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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20年第2期|钟求是:等待呼吸(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20年第2期 | 钟求是  2020年06月15日14:56

第一部 莫斯科的子弹

杜怡仍新鲜地记得,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阿尔巴特街。当时已是午后,天仍冷着脸,像要下雪的样子。她在一家咖啡馆用过一杯饮料和一片面包,然后出来往东北那一头逛去。每次到红场附近放风散心,她都乐意在这条步行街走上一回。

因为是周末,街上的人比平时闹了一些。

她走过一家书店、两间小玩品店,遇到了普希金家门口的那座双人雕像。她给了普希金一眼,又给了那位叫娜塔丽亚的女人一眼,没有停住脚步。前边有音乐的声音,那是一位老头儿坐在一张木凳上演奏手风琴。他的脸上有一批皱纹,样子像是退休工人。再行一段路,见街边围了半圈人,靠近了看,里头站着一位拉小提琴的姑娘。她小小瘦瘦的,拉出来的琴声也有些单薄。好玩的是,地上的琴盒打开,里边躺着一条白毛宠物狗,耳朵跟着琴声一动一动。

杜怡逗留一小会儿,催着自己往前逛。前边有三两家画廊,门面有点瘦,卖的都是油画。她选了一家进去,先冲女店主点点头,再去看墙上挂着的众多画框。画框有大有小,装着各种景色和人物,呈出惯有的苏联味道。杜怡看了一遍,目光停在一只小画框上。画框里有一朵金黄的向日葵探过一堵砖墙,砖墙上坐着一个展开天真笑容的小男孩,两只脚调皮地甩来甩去。是的,那两只脚在画面定格中,仍有甩来甩去的动感。杜怡满意了,转过脑袋问价格。女店主盯她一眼,似乎在心里对眼前的中国姑娘研究两秒钟,然后说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比杜怡预料的要便宜,她没有还价。

从画廊出来,杜怡胳肢夹窝里多出一朵向日葵和一位小男孩。这正是今天她上街的一种动力。宿舍的床墙上已空了很久,她一直想买一幅油画挂上。

此刻这幅油画让杜怡的脚步有了小快乐,不远处就是街口了。这时路旁一堵长墙撞入她的目光。她慢一下身子,往长墙靠过去——每回逛这条街,她都会在此逗留一下。这长墙有点意思,据说前几年才竖起的,起先也许是让旅游者留言,后来不知怎么变为各种思想的投放地。因为内容无拘束、颜色无厘头,它成了著名的涂鸦墙,也成了阿尔巴特街上一处新亮点。

杜怡踱着脚步,抬头巡看上面花花绿绿的内容。一堆放肆表达各种想法的俄文,中间偶尔夹着几句英语。也有一些即兴画作,譬如一位耸着肩膀的女郎、一个镰刀加锤子的图案、一头展开翅膀的双头鹰。有趣的是,在一片斑驳的色彩中,还出现了一句中文:我认为,卡尔·马克思已经不满意了!这句话是刚写上去的,字迹新鲜,红色的涂漆还淌下一些挂滴。杜怡侧一下脸,注意到旁边站着一位中国面孔的年轻眼镜男。他一手提着小漆桶一手捏着刷笔,眼睛认真盯着墙上的字,一副二分之一油漆工的样子。杜怡心里一乐,靠前一步说:“嘿,中国老乡。”眼镜男回应一眼,点点头,仍去看墙上的字。杜怡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呀?”眼镜男说:“中国人看中国字,看不懂吗?”杜怡说:“我是说,干吗把马克思扯上关系?”眼镜男说:“我在想象马克思。现在的这里,肯定不是马克思原来想象的样子了。”杜怡“嘻嘻”一笑说:“你在想象马克思的想象,够狂放的!”眼镜男说:“你看看上面的这些话,才叫一个狂放。”杜怡细瞧那些粗瘦不一的一行行俄文,确实有些放浪:“克里姆林宫的声音像是在吵架!”“私有化放进保守改革计划里,就像刺猬和蛇杂交!”“我们为什么把让步一个接一个送到美国的脚边?”“波罗的海三国独立出去是对的!”“我想在社会主义下工作,在资本主义下生活!”“我今天排了三小时的队,终于买到一只水果罐头!”

杜怡指一下手说:“我支持水果罐头这一句。”是呀,眼下的莫斯科啥食品都稀缺,到处排队还买不到什么,譬如到菜市场走一趟,买到的不是土豆就是卷心菜了。眼镜男说:“现在什么话都能喷了,以前可不敢。”杜怡起了玩心,说:“刷子能借我用一下吗?我也喷一句。”她放下画框,从眼镜男手里取了漆桶和刷笔,站到墙前一笔一画写下一句:在莫斯科,我学会三十种土豆烧法啦!

看到最后写出的几个字,眼镜男笑了起来。他说:“三十种烧法,真行呀!来多久啦?留学妹吧?”杜怡说:“一年多,友谊大学。你呢?”眼镜男说:“我莫斯科大学的,来了也一年多。”杜怡点点头:“噢,原来是莫大学兄。”眼镜男说:“还涂一句什么吗?”杜怡说:“不啦,谢谢你的刷子!”

交还了刷子,似乎没必要逗留了。杜怡捡起画框夹在腋下,继续往前行步。

现在她要做的是再走一段路,然后坐地铁回学校。

经过加里宁大街时,她往红场方向看了一眼,几根戳向天空的塔尖清晰可见,仿佛直立的导弹守在那里。就在几天前,红场举行了纪念十月革命阅兵式。因为是放假日,她在寝室电视机前懒懒坐一会儿,看到了时针指向十点的大钟、红色列宁像、历史博物馆的两座小塔、圣巴索大教堂的洋葱头和古姆百货商场屋顶未化掉的一层薄雪,当然还有整齐行走的士兵方阵和导弹车阵。在她的印象里,中国1984年的天安门大阅兵比这次红场阅兵式要气派得多。一场阅兵式碰到经济不景气,就像一个人遇上寒冷空气,即使裹紧大衣也容易缩头缩脑。

这么想着,杜怡真的紧了一下大衣。她抬头望一眼,天空越发灰白了,有些撑不住的意思。看来不能磨蹭了,她让自己加快脚步。

不一会儿,眼睛里出现了一个醒目的M字母,这正是她要找的地铁口。她走进去站到扶梯上,趁着空闲将画框换到左边,右手伸进衣兜里找硬币。她不仅摸到一枚五分戈比,还抓到一片口香糖。

她用硬币买了车票,嚼着口香糖走过长长通道,进入1号线大厅。站台上的人不少,但还算好,没有高峰时的拥挤。她瞧一眼手表,静了身子等着,这时腋下的画框被轻轻拽了一下,转头一看,竟是半小时前的眼镜男。她“咦”了一声说:“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便自知问得不对,他是莫大的,与友大邻近,当然得坐这条1号线。眼镜男说:“半小时遇到两次,算是缘分哩。”杜怡点一下头说:“看来莫斯科还是不够大。”眼镜男说:“刚才在涂鸦墙,我的嘴巴还想说点儿中国话,一抬头你已经走了。”杜怡说:“今天总共没跟人说几句话,你已经是最多的一个啦。”这话让眼镜男笑了起来。

车子进站,眼镜男伸手取过画框,引着杜怡进了车厢。下车的人也不少,两个人找到了位置。眼镜男将画框搁在腿上,看着上面的向日葵和小男孩说:“你是学美术的吗?”杜怡说:“学美术还会到街上买这种画儿?我是学俄语的,号称俄语文学。你呢?”眼镜男说:“经济系,学《资本论》的。”杜怡说:“怪不得去想象马克思的想象,你……什么大名?”眼镜男说:“我号称夏小松。”他伸出手指,在画框上方画出自己的名字。他的手看上去有结实的肌肉,不是纤瘦的那种。他又告诉说,自己去年秋天来莫斯科自费读研,花了一年学俄文,现在以研二的年龄屈居研一。杜怡心里说,都研二年龄了,老男人呀。眼镜男夏小松说:“那么你呢?”杜怡说了名字,又说自己更亏,在国内读过一年大学,到这里也补了一年俄文,眼下刚混上大一。想一想,她补充说:“你们莫大我认识几个人,譬如张汝娟。”夏小松说:“张汝娟我见过两面,好像是历史系一年级……我明白了,你们是同一批的公派生。”杜怡点点头,他们这一批公费生有五十人,一起到的莫斯科,然后撒到各个大学了。夏小松说:“才是大一……你看上去挺老练的。”杜怡说:“我看上去是不是有点老?”夏小松笑了说:“我是说看上去老练。”杜怡说:“如果在国内接着念,我该是大三了。”

说过这些,算是彼此把自己做了介绍。两张嘴巴停顿一下,一时没找到新的话头。这时又一站台到了,车门打开走出去一些人,车厢随之空了不少。杜怡正觉得该说点儿什么,听见夏小松嘴里发出一声轻笑。杜怡问怎么啦。夏小松说:“你看对面大胡子男人。”杜怡目光溜向对面——刚才被站着的人挡住,现在畅通了——一位身穿呢子大衣的络腮胡男士严肃地坐着,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像是随时要喝上一口。杜怡说:“一个没表情的男人,有啥好笑的吗?”夏小松说:“你看他的鞋子。”杜怡这才发现胡子男人的两只皮鞋颜色不同,一只黑色一只棕色,这跟严肃的神态一搭配,的确有些滑稽。杜怡忍住笑,使劲嚼几下口香糖。夏小松低了声音问:“你说这是为什么?”杜怡说:“穿错了呗。”夏小松说:“这个回答过于简单,一个中年男人没事似的穿着两只不同的鞋子,得有个深度解释。”杜怡说:“那你的说法是?”夏小松说:“咱们猜猜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杜怡想一想说:“也许是时尚,不对称的美嘛。”夏小松说:“也许是昨晚与夫人吵了一架,出门时心情不好丢了注意力。”杜怡说:“家里只有两双皮鞋,每双刚好坏了一只——是被老鼠咬坏的。”夏小松说:“某种强迫症患者,穿一样的鞋子很不痛快。”杜怡说:“购物的时候寄错了,又不让退换。”夏小松说:“这两只鞋有时候就是一个颜色,因为该先生是重度色盲。”这说法有想象力,杜怡“哧哧”笑出了声。

对面的胡子男人有了警觉,目光直直地看过来,高声说了一句俄语,意思是你们讲一堆中国话,是说我吗?夏小松赶紧用俄语回答:“我们在讨论问题。”胡子男人说:“我看见你们在说我,我看见了。”夏小松说:“我们在讨论男人的胡子,以你为例。”胡子男人说:“我不高兴我被当作一个问题被别人讨论,在地铁车厢里。”夏小松说:“这位中国姑娘认为你胡子漂亮,她很固执。”胡子男人松了脸,看着杜怡说:“这是个有趣的情况,你为什么这样认为?”杜怡说:“你的胡子……布局很好,茂盛但不乱。”胡子男人满意地咧了咧嘴,从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杜怡,杜怡不能表现得没礼貌,伸手接了过来。胡子男人又将矿泉水递给夏小松,夏小松犹豫一下也接了过来。为了回应对方的友谊,他拧开盖子使劲喝了一口,然后身子一抖嘴里喷出一团雾水,又抻直脖子送出一串咳嗽声——原来瓶子里装的是伏特加。胡子男人“咕咕咕”笑起来,杜怡愣一下也乐了,一边将酒瓶子夺过来还给胡子男人。

夏小松喘着气,仍要张嘴讲话的样子。杜怡说:“你要说什么?”夏小松说:“我想起……马克思说过的一句话:唯有咳嗽无法掩饰。”杜怡说:“这时候还给咳嗽找依据呀!现在我明白了,这男人鞋子错乱不是别的原因,就因为他喝了酒。”夏小松委屈似的看看胡子男人,胡子男人友好地耸一耸肩。

列车钻出地面停在莫斯科河的桥上站台。广播里响起声音,列宁山到了——与下一站Университет(大学)相比,从这个站口去莫大似乎还方便些。夏小松放下画框说声再见,站起身出了车门。杜怡回头望一眼窗外,没捉住他的背影,只看见一片河水和河水上方飘动的白色絮片。原来雪开始下了。

杜怡把画框放在跟前,画面上多了几颗水粒,应该是夏小松刚才口中溅出的酒滴。她暗笑一声,掏出纸巾将水粒擦掉。对面的胡子男人时不时送过一眼来,他似乎不明白中国小伙子为什么撂下中国姑娘。杜怡不再理他。

过一会儿,西南站也到了。杜怡下了车,坐长长的扶梯上到地面。一阵寒冷扑面而来,让她缩了缩身子。她抬一下头,几瓣雪花到了脸上。

以后几天,校园里攒了一层白雪。杜怡每日踩着白雪去上课。

教学楼离宿舍楼也就几百米远,杜怡裹一件大衣在雪地里走上七八分钟便到了。进了教室,她会脱下大衣坐在靠边的座位上,一边等着老师一边跟周旁不同肤色的同学聊上几句。因为是走班制,教室里一般坐着二三十号人,这些同学出处甚广,大约一半苏联东欧一半亚非拉。同样的俄语,从一群嘴巴里讲出来是七腔八调的。坐在他们中间,杜怡常常觉得自己是《世界地图册》中的一页。

这个学期由于刚刚入系,课程安排得有些紧,除了语音学和苏联文学,还有历史地理。地理老师是个豪迈的秃头胖子,喜欢用数字说事儿。有一次他把苏联十五个加盟共和国报了一遍,又在黑板上写出国土面积,然后走到一个坦桑尼亚学生跟前说:“苏联面积是贵国的二十三点七倍。”走到一个古巴同学跟前说:“是贵国的二百〇三点六倍。”又站到杜怡前面说:“中国地盘也不小,但也只有我们的百分之四十二点八。”这个时候,他看上去像个爱国的数学老师。

历史老师是个漂亮女人,只是身上多了一些洋葱味儿。杜怡喜欢她说话的样子,但最好是站在两米之外。讲课途中,她会加入一些历史轶事,让课堂的气氛不太干巴。譬如她说沙皇尼古拉二世很有钱,当时存在欧洲各个银行有2万亿美元,十月革命胜利后尼古拉二世一家被枪决,本来应有十一具尸体,清点时只有九具,于是传说王储和小公主没有死;在以后的许多年里,西欧国家冒出好几个女人自称是死里逃生的公主,要求继承沙皇遗产。历史老师说:“她们都是假的。”历史老师又说:“假如这两万亿美元有一部分回到苏联,我们国家就能够摆脱眼下的经济困难。”

