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第6期|夏鲁平:雾岚的声音(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第6期 | 夏鲁平  2020年06月15日08:15

“该解决的时候了,我们必须想点办法。”

妹妹打来电话,说明事情有多么严重。

父亲名下房产可能要流失,妹妹这样告诉我。我知道,父亲去世后,那房子一直由继母香兰居住,最近她生活可能发生变化,房产归属问题我们必须有所警觉。

我给继母香兰打去电话,先是询问她身体、饮食状况,当我转过话题,将要问起房子时,“呃!”继母香兰打了一个响嗝,停顿一下,以为她那边没事了,准备重新张口,“呃!”她又是一个响嗝。

她那时断时续不受控制而又难受的声响,最终让我放弃了问话,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周六我回去看看。”

“呃!”电话那头又来一个响嗝,继母香兰好像怕我放下电话,赶紧说,“你早该回来一趟,你爹走之前,让我把一样东西交给你。”

“什么东西?”

“野山参。”

继母香兰的话已偏离了轨道,也许她这是故意所为,也许不是。父亲热衷于上山挖参,我早有耳闻。父亲每年夏天一个人背着筐篓,奔赴山里,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父亲是个不合群的人,他戴着一顶扣向半张脸的帽子,挥舞一米多长梭罗棍,奔走在长白山深山老林沟沟坎坎,对那些成帮结伙采参人视而不见。据村里人说,父亲古怪的行为在山林里制造出好多奇闻逸事,比方说,有一次不知犯了什么邪,一只山鹰跟踪了我父亲,在它俯冲的一刹那,我父亲徒手将其按在地上。还有一次,他在山林里迷路,睡在了黑熊藏匿的树洞里,惹怒了夜晚回巢的黑熊,我父亲与那只黑熊展开一场森林大战。这些故事听着有点玄,除了我父亲自己讲述,没人前来证实。我父亲一生积习难改,他在村里人的讥笑中一年又一年独自一人往山里跑,不断制造出各种奇闻逸事。

父亲做法我从未存留于心,他怎么折腾,不关我的事,我在城里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乡村对我已经十分遥远,父亲无论做什么,对我构不成什么影响。继母香兰避重就轻提及那棵野山参,着实有些意味,她好像知道我正需要一棵野山参,便将它及时呈现。前几天我老婆大学时的同学春生病入膏肓,有一个偏方能救他的命,但那偏方需要加一味野山参。春生算是我一个情敌,在我与老婆确定关系后,他明确表示对我老婆放手。从这一点上,我觉得春生这个人很仗义,得知他生病后,我积极参与到挽救他生命的那帮同学中。当我与继母香兰通过电话,我对我老婆说:“这周六我去一趟乡下,取回父亲留下的一棵野山参。”

我老婆跟我结婚生了孩子后,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与外界彻底切断了联系,那时电脑刚刚普及千家万户,为缓解她的病情,方便她与外界沟通,我特意为她购置了一台电脑。哪承想,我老婆一头扎进去,再也出不来,她在电脑里找到了无尽的乐趣,找到了从前那些找不到的人,之后,她又联系到了春生(那时我老婆只是把他当作一般同学看待),再后来,他们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同学聚会。那次聚会,张罗最欢的春生,满面春风,自命不凡。自从网聊后,春生每天二十四小时挂在电脑上,不间断推出七言或五言绝句,深受同学们的追捧。大家怎么也没想不到,上学时不爱抛头露面不爱吱声的春生,已变成了招招摇摇的一个人,他除了张扬和网红,对同学还算彬彬有礼,也没对我老婆格外殷勤地加以勾引,他还是信守了诺言。

“春生是我同学中第一个病倒的人。”我老婆说。春生累倒在了电脑上。那一阵,我老婆已经从电脑中走出来,上网聊天已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事情,她每次谈起春生,语调里都带着几分悲悯与无奈,眼里还闪出兔死狐悲的泪光,那副天生的菩萨心肠让她变得郁郁寡欢了。她说:“不能说是电脑害了春生,至少网络让春生找到自信,春生感觉自我良好。”

