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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6期|谷禾:阳山看碑(外一篇)

来源:《朔方》2020年第6期 | 谷禾  2020年06月15日09:10

阳山被称为南京汤山第一名胜。到了汤山而不去阳山一游,就仿佛去了北京不看故宫和长城,会遭周围人等耻笑的。所以尽管因身患流感而头昏脑沉,还是咬咬牙,跟着大伙出发了。一路上山,慢慢看过,绷紧的心弦渐渐拨响了,接着,整个心胸仿佛都和着空山鸟鸣奏响起来。

阳山,古称雁门山,位于南京东郊的汤山风景旅游区西北角、宁杭高速公路北侧。据《江宁县志》记载,阳山“东至句容县观山,西与青龙山相接,北与射乌山为邻,南隔广谷与汤山相望”,东西延伸约七公里,南北宽约一点五公里,海拔三百四十一点九米,为汤山境内最高峰。据说因从某个侧面看去,其相邻的两座山峰非常像一对羊角,所以当地人又称阳山为羊山,此可以清代著名诗人、曾任江宁县令的袁枚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祭妹文》中,“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证之。但阳山之名播天下,却更在阳山碑材。1405年,也即明成祖朱棣从其侄建文帝朱允炆手中夺得皇帝位的第三年,为了给其父明太祖朱元璋歌功颂德,也为了表其做儿子的所谓孝心,朱棣征集全国能工巧匠数千人,沿阳山西南面的阳山采石场开凿了三块巨型碑材,其一是碑座,其二是碑身,其三是碑额,三者相叠加,就构成了一块高七十八米、总重量三万一千余吨的完整巨碑。诗人袁枚游阳山,见此碑材曾惊叹不已,写下“碑如长剑青天倚,十万骆驼拉不起”的诗句。阳山碑材也在历经六百年沧桑风雨后,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

我们到达阳山脚下已经是下午,下得车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大的红漆牌坊,雕梁画栋,甚是威武。穿过牌坊前行一百米,是常见的景区前广场。广场不大,盛满了亮晃晃的阳光和暖融融的春风,让人的心胸顿然敞亮起来。广场右侧竖立着一块“南京明文化村·阳山碑材”的竹制招牌,以及4A级风景区标志。紧挨着招牌的平台上,立着一座高约七米的石碑,碑顶和底座都镂刻了精美的龙凤图案。碑身上的“阳山问碑”四个大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我问导游是什么意思,导游微笑着连连摇头。

也许不是旅游旺季的缘故吧,飞檐琉璃瓦的仿古门楼下,检票口空荡荡的,几乎没有游客出入。我们却鱼贯而入,迎面就看见了一座非常威武的青铜铸鼎。鼎在中国几千年封建历史上,一直被视为传国重器和国家权力的象征。鼎字也被赋予显赫、尊贵、盛大等引申意义,它是文明的见证,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放在这里栉风沐雨,一定也与朱皇帝大有关系了。只是若再问导游,她仍会微笑着连连摇头。我便懒得再开口,只把目光越过铜鼎上袅袅升起的香火烟气,望向对面的仿古照壁。照壁并不高大,但上书的“天下第一碑”,却在向世人宣泄着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让游人驻足停步,凝望良久。导游在前面提醒我们,要去看碑材,须从照壁前向右转,穿过明文化村,再登一段崎岖的山路,才能到达;现在马上又吆喝着,要大家快走。

文化村门前张灯结彩,营造出了浓浓的明文化氛围,但走进村里,我还是掩饰不住地大为失望了。因为所谓的明文化村,其实与别处的仿古一条街等并无多少不同,也就一溜仿古的房子而已。只是远离闹市,街上少了些讨价还价的粗门大嗓罢了。但看到衙门口对着行刑场、豆腐坊挨着典当行、青楼依靠镖局,你还是要禁不住哑然失笑的。特别是当看到青砖灰瓦的屋檐下,除了一位昏昏欲睡的算命假仙儿,就是几位卖廉价纪念品的中年村妇,你真的看不出它究竟文化在哪里了。