讲授苏联文学的是一位有着忧郁表情的青年教师。他讲课基本不按教材走,各种内容相互穿插,一会儿黄金时代一会儿白银时代,一会儿《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一会儿《日瓦戈医生》。讲到《日瓦戈医生》时,青年教师忧郁的脸有了一点亮光。他介绍了该小说的身世,说这本书在苏联被封杀三十年,直到去年才公开出版,随后帕斯捷尔纳克的儿子去瑞典代领了诺贝尔文学奖。“认为这本书污蔑十月革命,那是不恰当的。”青年教师点评。“把一本书当作政治武器,就会发生许多无奈和丑陋。”青年教师补充说:“帕斯捷尔纳克长着一张挺帅的马脸,可他一辈子没有像马一样自由过。”这个比喻有点好玩,杜怡不明白的是,一张马脸为什么也可以帅?这按中国的说法是不成立的,但她没有举手跟老师讨论这个问题。

每个上午和下午,杜怡就这样在教室里待上几个小时,听这几位老师讲苏联的各种事情。她不觉得自己是个认真的学生,老师讲得好听就多听一些,讲得不好听便恍惚一些,毕竟都是些关于他国的知识。她的目标不是做一个优等生——考试可以不要考得太好,有个四分便OK。

傍晚下了课,她回寝室对付自己的肚子。同室是个匈牙利姑娘,饭菜吃不到一块儿,所以她的晚餐得一个人做。来这里一年多,尤其近二三个月,食品供应越来越苍白,她的口腹已被改造降级,不敢有超现实的欲望。通常的现实是,做一份土豆,再做一份卷心菜西红柿黄瓜组成的沙拉或菜汤。如果有一个鸡蛋出现,心中便按不住欢喜。主食是白面包或黑面包,偶尔也焖一小锅米饭。即使是这样,她的饭菜也能获得匈牙利姑娘的叫好。匈牙利姑娘名叫让娜,她说:“你们中国女人的手能很好帮助胃口。”又进一步表扬说:“你们中国政府也很好帮助了你们。”

让娜后一句赞语指的是钱。每个月初,杜怡都能从中国使馆领到一笔八十美元的补助金——这是中国公派生独有的福利。这笔钱若买经济机票,能在莫斯科和北京之间飞一个来回,若在黑市换为卢布,能变成一个让人暗喜的数字。这种挺有力道的支援让匈牙利姑娘很是羡慕,她不知道的是,每次杜怡拿着钱包走进货架空空的商场,就恨不得把卢布塞到嘴里吞下去。

杜怡和让娜吃着晚饭时,也会聊上几句各自的家乡。让娜来自匈牙利东南部的塞格德,那里盛产辣椒和腊肠,还有可以治胃病的温泉。杜怡的家在中国浙江南边一个县城,讲着一种叫温州话的方言,那里离海岸只有十多公里。杜怡告诉让娜:“中国也有许多吃辣椒的地方,不过我们那儿不吃,我们的菜以海鲜为主。”让娜说:“你说的是海鱼对吗?”杜怡说:“不光是鱼,还有很多海里的东西。”让娜说:“你可以说出来,我有兴趣听。”杜怡没法在俄语里找到那么多海鲜,只好用中文一溜儿报出:黄花鱼、墨鱼、鲳鱼、带鱼、龙头鱼、香螺、泥螺、牡蛎、花蚶、海瓜子、蛏子、虾蛄、海蜇、对虾、跳鱼、梭子蟹、海带、紫菜……这念白似的中国话使让娜有些发愣,她生长在内陆国家,无法去想象海鲜。她唯一能确认的,是在杜怡脸上看到了垂涎欲滴。

杜怡往嘴里塞一块土豆,想起了爹妈和弟弟,想起了遥远的家中餐桌。她算了算,自己已经有四百多天没吃上爸妈做的饭菜了。这四百多天里,杜怡每个月给家里写一封信汇报平安,顺便也撒个娇叹声苦。过不多久,爸妈便会寄来安慰和教育。安慰是妈妈的,因为她是妇联干部;教育是老爸的,因为他是中学教师。信尾有时也会出现弟弟写的一行字,他还是初中生,字里有幼稚的调皮。但所有的安慰和教育和调皮加起来,也只是一堆纸上的东西,不能改善食物的单调,更不能改善日子的单调。

当然啦,眼前这位匈牙利姑娘懂不了中国海鲜,也懂不了中国式心思的,杜怡想。

周六上午,杜怡睡了个小懒觉,睁开眼睛后,在被窝里做出决定,去莫大看看张汝娟。她和张汝娟初到莫斯科时,因为等待分配大学,一起在暂留营里待了十多天。后来俩人去了各自的大学就读,但由于校园离得近,隔些日子也走动一下。

杜怡吃了点早餐面包,穿上大衣戴了帽子出门。从友大到莫大,只需要坐五分钟公交加两站地铁。这样的距离有串门的感觉,远近恰到好处。

到达莫大已10点多,正是一天中开始开朗的时间。天气不错,阳光穿过薄云照在雪地上,大块头的教学楼看上去很精神。杜怡每次来莫大玩,都要对着这座著名的大楼认真看上两眼:一眼给主楼顶上的五角星,一眼给右边副楼顶上的温度盘。此时的五角星有些发亮,因为上面沾了白雪;温度针则指向零下七摄氏度。

杜怡进入副楼找到历史系宿舍区,给管理员看过学生证,便坐电梯上楼。莫大宿舍楼太肥胖了,据说有五千多个房间,容易让人晕头转向。好在杜怡来过几次,能在脑子里找出张汝娟的房间号。

不一会儿,眼睛里出现想要的房间号,她推门进去。张汝娟正坐在椅子上看书,抬头见了她,给出一个拥抱。杜怡说:“我就怕一推门,不见你的影子。”张汝娟说:“我可是安静的噢,不像你喜欢乱窜。”杜怡说:“我哪里是乱窜,我就是嘴巴闲得慌,想跟你说说话。”张汝娟将手中的书往旁边一丢,推一推眼镜说:“反正你一来,我就知道自己不用那么用功了。”杜怡嘻嘻一笑,卸下大衣帽子搁在对面床上,又将自己搁在张汝娟床上。她知道,这屋里的另一位是莫斯科人,到了周末便会回家。

两个人的话题从气温开始,一路经过课程、食品、同室、同乡,聊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杜怡说:“在莫大的中国同乡有多少人了?”张汝娟说:“得有二三十人吧,没细算过。”杜怡说:“平常聚吗?”张汝娟说:“聚过两三次,但人总是不齐,大家也没太当回事。”杜怡说:“知道有一个叫夏小松的吗?”张汝娟说:“知道呀,经济系读研的,照过几回面……你跟他认识?”杜怡将一周前的俩人相遇简单说了说,又问:“你对他有啥点评?”张汝娟说:“没啥点评,跟他也算不上熟,不过我对他有个目击记。”杜怡说:“什么目击记?”张汝娟说:“有一天我在食堂排队买午餐,突然听见前边有争吵声,伸头一看,是那个夏小松和一位苏联同学在拌嘴,经济自由、奴役之路什么的,反正是一堆专业词儿。我想怎么把课堂上的争论搬到食堂里啦,正觉得有趣,只见那夏小松恼怒地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那苏联学生也不示弱,双手攥住夏小松的衣襟,双方的样子像要打一架。呵呵,这种情况我是第一次见到哩。”杜怡说:“后来呢?”张汝娟说:“后来轮到买饭啦,他们撒了手去端盘子,又坐到一张桌子上边吃边聊,像是在和平谈判了。”杜怡说:“这夏小松有点好玩,有一股认真劲儿。”张汝娟说:“平常很少遇到,但就这么一个镜头我把他记住了。”杜怡说:“要不中午咱们多烧一个菜,把他叫过来一块儿吃。”张汝娟说:“你什么意思?不光自己蹭我的饭,还想拉来一张嘴巴呀。”杜怡说:“咱们再目击一下他嘛,三张嘴巴比两张嘴巴热闹。”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两个人开始合作弄饭,做了酱烧土豆块、西红柿炒鸡蛋和红菜汤,还找出几个憔悴的小苹果。接近尾声里,杜怡说:“可以了,赶紧把夏小松招过来吧。”张汝娟便去了。

杜怡将碗盘筷叉摆好,又洗了一把脸,静下心等着。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张汝娟回来了,不过只有一人脚步声。抬头去看,她的身后果然没有别人,杜怡问:“怎么啦?”张汝娟做了个扫兴表情,说累了腿费了嘴,夏小松的房间倒是找着了,可他偏偏不在。杜怡说:“看来也是个不安分的人。”张汝娟说:“也许上街了也许去图书馆了,谁知道呢。”

看来三个人的菜得由两张嘴对付了。张汝娟打开录音机,音乐响起。两个人坐在小桌前边吃边听,歌曲一首一首走过,来到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张汝娟提示这首歌的背景地就是莫大这儿的列宁山。杜怡说那是50年代吧,50年代的苏联比现在景气,所以“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张汝娟说现在到列宁山观景台上拍婚纱照的人还是不少,土豆卷心菜也能支撑起幸福。两个人便笑,一边往嘴里多塞了一些菜。

一组歌听完,用餐已毕。杜怡伸一个饭后的懒腰,问夏小松的房间号。张汝娟说:“你啥意思?”杜怡说:“我去找找他。”张汝娟说:“饭都吃完了还找他干吗?”杜怡说:“我得把吃饭找不到他这件事告诉他。”张汝娟挪一下嘴巴说:“我算明白了,你今天来我这儿的醉翁之意是见他。”杜怡说:“好吧,就算这是一个小小的阴谋。”张汝娟说:“我想知道阴谋的形成原因。”杜怡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地铁里,对面一个人穿着两只颜色的鞋。我定睛一看,那人原来是夏小松。”张汝娟说:“夏小松为什么要穿两只不同的鞋?”杜怡说:“不知道呀,所以我今天过来问问他。”张汝娟哧哧笑了,说:“你可真能扯!”杜怡说:“真的真的,我的梦是真的。”

杜怡按张汝娟的指示来到经济系宿舍区,未费周折便找着夏小松的房间。夏小松仍然不在,屋里有一位苏联同学正在练一只哑铃。杜怡问夏小松哪儿去了,大约什么时候回来。哑铃男说:“这是今天第二位中国姑娘提这个问题了,我很抱歉无法解答。”杜怡说:“我能在这里等一会儿吗?”哑铃男做了个请的动作,另一只手继续哑铃的提拉。杜怡打量一下属于夏小松的床,被子未叠,三两本书从被窝里钻出一角。她不便去干扰床铺,就坐到小桌前。桌子上也有一摞俄文书,大都是经济理论方面的。书的旁边立着一只小相框,前后各有一张照片,一面是严肃的马克思,另一面是一位同样严肃的尖鼻子老头儿。

哑铃男走过来说:“需要给你一杯饮料吗?”杜怡客气地表示不用,又没话找话地说:“你的这位同屋也练哑铃吗?”哑铃男说:“夏小松不饮酒不抽烟也不练哑铃,他是个爱好不多的人。”杜怡指着桌上的照片问:“这位尖鼻子的先生是谁?”哑铃男说:“哈耶克呀,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新自由主义的扛旗人物。”杜怡说:“那为啥把他跟马克思放在一起?”哑铃男说:“一位创立社会主义,一位反对社会主义,夏小松喜欢看着他们两个人斗来斗去,这是他的爱好之一。”杜怡说:“这很有趣……但我认为夏小松会站在马克思一边。”哑铃男说:“你是对的!你对他为什么会了解?”杜怡用手指比一下说:“我对他的了解只有一点点,用中国话说只是皮毛。”哑铃男说:“中国话古怪,比我们格鲁吉亚语还古怪。”杜怡说:“你是格鲁吉亚人?”哑铃男做一个肯定表情,说:“格鲁吉亚人可以和中国人建立友谊,就像是我和夏小松。”杜怡说:“但你似乎反对他不饮酒不抽烟也不练哑铃。”哑铃男耸耸肩,咧嘴笑了。

这么待了一会儿,杜怡觉得自己应该告辞。哑铃男说:“你有什么话,可以让我转告夏小松。”杜怡说:“我写一些字给他,用中国话说叫留言。”哑铃男点点头,走开又练起了哑铃。

杜怡找出一张纸,写下几句话:夏小松,我今天到莫大找张汝娟玩,做了几样菜想让你过来一起吃,可惜你没有口福。又签下落款:一周前与你相遇两次的杜怡。

杜怡离开莫大时,心里有一点点空。

她原路返回,先坐两站地铁,再去坐公交。到了站台,一辆公交车刚刚开走。她犹豫一下,决定步行回去。不知为啥,此时她愿意累一累腿脚,吸点冷爽空气。

人行道上的薄雪已踩实了,稍稍有些滑。她不敢走快。

走一会儿,见街边一家售货店前排着一长溜人儿,甩出去有一百多米。眼下日子里,排队是常事儿,但周末还坚持售货的不常见。她靠过去,问队尾一位老大妈卖什么东西。老大妈说还没开卖呢,听说是手套。杜怡对手套没有兴趣,转过身子往前走,走了数十米,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呼唤。回头一看,刚才那位老大妈小跑着近过来。杜怡赶紧回迎几步,问怎么啦。老大妈喘着气说:“请问您是……日本人还是朝鲜人?”杜怡说:“我是中国人。”老大妈“呀”了一声说:“中国姑娘也长这么漂亮……还有这大衣。”杜怡说:“大妈你想说什么?”老大妈说:“我小女儿也是您这样的年龄,马上要结婚了。我想送她一双手套和一件大衣,可我买不到好看的大衣……”杜怡说:“您想买我身上穿的这件大衣?”老大妈又高兴又腼腆地点头。杜怡说:“可我是中国南方人,特别怕冷,没有大衣过不了冬。”老大妈说:“您这是拒绝的意思吗?”杜怡说:“是的,我很抱歉!”兴奋从老大妈的脸上退去,她失意地摊一下手,嘴里咕噜一句什么,慢慢走回队伍。

