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6期|杜伟军:飞战斗机的姑娘(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6期 | 杜伟军  2020年06月16日08:33

哈哈!同学的外号多数是我给起的。我大名叫周潇潇,同学们都管我叫“潇潇”。

刘薇依的外号叫“公主”。她身材谈不上好,走路略微有些罗圈,但挺有力量,有点男孩子的那股子劲儿。她眉眼挺俊俏,只是总锁着眉头,仿佛带着一种叫忧郁的东西来到了这个世界。起先我叫她“忧郁公主”,后来嫌叫起来啰嗦,干脆就改叫“公主”了。

叶千惠身材苗条,长得细眉细眼,瓜子脸,很文静柔弱的样子,标准的东方美女。由于她走起路来摇曳动人,我叫她“面条”,虽然叫起来不雅,但时间久了,她也就坦然接受了这个昵称。

刚来到高级教练机团飞行一大队,我和公主又分在了一个教学小组,让我感到既高兴又有些遗憾。高兴的是,她是个飞行技术水平中等的学员,飞得没我好,我在小组里当然会得到教员的喜欢。遗憾的是,她平衡机能不好,在初教团每次飞特技就晕机呕吐。每个飞行日,一个教学组通常又相对固定使用同一架飞机,她飞过后我再上去接着飞,那股难闻的气味快把我也熏吐了。在高教机上她要是再这么呕吐,我又要倒霉了。

今天是高教团的第一个体育训练课,听到体育参谋宣布毕业各项体育考核标准,我们禁不住“啊”了一声。所有标准全部提高了,说是因为要毕业了,就应该这样。像我这样的体育尖子倒不怕,只是为了提高成绩,训练强度肯定也要相应增加,我也只能陪着大家一起受苦就是了。真正害怕的是像面条那样的体育差生,她长得偏柔弱。体育参谋领着我们做完准备活动后,对我们进行了一次摸底测验,我的各项成绩几乎都是优秀。一千五百米跑,可怜的面条拼了命还是没有及格,我不忍心看她的眼睛,她要哭了。

公主长跑成绩很好,跑个优秀很轻松。原因是她自从第一次上飞机呕吐开始,为了改善平衡机能,除了参加正常的体育训练外,每天晚上额外还要跑个三千米,已经坚持半年了。她那个样子挺执着的,不苟言笑,低着头自顾跑,碰见熟人,不抬头,只把眼睛向上翻一下,给你个很勉强的微笑,就算打了招呼。实际上她每天都是很压抑的,生怕因为身体原因被淘汰,她太想当一名战斗机飞行员了。实际上,她完全可以转入轰炸运输机班飞行,在那里不需要每天龇牙咧嘴地与强大的载荷搏斗,也不需要和恶心呕吐抗争。

体育课的课间休息时间到了,女学员队和男学员队同时开始十分钟的休息。我们女学员刚坐下来,面条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有人来了。我转头见是小布丁从男学员队那边笑嘻嘻地屁颠屁颠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到我身边。我故作诧异地问:“怎么啦?小布丁,啥情况?”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分,我们两个高中同班同学竟成了空军飞行员“龙凤胎”。“小布丁”这外号还是我在中学时给他起的。那时因为他年龄小,个子也小,同学们都拿他当小弟弟看,女同学们经常拿他逗乐子玩儿。

小布丁眼神儿里今天多了一点坏,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警觉地盯着他。可能被我盯得有些不自然了,他想了想,还是有些拘谨地说道:“潇潇,如果让你们女孩子飞个运输机呀轰炸机的,我绝没什么想法,但是战斗机就不同啦。”

我特别敏感:“战斗机怎么啦?”

小布丁得意地说:“战斗机驾驭权应该在男人那里。你看,姐姐,这几年的军事、体育、跳伞训练,还有初教机的飞行训练,对你们这些花季少女来说,是多么残酷的磨炼和摧残呀。都心疼死我了!”说完,还调皮地做了几下甩眼泪的动作。

这小子今天是来挑衅了。当初,在中学篮球比赛的时候,他只有在场边给我递饮料毛巾的份儿,现在竟然敢公开表示不服。我有些急了,发狠地回击:“女孩子怎么啦?女孩子怎么啦?女孩子就没有驾驶战斗机的权力了吗?按照条件谁够格谁上啊!为什么还要分男的女的?你坦白地说,我,潇潇,有没有当战斗机飞行员的实力?”

面条也貌似非常严厉地盯着他:“说!快说,打心眼儿地说!”