野山参如果能救春生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老婆说:“现在人人都在拼命刷微信,可春生没有一部智能手机,他现在还整天盯在电脑上,等待那些粉丝的降临,如今那些粉丝早就用手机微信刷朋友圈了,没人注意春生,春生好像在我们生活中不存在了。”

我不知有多少年没去乡下,个中原因比较复杂,主要是我父亲没有了,我与乡下连接的那根线断了。除了继母香兰,我不愿意见任何人。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星期六去4S店检查了一下车子,下午我不紧不慢开始动身,按计划傍晚时分到达村头。我们那个村子以雾著称,每到夏天,那浓厚的雾岚就会弥漫在山冈、村庄,还有远处的山顶。如我所料,我开车到达村头时,大雾早已降临,雾气加速了天黑,我在雾气中分辨出近在眼前的山冈,和山冈裸露的岩石和一小撮松树林,心踏实下来。这山冈是村子通往外界最重要的标识,翻过去,我很快就会看到父亲原有的家了。

我不想开车翻越山冈,山冈有个胳膊肘似的弯道,在雾气里很难看清,我不想冒险。正在想着怎么走比较合适,路旁一家院落的两扇漆黑大铁门吱嘎嘎拉开,开门人是一个弯腰驼背老汉,他的脚不灵便地拖住一块砖头,横在了铁门一角,手扶门框,招呼我进去。

“费用多少?”

“一分不收。”

我信任地将车徐徐开进了院子,停在一个鸡窝旁。

弯腰驼背老汉说:“放心,我这里常年有人停车。”

我走出院落,走向山冈。没雾时,过了胳膊肘弯道,我可以看见村子里散落各处的房屋,还有我父亲那座房子。十多年前,父亲拆掉我出生就存在的土坯屋,用我寄去的十万块钱,盖起了一座砖瓦房。那时我父亲身体硬朗,张罗事情风风火火,他带着足够的体面,完成了他一生可谓最为重要的事情。

父亲去世我没能赶回来,现在我听了妹妹的一句话,或为了一棵野山参借着夜雾回到村子,着实有些不太磊落。置身雾岚之中,我好像忽然分不出方向,只能手扶能够触摸到的陡峭石壁,亦步亦趋。成溜的雾水从掌心滑落,冰冰凉。雾气里,植物的馨香缭绕而来,我有一种吞食这种味道的臆想。小时候,我常在这样的天气里,张大嘴巴,享受着清凉可口的味道。

十几年没踏过的山路,没什么改变,我迈着深浅不一的脚步,向前行进。

“是你吗?”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她手里手机屏幕幽光摇摇晃晃,不规则地切割着夜幕,继母香兰迎接我来了。

我不知该怎样张口。

“我估摸着你应该到了。”手机举过了头顶,她歪头探向我这边,双脚磕磕绊绊踩着支棱八翘的石土,加快了脚步,身子裹起的雾气里,有一股煮玉米的气味,这是早年我母亲身上特有的气味,如今在继母香兰身上重复出现了,不可思议。

继母香兰神秘的身事,成为我们村里人很多年不解之谜。据说她年轻时远离过村子,去了一家几百里外的“三线”工厂,村里人以为她永远不会回来了,可有一天,她带着与村里人不一样的气息和傲慢,悄没声息出现在村头,从此再也没离开村子。这样一个女人,晚年闯入我们家里,与我父亲如胶似漆结合在了一起,让我们难以接受。我们把这一事件视为家里的一场灾难。那段日子,父亲已不是原来的父亲,家已不再是我们原有的家。我们兄妹几个成了那个家的客人,谁都不愿意回去。很多年以后我想,父亲跟继母香兰在一起,也算是他一个正确的选择,在他病倒在炕上的日子里,继母香兰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绝尘而去,而是毫无嫌弃地留下来,整天为我父亲喂水喂饭,洗脸洗身子,接屎接尿。父亲所有的吃喝拉撒全都由她一人打理。我想这件事情要是放在我们姊妹身上,很难承受,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和事,不可能厮守在父亲身边。我还想,自从她跟我父亲走到一起,便显示了一个见过世面女人应有的长处,她从没因为鸡毛蒜皮小事红过脸,更没有无事生非吵吵闹闹。这一点不同于我母亲,我记忆中的家里从前所有不愉快,都来自母亲的斤斤计较。在她咽气的头两天,还用最后一丝力气,对我父亲怨气横生。