这一插曲有点逗人又有点硌人。去年来莫斯科,杜怡携了两件大衣,一件保暖些,一件优雅些。优雅的这一件灰呢料子,款样又好,平常舍不得上身,今天出门时取出穿上,当然不是为了给张汝娟看的,也不是为了给苏联老大妈看的。这么想着,她看见自己在心里也失意地摊一下手。

一刻钟后,杜怡脸冒热气回到宿舍楼。进屋刚脱下大衣,让娜就从一本杂志里抬起脑袋说:“上午有人找你,一位中国小伙子。”杜怡说:“哪个系的?是不是又通知搞中国留学生什么联谊活动?”让娜说:“不对,是从莫斯科大学过来的。他说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到我们这个寝室。”杜怡暗吃一惊,还没搭话又听见让娜说:“他一边等着一边跟我聊天,我让他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杜怡说:“然后呢?”让娜说:“然后他走了,因为我没法留他吃饭。”杜怡愣怔着说:“他就这样……走了?”让娜说:“他在纸上给你留了话。”

杜怡赶紧往小桌上看,果然有一张折叠的白纸。拿到眼前翻开,上面写着两行字:杜怡好!想起你说过会三十种土豆烧法,就忍不住跑来了,可惜我没有口福。落款是夏小松。

杜怡知道,日子不一样了。

没有心神动乱,没有不眠穿夜,恋爱就这样开始了。是的,就这样开始了,仿佛在莫斯科的这个初冬,一位叫缘分的人士戴着礼帽悄悄来访,将一个神秘消息通知了她,又将同一个神秘消息通知了他。

不过在之后的日子里,杜怡和夏小松对恋爱的起步时间有过争议。争议指向三个时间点:一是阿尔巴特街上相遇的那一刻,二是两个人互赴对方大学留下纸条的那个中午,三是莫斯科河边会面的那个晚上。

见到纸上留言的时候,杜怡就明白自己只需要等待,等待夏小松的敲门声。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到第三天的傍晚,才等来宿舍管理员转达的一个电话号码。电话在一楼的管理室内,她跑下去打了,听筒里果然是夏小松的声音。夏小松说今天晚上见个面吧。杜怡很想问,为什么是今天晚上而不是昨天晚上前天晚上?但她忍住了没问。

那天晚上,她与夏小松在列宁山地铁口不远的一间小咖啡馆碰面。坐在咖啡馆里,可以看到莫斯科河的水面沉默幽静,好像在悄然结冰。俩人喝过一杯咖啡后,去了河边探看究竟。借着岸边的灯光,可以看到水面上真的结了一层似有似无的玻璃。夏小松拣了一块石子贴着河面掷出去,石子跑了一小截路坠入河中。杜怡拿起一块更小的石子扔出去,石子在冰面上一路婀娜滑行,停在了挺远的地方。这是小石子对大石子的意外胜利,杜怡哈哈笑了起来。

以后每回讲起那个河边的晚上,夏小松都会提到她的笑声。夏小松有一个略为夸张的比喻,说她的笑声在冷冽空气中轻盈透明,像一支冰棍把整个夜晚弄甜了。尽管这样,他并不认为那个晚上比阿尔巴特街的相遇更重要,或者比两个人的相互留言更有意思。杜怡则愿意把河边的见面作为交往的起点,而之前都是铺垫。她这么认定,是因为心里存了小心思——把俩人的相恋跟《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连在一起,容易抹上浪漫的底色。

既然往浪漫上靠,那个晚上两个人当然还讲了一堆有趣的闲话。杜怡说:“夏小松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穿着两只不同颜色的鞋。”夏小松说:“这个梦属于抄袭,没有想象力。”杜怡说:“但这个梦鼓励了我,让我去莫大找你。”夏小松说:“后来格鲁吉亚同学至少用了二十分钟向我传达你的来访,他说你不错。”杜怡问:“那你见到我的纸条,为什么不马上约我?”夏小松说:“我让自己淡定,不能猴急猴急的。”杜怡又问:“你淡定了一天,昨天该打我电话的。”夏小松说:“昨天我在等你的电话,我琢磨着你也许会不淡定。”杜怡说:“真复杂!夏小松你是个复杂的人吗?”夏小松说:“呵呵,我得谦虚地回答,我还在学习复杂。”杜怡说:“我喜欢简单,我不喜欢你学会复杂。”夏小松说:“这种话真嫩,只有大一学生才说得出来。”杜怡说:“我说过的,在国内连着读我应该大三啦。”

然后两个人谈到以前的国内大学生活,谈到为什么要来苏联。杜怡的原因很单调,她说自己高考没考好,本想投奔英语的,一拐弯被丢到俄语专业。俄语就俄语,无所谓地学着,遇到一个公派机会,又无所谓地来了。杜怡点评:“顺着日子走,就不会那么累了。再说啦,除了吃的这一项,莫斯科也没啥不好。”

夏小松的留学经过则有些绕。他的生长地是山西晋城,中国中部一个很有年头的城市,出产过女娲补天、愚公移山等神话故事。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心情沾着灰尘,对生活的城市没有好感。儿子到北京上学后,他们的一个重要心愿就是儿子不要回去。夏小松在大四的时候考了托福,并已拿到美国一大学的半额奖学金,因指望不上父母的钱,还在等待一份更合适的全额奖学金。那段时间,电视上有许多这样那样的新闻,夏小松就整天守着看。有一天,屏幕上出现了苏联领导人访华的欢迎仪式。仪式有点特别,是在飞机降落的停机坪上举行的,虽然没有红地毯铺路,但仍然庄严有序。当镜头拉近时,夏小松看到了他微笑自得的脸和脑门上地图般的胎记。就是在那一刻,他心里一动,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夏小松说:“我是个喜欢在课堂上争论的人,同学们说我拧巴,一遇到新的经济论点就会兴奋。大学几年我们读了马克思、恩格斯,也读了萨缪尔森、弗里德曼,然后哈耶克也在中国公开登场了,那段时间我读到了他的《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中文版和《通往奴役之路》的部分英文章节。在我的脑子里,各种论点在不停地打架。”夏小松说:“把留学目标瞄向美国、加拿大,这是我们班同学的当然选择。那天坐在电视机前,我想我何不去莫斯科呢!跟着一堆人去美国,还不如掉个头去苏联,对经济学的争论而言,那儿应该更有现场感。”夏小松又说:“打定主意后,我提着劲儿向莫斯科几个大学去函申请。也许是老戈访华带来的福利,这回我比较幸运,出国手续一路没有卡壳,终于赶上了当年入学时间并拿到一些奖学金。到了这里才知道,我是中苏关系解冻后莫大经济系的第一个中国自费研究生。”

在夏小松说着这段故事时,杜怡能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温度。她想,这温度是由半份认真和半份激情凑成的。

恋爱的日子总是平常而又异样的。作为学生,他们不可能时常泡在咖啡馆里。时为冬天,他们也不可能时常闲步在寒冷河边。经过几次无序游击,两个人找到了约会的恰当地点:两个大学图书馆。每个周末下午,她去他的莫大,或者他来她的友大,两个人一起坐在图书馆里看书。

待在图书馆的好处是安静而不孤独。一个阅读厅里,两边是排列的书架,中间坐着上百只身子,形成了冬日与我无关的气场。杜怡发现,夏小松看书时喜欢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则隔一会儿去翻书页,样子特别投入。如果她不轻语说点儿什么,他是不会主动出声的。但即使两个人许久不搭腔,杜怡仍然觉得心里是熨帖的,有一种一屋相守的踏实。这样的感觉挺好。

有时看书看累了,杜怡就怂恿自己逗趣一下。她在一张纸上写几个字,在桌上推给夏小松:你很认真哟,先生。夏小松笑一下,在纸上写两个字:别闹。杜怡又在纸上写:你让眼睛休息一分钟,看看周围苏联美女。夏小松看了她一眼,写:东方美女比苏联美女好看。杜怡写:这是《资本论》上说的吗?夏小松不写了,伸出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杜怡喜欢这种小调皮,也喜欢夏小松轻抚她的脑袋。在国内大学一年,她差点谈了恋爱。班里一位爱好排球的男生,时不时地出现在她身边,还冷不丁送她小礼品企图制造惊喜。她渐渐对他有了些好感,偶尔也拉上三两位女生去操场看他打球。有一次她正在球场边站着,他跳出来一个扣杀,球偏离路线砸在她脑袋上。她几乎被打蒙了,眼眶里渗出泪水,但她的疼痛和狼狈被他忽略了,他没有跑过来安抚一下。从那一刻起,她便中断了还没真正开始的情感发展。

现在坐在夏小松的身旁,杜怡似乎才懂得了什么叫恋爱。原来恋爱可以相互不讲话,原来恋爱只需要一只手伸过来按在她的脑袋上,原来恋爱在一百个人中间也能悄悄生长。她想,我坐在这里看课程书,同时也是在练习恋爱课呢。

在这样的心境中,图书馆的时间就不会缓慢。近了傍晚,俩人离开椅子回宿舍做饭。杜怡主厨,夏小松帮手,主力原材料依然是土豆西红柿卷心菜。杜怡因为有过夸口,就真的在土豆上花些心思,每次尽量换花样,煎、炸、炒、烤、焖、红烧、拌丝、椒盐、酱焖、搅泥、拔丝等等。这些土豆烧品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不好吃也没关系,夏小松说自己的嘴是山药蛋根据地,允许各种土豆进来打游击。

吃过晚餐,两个人进入分手环节。如果在友大,杜怡就陪夏小松在校园里走一圈,然后送到公交站台。如果在莫大,夏小松则陪杜怡走一段不短的路到地铁口,再一起坐上两站,下车后也送到公交站台。公交站台成了两个人每次暂别的地方——以前杜怡老嫌公交车不准时,现在只恨公交车来得太快。

有时杜怡不愿意晚饭后马上分开,就拖着夏小松去看电影。在莫大学生公寓旁边,有一家名为“立陶宛”的电影院,外观呈着旧色,霓虹灯招牌上的五个字母通常只亮着三个,但里头的阶梯观影厅还算气派,可坐七八百人。影片每周一换,不仅有苏联片子,偶尔还有美国和西欧国家的片子。据说也很有声势地上映过中国的《红高粱》,可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杜怡坐在观影厅的暗色中,总是喜欢握着夏小松的手。夏小松的手温暖且硬朗,她的手贴住他的手,有一种小鸟似的依偎感。在放映过程中,依偎的小鸟并不安静。当银幕上突然爆出血腥,小鸟会惊跳一下,使劲搂住手掌。当银幕上出现催泪情节,小鸟则变得弱弱的,在掌心里一拱一拱。

有一回银幕上一对男女在海滩上相拥一起接吻,浪头一个接一个溅在他们身上,两只嘴巴一直不肯分开。这时阳光在摇晃,音乐配合地响起,镜头里游走着激动的气味。杜怡的手躺在夏小松手里一动不动,微微有些细汗。过一会儿,她的手指苏醒过来,用力穿过他的手指,扣在了一起。

电影散场,两个人随着人流往外走。到了门口,一阵寒冷逼来,让杜怡后撤一步。此时最不需要的便是冷飕飕的空气了,她扯着夏小松的手退回休息厅。过了片刻看看无人,又退回到观影厅。大厅已熄了灯,暗淡安静,但空气中残留着电影的余味。两个人坐在角落座位上,似乎有点好玩又有点茫然。茫然了一会儿,夏小松的嘴巴明白过来,起了急去找杜怡的嘴巴。杜怡右手一抬挡住,眼睛看着夏小松。看了几秒钟,又看了几秒钟,她眼睛闭上了,右手耷拉下来。她的嘴巴立即被一团柔软的温暖堵住。

这种经过情绪培养的接吻,味道真是不一样。很快,她有一种喘不出气的感觉,同时一股清凉包围过来,就像影片里的浪头打到身上。

这一次,两条舌头纠缠了足足有一刻钟。

天气越来越冷了,莫大教学楼上的温度针指向零下二十摄氏度。

杜怡没有嫌天气,嫌的是跟夏小松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挨到周末才见面,见了面钟点又溜得那么快,一不留神一个下午已过去,下午过去是晚饭,晚饭之后是分手。想一想就让人不高兴。

这天星期六傍晚,两个人照例从莫大图书馆出来,回宿舍做了简单的晚饭。尽管一边吃一边扯话,也不能把一顿饭拖得太长。格鲁吉亚同学又在旁边练哑铃了,嘴巴里还发出“嘿嘿”的声音。杜怡努一努嘴,知道到了离开的时间。

两个人穿上大衣出门。这么冷的天,校园里是没法溜达的。电影院中午先打探过了,放的是一部滥竽充数的老片。杜怡有些不甘,也只能让夏小松送自己回去。走一会儿进入地铁站厅,车子很快来了。因为是周末,又过了高峰时间,车厢里的人不算很多。两个人坐在长椅上,能看见对面玻璃里自己的影子。那两只影子挨在一起,在闪移的灯光中一晃一晃。夏小松突然说:“杜怡同学,你的样子有点郁闷噢。”杜怡做一个伤心的表情,说:“两站地马上到啦,一会儿你就丢下我了。”夏小松说:“我有个办法能让你的郁闷换上高兴。”杜怡说:“你说说看。”夏小松说:“我决定不丢下你了,咱们把今晚剩下的时间花在车厢里。”杜怡说:“什么意思呀?我……有点小恍惚。”夏小松说:“咱们今晚就待在地铁里,一直坐坐坐。”杜怡回一下神,明白了。她抬起手拍拍夏小松的肩膀,说:“夏小松同学,这个办法不错!”又咧嘴一笑说:“这么无聊的主意,咱们早该想出来了。”

定好了想法,就得换一辆开往市内方向的地铁。到了下一站车门打开,两个人出来走到对面站台。不一会儿列车到了,两个人上了尾部车厢。这儿看上去比较宽松,似乎每个人都拥有座位。通亮的灯光中,不少人手里拿着书本,这让车厢在奔跑声里也显得安静。

两个人在椅子上坐下,有点得意今天晚上灵机一动的主意,又想到接下来的自由时间,禁不住快活起来。杜怡说:“这儿比图书馆好,因为可以说话。这儿也比咖啡厅好,因为不用付账。”夏小松说:“跟电影院比呢?”杜怡说:“至少能打个平手。”夏小松说:“平不了手吧?电影院里嘴巴可以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杜怡说:“在这里你的眼睛可以任性呀,一会儿看看苏联美女一会儿看看中国美女。” 夏小松呵呵笑起来。