平时话不多的公主也帮腔了:“说呀!发自肺腑地说!”

小布丁躲闪着我的眼睛,显然很不情愿:“有,有还不行吗?”

面条也逼他:“我,有没有当战斗机飞行员的实力?”

小布丁回答得痛快多了:“有,有,有。”

公主穷追不舍:“我,有没有当战斗机飞行员的实力?”

小布丁还是嘴硬:“好好好,你们都有这个实力,行了吧?但是,战斗机是要空中格斗的,这种刺刀见红的事儿,就应该是俺们老爷们的事儿吧?”

我立刻反驳:“谁说的?古有花木兰,今有娘子军啊!”

小布丁扬起了脖子:“那多稀罕啊,你数数,自古以来有几个花木兰几个娘子军啊?”说完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我真的火了,几乎是在恶狠狠地说:“告诉你,小布丁,你别得意!这学期咱俩单挑!看看谁会赢,就像在中学里考试一样,得分高低不分男女,怎么样?”

小布丁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姑娘们嗷嗷地叫着起哄,吸引了男学员们的目光。我起身不轻不重地踢了小布丁一脚:“说呀!敢还是不敢?”

小布丁爬起来,停顿了一下,气势已经小多了,拍了一下胸脯:“没问题呀!敢!”

姑娘们又嗷嗷叫着起哄,小布丁灰溜溜地往男学员那边跑去,身后是姑娘们得胜后的欢笑声。男学员们也用起哄声迎接狼狈不堪的小布丁。

其实,我心里有些发虚,小布丁已经不是中学时长着娃娃脸的那个小布丁了,个子快赶上我了,脸上也开始有棱角了。

经过半个月紧张的准备,我们准备披挂上阵。下午的小组活动中,教员师哲提醒我和刘薇依每人带上两个塑料袋,如果坚持不住,就吐到塑料袋里。我对自己挺自信的,倒没有担心什么,但刘薇依却有些忐忑不安。

师哲看上去比我们大十来岁,中等个,身板硬朗,眉毛浓厚,眼睛不大,但眼神犀利,嘴角略向下弯,总是绷着,酷得像头狮子。他教学五期,带出了八名学员,我们是他的第六期学员。按照教员们的说法,带过三期的教员就算是老教员了。通常每期一个教员都带两名学员,他五期带出八名,说明在他手下已经有两名倒霉蛋被淘汰了。我们可要小心,他可不是手下留情的主,千万不要去当那个倒霉的家伙。

师哲看上去很沉稳和严肃,这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他的姓挺怪的,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狮子”,同学们都觉得这个外号不错,私下里我们就这样子叫开了。

明天,就要飞梦寐以求的喷气式战斗机了,那种激动和兴奋,用语言很难表达出来。白天的体能训练够累够困的,往常没心没肺的我,脑袋挨枕头就睡着,但今晚我居然好长时间没有睡着,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初飞的前夜。新鲜!兴奋!紧张!恐惧!……难以言喻的各种感觉向我袭来。终于,那个高空大速度的战斗机等着我们女孩子去飞啦!这多刺激啊。我要迎接挑战,战胜困难,掌握好克敌制胜的利器,这是我们飞行员的神圣使命!我带着猎奇感、使命感、崇高感、幸福感,晕陶陶地进入了梦乡。

清晨,起床哨声响起,这是飞战斗机的第一个飞行日啊!我们迅速起床,洗漱吃饭,穿戴齐整,英姿飒爽,奔赴机场。

停机坪上,一字排开的几十架教八教练机,那红白相间的喷涂、尖状的机头、水滴状拱起的座舱和鱼形的机身整合起来看,似几十把出鞘的利剑指向前方,要多壮观有多壮观,这才是战斗机!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兴奋的味道。

飞行指挥员的开飞前指示结束后,狮子结合气象条件,给我和公主交代了几句,就让我们检查接收飞机。

第一个架次是我和狮子飞。我坐进座舱后,狮子站在扶梯上,非常仔细地帮助我固定住左右限腿带、系保险带、连接氧气面罩和无线电插头,又从左到右检查着所有该检查的电门和开关。与初教机不同,教八的降落伞扣和保险带扣是一体的,操作方法不一样,又多了限腿带、氧气面罩等。我想努力做好,但由于紧张和不熟练,还是显得笨手笨脚的,等一切就绪,已经忙出了一身汗。我抬眼看了狮子一眼,他好像比较满意。虽然他一句话不说,但是我知道,自己的学员第一次上飞机,教员是非常重视的。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小的时候刚刚起床后,由父亲帮着自己穿衣服的那种感觉,感到很温馨,心跳明显加快了。