还是赶紧去看碑材吧。我想着,再没多浏览一眼,就逃也似的径直上了山道。山道就是山道,走不多远,耳根顿然清静,市声消退,风声渐渐涨潮。三两声鸟鸣偶尔传来,山林愈显幽远。其实说山林有些失当,因为目光所及,山道两边的半坡上居多是杂乱的灌木丛,密密的仿佛撒土不漏。此时只有点缀的松柏和黄杨是青绿的,余则枯干倒伏,风吹过飒飒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冬天的残酷。但枯枝下积着的厚厚落叶,层层覆盖粘贴,片片牵手粘连,又让人由不得联想起这山林在盛夏金秋的繁盛和荣茂。

转过一个弯道下行,山道两旁的灌木渐渐稀疏起来,稍高的乔木成了主流。特别是突然冒出的三两枝桃花和不知名的野花,高低俯仰,姹紫嫣红地正开得诱人。同行的女同胞自然是不放过这样机会的,三步并作两行小跑过去,玉手扶枝,美目流盼,摆出一个个POS,似乎也想留下一段“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千年传说。这样想着,我竟恍惚间笑出了声。我赶紧把目光转向天空,却正有几只衔泥的燕子搭着翅膀飞过,一直飞去了远处的山梁,消逝在了那无际的蔚蓝深处。

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忽然就看见了上书“袁机墓”的指示牌。尽管早从学生时代所读的《祭妹文》里,知道袁枚之妹袁机就葬在阳山,心里还是不由咯噔了一下,脚步也不听使唤似的脱离大伙拐了过去。

《祭妹文》是文学史上哀祭散文的珍品,它以细腻的笔触抒发了诗人袁枚对亡妹袁机的痛悼之情,字字珠玑,句句血泪,彻人肺腑,痛人肝肠。前人将其与韩愈《祭十二郎文》和欧阳修的《泷冈阡稿》,同称为我国祭文中的“鼎足而立”三大名篇。

袁机,字素文,浙江钱塘人,是曾任江宁县令的袁枚之三妹。袁机未出生时,其父母曾与江苏如皋高氏指腹为婚,正式订婚还不满周岁。高氏之子成年后劣迹颇多,闻名远近。高氏随传信袁家,表示愿意解除婚约,但袁机囿于“以从而终”的闺门礼教,竟执意不肯。婚后,袁机备受凌辱和折磨,几乎被卖身以抵丈夫赌债,终不得不返居娘家,年仅四十岁便凄然长逝。

《祭妹文》从袁机墓地入笔,到交代病根祸源;从野外同捉蟋蟀,到书斋共读《诗经》;从胞妹送哥眼泪流,到把盏喜迎兄长归;从离家出嫁,到中道归返;从侍奉母亲以示其德,到关爱长兄以显其情;从袁机之死,到后事料理,层层推进,波起浪涌,叙事历历,句句见心。文章起笔交代袁机所葬之地、祭奠时间、祭者身份等,随后“呜呼”一转,直呼亡妹,接着,简略叙述袁机的死因,追忆共度的难忘时光。童年相伴读书,“差肩而坐”,温馨之情溢于言表;同捉蟋蟀,同葬蟋蟀,天真善良现于眼前。但当年兄妹同葬蟋蟀,今日却孤兄独葬亡妹,物换星移,今非昨是,岂不让人潸然泪下?当年妹送兄远行,今日兄送妹归于尘埃,岂不痛哉!往日琐事,如影历历,“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几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随后,记妹妹归返母家的种种情形:服侍母亲,治办文墨,照料病中兄长;而后再记袁机病入膏肓,大限将至,但不让人报信于兄,忍死待兄归,终憾而逝,死不瞑目。末节,回到祭奠的墓地。“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逝者已逝,生者哀伤。“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对妹妹的怀念和挚爱之情,表达得可谓淋漓尽致。行文至此,铁石之人亦当泪湿衣襟!