车子稳定行驶着,广播里隔一会儿报一个站名,列宁山站、伏龙芝站、文化公园站。杜怡说:“说点儿什么吧,最好关于中国的事。”夏小松说:“中国的事从咱们嘴里出来,都变成回忆了。”杜怡说:“我爱听你的回忆,譬如你的中国大学、你的初恋。”夏小松说:“我的初恋不是跟你汇报过嘛,没啥情节可挖了。”夏小松的初恋有点奇葩,大三时他上体育课撕伤肌肉,住了半个月校医院,其间遇到隔壁病房的一位社会学系女生。她正处在阑尾炎术后恢复期,但同时也可能处于寂寞中的发情期,主动向夏小松热烈示爱。两个人在病房和休息区相伴十多天,说了一大筐话。可出院后,夏小松再也见不到这位女生了。过了不少日子,他才打听到她的踪迹,原来出国留学了,去的是美国。夏小松曾和杜怡探讨,问这一段算不算初恋?杜怡说,只要你动了感情就算。夏小松使劲打捞回忆,仍弄不懂自己当时有没有真的动了感情。杜怡说:“你后来想去美国读书,是不是想追随她?”夏小松说:“应该不是,如果有那个动力,就不会脑子一跳投奔莫斯科了。”

现在,这段往事仿佛一盘小点心,仍是杜怡愿意放到嘴里嚼一嚼的。杜怡说:“我就不问那位女生到底长得咋样了,估计她没有我漂亮。”夏小松说:“杜怡同学,你真自信。”杜怡说:“可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去成了美国,会找她续上医院里的爱情吗?”夏小松说:“啥叫医院里的爱情?好像爱情上面沾着许多病菌。”杜怡说:“不许你打岔……你会不会使劲找她?会不会呀?”夏小松说:“你的问题不好回答,我得想想。”杜怡说:“给你一分钟时间。”夏小松说:“不用一分钟了,我的回答是会!”杜怡说:“你真会去找她呀?看来你当初还是动了感情。”夏小松说:“然后我跟她说,你在苏联有一个敌人,她正在想法打败你。”杜怡说:“可你那会儿不可能认识我。”夏小松说:“上天会安排咱们俩认识的。”杜怡说:“只要咱们俩认识了我就有信心打败她。”夏小松说:“打败别人应该是一种不错的感觉。”杜怡说:“当然啦,一定比吃上一顿大餐还舒坦。”夏小松说:“可惜你没法享受这种舒坦了。”杜怡说:“为什么?”夏小松说:“因为你压根儿没有敌人,你的美国敌人其实是虚构的。说真的,我都忘了她的脸。”杜怡说:“不能吧夏小松同学,你的记忆力怎么可以这样差呢?!”夏小松用手摸摸杜怡脑袋,乐一下脸。杜怡说:“不过刚才你说到上天安排咱们认识,这句话还是让我舒坦。”夏小松说:“呵呵,上天这东西也是虚构的。”杜怡说:“上天才不是虚构的呢,只是暂时有点远而已。哪一天我信了佛,上天就是佛,我信了基督,上天就是上帝。”夏小松说:“要这么说,上天更可能是马克思。”杜怡说:“为什么?”夏小松说:“因为是马克思怂恿我来莫斯科的。”杜怡眨一下眼,嘻嘻笑了。

这么说笑着,车子已过了列宁图书馆站、卢比扬卡站。再往前就蹿到东北郊外了,两个人决定在共青团站掉头返回。

到了共青团站,两个人下来。这里的大厅布满金黄,漂亮富丽,差不多是一座宫殿。俩人之前很少到这边来,来了也是匆匆一过,现在用休闲的眼睛打量,觉得这个站台还真是气派。俩人抬头看浮雕,在一只五角星中间找到四个字母“CCCP”。以前的苏联,确实气壮如牛呀。

不一会儿,返程列车进站,两个人上去。夏小松回味着说:“看来咱们泡地铁呀,不一定老在车厢里待着,拣一些站台看看也挺好。”杜怡接过去说:“好呀,我现在就想看一个站台。”夏小松问:“哪个站台?”杜怡说:“革命广场。”夏小松说:“告诉我为什么。”杜怡说:“很快要考试了,我得去摸摸那狗鼻子。”这么一说,夏小松“哈”了一声。在革命广场站有许多组青铜塑像,其中一组是一位战士伴着一条狼狗,据说摸一摸狗鼻子能带来幸运,助考试过关。

车子很快抵达猎人商行站,俩人下来找了找,顺着指示箭头穿过一段行人通道,便到了3号线的革命广场站。这里的装饰又是另一种风格。在站台与廊厅之间的门洞口,立着士兵、工人、农民、游击队员、水手、空军飞行员、抱着婴儿的父亲、抱着公鸡的母亲等众多塑像,构成了反法西斯战争的主题。

一模一样的士兵与狗塑像共有四座,杜怡拉着夏小松走近其中一座。眼前的士兵一手搂枪一手抚狗,专注地盯着前方,那条狼狗也是一脸认真的样子,只是鼻子部位被千万只手摸得锃亮,露出了黄铜色。杜怡说我先摸,就闭上眼睛一边攒着心愿一边将手伸向狗的鼻子,快要碰到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犬吠,手尖被一张嘴咬了一口。她惊叫一声睁开眼睛,见夏小松咧嘴坏笑。她气了说:“你这条狼狗,一口把我分数咬掉了一分。”夏小松说:“你想考几分?”杜怡说:“本来也就要四分,现在只有三分了。”夏小松说:“你得想着五分,再来一次。”

杜怡退后几步又闭上眼睛。这次她往前走时偷了一些眼光,并快速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摸向狗鼻子,另一只手奔袭旁边的夏小松鼻子。当两只鼻子控制在手里时,她哈哈大笑起来。

下一个周六晚上,夏小松、杜怡从校园出来又上了地铁,不过这一回俩人都携了书包。杜怡带的是一本《苏联文学作品选》,这是考试用的参阅书。夏小松书包里则放了《资本论》俄文版和《通往奴役之路》中文版,近日他在积攒资料,准备写一篇有点厮杀味道的论文,题目暂定《当代苏联语境中的马克思和哈耶克论点比较》。为了找哈耶克这本书,他在图书馆搜索了小半天,结果俄文版扑了空,却意外借到中国商务印书馆1962年出版的中文译本。夏小松对杜怡说了一个比喻,虽然哈耶克还活着而马克思已去世一百多年,但他们都像是武林顶尖高手,凭着各自的武功秘籍,可以隔空比试招法的。他相信马克思功力深厚,能够击败现已年过九十的哈耶克。

俩人进的还是尾部车厢。车厢内依然温暖安定,挺适合阅读。他们找了座位坐下,掏出书静看。

看书似乎让时间变快了,车站一个一个过去。在此过程中,杜怡身子渐渐歪向夏小松,靠在了他肩膀上。又过一会儿,杜怡放下书脑袋动来动去,好像想到了什么。夏小松说:“杜怡同学,别这样不安分。”杜怡说:“车厢不是图书馆,可以说说话的。”夏小松说:“你要说什么?”杜怡笑嘻嘻地说:“我想起咱们第一次相遇那天,你在车厢里把伏特加当饮料喝,结果喷了一串咳嗽。”夏小松说:“你脑子够飘的,想到那儿了。”杜怡说:“当时你挺逗儿,说马克思有一句话,唯有咳嗽无法掩饰。”夏小松说:“这句话现在应该修正,原话是:唯有爱情和咳嗽无法掩饰。”杜怡说:“又加上爱情啦,这句话所有权是夏小松的吧?”夏小松说:“还真是马克思的。”杜怡说:“呵呵,我就想抓你一个谎言现行,请夏小松同学拿着《资本论》指给我看。”夏小松合上手中的《资本论》,说:“这句话不在《资本论》里,是苏联教授在课堂上引用的马克思语录。”他正一下身子,用苏联教授的嗓子说了一遍俄语“唯有爱情和咳嗽无法掩饰”。杜怡笑了说:“我一直以为马克思很严肃的,想不到他还能说这种俏皮话。”夏小松说:“你对马克思知道得太少了,怎么跟你说呢……他年轻时曾是个所谓的问题青年,乱花钱,爱喝酒,好打斗,有一次因为夜间饮酒放狂被学校关了禁闭,又有一次因为纠纷与人比剑决斗,呵呵,反正不驯得很。他还是个文艺青年,写过不少诗,但又时常蓬头乱发,衣服扣子老是扣错。”杜怡稀奇地说:“你说的这是马克思?”夏小松说:“我说的这些逸事一点儿不损害马克思,反而让他像一个好玩的小伙子一样真实。只有真实,才能让马克思的强大变得可靠。”杜怡说:“这种话没错儿……说下去。”夏小松说:“同时呢,马克思又被称为真正的思想工厂。他一生写的著作和论文达一千九百七十四种,和这个吓人数字相伴一起的是各种疾病和深度贫穷。”杜怡说:“嗯,这是我听过的马克思。”夏小松说:“稍微往深里刨一刨,你就知道马克思不是个严肃的符号,他是个有趣的人。即使《资本论》这样的书,不仅有严密的逻辑,还经常能读出文学的味道。”他拍拍手中的书:“啥时候你耳朵饿了,我读给你听。”

车子到猎人商行站,俩人下来转2号线。这次他们选择了往西方向,计划坐几站后再转5号线绕回来。

过不多时,广播响起“马雅可夫斯基站”的提示。杜怡说咱们下去溜一下吧,这个站好玩。夏小松没有反对。

列车进了站,俩人下到候车大厅。该大厅最大的特色是墙柱式结构,一眼望去,能觉出王子般的前卫大气。大厅两边,是一座座镇定的大理石拱门,拱门们排成了左右两列长队。天花板上是飞碟似的圆形围灯,灯光照向顶部,那里有好看的马赛克壁画。

不过此时,夺走目光的是大厅中间的一位小伙子。他站在圆形灯下,侧了头认真拉着一把小提琴,跟前围了一些候车者——在地铁行人通道里,这种艺术演奏是常见的,出现于站台大厅倒有点稀罕,因为两边不时有列车停靠又出发,不容易聚集人们的注意力。

夏小松、杜怡凑过去,见小伙子下巴瘦尖、眼睛微闭,神情有点忧伤,奏出的琴声悠扬好听,但也有点忧伤。杜怡说:“这拉琴男不是失恋就是失业。”夏小松沉吟一下说:“正好,我借用一下他的琴声。”杜怡说:“什么意思?”夏小松说:“配乐朗读……我读一段《资本论》!”

夏小松没有犹豫,掏出书本走到离小提琴一米远的地方。小伙子弹开睫毛看一眼夏小松,手中的琴声没有停下。夏小松站定了,翻开书本捧在眼前,橘黄的灯光正好打在他身上。他用俄语开始朗读:

原来的货币所有者成了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所有者成了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

……于是,属于前一种类型的人蓄积财富,后一种类型的人则是除了自己的皮以外,没有其他的可以赎卖的东西。结局:无论怎样劳动,仍只有拿自己本身来出卖的大多数人的贫,和老早就不劳动但财富仍不停增加的少数人的富,就成为自有原罪以来的现象了。

伴着朗读声,夏小松的脸也变得忧郁起来,仿佛他脑子里出现了一百多年前不好的社会景象。他翻动书本,找到新的句子,然后让自己的声音在琴声中继续:

资本家害怕没有利润和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家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他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他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他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获取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资本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

掌声响了起来,先是杜怡一个人的,然后周围跟上来一些。能感觉的到,周围的掌声有些勉强,这或许是因为被列车的声音打扰了耳朵,或许是因为听不太懂朗读者的中式俄语发音。

杜怡能听懂夏小松的发音,但也听不太懂声音中的术语。把《资本论》里最俏皮有趣的话拿出来,也不可能是一篇抒情散文。不过夏小松的样子有些抒情,他的神情暗淡,精神却饱满,像是进入了资本家反对者的角色。灯光将他的脸部和身体照射得半亮半淡,又似乎有了雕塑感。

杜怡恨自己这时没有相机,不然哈哈,可以把他的模样定格存照,以做备案。 

第二部 北京的问号

从窗户望出去,能看见一团树尖和一块天空。树尖是变化的,上面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天空不轻易变化,底色老是灰的。

这只窗户每天打开一次,放入一些空气和灰尘,有时几片枯叶也会趁机溜进来。更多的时间,窗户是关上的,并且闭上窗帘。窗帘一闭上,屋子只有淡黄的灯光,没了白天和晚上的界线。

对杜怡来说,白天和晚上的区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记着吃饭的点儿。吃饭的点儿一到,她便洗菜烧肉、煮饭做汤,造出各种气味的雾气。雾气散开,餐桌上有了好几样肉鱼汤菜。她坐到桌前,默默吸一口气,然后动作很快地吃起来。此时手中的筷子似乎有些冲动,在各只盘子之间东奔西走,捡回各样东西塞到她的嘴里。常常上一口还没咽下去,后一口已跟了上来,因此嘴巴里混杂着各种味道。只有遇到鱼刺或肉骨时,她的咀嚼才稍稍慢下来,慢了一小会儿,又一嘴油光地快起来。是的,因为是一个人,她不怕自己的吃相有些难看。

用不了多久,盘碗里的吃物都会清空,只余下一些汤汁。这时她似乎才松懈下来,等着肚子里升上饱嗝。等了一会儿,嗓子处果然跑出一两个或三四个嗝声。嗝声过去之后,她会慢慢站起身,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打量自己。镜子里,她的脸好像胖了一些。

很多时候,胃口是个奇怪的东西。在夏小松走后的那些天,她一直在旅馆的床上昏睡,三天、五天、一周、十天,反正老是睡不够,其间除了喝些水,几乎没有进食。有两次觉得应该吃些东西,就穿上衣服下楼去找点心店,可面条端上来才吃两口,肚子便饱了。顺道买些水果饼干回来,撂到桌上便不去搭理,因为她马上又困了,睡意湿漉漉地渗入脑子。躺下之时,她给自己的肚子找到一条解释,睡觉是不消耗能量的,譬如动物的冬眠。

