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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呼吸

来源:文学报 | 钟求是  2020年06月12日08:18

他和她,两位中国留学生,在遥远的莫斯科相知相识,演绎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在莫斯科的世事变迁之中,他意外受伤终至离世,而她回到中国,经历种种坎坷,终于有了新的平静生活,有了新的伴侣。然而,她的内心一直追寻着多年之前的他,追寻着穿过青春岁月的那一束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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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怡仍新鲜地记得,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阿尔巴特街。当时已是午后,天仍冷着脸,像要下雪的样子。她在一家咖啡馆用过一杯饮料和一片面包,然后出来往东北那一头逛去。每次到红场附近放风散心,她都乐意在这条步行街走上一回。

因为是周末,街上的人比平时闹了一些。

她走过一家书店、两间小玩品店,遇到了普希金家门口的那座双人雕像。她给了普希金一眼,又给了那位叫娜塔丽亚的女人一眼,没有停住脚步。前边有音乐的声音,那是一位老头儿坐在一张木凳上演奏手风琴。他的脸上有一批皱纹,样子像是退休工人。再行一段路,见街边围了半圈人,靠近了看,里头站着一位拉小提琴的姑娘。她小小瘦瘦的,拉出来的琴声也有些单薄。好玩的是,地上的琴盒打开,里边躺着一条白毛宠物狗,耳朵跟着琴声一动一动。

杜怡逗留一小会儿,催着自己往前逛。前边有三两家画廊,门面有点瘦,卖的都是油画。她选了一家进去,先冲女店主点点头,再去看墙上挂着的众多画框。画框有大有小,装着各种景色和人物,呈现出惯有的苏联味道。杜怡看了一遍,目光停在一只小画框上。画框里有一朵金黄的向日葵探过一堵砖墙,砖墙上坐着一位展开天真笑容的小男孩,两只脚调皮地甩来甩去。是的,那两只脚在画面定格中,仍有甩来甩去的动感。杜怡满意了,转过脑袋问价格。女店主盯她一眼,似乎在心里对眼前的中国姑娘研究两秒钟,然后说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比杜怡预料的要便宜,她没有还价。

2

从画廊出来,杜怡胳膊夹窝里多出一朵向日葵和一位小男孩。这正是今天她上街的一种动力。宿舍的床墙上已空了很久,她一直想买一幅油画挂上。

此刻这幅油画让杜怡的脚步有了小快乐,不远处就是街口了。这时路旁一堵长墙撞入她的目光。她慢一下身子,往长墙靠过去——每回逛这条街,她都会在此逗留一下。这长墙有点意思,据说前几年才竖起的,起先也许是让旅游者留言,后来不知怎么变为各种思想的投放地。因为内容无拘束、颜色无厘头,它成了著名的涂鸦墙,也成了阿尔巴特街上一处新亮点。

杜怡踱着脚步,抬头巡看上面花花绿绿的内容。一堆放肆表达各种想法的俄文,中间偶尔夹着几句英语。也有一些即兴画作,譬如一位耸着肩膀的女郎、一个镰刀加锤子的图案、一只展开翅膀的双头鹰。有趣的是,在一片斑驳的色彩中,还出现了一句中文:我认为,卡尔·马克思已经不满意了!这句话是刚写上去的,字迹新鲜,红色的涂漆还淌下一些挂滴。杜怡侧一下脸,注意到旁边站着一位中国面孔的年轻眼镜男。他一手提着小漆桶一手捏着刷笔,眼睛认真盯着墙上的字,一副二分之一油漆工的样子。杜怡心里一乐,靠前一步说:“嗨,中国老乡。”眼镜男回应一眼,点点头,仍去看墙上的字。杜怡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呀?”眼镜男说:“中国人看中国字,看不懂吗?”杜怡说:“我是说,干吗与马克思扯上关系?”眼镜男说:“我在想象马克思。现在的这里,肯定不是马克思原来想象的样子了。”杜怡“嘻嘻”一笑说:“你在想象马克思的想象,够狂放的!”眼镜男说:“你看看上面的这些话,才叫一个狂放。”杜怡细瞧那些粗瘦不一的一行行俄文,确实有些放浪:“克里姆林宫的声音像是在吵架!”……“我今天排了三小时的队,终于买到一只水果罐头!”

杜怡用手一指说:“我支持水果罐头这一句。”是呀,眼下的莫斯科啥食品都稀缺,到处排队还买不到什么,譬如到菜市场走一趟,买到的不是土豆就是卷心菜了。眼镜男说:“现在什么话都能喷了,以前可不敢。”杜怡起了玩心,说:“刷子能借我用一下吗?我也喷一句。”她放下画框,从眼镜男手里取了漆桶和刷笔,站到墙前一笔一画写下一句:在莫斯科,我学会三十种土豆烧法啦!

(《等待呼吸》钟求是/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4月版)

钟求是,男,1964年出生。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出版小说集《零年代》《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等。曾获《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