袁机生前有诗《闻雁》云:“秋高霜气重,孤雁最先鸣。响遇碧云冷,灯含永夜情。自从怜只影,几度作离声。飞到湘帘下,寒夜尚未成。”袁机死后,袁枚为其编印了诗集《素问女子遗稿》。过八年,又成此《祭妹文》千古名篇。有兄如此,袁机九泉有之,亦当瞑目了。

袁机墓与山道不过几十米距离,穿过几秆枯枝和萋萋荒草,再上行十几级台阶,就看见了墓碑的全貌。墓碑高不过两米,朴素得有些寒酸,舒体的“袁机之墓”占满了碑身,大约是今人所立吧。墓碑后面是喷绿的黄杨和几枝青竹,再远些是漫坡的荒草和杂木。不过对袁机来说,远离了人间烟火,也远离了青丝白发的纷扰,在朝阳夕晖中聆听满山清风徐来,在春花秋月下坐看天上云卷云舒,未尝不是超越生死的大解脱。

我这样想着,山道已经空荡荡不见人影,突然觉得身如飘零的落叶,竟无比孤单起来,便再无心情留恋一路的美景,遂加快了追赶的脚步。

追上大家时,已经到了一片平缓的开阔地。导游告诉我们,这就是著名的阳山古采石场,也即阳山碑材的所在了。采石场分前后两部分,从这里开采的石料,早已经化作了明故宫的基石、柱础,化作了明孝陵神道上的石兽和翁仲,接受后人的观瞻和惊叹。

据江苏《文物志》记载:“阳山,古称雁门山,是孔山山脉主峰,山体为石灰岩构成。自六朝以来做雕刻和建筑用材。”今人甚至认为,“六朝以来,南京历代的建筑柱础、石刻等大多取材于此”。据有关专家考据,南京市麒麟镇刘裕墓前的麒麟和天禄,句容萧绩墓前的辟邪和石柱,以及齐、梁时代帝王墓陵区内众多的柱础、石刻所用石料,均采自阳山采石场。

站在此采石场空地中央四面望去,但见山崖巍然壁立,高及数丈。也许若从山崖上望过来,人立中央,不过小如蝼蚁。有人计算,从这里运走的石料达数十万吨,若用现代载重卡车运送也要数万车。导游似乎看出了我们眼中的疑惑,解释说,古代当然没有这么大的车辆,从此处运出去的较大的石料,都是用滚木的方法来运输的。为了节省人力,深冬时在路面洒上水,待成冰后用滚木垫在石坯下,人畜共拉,慢慢滚动移运至目的地(据说采石场的出口处,随山势逐渐下降的古道路遗迹,至今还依稀可辨)。锁石村的书记也亲口告诉我,他们村前的一条河就是当年运送石料的古河道,去年清淤时还挖出了不少当年遗留下的滚木呢。

从采石场继续向前走过去,俗称后采石场。三百米之内,天下第一碑就历历在目了。

天下第一碑,给人的瞬间视觉冲击就是一个大字。碑材按其功能造型,分为碑座、碑身、碑首,峨峨散落在阳山西麓,远看每一块都高岩突起,近观又无不被风雨剥蚀。碑材下都凿好了运送的洞孔,旁边几棵古树虬枝苍劲,和碑材一起构成了“枯树巨石映落日”的萧瑟图画。据导游介绍,南京一带的地貌属沉积岩,其状如一摞摞的云片糕,经地壳长期挤压,莫不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唯有阳山一带,因为处于一个盆状向斜的中心点,四周的压力奔涌至此,因相互抵消,岩层反而得以保存完好,再加上其他一些得天独厚的因素,才诞生了碑坯这样巨大而完整的石料,被朱棣慧眼识得,灵机一动,顺手拿来,要去做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以向天下人彰名自己嫡传继承人的孝心。

朱棣此举,可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朝廷令下,官员火速征调各地万名工匠上阵,限时限速,规定每人每天的工作量以三斗三升凿下的碎石为标准,凡连续三天完不成日定工作量者,一律砍头(据当地人说,因此而丧生的工匠达数百人。附近现存的坟头村,就是因当年掩埋惨死工匠而得名的)。然年余时光过去,开山取材工程忽然中途下马。三块初具雏形的碑石,就这样欲立犹仆,弃于蒿莱。个中原因,自是众说纷纭,但客观地细想原因,核心还应在运输难上。想那古埃及金字塔最大用石才五十吨重,如何运输尚不得解,何况这三块碑石最轻者尚有六千余吨的庞然大物?据说碑石开凿不久,朱棣曾派翰林院编修胡广等前往视察。胡广等归来报称“仰见碑石,穹然城立”。朱棣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深知这城墙般大石的分量。明知其不可为而为,还不如干脆就此罢手,不了了之呢。其实我更怀疑朱棣开始就洞彻了结局,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只不过是借题造势,作秀给天下人看罢了。