那段日子,如果说睡眠似水,她则像一件用皱了的衣服丢在一只木桶里,整天被水浸泡着。那是一种冰凉的包围,感觉像梦一样恍惚而绵长。

十多天后,她似乎睡饱了,回过神来,这才明白在宾馆里睡觉也是要花钱的。她开始找房子,在北京的角角落落里找——不敢要贵的,但要有一个独立卫生间。过了三天,她在西直门找到了这间半地下室的屋子。

搬进新租的屋子,她发现自己胃口大开,浓稠的睡意变成了浓稠的饿意。起先她以为是肚子的一种报复,喂上几顿便正常了。但几天过去,肚子仍不依不饶,不时发出求吃的提示。每天上午,她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回一些河鱼、猪肉和蔬菜,变着法子做各种吃食。半地下室是不让明火现身的,只能使用电炉和电饭锅,但她仍觉得做出来的饭菜好吃。比起苏联的日子,这些饭菜真是好吃呀。透明的饭粒,油香的排骨,新鲜的鲫鱼,还有内容复杂的烩菜……每一样东西都是诱嘴的。然后呢,它们带着受宠后的一点点得意,进入口腔,走过食道,落入胃袋,填补了那里的空虚感。当然,这些饭菜也在提醒她,这里已经不是莫斯科了。

哦,莫斯科,Москва。一个漂在日子里的名词,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便似乎已经淌远了。

莫斯科,那个射出一颗子弹的莫斯科,那个容不下中国学生夏小松的莫斯科,那个此刻还忙于争斗和排队的莫斯科,那个让她做上了债务人的莫斯科,还值得她回去吗?她还能像以前一样在那儿待着吗?世事踉跄,昨是今非。也许,之前退掉莫斯科返程机票,便暗示着回去的路已经作废。

夏小松没了的第三天,他的骨灰便被父母带回山西。儿子的离去让夏父夏母老掉了好几岁,他们甚至顾不上关心一下杜怡以后的日子走向。但杜怡还不能立即停摆脑子,她在昏睡之前见了胖卷毛,为欠钱的事。

那是一次暗淡无趣的见面,胖卷毛先对夏小松的离去表示了难过,然后问杜怡接下来怎么打算。杜怡木然说:“他走了,我迟早会把钱还上。我见你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胖卷毛说:“你可以不用还钱!我说过的,为了你我一转身就能成立一家公司,我恰巧胖了些,一看就像经理,你苗条身子往旁边一站,正好是俄语翻译。”杜怡说:“我做不到。”胖卷毛说:“那我没法不问一句,五万元不是个儿科数字,家里人会给你拿钱吗?”杜怡不吭声地摇摇头。胖卷毛说:“那你怎么还钱?去把读书续上,完了再找一份工作?这么玩儿三五十年你也还不了。”杜怡说:“现在我想不了这些,我就想睡觉。”胖卷毛说:“还钱,或者不用还钱,选择一下不费脑子。”杜怡说:“你这是胁迫我吗?”胖卷毛说:“说胁迫就难听了,别忘了在火车上我瞧你一眼立马动了心。”杜怡沉默一下,说:“你给我点时间想一想吧,现在我什么也干不了。”胖卷毛说:“多少时间?”杜怡说:“我不知道。”胖卷毛说:“可我想知道,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杜怡说:“三个月吧,我需要三个月。”胖卷毛点一点头说:“成,既然我已经赌了一把,就不能猴急猴急的没有耐心。”停一停他又说:“我再说两句酸话吧,一句是节哀顺变,生活就得前仆后继。还有一句算是告白,别人说我是能赚钱的胖子,胖子嘛总乐意边上戳着一位漂亮的苗条姑娘,这不是不好的心思。”

那次见面分手时,胖卷毛说自己马上再跑一趟莫斯科,弄点冬天衣服过去。他又用体贴的口吻表示:“这段时间,我不会打扰你的。”

她确实不要任何人的打扰。现在,日子像是停下来了,她啥事都不想干,只恳求自己无思无想地度过这三个月。三个月不是个大数字,可搁在北京的冬季,也许会显得有点长。

不过杜怡不怕北京的冬天,因为她心里也是冬天。冬天与冬天相遇,至少能产生她想要的寂静。

现在,白天是静的,晚上也是静的。

睡眠减下来后,空余时间多了起来。白天还好,去一趟菜市场,加上三顿饭,再加一个不讲头尾的午觉,一溜儿钟点就用掉了。到了晚上,时间则慢慢被抻开,变得瘦长了。淡黄的灯光中,寂寞从四个角落里长出来,小小的屋子像是大了许多。

有的时候,她坐在窗边的塑料地板上,扯动一下窗帘,上方露出扁窄的窗口。仰头望出去,一小块天空映着淡淡霓光,没有星星什么的。再拉回窗帘,屋子里全是静默,也没什么内容。

在没有内容的屋子里待久了,啥也不干也是累的。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想到了酒。因家里不存酒,取来了料酒瓶子,里边还有大半截。她对着瓶嘴呷一口,不算不好喝。在老家的冬天,男人们喝白酒也喝这种黄酒,一边喝一边说一堆闲话。眼下她嘴里没有闲话,也不想跟人说闲话。她让自己靠在旁边墙上,支起双腿将瓶子挨着膝盖,过一会儿喝一口,过一会儿又喝一口。瓶子里的酒一次次矮下去,不多久便见了底。她把瓶子搁在一旁,心里似乎舒通了一些。

喝过酒的夜晚,到底有些不一样。先是在空瓶子旁边,爬近一只蟑螂。它大约闻到了酒味儿,围着瓶子转了几圈,一副找不到门路的气恼样子。杜怡静静瞧着蟑螂,猛地将瓶子往上一提。蟑螂吃了一惊,一溜烟儿跑远了。接着头顶窗户传来什么声响,因为有酒的帮助,她大了胆拽开半边窗帘,原来是一只花猫。它双掌敲着玻璃,似乎表示要登门拜访。杜怡站起身子,花猫跳开几步又回来,好奇地看她。她盯着花猫的眼睛,觉得有话要说。她说:“真是抱歉,我不认识你,可看到你就想起一个问题。”她说:“我听说猫有九条命,拿走一条还有八条……可是人为什么只有一条命?”她又说:“这不是算术题也不是哲学题,我不知道哪儿有答案。你能解出这个题目吗?”

有的晚上,杜怡也会裹上大衣出去走走。西直门周边有不少灯光,守着灯光的不是吃店就是商场。她绕过那些灯光,径直走入地铁口。冬日的夜,地铁是个好去处。她坐在车厢里,懒了身子,听着喇叭的声音一站一站报过去,瞧着匆忙的人们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因为2号线是个大循环,可以不挪窝地一直坐下去,如果搭借一个比喻,她觉得自己是一根时针,慢慢耗着钟点。

待在椅子上没事儿,她也会取出衣兜里的照片看一眼,这是那次在莫斯科麦当劳餐厅里拍的,也是她带回中国的唯一一张两人合照。照片上两个人依靠着,夏小松脸上有穷开心似的笑。每回坐地铁,她不会忘了带上照片,这样来泡车厢就不是一个人了。

车厢里也不是一直平淡的,有一天时间已晚,坐客渐渐稀少,显得有些空荡。这时她看见对面坐着一位中年艺术男,一脸的络腮胡子,手里捏一罐啤酒一口一口喝。杜怡注意到,他的脚上有两种颜色。是的,他穿着一棕一黑两只皮鞋。杜怡盯着对方的鞋子,脑子有点恍惚。她的发愣目光让中年男嘿嘿一笑,他晃了晃皮鞋,那神情仿佛在说:“姑娘,对我的鞋子感兴趣吗?猜猜看,我为啥穿两只不同色的鞋子?”杜怡不能搭理他,便不吱声地别过脑袋,但她眼里慢慢渗出一层泪水。

这天夜里从地铁口出来,她多走一点路拐到一家二十四小时小卖店,买了几瓶黄酒带回家。

她打开一瓶酒坐到地板上,一边喝一边等着脑子混沌起来。但喝了一口又一口,脑子仍不肯混沌,莫斯科往事纸片似的从远处飘来,又飘出脑海,在屋子里轻轻游走。

她站起身取了纸笔,坐在小桌前开始写字。她写的是两个人在阿尔巴特街相遇、后又在地铁上相伴回家的情景,情景里有夏小松的认真表情、调皮话语和呵呵笑声。文字写写停停,占领了三页纸。她搁了笔歇口气,再把文字细细读一遍,然后找来一只盘子和一盒火柴,把纸张点着了。文字里的故事变成一团火焰,在她眼前蹿腾一下,很快熄灭了,化为一股灰色的烟。

远处飘来的往事又飘回去了,纸上的文字夏小松应该能看到吧。这么一想,她心里的疼痛似乎也化开了一些。

以后的每个晚上,她先喝几口黄酒,再写一段两个人的往事,然后点上火烧掉。莫斯科河边咖啡店的相约,莫大图书馆的一起看书,“立陶宛”电影院散场后重返影厅的相偎,麦当劳用餐时的拍照,夏小松解开衣服露出文身肖像的那个下午……每一段回忆的重现,都让她与夏小松见上一次面:每一回纸稿的焚烧,都是她跟夏小松的一次道别。道过别之后,这个夜晚的睡眠就轻松一些。

天气越来越冷。下了两场雪,窗户被堵上大半,只剩下窄窄的一道缝。但日子并没有被冻住——即使懒得去数点,杜怡也明白三个月的时间已用掉了一半。

这一天她终于记起了早该处理的事情,一是父母,二是上课。上课是与莫斯科连在一起的,莫斯科暂不回去,总得有个说法。与家里的联络也拖不过去,时间这么久了,怎么也得递个消息让父母和弟弟安心。她使劲想了想,觉得自己该写三封信,第一封是给友大老师的,要求休学一年,这样至少能获得缓兵时间;第二封写给父母,撒个谎报一声平安;第三封信要为第二封信打掩护,所以写给了张汝娟,让她将撒谎的信从莫斯科寄回国内。想到给张汝娟写信就得讲夏小松的事,她心里暗了一下。是的,她现在不乐意白纸黑字地讲述夏小松之死,即使是张汝娟。又想到莫大得知自己的一位中国学生死去,不知会有怎样的态度。混乱无序的时局,又是回国后去世,也许校方压根儿不当回事吧。

杜怡想想停停,花了一天时间才写好这三封信。下一日上午,她专程去了邮局,准备将信挂号寄出。大厅里的人不少,她取了号坐椅子上等着。旁边一位老头儿端着一只收音机听京剧,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盯着窗口的叫号。杜怡恍然一下,记起自己很久没听歌曲了,夏小松离去后,收音机就没了声响,应该是电池耗完了。这段日子心里枯着,都忘了音乐什么的。

返家途中经过一家商店,杜怡进去买了电池,又见旁边柜台里摆着不少围巾手套,迟疑一会儿还是挑了一条厚围巾一双皮手套买下。上次从莫斯科到北京以为马上回去,一些小衣物没有带够。而她有些犹豫,是因为手头的钱已经不多。办完夏小松的事,五万元只剩一个小数,她必须用这些钱让自己度过冬日,并且给胖卷毛一个答复。现在离冬天的结束,还有好些个日子呢。

回到家里,杜怡找出收音机换上电池,声音果然响了。调了一会儿,找到一段轻音乐——这段轻音乐不是她喜欢的,但旋律缓慢,有一种在水中漂淌的感觉。漂淌了几分钟,音乐结束了,接下来是广告,再接下来是一段相声。相声是讲吃的,搭几句话后,一张嘴巴油滑滑的报菜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杜怡不觉得有意思,伸手关掉开关。她该给自己做午饭了。

以后几日,她没事儿坐在地板上发愣时,会打开收音机听点儿音乐。音乐播完了,也懒得换台,似听非听地让收音机继续走着声音。那些声音与她无关,打扰不了她。

但是这一天,在一首安详的手风琴曲子之后,她听到了一组关于各国圣诞节的报道。美国一位海外士兵提前回国,把圣诞老人送到儿子的教室,制造了一个惊喜。澳大利亚人在高温中欢度节日,一位农场主安排全家在水槽中浸泡,一边喝啤酒一边听音乐。英国伦敦市中心广场竖起一棵号称世界最高的圣诞树,为了是不是世界最高,两位游客发生了争执。然后说到了苏联:戈尔巴乔夫在圣诞节这天晚上进行权力移交,他携带的苏联造毡尖笔不太流利,只好接过一位美国记者递来的圆珠笔,签下了苏联解体的文件,随后克里姆林宫顶上的苏联国旗在夜色中最后一次降下。莫斯科市民对这一历史时刻保持着平静,因为他们在节日里还有别的事要做。

杜怡也挺平静。该来的总归会来的,这本是一个已失去悬念的结局。她纳闷的是这件重要的事儿居然被编入圣诞节的花絮报道,一个国家的解体,被如此轻松地说出来,仿佛是一群孩子玩过家家后的解散。今年的圣诞节,也许会因为克里姆林宫的变化而多一个聚会时的话题,但失去了苏联,这个世界真的会变得更好一些吗?