在等待开车的过程中,我的手心在冒汗,有一点小紧张,想等发动机启动起来后就会好了。

“砰”的一声,一发信号弹从塔台腾空而起,拉着抛物线徐徐降落熄灭,这是开飞的信号。

我关上座舱盖,带着紧张和兴奋的心情,按照演练了多次的程序,开始启动战机,因为在模拟机上开过车,所以没有太紧张。发动机启动起来后,我用机内无线电与狮子联络,请示是否可以报告塔台。教八的机内通话比初教机方便很多,不需要按机内通话按钮,直接沟通就可以了。得到狮子的许可后,我向塔台请示滑出。塔台让我稍等,可能是需要等待同一批滑行的其他同学。我转头向两边看了看,左手边那架飞机上的面条还在低头鼓捣着什么。

这时我才感觉到,教八由于座舱是密封的,舱内特别安静,噪音小,也没有螺旋桨转动带来的扑扑拉拉的震动感,很舒适。

“一〇滑出!”指挥员在指挥我。“一〇”是我的飞行代号。

“一〇明白。”回答完,我向机械员打出了滑出的手势。当机械员给出可以滑出的手势后,我转回视线,关闭了停机刹车电门。

插图:刘志刚

第一次滑行起飞,是由教员操纵示范,学员看着就行了。

飞机在狮子的操纵下滑上了跑道。也许是飞机较重的关系,教八的滑行比初教六平稳多了,就像小船在平静的水面滑行一样,真爽!

朝霞的背景下,我看见反光镜里面,我身后一架架教八飞机依次在滑行道上滑行。

当我滑进跑道后,在一种难以克制的兴奋、紧张相混杂的心情中,我看着狮子均匀地把油门把手从后向前推到了头,引擎声音欢快地由小到大,跑道和两侧的草地向后闪驰的速度越来越快。当机头抬起后,飞机保持着两点姿势,跃跃欲飞。时速一百七十公里,两个主轮在跑道上滚动的噪声消失了,飞机离开了地面,转向指定的飞行空域,随着飞行高度的增加,地面的深度越来越深,各种地标逐渐变小并模糊起来,与飞初教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的心和着引擎的低吟微微颤动着。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上升到三千米,并进入了空域。狮子操纵飞机在空域中兜着圈子,给我讲解空域的明显地标以及位置保持和进出路线,并让我观察其他临近空域的位置,熟悉它们,便于今后到那里飞行。

“一〇,看好了吗?”

“看好啦。”

“好,那么我们开始做动作。我示范,你注意看。”

“明白。”

狮子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和沉稳的语气,有效地缓解了我的紧张。我左手扶着油门把手,右手扶着驾驶杆,双脚轻踏方向舵,带着些许的兴奋和恐惧等待着。

“一〇,我们开始了,先做一个右盘旋。”耳机内狮子沉稳柔和的话音刚结束,我就看到前风挡框开始迅速向右倾斜,当飞机坡度几乎倾斜成七十度时,风挡框便在天地线上飞快地向右旋转起来。同时,“咝”的一声,抗荷服在小腹、两条大腿和小腿上的五个充气点像正在迅速充气的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压迫着我的肌肉,瞬间我就成了一个上半身苗条下半身肥胖的人间怪物。噢,抗荷服原来是这样子的!飞初教机时不用穿抗荷服,这是我第一次穿它。我扫了一眼右机翼,觉得自己好像是支圆规,以右机翼为轴,以大地为纸,正在做着圆周运动。

周潇潇!你在看什么?想什么?发现自己走神了,我急忙收回视线。当飞机盘旋到起始方向时,又平飞了,抗荷服像撒了气的气球放着气又瘪下去了。挺好玩儿的,我心里在偷偷地乐。

要说狮子做的示范动作吧,那简直帅呆了!最大允许坡度盘旋从进入到改出,高度、速度、升降率纹丝不动,改出时还“咯噔”颠簸了一下,方向三百六十度,高度没有变化,从哪里进入,从哪里改平,完完全全封了口,把一个盘旋做绝了,简直就是一个教科书式的动作。

狮子通知我:“一〇,你做一个。”

我爽快地答应了一声,按照地面练习的那套程序,模仿着狮子的动作,向左和向右各做了一个盘旋。整个过程中,明显地感觉到狮子在不时提示和不停地帮助着我。当然,第一次做这么复杂的特技动作,我肯定是动作不像动作,数据不是数据,手忙脚乱的,很不成样子,只听到狮子在提醒自己“动作柔和”。