六百年过去了,如今站在碑材下望上去,雄伟壮观的碑材身上,一锤一凿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它是我们祖先勤劳智慧的印证,也是华夏民族精神的血泪写照。1957年,阳山碑材成为首批江苏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1983年,在“金陵新姿览胜评点征联”活动中,阳山碑材入选“新金陵四十景”,同时入选的楹联为:

石上有痕,已为前朝记功过

杯中无字,留与后人论是非

当地也世代流传着这样的民谣:“东流到西流,锁石到坟头。东也流(留),西也流(留),中间锁石锁坟头。” 东流、西流、锁石、坟头,都是当地村庄的名字。东边也留着它,西边也留着它,中间锁石村把大石碑锁死在了坟头,地老天荒也弄不走的。民谣承载着民心,个中深意全留予后人去琢磨了。

天近黄昏,山风渐凉。碑材旁,几棵叫不上名的野树,横斜着大片的枝杈;稀疏的花儿,星星点点地绽放着,仿佛暗夜里孤单寂寥的星辰,让人不忍心再看第二眼。我没有在碑材下过多停留,就随众人向山下走去。

第二天上午,我们出了宾馆。昨日还晴好无云的天空,竟飘起了霏霏春雨,扯天连地,绵绵不绝。坐上从南京去往杭州的汽车,隔着车窗望向一川烟雨,阳山脚下碑刻的“阳山问碑”几个字,竟霍然清晰起来。烟雨中静默的六朝古都,却愈加迷蒙而苍茫!

希尼的启示:诗人与自我

作为生活在20世纪后半叶的北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承受着比其他地区和时代的诗人更严酷的生存和美学考验,这当然源于北爱尔兰所独有的历史的、政治的、文化的、经济的冲突和悖论。这种冲突在当时北爱尔兰很多地方,甚至直接演变成了持续二十年的集体暴力冲突。北爱尔兰几乎变成了游离于欧洲文明之外的人类苦难的一个标本。置身如此复杂的历史文化环境,希尼和更多的北爱尔兰诗人,必须同时去承受和调和一个脆弱的生命个体、一个负责任的公民、一个自我愉悦的诗人的多重角色。他要为自己脆弱的个体生命求庇护,要为自我的公民身份做承担,为自己的诗歌写作找到理由和源泉。无论走出多远,希尼的关注始终没有离开这片苦难的土地,他用食指和拇指之间夹着的矮墩墩的笔“向下”和“向上”挖掘,不但找到了自己的诗泉,而且让自己的笔开出了朴素而光辉的花朵,在一个最缺乏诗意的混乱的文化语境里,写出了最具历史和现实感的杰出诗歌。

对希尼的持续阅读给我带来的震动,有他对以泥潭沼泽为描述对象的北爱尔兰黑暗历史的挖掘,以及这种挖掘所发出的回声;有他朴素的精确到毫发的对本民族语言的使用,更有他对自我身份的不断怀疑和最终的确立。希尼生于英国统治之下的北爱尔兰,但他所受的却是纯正的英式教育,他成为诗人后的所有作品,几乎都是在英国出版的。他的诗首先在英国的读者和评论家中被追捧,几乎获得了所有英国的重要诗歌奖项。1989年,他成了牛津大学历史上第一位非英籍诗歌教授。换句话说,希尼的诗歌应该是深植于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的。在大多数英国读者眼中,希尼当然是一位英国诗人。在《企鹅版当代英国诗歌》里,希尼占据了很大的篇幅,被视作20世纪60年代以来英国诗歌发展的一个中坚人物。但对这样的界定,希尼本人表达了极端的反感,他甚至通过一首《公开信》的诗歌,愤怒地重申自己作为“爱尔兰诗人”的身份。他同英国的关系,是诗人和英语诗歌的关系,而不是英国人和英国的关系。对一个生活在族群和文化尖锐对立的历史语境中的人而言,身份问题是一个严峻的、紧迫的、无法回避和绕开的日常性问题。“我是谁?”“我因何是自己?”诸如此类的问题,不但彰显了希尼作为一个爱尔兰民族诗人的焦虑,更彰显了他作为一个具有世界视野的诗人的清醒。当下的中国虽然不是当年的北爱尔兰,但面对社会转型的各种社会矛盾交织和凸显,一个优秀的诗人当然不能做一个旁观者,更不能做一个盲从者,他有责任在众声喧哗里发出自己的声音,来彰显诗歌和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价值。