杜怡从衣兜里取出那张合影照片,盯着夏小松的脸轻声说:“我知道,那天广场上的子弹不仅射中了你,也射中了苏联的躯体。苏联比你多挨一些日子,但今天也没了。”她想一想又说:“苏联没了,你有苏联护照也回不去了,我就这么告诉你一声。”

过了元旦,天气更冷了。屋子里供着暖气,里外温度差着一丈远,若出门去菜市场得裹上好几层衣服。杜怡有过莫斯科的历练,心里不惧,身子却躲闪不开碰上了感冒。

感冒倒也不重,不发烧不头痛,只是打喷嚏流鼻涕,之后是时不时地咳嗽。吃了些药,又爱上了睡觉。躺在床上,脑子昏昏地想暗过去。暗了一会儿,出现一些无序的梦,可一声咳嗽,梦片四碎。就这样睡睡醒醒,穿过一夜到了上午,身子软软的凑不起气神儿。

所幸胃口没被破坏掉,到了饭点,仍起床做吃的喝的,使劲把肚子喂饱。胃里踏实了,脑子也清明一些,算算日子,离过年越来越近了。这屋子是一间大储藏室改造而成的,有一些邻居。杜怡因为不乐意被打扰,就少与他们接触搭话。现在,即使闭着门,也能感觉到这些邻居在做回家过节的准备。他们订车票、买年货,弄出兴奋的声响。

杜怡也想过收拾行李回家,让父母以为女儿是学期结束回国过年。但苏联大学的寒假时间太短,花一把钱丢在飞机和汽车上,仅仅为了在家里待上几天,这是父母难以理解消化的。更重要的是,她无法备好恰当的心情去应对父母。在欢喜的节日气氛中戴上一副假面具吗?或者把自己的故事当作年货送给父母?反正一家人凑在一起,这个年仍是过不好的。她也许能得到一份压岁钱,但肯定得不到一分安慰。

这么思忖着,她心里渗出些苦味,仿佛感冒药丸哽在胸口慢慢化开。屋子里挺热,空气有些干枯。她不知道干点儿什么好,就坐到小桌前铺开白纸。莫斯科往事已写过一遍烧给夏小松,再挤些伤心文字只怕讨他嫌了。她静一会儿,丢掉钢笔离开小桌,把自己扔到床上。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目光里是一面白里掺黄的天花板,空虚无趣,无法多看。她拧开收音机,频率一路搜过去,没有歌曲只有咿咿呀呀的各种说话声。她关了收音机闭上眼睛,嗓子里蹿出一声咳嗽。这一声咳嗽没咳透,引出一串新的咳嗽,把她的脸都憋红了。咳完了喘口气,发现脸上湿了一片。

她再次起床,往嘴里扔了几颗药片,然后裹上大衣出门。此时是下午,街上显得繁杂又苍茫。她缩着脖子穿过街道,去了地铁口。

她很少在这个钟点泡地铁,以为人会很多,进了车厢未见到拥挤,看一眼手表,才知道是周六,日子过得有点儿错乱了。

站着过了一站,找到椅子一角坐下。因为没有睡够,脑袋有点飘沉,她微眯眼睛往后一靠,让身子和脑子一起懒着。喇叭里又响起报站声,一些人走到门口候着。一位站在她跟前的年轻姑娘突然“呀”了一声,叫出她的名字。她弹眼瞧去,竟是多日未见的丝丝。丝丝说:“是你吗杜怡?我差点认不出你了。”杜怡脑子里映出自己,头发凌乱面目不洁神情黯淡。丝丝说:“你的脸圆了许多,日子过得挺滋润吗?”杜怡涩涩笑了一下,没有吭声。

车门打开,一群身子抢出去。丝丝放弃了下车,坐到杜怡身旁,问:“这些日子你干啥呢?还在到处借钱救人?”杜怡轻着声音说:“他死了。”丝丝愣了愣,半晌才说:“前段时间想过找你,可不知道怎么找你。”杜怡点点头说:“我没打算让别人找到我。”丝丝说:“不让别人找到你的办法是回到莫斯科,可是眼下你还在北京。”杜怡说:“莫斯科暂时不回去了,我……休学了一年。”丝丝说:“我懂了,你在скорбь(悲痛),你需要疗伤。”停一停又说:“不过我也不懂,скорбь(悲痛)还能让人变胖。”杜怡沉默一会儿说:“我看上去一定很糟糕。”丝丝说:“你现在还缺钱吗?上次答应借你两千元,还没给你你就不见了。”杜怡摆一摆头说:“两千元不用给我了。我借了很多钱,我得想办法还钱。”丝丝叹一声说:“你到底借到钱了,可惜没把人……救回来。”

车子又过几站,丝丝不能拖沓了。她让杜怡给个联络地址或者电话,杜怡轻轻摇了头。丝丝说:“上次帮你没帮成,这回我得想法子再帮你一次。”杜怡说:“你别惦记我了,我现在愿意一个人待着。”丝丝说:“那你记着我BP机号吧,啥时不愿意一个人待着了就call我。”她说了一个号码。

这次偶遇让杜怡知道,即使与丝丝这样的要好同学意外碰面,自己心里也生不出一点高兴。另外,丝丝在杂人中一眼认出自己,说明自己的脸胖得还不够。

回到住屋,她脱下大衣迈进小卫生间,站到镜子前看自己。镜子里的脸有些圆胖,但倦倦的没有一点儿油润,眼睛似乎也变小了,眸子灰暗乏力。这是一张不合格的脸,也是一张无趣味的脸。几个月前的她,若瞧见眼前的这张脸,一定吃惊得不愿意认领。但是现在她盯着自己,有些伤心也有些满意。对的,一种伤心的满意。她心里明白,三个月的孤独时间,既是为了在心里慢慢送走夏小松,也是为了不让那位胖卷毛靠近自己。她需要一次变丑,让胖卷毛见了她也不愿意认领。这个任性的隐秘心思,在住进半地下室的第一天就已经诞生了。

不过此时对着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增肥并未达到想要的效果,下巴仍翘着,鼻尖未添肉,嘴唇还不厚……而且感一次冒,也可能抵消掉好几天的吃喝。这么一想,她禁不住冲镜子哈了一口气。

随后的晚餐,杜怡花一些时间做了红烧排骨、油焖茄子、鸡蛋土豆饼。几样菜端到桌上,飘起一阵油香。

她不怕油,她不允许自己怕油。她将一块红烧排骨塞到口中,先啃掉肉,再嚼骨头,骨头嚼碎了,一个滚儿吞了下去。之后一截沾满油汁的茄子进入她的嘴巴,稍稍做一下逗留,便消失了。土豆饼里有鸡蛋和葱花,咬到嘴里有一股扎实的香味儿,舌头往后一推,扎实的香味儿落到了胃里。这么吃着,她得寸进尺地想到了鱼,要是有一条葱油鲳鱼或者葱油小黄鱼就好了,既鲜又嫩,味道хорошо(上佳)。但这些鱼通常只出现在老家的餐桌上,此时容易引出伤感,所以念头一起便赶紧掐掉。再说了,海鱼虽然好吃,毕竟是不增胖的。

吃到中途,感冒出来干扰了,鼻腔淌出涕水,嗓子也痒痒起来。她起身去卫生间清理,见了抽水马桶,嗓子使起性子,猛烈咳出声来。她凑过去脖子一伸,竟吐出好几口胃中食物,马桶池里浮起一层油花。她闭上眼刹住咳嗽,愣了几秒钟,冲掉水回到餐桌。

现在,她不能犯这种差错了。她喝口水润润嗓子,再把一块红烧排骨夹到嘴里。

跟胖卷毛再见面是新年的初六中午,地点在西直门外的一家牛排馆。杜怡在电话里告诉他,这家牛排馆挺牛的,过年闭门三天就开业了。

杜怡没有收拾外表,头发乱着,脸不上妆,身上穿着臃肿衣裳,外边又套了棉大衣,看上去像风尘旅途上的赶客。她走进小包厢,冲等在那里的胖卷毛淡淡一笑。胖卷毛恍惚一下,眼睛慢慢变大,半晌说不出话。这正是杜怡期待的表情。

杜怡脱下大衣扔到旁边,抓起桌上的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说:“三个月了,咱们果然按时见上了面。”胖卷毛一摆手说:“等等,先让我猜一下这些天你都干了些什么。”杜怡说:“我租了间地下室,什么也没干。”胖卷毛说:“什么也没干怎么成这模样啦?我以为你刚从西伯利亚回来呢。”杜怡说:“也不是啥都不干,我睡了还吃了。”胖卷毛说:“弄一间地下屋子,又吃又睡的,这不是圈一个猪栏吗?——这可不是骂你。”杜怡说:“你骂我胖,我不在乎。”胖卷毛说:“我琢磨着你会回老家去养心情,所以一直没跟你联系。”杜怡说:“我乐意一个人待着,你想联系也联系不上。”胖卷毛说:“你吃着睡着的时候,我又跑了一趟莫斯科,做了一单挺痛快的买卖。”杜怡说:“那边还好吗?”胖卷毛说:“非常时期,表面看着还行,其实乱成一锅粥,不过这也是做生意的好日子。”杜怡说:“你是不是还惦记着成立一家公司什么的,把生意做大?”胖卷毛说:“这得先由我问,你还愿意跟着我吗?”杜怡说:“我还不了你的钱,我想赚钱。”胖卷毛说:“这么说你愿意跟着我?”杜怡说:“昨天我在菜市场称一下体重,胖了二十斤。”胖卷毛不吱声,盯着杜怡的圆脸。杜怡又说:“我感觉我还会接着胖,奔着俄罗斯大妈去。”胖卷毛说:“操,你说这个什么意思吗?”杜怡说:“我在提示,我可以给你当翻译,但站在你身边的不再是苗条的美女。”胖卷毛嘿嘿一笑说:“你说话有点油嘛,看来不好的心情调回来了。”杜怡说:“我现在的心情就是想吃,让嘴巴有点油。”胖卷毛说:“刚刚过完年,得让嘴巴清淡点儿。”杜怡说:“别说过年的事儿……大年三十晚上,我在地铁待两个小时,到最后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胖卷毛说:“操,你还真会玩孤独……”杜怡说:“所以今天到这个店里来,我就想狠狠吃几块牛排。”胖卷毛说:“是不是想把年夜饭补上呀,那还得有酒。”杜怡说:“今天我不怕酒!”胖卷毛嘴巴一撇乐了。

胖卷毛招来服务生,要了几个菜和两份牛排,又叫了两瓶红酒。胖卷毛说:“先走两瓶,一人一瓶。”杜怡没有吭声。

菜上来了,杜怡拿起筷子伸向这个盘子,又伸向那个盘子。胖卷毛说:“什么吃相呀!能不能淡定点儿先举个杯碰一碰?”杜怡端起杯子轻碰一下,靠嘴边呷了一口。胖卷毛说:“玩起优雅啦,能不能喝个大口呀?!”杜怡又端起杯子晃一晃酒,慢慢全倒入口中。

吃了一小会儿,瓶子里的酒已下去一半。这时铁板牛排才上来,伴着黑椒的香味儿,杜怡握刀切下一大块送进嘴里,脸颊顿时鼓起。她一边嚼着一边讲了句什么。胖卷毛说:“你想说什么呀?”杜怡说:“我想说这儿的牛排不错。”胖卷毛瞧着杜怡运动的嘴巴,说:“在莫斯科待过的人,胃口就是不一样。”杜怡说:“别提莫斯科了,吃饭的时候最好别提莫斯科。”胖卷毛说:“为什么?”杜怡说:“莫斯科又不是一道菜,提它干什么呀!”胖卷毛“嘿嘿”笑了,说:“看来你什么都能往吃上扯……要是这么吃着,你的胖很快会赶上我的胖了。”杜怡说:“那多好呀,以后你带我出去,两个胖子在别人跟前一站,二乘上二的分量,谁也不敢小看。”胖卷毛不吭声了,眼睛里似乎飘游着什么。杜怡说:“有一句俄语заимствовать,就是相映成趣的意思,可以用在两个胖子身上。”胖卷毛说:“我在脑子里展望了一下,确实有点喜感,好玩儿。”杜怡说:“为了заимствовать,咱们得干一杯!”这么说着,她拿起杯子大口吞下,脖颈跟着蠕动了几下。胖卷毛看一看她,也将杯中酒喝了。

杜怡抓过酒瓶将自己杯子斟上,又伸向对面杯子,被挡住了。胖卷毛说:“一人一瓶说好的,不许撒赖!”杜怡将酒瓶收回来,说:“好吧,看来你一北京爷们儿,也是斤斤计较的人。”胖卷毛说:“这不是斤斤计较,这叫讲规矩。”杜怡淡笑一声说:“讲规矩这词儿从一位倒爷嘴里出来,好像有些смешно。”胖卷毛说:“又讲鸟语了,什么意思呀?”杜怡说:“就是滑稽。”胖卷毛说:“操,你以为做生意可以不靠谱子走!告诉你,我的生意往小里说是跑单帮,往大里说是国际贸易,国际贸易能不讲规矩吗?”杜怡说:“我借了你的钱,然后就得跟你走,这也是一种规矩吧?”胖卷毛说:“嘿嘿,把话往这儿赶了,那我把话说前头,跟我走不是卖身,是享受快乐还顺便赚钱,赚大把的钱。”杜怡说:“先不提赚钱,我只想听到……跟着你跑能赚到哪些快乐?”胖卷毛说:“你一学生小妞儿,压根儿不知道北京有许多好玩的地方,莫斯科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你想想,身上揣着塞满美元的钱包,一个场子一个场子玩过去,那是什么感觉!”杜怡说:“你又提莫斯科了……”胖卷毛说:“莫斯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不断会有好玩的场子出来。”

杜怡捏着杯子喝了一口,说:“好吧,我也讲一个莫斯科好玩的场子。”胖卷毛说:“什么场子?你说说看。”杜怡说:“McDonald’s,麦当劳。”胖卷毛说:“一说就跟吃的地方连上了……麦当劳哪儿没有呀,北京也有。”杜怡说:“先听我说……莫斯科的那家麦当劳在普希金广场那儿,许多时候得排很长的队才能吃上。”胖卷毛说:“我最不耐烦排队了,站一两个小时买一份汉堡,傻帽呀!”杜怡说:“排一次队都不乐意,还说带给我快乐。”胖卷毛说:“好吧,你愿意跟我去莫斯科,我就陪你去普希金广场排队。”杜怡说:“排的队说是长吧,两个人要是聊得开心,时间其实也过得快。”胖卷毛说:“行,排队的时候我陪着你使劲儿聊。”杜怡说:“终于排到头了,进去站到售台前,我要一个汉堡一份炸薯条一杯可乐再加两块鸡块。”胖卷毛说:“没问题,你想吃多少就点多少,别想着给我省钱。”杜怡说:“我们一边吃着一边可以看旁边的儿童游乐区,那些孩子也许在玩生日快乐什么的,服务女生还会给他们拍照,场面挺温馨。”胖卷毛搭不上话了,杜怡继续说下去:“我过去请服务女生给我们也拍一张,服务女生答应了,走过来让我们俩摆好姿势脸露微笑,然后端起相机摁下快门。不过她拍的时候心里一定冒出遗憾……”胖卷毛说:“遗憾什么?”杜怡说:“遗憾装进镜头的是一对胖子,洗出来的照片不好看。”胖卷毛说:“操,你绕了一圈想说什么?成心逗我吗?”杜怡说:“我想说呀,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和夏小松在那儿拍过照片,照片里两个人挺精神。”说着她的手离开酒杯,伸进衣兜里取出一张照片,在自己眼前停留几秒钟,再递给胖卷毛。胖卷毛接过去看一眼,一丢手撂到桌上,顺道抓起杯子喝了一口,不再吱声。