空中所有的特技动作,都是狮子做一套,我跟着又学做一套。只是不知为什么,第一次进入俯冲时,听到狮子刚说了声“柔和!”就感觉自己身体突然飘了起来,屁股离开了座椅,悬在空中,飞机也仿佛在天地线上斜歪着悬在那里不动了。如果没有安全带捆着,头盔肯定会撞到座舱玻璃上。狮子的感觉跟我肯定也一样,我瞬间感到很不好意思,对不起狮子,都是因为我做得不好。

狮子接过手来帮助我将飞机转入俯冲,然后又交给我做。我接着操纵飞机退出俯冲转入跃升,等我改平飞机,已记不清狮子提醒了几句“柔和!”。

“一〇,下面我做一套半滚倒转、斤斗、半斤斗翻转,你注意看,全身肌肉要绷紧。”狮子的声音还是那样柔和、沉稳。

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准备体会狮子的示范动作。突然,驾驶杆被向左压到了底,风挡框迅速向左倾斜翻扣至一百八十度,天和地倒了过来。然后我感觉到狮子开始向后拉杆,我们俩都头朝下,飞机倒着旋转起来,风挡框与绿色的大地相对移动着,但是人却没有悬空的感觉。这是因为离心力作用在人体上是正面载荷,把人紧紧压在座椅上,所以人不会掉下来。越过倒垂直九十度位置,飞机转入俯冲,噢!风挡正前方出现了一条公路,风挡好像在扫描着这条线状地标。

飞机风挡框与天地线相接后并没有停顿,继续向上旋转,天地线很快在向下移动,消失在我的视界内,地平仪与机舱外成了一个颜色,天蓝色,那是天空。为了防止强大的载荷使上身血管缺血而导致自己产生黑视,我身体略微前倾,绷紧了全身肌肉与这看不见的物理力量进行着顽强的抗击。抗荷服上的所有充气点迅速鼓到了极限,似乎要把那坚固的尼龙布撑破,压迫得我的肌肉隐隐作痛,尤其是小腹感觉更明显,痛得我快要挺不住了,好像是要岔气的感觉,载荷再增加,我真的要完了。还好,就在这时感觉到狮子停止了拉杆,噢!感谢上帝!心里这才踏实些了。如果狮子再增加载荷,我必然要迎来一个黑色世界,甚至晕过去。

飞机越过了垂直九十度的仰角,进入了倒转状态。我略微转了一下头,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那丑陋不堪无法面对的面容。视网膜严重缺血的两个眼球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像一对金鱼的眼睛快鼓出了眼眶,俊美的椭圆形脸已被拉伸成了倒三角形,红润而富有弹性的脸部肌肉被拉得垂了下来,只有两个颧骨骄傲地向两座山峰耸立在脸颊上。啊!我这个公认的大美女竟然被摧残成这个样子啊?我恨谁去呀?恨教八?还是凶恶的狮子?都不是,恨我吧,谁叫你自己哭着喊着要飞战斗机的呢?

第一套垂直动作我龇牙咧嘴地挺下来了,心中有了点儿底。尽管在动作中非常难受,但是所谓的战斗机的大载荷我见识过了,我没有灰视,更没有黑视,没有投降,没有崩溃,我赢了!这点痛苦不算什么,一年才飞多少次特技?多少次空战?就这样,飞上个十年二十年又能怎样?我挺得住,没问题!此刻,在三千五百米的高空,我心花怒放,在心中唱起了歌。

后面,狮子又教了我许多复杂动作,什么斜斤斗、大俯角俯冲、大仰角跃升、急上升转弯等等。这些动作的操作方法和初教六的操作方法有很多不同,比如飞机滚转快,压杆动作量要小;飞机做垂直动作时,操纵舵面空气动压大,拉杆力量一定要大。第一次飞嘛,没有感性认识,因此基本上每次拉斤斗时力量都不够,狮子都会在后舱喊:“拉!拉杆!用力拉杆!”

……

杜伟军,达斡尔族,1956年出生,空军大校,特级飞行员。1974年入伍,先后毕业于空军第八飞行学院和空军指挥学院,历任空军飞行学员、飞行教员、飞行副大队长、机关处长、飞行学院副院长。先后在《中国作家》和《民族文学》杂志发表长篇小说1部、电影文学剧本1部、中短篇小说4篇。长篇小说《纳米比亚上空之舞》在《中国作家》杂志发表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小说《天地线》获《空军文艺》杂志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