在希尼的早期名作《挖掘》一诗里,我们能够看到很熟悉的一个家族三代人的精神镜像,诗性呈现的精确和生动,来自希尼对爱尔兰乡村生活的熟悉和情感的全身心投入,让人叹为观止。细心地读者会注意到,在描述过祖父和父亲的挖掘动作之后,希尼继续写道:“马铃薯的冰凉气息,潮湿泥炭地的/咯吱声、咕咕声,铁铲切进活薯根的短促声响/穿透生命之根觉醒者我的意识。/可是我没有铁铲去追随他们。”诗歌写到这里,父亲和祖父的挖掘这一最常见的田间劳作动作,不再是纯粹的物质生产劳动,而且带上了浓厚的精神和文化含义。父亲和祖父的劳作,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希尼。但作为已经远离田间劳作,放弃了务农传统的诗人希尼,他的回应是:“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那支粗壮的笔躺着。/我要用它去挖掘。”希尼一方面回应父辈们要继续挖掘,同时又表明他只能化铲为笔,在纸上来进行精神的挖掘了。这种选择的悖论,既表明了诗人身份的尴尬,又表明了希尼的难得清醒。希尼的清醒也在另一首《个人的诗泉》里,被进一步呼应和强化:“如今,再去窥探根的深处,用手指抓出泥泞/去凝视泉水中的那喀索斯,他有双大眼睛,/有损成年人的自尊。所以我写诗/是为了凝视自己,让黑暗发出回声。”那就是:追寻自我的身份和意义。而我阅读到的海量的当下现代汉诗,要么是在无聊地复制现实,要么是在虚幻地描画空中楼阁,要么沉陷在自我的欲望里不能自拔,制造廉价的抖包袱式的蜻蜓点水的噱头,唯独缺少希尼式的将自我根植于民族和历史背景的深度书写。从当下中国诗歌的生态来考量希尼的困惑、追寻和坚守,对为数众多的年轻写作者而言,至少有某种程度的纠偏意义。

在我看来,希尼的诗歌写作,首先完成了他作为一个爱尔兰公民的身份的确立。著名的1972年8月“血腥的星期天”发生的即时,希尼却离开了陷于动荡中的贝尔法斯特,人们不能接受希尼作为一个知名诗人的逃避(即便他的离开让自己看得更为理智、清楚和公正),他必须表现出更为鲜明的政治立场和社会责任。此后的很长时间,希尼都不得不背负着痛苦的十字架,表现在诗中,是俯拾皆是的对类似于“我是谁?”或者“我曾经是谁?”的反复追问,以及在艺术使命和公民责任之间的矛盾和两难。希尼的遭际告诉我们,诗人必须有作为公民的担当,他不可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其次,诗人必须通过自己的诗歌写作,介入时代,介入当下和历史,并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其诗歌写作才有大众的、民族的、文化的意义和价值。而且他发出的声音,必须根植于本民族的历史和现实土壤,同时也忠实于自己的心灵。唯其如此,他才能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让黑暗发出回声”。另外,从技艺上说,他所有宏大的诗歌梦想,只有建立在日常细节上,才有真正的神灵显形出来,并因为读者的熟悉和陌生的双重感觉,才“能够在表面看来命定的和单纯的幻景中注入新的生命”。而一个面孔不清、身份模糊的诗人,我们有理由怀疑他的诗歌写作的真诚和终极价值——我们甚至可以远远地离开他所制造的仅属于他个人的幻觉的世界。

谷禾,本名周连国,1967年生于淮河平原。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部分作品被译成英、韩、西班牙等语。获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最佳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芳草》当代汉语诗歌双年十佳、扬子江诗歌奖、中国诗歌网年度十佳诗集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