杜怡也不说话了。今天她讲得太多,似乎三个月的孤独被挤破一个口子,淌出一堆言语。眼睛往旁边瞧,酒瓶已经空掉——大约是料酒打的底子,喝了一瓶红酒脑子竟然不糊涂,只是有点起困。她松了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

静默片刻,胖卷毛起身去洗手间。他去得有点久,杜怡想稳住自己,眼皮却不听话地盖将下来,脑子也渐渐暗淡。等不及他回来,她已经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也许是不短的时间,反正醒来时对面的椅子仍空着,他的大衣已经不见。她眨一眨眼,见桌上多出一张纸,纸上有一些字。她赶紧取过来看,是几句鸣金收兵的话:行吧,你可以跟我过不去,但不能跟人民币过不去。再给你三个月时间,把我的钱还了!今天这顿饭我做东你结单,在五万元里扣吧。

杜怡晃一晃脑袋,确认自己是真的醒来了。

初十那天,杜怡找出丝丝的BP机号,在公共电话亭里呼了她。

丝丝很快回拨电话,一听是她,声音添了一些惊讶,说我没准备你这么快出现的。杜怡问你回家过年了吗?丝丝说待在北京张罗个闲事呢,你有啥指示?杜怡拖了两秒钟,表示自己现在缺钱。丝丝说:“大钱还是小钱?小钱我凑得出来。”杜怡说:“大钱。”丝丝说:“那是要我再帮你找一位老板借钱吗?你这臭脾气,我可不能让自己讨个无趣。”杜怡说:“我想自己赚钱,你帮我找份差事就行。”丝丝说:“这话说得轻巧,我有那么大能耐吗?我好像没有。”杜怡说:“北京这么大,我只有你可以投靠了。”丝丝说:“那你真不回莫斯科啦?”杜怡说:“至少暂时不回了。”丝丝停顿一下说:“那好吧,咱们见个面……这种事电话里可说不明白。”

第二天杜怡去了学校,两个人还在南校门外的咖啡店里见面。丝丝先伸手捏一捏杜怡脸上的肉,像是亲昵又像是不满,然后送出一句话:“你运气不错,我还真能给你一份赚钱的短工。”未等杜怡追问,她又说起自己最近是如何的忙碌。原来她在帮着张罗一个艺术展,这个艺术展规模不大但挺有趣。她说:“你还记得三年前美术馆的那场现代艺术展吗?”杜怡使劲想一下,点了点头。大一那年春节,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场前卫艺术大展,内容稀奇而疯狂,有孵蛋、避孕套、吊丧什么的,最后是行为艺术“枪击”——两声枪响终于搅黄了大展。杜怡跟美术不沾边儿,自然没到现场观看,后来上艺术鉴赏课时老师讲到了这件事。为了讲得逼真,老师嘴里还发出“砰、砰”呼啸的枪声,让教室里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丝丝说:“那场艺术大展之后,前卫的艺术活动就不能随便玩了,但这批人还在,闹腾的心思还在,不让在面上搞就转到地下。不过玩艺术得烧钱,没钱只能走投无路,这一回他们终于遇到一位服装老板,双方喝了两场酒,把事情谈下来了。”杜怡说:“你……一个外语学生,跟这个有啥关系?”丝丝说:“玩新鲜呗!我认识那位服装老板。就跟进去打个杂……我的杂事儿是联个络跑个腿,还有就是找人。”杜怡说:“我明白了,你是让我出任售票员或者引导员什么的。”丝丝摇摇头说:“你不明白,我说了你才能明白。这个艺术展放在一个四合院里,有先锋美术还有行为艺术,总题目比较肥大,叫‘天问’,意思是对生活对人进行质疑。既然是天问,他们就准备弄一个醒目的人体造型,让五位女子往地上一躺,形成一个大的问号。”杜怡说:“你是让我卧在地上,做问号的一部分?”丝丝说:“是的……而且不穿衣服。他们说,天问嘛,当然得天体。”

杜怡抻一抻脖子,才没让嘴巴喷出一口咖啡。她紧了脸,硬着口气说:“让我光着身子躺在地上,丝丝亏你想得出来!”丝丝笑了说:“瞧把你紧张的……他们让我往女学生里找,找了一周才知道有难度,又考虑到展览风险,他们便后撤了一步,允许穿上三点。”杜怡说:“穿上三点也不行,我不能让自己像一堆肉搁到地上。”丝丝说:“搁到地上的不是肉而是艺术,在搞美术的人眼里,这是很平常的事儿。”杜怡说:“别跟我谈艺术,眼下我就想卖些力气赚点实在钱。”丝丝说:“那行呀,卖冰棍擦皮鞋端盘子什么的,这样的工作有的是,还需要找我吗?”杜怡不吱声了。丝丝说:“这个展览是小范围的,不对公众开放,时间也只有十天,不会给你丢脸的。当然给的钱不会少,每人两千,我跟他们说说,兴许还能给你再加一些。”杜怡一口一口将杯中咖啡喝完,然后抬起脑袋说:“丝丝我知道你为我好,可这份差事超出了我的理解,我没法答应。”丝丝说:“好吧,离艺术展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不用马上答应。不过甭管答应不答应,有件事你得马上做,就是把脸上的肉瘦掉。一个女孩子,允许自己胖成这样,这才是丢脸的事。”杜怡干涩地笑了一下,问:“你说的一段时间是多久?”丝丝说:“一个月,那会儿有点春天的样子了。”

是的,该轮到减肥了。多出来的肉,已经没用了。

对于减肥,杜怡心里有一些底气,觉得这不是个难事儿,因为自己的体质并不靠着肥胖,现在的赘肉是有意制造出来的。既然是有意制造,也可以有意去除。

行动之前,她特地在农贸市场公平秤上站了一下,秤表指针跳向一个难堪的数字。这个数字让她默算几秒钟,得出另一个需要减去的数字。

现在,她首先要做的是挡住嘴巴。在内容上,让肉类快速消失,同时扩充蔬菜和水果。在数量上,早餐可以吃饱,中餐和晚餐渐渐收缩。这样的规则定下后,她从农贸市场买回的全是萝卜黄瓜西红柿和大白菜,跟以前在莫斯科差不多。另外,做菜的时候不是不搁油,但只能是几滴,这是补充规则。

第一天没有问题,以米饭和蔬菜为主,晚上补一只苹果。第二天肚子有点空虚,便多喝些水。水在腹中攒多了,便不满地晃荡,偶尔还发出“咕咕”的声音,但并不碍事。第三天饿意上涨,有反扑的意思。她抵挡不住用剩肉做了一份萝卜炖肉,吃完了便后悔,赶紧进卫生间让手指抠喉咙,硬是将肉物哗哗吐了出来。

到了第四天,胃口渐渐适应新的食物供应,只是时不时地撒个娇,仿佛小孩子伸出要零食的手。杜怡一般都硬一硬心,把讨吃的手打回去。

在把守嘴巴的同时,当然还要让身体流汗。流汗最简单的办法是找个地方跑步。她瞄上附近一所中学的操场,每天下午放学时间,混进校门加入长跑学生之中。目标先是八圈,一天增加一圈,一周后已是十五圈。跑完十五圈,身边的学生身影渐少,她双手扶腰,汗气腾腾地在操场上漫步一会儿,才出了学校回家。又过几天,觉得脚力添了不少,回家时便不肯马上进入地下室,而是溜进旁边高楼的消防通道,沿着楼梯一级级往上爬,爬到十二层楼顶又走下来。她管这个叫小灶加餐。

还有一次,她听说魏公村那边苹果卖得便宜,就在练身时间里跑步过去。此时沿线道路正在修造,灰尘在空中与她的脸相遇,不一会儿就弄得面显土色。但她没有不高兴,买了几斤苹果甩到肩后,又一路跑回来。她把这个叫负荷加练。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她往秤上一站,无意外地少掉十来斤。再捏一捏臂腿,虽然赘肉还是多,但皮肤紧了不少。宽慰之余,她call了丝丝,在电话里将减肥情况简要告之。丝丝说:“不错不错,出成绩了。”又说:“再加把劲儿,让身体回到以前!”放下话筒,她心里有些无趣,干吗要跟丝丝讲瘦身的事?这不是在暗示自己向那份差事靠拢吗?

事实上,杜怡这些天也一直在找工作。她先是注意到北京动物园那边有个服装市场,里边布着几溜小服装店,衣裳的颜色赤橙黄绿很是逗眼。要是找家服装店做服务员,把肥肥瘦瘦的衣裤推荐给肥肥瘦瘦的人,倒是一个不枯燥的活儿。不过这种工作难以持久,此处又离母校近,若是撞上逛街的昔日同学,免不了难堪脸红。她琢磨两天,又想到要不要去王府井肯德基店求一份职。北京暂时没有麦当劳,而肯德基有着相同的用餐氛围——穿着鲜艳的制服在大厅里走来走去,那感觉至少不会太差。不过待去了一打问,才知道因为是新鲜的洋店,想端盘子的姑娘还不少,候缺的名额也排着队。

还有一次她在街上走着,东张西望想寻找招人启事什么的。刚在一张招聘红纸前停下,一位中年女人凑过来搭话,说可以提供一份赚钱的活儿。她急忙问什么活儿,中年女人将她拉到旁边一家卖盒装营养品的小店,翘着舌头说了一堆话,意思是别人进门欲买不买时,她得在一旁扮演买客说营养品的好话,还很爽快地掏钱买下好几盒。杜怡明白了,这是让自己做“托儿”。中年女人说:“你的脸正好小胖着,一看就是营养品吃出来的。”杜怡无法应答,只是默着脸摇了头。

当然街上的寻找也不是无收获的。这一天她在人行道上走着,一块翻译社的牌子在半空中伸出来。她目光一愣,脑子里似乎醒了一下。走进楼门上了二楼,见到一间不大的屋子,里边坐着一位眼镜男子。男子以为她是送译的顾客,一边站起身一边问翻译什么东西。她赶紧说了来意,表示自己能承担俄文资料翻译。男子沉吟一下,说眼下英日德法活儿不少,俄文就差点儿。杜怡问为什么,男子便解释几句,意思是中苏关系起步晚,现在双方只是做些边贸生意,投资、留学的事稀少,学俄语的人也不多。杜怡眨眨眼,脸露失望。男子想了想,将语气挽回一些,说北京到底是大地方,总有些俄文业务,我们已有一些翻译人员,不过你也可以加入的。说着他拿出一张纸,让杜怡写下名字和简历。同时杜怡知道了他的名号叫老刘。

过了两天,杜怡又去一趟翻译社,见到了老刘的笑脸。老刘说你运气不错,今天刚接到一份俄文资料。杜怡拿过来一看,是一篇关于贝加尔湖水温变化和鱼类生长的数据分析。杜怡说:“贝加尔湖很美,看看风景就行了,干吗还去搭理鱼的青春期老年期呀?”老刘一挥手说:“只要人家肯付钱,文章的用途咱们可管不着。”又问:“你行不行呀?”杜怡说:“好吧,我试试看。”老刘便跟杜怡要联系方式,杜怡说自己没有。老刘说:“这多不方便呀姑娘,赶紧去买一只BP机……你不能玩躲猫猫,你得让别人随时逮着你。”

老刘的提醒是对的。出门到街上,杜怡寻着一家通信商店,买了一只BP机,随后犹豫一下,呼了丝丝。丝丝很快回复电话,杜怡将自己BP机号码报给她,又说了最近几天的减肥新况——体重还在掉,但掉得有些慢。丝丝说:“一般都这样,起步容易后续困难。”杜怡轻了声音转过话头,说要跟你借一本俄汉词典。丝丝说:“干吗用呀?用俄文写回忆录还是写减肥分析报告?”杜怡一时不想说翻译的事,就含糊地嗯哼。丝丝说:“借词典当然可以,不过杜怡我要说说你,借一本词典不如买一本词典,得赶紧刨钱呀。那么好的一份赚钱活儿我舍不得给别人,你居然还犹豫着。”终于又回到了这话题,杜怡说:“我没答应,是因为我还没想好说服自己的理由。”丝丝说:“赚两千块钱不是理由吗?这可是一般人一年的工资。”杜怡心里叹息一声,嘴里说:“可我身子还没完全减下来。”丝丝说:“我想过了,一个问号造型,下面的点儿不能轻飘,你的身子既然有分量,就做那个问号的点儿。”杜怡说:“我这样做真的可以吗?”丝丝说:“可以的,一个微胖又有质感的点儿。”杜怡说:“我是说把自己身子交给那么多眼睛,这合适吗?”丝丝笑一声说:“блять(他妈的),这是艺术!”

