是这样的。突然,她想到了,一个小时前,她去地铁站旁边的小超市买蒜。还没进超市,就在昏黄的落日下看到了那个身影。她见过这男孩一次,在小区里。男孩送石清回来,正碰上她无所事事地在小区里闲逛——那天她实在不想做饭,于是跟丈夫商量好去门口的饭店吃。她客气地邀请男孩一起吃饭,没想到却被男孩拒绝了,理由是:要回家陪妈妈吃。她对这个叫李燃的男孩有了好感,不仅因为他外表端正阳光,说话声音清晰动听,还因为他那隐约可见的教养和孝心。她曾经觉得把女儿托付给他是最好的选择,可慢慢地,她开始质疑这个想法了。没房,没钱,一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工作,一些骄傲的观点和自以为是的态度,怎么能给女儿实在的幸福呢?一切都无法顺畅,细小的沙粒伴随肮脏的泥水从石头缝隙钻了出来。真的要让可怜的女儿出力去养一个陌生的家吗?或者说到了那个时候,她也不得不出这份力,帮助女儿去养这个陌生的家。她把眉头像是打死结那样紧紧皱在一起,透过余晖看着李燃,感到嫌恶。她觉得这是个抢走女儿幸福的恶魔,可是女儿却那么爱他——她无奈地发现,淤泥与碎石的力量比她预想的要强,石头间的缝隙越来越大,更多的污水流下来。污水把一切磨平了,她动摇了。实际上,她无时无刻不在动摇。

她回过神来,看着丈夫粗黑的脸庞,滚圆的肚子,纤细的四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拖了后腿,一辈子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冲到卧室门口,使劲拍了几下门,大吼道:

“哭哭哭!哭什么哭?!早让你跟小赵好你不好,非得招那个李燃!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都两个月了,我受够了!”

她终于宣泄出来了,然后像一条温顺的鱼慢慢沉下去。这两个月,谁都不好过。石清每天强颜欢笑,她和丈夫也小心翼翼的,生怕某句话某个动作触动了石清的神经。可是她受够了,谁也没有义务忍耐这样的生活,况且只是因为一个男人,因为一段满是错误的感情。她喊出这段话后,丈夫转过头来,吃惊地看着她。让她奇怪的是,丈夫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反倒有些钦佩。哭声戛然而止,她有气无力地看了看挂表,19:30,他们的家陷入一片沉静当中。

房门被推开,石清穿戴整齐跑了出来。那张小脸儿被泪水弄得面目全非,像是喝了太多水的蔫头耷脑的花朵。这朵可怜的小花儿一句话没说,跑到玄关处,换了鞋子,打开门跑了出去,传来“当当当当”急促的脚步声。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她的愤怒才稍微平息。她看着敞开的门,灰不溜秋的楼道像是一个神秘世界的入口。她不知道她的花儿跑哪去了,现下也没心情考虑丈夫在想什么。她就那样看着那个“入口”,直到声控灯熄灭,留给她一片模模糊糊的黑暗。她觉得头痛得厉害,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有一个念头是如此清晰:一切都输了。

桌上的饭菜谁也没动,厨房也没人收拾,一切保持着石清离家出走前的模样。晚上十一点,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眼睛盯着大门。丈夫好几次走过来,试图安慰她,或者提出下楼寻找的建议,但都被她拒绝了。

差一刻十二点的时候,门开了,石清回来了。她慢慢站起身,却没有直接迎上女儿的目光。她站在石清面前,像完成一个仪式般,一字一句地对石清说道:

“清儿,跟李燃结婚吧,婚房的首付我们来出。”

说完这话,她低下头,不愿看女儿又惊喜又内疚的样子。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注视着丈夫温柔懵懂的脸。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