在村里,母亲脾气不好与能干是出了名的。小时候,我们兄弟姊妹们争争抢抢,哭喊抱委屈,讨公道,母亲从没时间耐心倾听过,她每天做的事就是烧猪食,喂鸡喂鸭,没完没了忙着手头上的活儿。我父亲每年春天去镇里集市抓一口小猪羔,养到年底屠杀或卖掉,都由母亲一手操办。我家成群的鸡鸭没少过三四十只,也都由母亲喂养,母亲一边喂养,一边整天不停地骂着那帮家禽们。有母鸡趴窝,孵出新的小鸡小鸭,母亲又是高兴又是骂,然后跑进菜园子,撅起屁股没时没晌莳弄菜地的白菜、菠菜、韭菜、豆角,到了做饭时间,顺手拔起一把白菜或菠菜,叭叭把泥土甩得四处飞溅,进屋烧火做饭。有一次,母亲没能及时做午饭,她先是从园子里捡回的一筐烂菜叶子放进锅里,撒上一层玉米面,给猪烀食。她打算猪食烀好了,喂完猪再做家里的午饭。那天我父亲从外面干活回来比平时早,他看见母亲在菜园子撅着屁股忙碌,没吱声,自己掀开热气腾腾锅盖,盛了一碗菜叶玉米糊,吃了起来,吃了一碗没吃饱,再次掀开锅盖盛第二碗,母亲大呼小叫跑出菜园子,说:“你咋吃猪食?”我父亲当时傻了眼,他没想过家里的饭菜和猪食有啥区别。我父亲干呕了几声,什么都没吐出来,他操起烧火棍朝母亲抡去,母亲闪身躲开了,我父亲继续抡,母亲跑出院门,跑到街上,我父亲紧追不放,他们从前街跑到后街,又从后街跑回前街。母亲跑不动了,停下来跟我父亲扭打在一起,又被前来看热闹的香兰强行拦下我父亲,站在香兰背后的母亲,气得不行,她跳着脚指着我父亲鼻子骂:“你个属猪的,就得吃猪食!”我父亲蔫下气来,对香兰说:“男人在外面干体力活儿,身子消耗大,回家第一件事必须把饭吃到嘴里,这是我家的规矩,也是全村所有人家的规矩,她不是不知道。”

20世纪80年代,我考入财校住进省城那年,母亲病倒了,得的是什么病,至今不清楚。母亲如一盏熬油的灯,耗干了最后一滴油水,无奈撒手人寰。我父亲曾领着母亲去过一次县城医院,抓了几副贵重的中草药,回来后闷声闷气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家里所有细粮都留给母亲熬粥。我家每日三餐主食是玉米面和高粱米,有限的几斤大米全是用粗粮交换而来。玉米是有数的,换了几次,我父亲不敢动用粗粮了,再动用下去,全家就得饿肚皮。这种艰难可想而知,但我父亲还是想竭尽全力将亏欠母亲的东西补回来。

母亲生过八个孩子,活下来五个。除了一个孩子两岁时病死,有两个是母亲上厕所不小心便到了粪坑里。我从这样的家里逃出来,上了财校,那种心情可想而知。我曾一度发誓,只要走出来,我轻易不会回去了。财校食堂有大米,有馒头,每顿饭吃得我腮帮子溜圆,没到月底,饭票没了,我向同学借,借不到,就装病躺在床上琢磨起制造假饭票。每次造假我都胆战心惊,最后不得不及时收手。那时,最盼望的是快点毕业,快点工作,快点让自己脱胎换骨。

我参加工作第一天,单位给每名职工分两袋大米,一桶豆油,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把这些东西运回家里。可我一想到母亲死了,她到死也没吃上我的大米,泪水忍不住流下来,看得周围同事都莫名其妙。