搁下电话,杜怡心里有些飘。自己这是答应了吗?好像是答应了。答应的理由呢?赚一份钱,还有他妈的艺术。这两个理由一实一虚互为依靠,形成了支撑力。但她又知道,站在这两个撑点上,自己的心里仍是摇晃不稳的。

其实她还有一个撑点,只是这种说法需要孤独,不能示给丝丝的。

只要往深处扒一扒,她内心角落里也藏着一样东西,那就是问号。这问号默默蹲在那里,不明白地瞧着日子,瞧着日子里飞行的一颗子弹,瞧着那颗子弹击中了两个年轻者的命运,而问号下面的那个点儿,多么像命运淌下的一滴眼泪。

她做问号的点儿,就是做命运的一滴眼泪。这个理由似乎更好些。

“天问”前卫艺术展以民间的姿态,驻扎于东城一个私家四合院。这四合院卧在一条低调干净的胡同内,门脸并不阔大,进了院子很有模样——典型的三进布局,正房厢房耳房加上侧房后罩房,有大小二十多间屋子,中间庭院守着国槐和海棠,落到目光里既平民又贵气。

布展的时候,杜怡到各个屋子溜过一眼。正房算是主展厅,挂满了美术作品,一部分是先锋画儿,用现代派技法将各种物品进行变形,弄出夸张的效果。一部分是人体画儿,上面的女性裸体相当逼真,皮肤、乳房和腹部显出了细滑与柔软,其中一幅的女人腹部还沾上了白色湿液……杜怡看见时,胸腔里一阵慌慌的心跳。

西厢房三个房间也挂着一些画品,不是线条大胆就是颜色放肆,但跟正房一比,仍输了冲击力。东厢房三间是雕塑作品,制作材料分别是朽木、黑泥和废铜,造型扭曲逗人,能弄乱眼睛。不过更有趣的是里院各房间的荒诞内容。一间屋子里摆着一只盘子两只空碗两双筷子,只不过碗盘有浴缸那么大,筷子则比扁担还长,盘碗里的东西要等展览当天才搁进去。另有一个房间摆着两张椅子和输液架子,据说到时椅子上坐两个人,一位穿白大褂的护士分别给他们打针挂吊瓶。还有一个房间打扮成小商场,货架上煞有介事地摆着不少铁罐头和糨糊瓶,拿起糨糊瓶一看说明,自称是死人脑汁做的,再取过铁罐头一瞧,说是里边装着夭折婴儿的指头。也有一些摄影作品,譬如有一面墙占满一张大照片,上头是一口深井和半只脑袋,一双黑瘦的手使劲从井口伸出来,让看展的人很想凑过去拉一把。

据说因为这些展品比较前卫,策展人自设的定位是有影响但不张扬,于是不通过新闻渠道宣传,只在圈子内广告,同时抬高门票定价,用票价过滤参观人群。不过美术系学生持学生证可以免票进入,这是为了聚集人气。

开展那天是个晴日。虽然仍是初春时间,但院子里装着阳光又装着许多人,空气便不算太凉。从场面上看,首批参观者的身份有点复杂。有前卫的画家艺术家,这以长头发和对襟褂为标志。有年轻的美术系学生,他们的脸上似乎藏不住小激动。也有企业老板和社会闲游人员,他们的眼睛飘来飘去,有一种茫然的好奇。

随着揭幕时点的临近,人群渐渐围拢,将目光集合到正房门前。那里的台阶之上摆着两架立式麦克,台阶之下则铺着一块宽大的红地毯。红地毯像一张待笔的宣纸,暂时空无一物。

杜怡披着风衣,和另四个姑娘候在旁边耳房里。她没压住紧张,双手便有点不安定,将风衣襟边拽紧又松开,松开又拽紧。四个姑娘里的两位原是美术系的兼职模特儿,神情就比较自如,其中一位还跷着手指抽烟解瘾,因为按照要求,过一会儿要在地毯上躺大半个小时。另两位据说是某大学业余花操队的,相约来挣这笔钱,所以对她俩来说,三点式出场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儿。

杜怡心里的另一个慌,是跟旁边的几只苗条身子一比,自己明显的胖。她松开风衣的时候,能瞥见自己壮粗的大腿和微微凸起的肚腩。经过一个月的长跑,肌肉结实了不少,但到底没使劲瘦下来。之前捎带着变胖的乳房,此时也傻乎乎地从罩布周边挤出来,挺不好的。心虚之中,她突然记起胸罩的后背搭扣不知有没有问题。她撩开半边风衣,让一旁的姑娘帮着检查一下后面。姑娘扯了扯她的搭扣,说:“没事儿,好着呢。”又顺手摸一把她的后背和腰肢,说:“你的皮肤真好,丝绸似的。”杜怡收拢风衣,紧一紧身子。姑娘说:“你好像有些紧张。”杜怡点点头,绕开了说:“我有点怕冷……在地上得待好些时间呢。”姑娘说:“冷不到哪里去,吹到身上怎么也是春风了。”

上场点儿到了,五只三点式身子排成一列从屋子里走出,院子里的目光一齐拥过来。杜怡走在队尾,脸上渗出羞红,眼睛只敢看前边身子的腰部。那腰部一晃一晃地扭动,像是钟摆在左右轻摇。摇了许多下,站在了地毯上。依着之前的演练,五只身子贴地躺下,卧成了一个大的问号。作为问号的点,杜怡让自己伏头收腿,蜷成胎儿般的造型。

摆好身体后,她心里松了松,眯着眼睛看周围。在地毯周边,拦了一圈绳子。人们在绳子外站了几层,众多眼光在地毯上划来划去,一些人还端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杜怡蜷紧身子,尽量不让脸庞露出。

仪式开始,台阶上似乎站了一排人,然后麦克风响起声音。先是报出一溜儿头衔和名字,接着介绍办展背景什么的,其间麦克风哑了几秒钟,不过很快恢复。因为压着脑袋,杜怡的视线到不了麦克风,但还是瞥见了台阶边的丝丝。她一会儿静着,一会儿走动,重要工作人员的样子。

渐渐的杜怡感到了凉意。尽管躺在地毯上,尽管有阳光照着,但皮肤暴露久了便守不住温度。好在她是蜷着身子的,可以保护肚皮不受凉。为了耗掉时间,她让自己的脑子离开眼下现场,去想些别的事情,譬如贝加尔湖的鱼。现在她知道了,贝加尔湖有五十多种鱼,著名的有杜文鱼、大马哈鱼、鲟鱼和龙虾,还有长着环斑的海豹。谁也不知道在淡水湖里,为什么生活着海豹。不过更大的谜题是贝加尔湖水怪,谁也没见过它,但它在人们口中到处流传。这些都是在翻译资料中获知的,不过她并没有啃着词典把文字译完——将贝加尔湖科研化和数据化,总归是无趣的。一周前,她把半途而废的资料送还翻译社。那位老刘眨着眼睛有些纳闷,她告诉他,自己是文科生做不了这种活儿。她没告诉他的是,自己更愿意把贝加尔湖视为跟爱情有关的湖。

讲话结束了,响起一些掌声。换了一个声音宣布艺术展开幕,又响起一些掌声。大部分人散去,奔向各个展室。作为今天的主题符号,五只身子还需要在地毯上多躺一会儿,这留住了一些看客。有人对着问号做思考状,仿佛真的在想什么深度问题。有人站在问号前摆出姿势,冲着照相机留影。还有一位摄影者大概对拍摄的角度不满意,试图爬上旁边的槐树来几张俯拍。他有点肥胖,乱着手脚花了好几分钟才攀上两米高的树杈口,还没站稳,便被工作人员喝止。在他的忙乱中,几片刚长出的树叶掉了下来。

杜怡躺在那里,瞧见了上方飘落的槐叶。叶子们是嫩绿的,有点像受惊的小蝴蝶,弱弱地在空中摆动下坠,其中一片叶子落到了她的脸上。她没有动弹,允许叶子静静停留在皮肤上。叶子的凉爽让她觉得,这一天的困难时刻终于过去了。

以后几天,杜怡准时出现在艺术展上。依照协议,她们五个人每天上午在地毯上躺半小时,下午又躺半小时。观展者一进大门看见人肉问号,脸上一般都会跑出兴奋,细瞧一会儿,点评几句话,然后合影留存。也有调皮的人绕着拦绳走一圈,从各个角度研究年轻女子的身体,或者蹲下来打量姑娘们的脸,想搭个话什么的。有一次一个小男孩钻进拦绳,在一只身体上摸了一下,引起围观的人一阵嬉笑。这些情形遇多了,杜怡心里不再忐忑。她躺在那儿,或者微睁眼睛或者闭上眼睛,让自己跟周围暂时没有关系。

不做地毯展示的空暇时间,杜怡也会去看看别的展品。她喜欢往里院跑,因为那里的一些行为艺术是动态的,有现场感。譬如吊瓶打针,身穿护士服的女子真的将针头刺入两位男士的胳膊,然后安静地滴着药水,只是走近了看,两只药瓶上分别写着“绝望”和“希望”的字样。还有一间屋子开始比较冷清,展览的第三天突然有了人气,原来新增了一个叫“切片”的表演——一位女人穿着衣衫坐在椅子上,旁边放一把剪刀,现场参观者可以上去剪走一小块布料,直至女人身体暴露。这个表演留住不少脚步,一些人耐心围观,一些人拿起了剪刀。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对列侬妻子小野洋子艺术作品的模仿,属于特意安排的致敬环节。

看过这种新异的表演,杜怡心里添了些安慰。在眼下这座四合院里,什么都可以沾上艺术——被不认识的人一剪刀一剪刀绞走衣片,把身体一点点露出来,然后称之为对男权社会的控诉……跟这个一比,自己的三点式并不离谱,即使被人拍走了照片,总归也是有点严肃的问号。

这么想过,她躺在那里的时候脑子安静了许多。脑子一安静,身子也变得自如。有时一个姿势摆久了,她还会调整身体,让自己蜷曲的样子好看些。有一天,她蜷动身子时,旁边一个声音提醒她:“脑袋压下去,背部可以挺直。”她挺一挺腰,偷眼找那声音,是一位身穿唐装的高个子男人,有点艺术范儿,不过一张红膛脸减弱了他的儒雅。她收回目光,但能感觉到那男人站在那儿细细打量自己的身子。她心里生出一些不快。过了好一会儿,那男人走了,背影望去,能见出他的一条腿有点小毛病,轻微的一瘸一瘸。

两天后的下午,红膛脸男人又出现了,并且旁边陪着一位西装男人和丝丝。杜怡正躺在地毯上,见丝丝跟他们在一块儿,心里稀奇了一下。不过西装男人的模样像个老板,丝丝跟随旁边也不算离谱。三个人走到问号跟前站一会儿,又低语了几句,便慢慢踱到远处一棵树下。西装男人掏烟给了红膛脸和丝丝,三个人一起抽起烟来。红膛脸手里还多出一只烟斗,烟支矗在烟斗上。一支烟抽完,红膛脸才一瘸一瘸地离开。杜怡远远瞧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觉得这个人今天的出现也许跟自己有关。

果然,做完展示站起身后,丝丝过来了,引她到一间暂时无人的屋子里说话。丝丝说:“展览快结束了,感觉怎么样?”杜怡说:“我也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好歹挺过来了。”丝丝说:“我跟老板说啦,给你加点钱,他答应多给两百元。”杜怡说:“谢谢丝丝。”丝丝说:“这是小事儿……我知道你需要钱,又给你找了一份差事。”杜怡说:“什么差事?”丝丝说:“你是细心人,不会没看见下午我们老板陪着一个人过来。”杜怡点点头。丝丝说:“他是位著名书法家,在圈子里是个人物……他看上了你。”杜怡心里一慌说:“什么……意思?”丝丝说:“Не нервничай(你别紧张),他是看上了你的皮肤。”杜怡说:“皮肤……我不懂。”丝丝咧嘴一笑,把事情说细了。原来这位书法家也走前卫路线,喜欢玩点儿艺术花样,譬如把字儿写在人的皮肤上,然后拍照下来制成作品。这些天他在找人体模特儿,希望遇到艺术缘分。

杜怡说:“为什么是我?她们几个人比我苗条好看。”丝丝说:“他不需要苗条,他需要的是丰腴。他喜欢你的背部,说饱满细腻,又有光泽。”杜怡说:“跟一个老男人待在一起,让他在我裸背上写字儿……不行不行。”丝丝说:“有啥不行的?他看上你的皮肤,也算艺术缘分。”杜怡说:“大家写字儿都用宣纸,他干吗不一样呀!”丝丝说:“这话一听就不开窍!在这个四合院待了这么些天,你怎么也得攒点儿艺术感觉吧。”杜怡不吭声了。丝丝又说:“如果不掰扯艺术,咱们就往钱上说。人家是书法大家,手头阔绰,给出的价码自然不低。”她收一收声音,讲了一组数字:先签半个月,一天工作四小时,每天付酬三百元。杜怡嘴巴动一动,没发出声响。丝丝说:“你想说什么?”杜怡叹口气说:“丝丝你拉的差事,怎么每次都这么难呀!”丝丝说:“你想多赚点钱,就得为难一下自己,有句俄罗斯谚语说得对,叫梅花香自苦寒来。”杜怡说:“这是中国诗句好不好。”丝丝笑了说:“意思差不多的,反正是要成事必须先吃苦。再说了,给书法家当一回宣纸算什么苦呀!”

艺术展结束的第二天,杜怡去了红膛脸工作室。

北京少雨,但这一天匆匆下一阵雨,湿了道路。红膛脸的工作室在一个老大院的一幢灰色方楼里,杜怡在湿漉漉的路上走了许久,才找到这儿。望见灰色方楼时,杜怡有点疲累地往旁边树干上靠一靠,几颗水珠滴下来击中她的脖子。她缩缩脑袋,很重地吐一口气,像是把心里的紧张硬给吐了出来。

进了楼门上到二层,往右一拐,便是一道新设的枣色木门,门上挂着一块精致牌匾:虚度斋。按一下门铃,门淡淡地打开,红膛脸站在门边一只手捏着烟斗,另一只手做一个迎进动作。进了门,是一间小的过厅,再往里走,现出一个开阔的房厅。杜怡小心了脚步站在那里,等着红膛脸开口。红膛脸说:“头一回聚面,先把称呼捋顺了,我叫你小杜吧?”杜怡点点头。红膛脸抬手一指墙上的一块横匾,说:“这是我的名号。”横匾里写着四个字“恬涉寒暑”,落款是潘如钊,红膛脸说:“旁人经常省了我的姓,管我叫如先生,你也可以这么叫。”杜怡又点点头。红膛脸说:“认一圈屋子吧,你的第一步是识得这儿的气息。”

杜怡便随了红膛脸如先生认房子。如先生说:“这间是会客厅。”会客厅四周挂着大小不一的字画,中间布着一具小船一般大的树根桌子,周边放了一圈样子有点丑的藤椅。如先生说:“这儿是创作室。”创作室摆着一张阔大桌子,上面搁了写字的纸笔备物。如先生说:“里头是休息室。”往休息室里打一眼,看到一张木床,应该是临时歇息的地方。如先生说:“这间是冥想室,或者叫打坐室。”该屋子闭着窗帘,安静空敞,只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小地毯。如先生嘴巴里喷出一口烟,说:“这冥想室适合咱们写字儿,不过先不着急,认完了屋子你还得认认我这个人。”

杜怡又随如先生走回会客厅,在树桌边坐下。桌子上已烧有一壶茶水,如先生给杜怡取了杯子倒上,说:“小杜你好像不太爱说话。”杜怡说:“我可以的,如先生。”如先生说:“一个女孩子,心里自如了,身体皮肤才能自如,所以不能马上写字儿,咱们先得把话聊顺了。”杜怡心里渗出一点好奇,点点头。 

……

钟求是,男,1964年出生,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出版小说集《零年代》《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给我一个借口》《昆城记》《街上的耳朵》等。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