“你先回去,门钥匙在鸡窝棚上,铁盆扣着,我办点事,一会儿回来。”继母香兰对我说。

原来,她来到这浓雾弥漫的山冈,并不是来接我。说过话,她顺着车辙往下走去。雾岚遮蔽的夜晚,她每迈出一步都如临深渊,让人很不放心,但转眼间,她便消失在大雾之中了。

过了胳膊肘弯道,是连接进村的路,我越过山冈,走在平缓的水泥路面上,两侧是一片玉米的波涛,无边无际隐藏在雾岚里。离家去财校读书前,我常钻进晨雾缭绕玉米地,掰下沾有露水的玉米棒,剥掉它身上绿色裙衣,牙齿咬向浆汁丰盈的颗粒,香甜清脆的滋味至今口齿留香。早晨玉米地十分泥泞,每一次走进去,鞋底都粘满厚重的泥坨,很容易损坏鞋子,可与吃到嘴里香的甜玉米相比,我情愿坏掉鞋子。

不远处,红砖瓦房在雾岚中出现在眼前,那是父亲当年精心建筑的房子。以山冈为参照,那土坯房的原址,我不会忘记。穿越大雾疾走几步,院门隐隐约约出现了,我轻手蹑脚踏进院子里,不见任何动静。

空寂的鸡窝搭在一侧墙根,里面没有一只活物,潦草的棚顶堆放着树枝、瓦块,还有晾晒过劲儿的一串萝卜干。掀开一只倒扣的铁盆,摸出了一把门钥匙,我转身打开了房门。

室内一片漆黑,凭感觉,我手摸向门框旁边的墙壁,有电灯开关,按下去,灯光闪烁中,我心似乎也亮开了。这是一块我从没涉足的陌生领地。父亲建房时,我没能回来看过一眼,只是用电话表达了关心,等他去世时,我也没回来,那时我正在国外进行二十天考察,我可能被骂成最不孝儿子。

一口水缸立于墙角,上面探出一只水龙头,没有拧严,寂寞地滴着水。我在父亲建造的房屋里,见到这样的水龙头,确实感到十分好奇与新鲜,我试探着把它拧开,迅猛的水柱溅出响亮的水花,喷向缸里。赶紧将其关闭。这是新农村建设新产物——通自来水,通下水。去财校读书之前,我家院子西侧有一口水井,每天晚上我都要摇起轱辘把,吱吱呀呀拽出一桶桶带有草棍腐叶之类的井水,两手轮换着拎起,左摇右摆跑进屋里,掀起桶底,哗啦啦地倒进水缸。

打水最难的日子是在冬天,大地封冻得一片僵硬,井沿的冰冻成了厚厚一坨,轱辘把的绳索挂满了冰溜子,井口小得只好用斧头敲打,哗哗冰块落入井水里,飞溅到我脸上、脖子里,激得我浑身打起一个又一个冷战。有时,我会掰下井绳上冰溜子,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咀嚼,品不出任何味道,但我喜欢咀嚼时发出的冰冷脆响。

我轻轻摇起轱辘把,往井口叮叮当当放进水桶,僵硬的绳索松开了,水桶一路欢唱着奔赴下去,嗵的一声沉没井底。所有水桶底部都有个拳头大的窟窿,从里面钉有一块巴掌大的半封闭胶垫,桶落到水面一刹那,遇到压力,胶垫自动张开,汹涌的水挤进桶里,绳索往上一提,胶垫自动关闭,一桶水磕碰着井壁爬出井口。

有一年我脚踩在井沿上,突然一滑,脑袋朝向井沿栽去,我满脸罩在井口上,感觉那幽深的黑洞就要拖我进入井底,我已经闻到了水的气息,可我的两手不知怎么就抓住了冻在井沿上的一块石头,是那石头将我从死神那里拦了回来。这样的事以前我们村子里没少发生,人一旦掉入井中,很难短时间打捞上来,即便费尽周折把人拽出井口,那人早已硬成木桩,井不能再用,只好填了。

20世纪80年代,每家水井进行改造,填掉所有大口井,修建压水井。这种井在地面只露出一根胳膊那么粗的铁管,一米多高,打水之时,往压水口倒上一瓢引水,按压井把,引水呼噜噜翻江倒海,水花四溅,地下水就哗哗抽出来了。

井,成了我一个隐痛。

我躲开了水缸和自来水龙头,行动诡异地向屋里走去,我不知道为何走向那里。屋门口面对着的北面,有一个隐蔽的小屋。推开屋门,一个卫生间展露在眼前。

墙壁上贴着从棚顶一直落到地面的瓷砖,在齐腰高的地方,有三块瓷砖改成了一组兰花。再往下,布满灰尘暴土的座便池盖上,压着废弃的纸盒。

掀开纸盒按下水钮,水箱里没有水。底下接水管掐断了。我早就听说,很多农民都不愿意把漂亮的卫生间当成排泄粪便的场所,即便在冬天寒冷的夜晚,他们也要身披棉袄跑到室外,哆哆嗦嗦蹲在北风嚎叫的雪地,咬牙切齿进行如厕。眼前的卫生间,成了装饰完美的储藏室,显然是按照规划改造出来的,见多识广的继母香兰同样没舍得使用。

打量着这小屋的棚顶,我猜想父亲那棵野山参,很可能藏匿在上面横杆吊挂的包裹里,那一个个包裹被一张破损的蜘蛛网连接在一起,我有一种急于见到那棵野山参的渴望,如果我现在把它拿到手,不等继母香兰回来,我会转身回去,我好像又不打算跟她说什么了。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下面,目测了高度,我踏上椅子,摘下包裹,放在椅子上。

揭开那些粗糙的草纸,里面呈现出一个发酵过度的豆酱块,表层已长了绿绒毛,这酱块应该在春天投放酱缸里,到现在还没有落入缸中,可能不用了。草纸按原样重新包好,放回横杆,我又看好了另一只包裹,准备再登上椅子,外屋房门吱嘎一响,继母香兰回来了。

她手里拎着一只血淋淋的公鸡,显然是刚杀过的,鸡脑袋软塌塌悠荡着,有两滴血悠荡在地上。

我停下行动,不知怎么才能装成若无其事,转过身来说:“待一会就走,今晚我早点赶回去。”

那只死公鸡放在一只钢盆里,继母香兰掀开缸盖,舀出一瓢水,哗哗泼入大锅里说:“鸡都杀了,怎么走?你多少年没回来一趟,今晚先吃了饭,明早你啥时走我不管。”

我说:“我不想吃,我什么都吃不下去。”

她说:“你嫌弃我不是?”

我说:“绝没有那意思。”

灶坑里的火点燃了,柴草在灶膛里哔叭作响,火舌从坑口翻卷出来。继母香兰又往灶坑塞进一把干树枝,火势压下去,锅盖四周缝隙缭绕起热气,水开了。她掀开锅盖,抄起搪瓷盆,舀出半盆热水,浇在公鸡身上,腥臭的气味散发出来。她攥住两只鸡腿,反复翻转,摘起鸡毛。很快,一只光溜溜鸡身呈现出来,她开始用手指甲精细地摘起遗漏的毛茬。

“往后,不要给我拿那些东西了。”

她指了指我身后墙根。那里堆放的大米、豆油,是春节前,我托中学同学小邱给她送来的。父亲去世后,我念及着她的孤单和之前照顾我父亲的情分,每到年底,便麻烦中学同学小邱看望她,送去一些年货。我不能让她感到我们兄妹们冷酷无情。

这也许是继母香兰非要杀一只公鸡不可的原因。公鸡从哪儿搞来的,在哪儿杀的,我没有多想,反正她在山冈上匆忙与我分手,就是为了拎回一只杀死的公鸡。

掏出鸡内脏,整条鸡放在木板上,噼噼啪啪剁成碎块,把大锅里剩余的热水舀出来,锅底干爽了,鸡块推进锅里,扔下大把大把葱姜和花椒大料,很快翻炒出浓厚的香味。

我不是回来大快朵颐的,我想说起正题,但在这节骨眼上,我无从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