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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20年第6期|石钟山:北漂的爱情

来源:《芒种》2020年第6期 | 石钟山  2020年06月11日06:14

刘新是那天午后去洗手间之后,开始留意上苗苗的。春节临近,公司的人便有些心浮气躁。大家有事没事都在手机上抢票,抢到票的人,打听别人的行程,有许多人做了旅游计划,三两个人商量线路,看是否能够同行。

刘新回家的票还没有订,他不是不想订,而是有些不敢回家,尤其是春节这个节骨眼。大家都知道,刘新今年都二十九岁了,他从三年前就被母亲催婚,不仅母亲,街坊四邻,亲朋好友都会热心地过问他的婚事。刘新家在东北一座县城里,谈不上偏僻,但绝对不热闹。他是为数很少的考到北京读大学的学生之一。四年大学毕业后,和许多有梦想有情怀的应届毕业生一样,他留在了北京,做了一名北漂。

二十五六岁,二十六七岁,没结婚没恋爱的男女多如牛毛,稀松平常,但在外省的县镇上便成了稀罕物。最初的两年,刘新回家时并没有什么,和父母团聚,大年初几时,又被父母带着去走亲戚。刘新家三代都在这座北方的县城长大,一代又一代地便积累了许多盘根错节的亲戚,比如叔叔、舅舅、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七姑八姨的人一大堆。起初这些长辈都把他当成孩子看,大学毕业后还给他压岁钱,多少不论,是长辈的心意。刘新觉得做个晚辈很受用。

不知哪一年开始,同辈的人中,有人恋爱了,不久,又有人结婚了。他再回家时,同辈结婚的人都有了孩子。从那一天开始,没人再把刘新当成孩子了,压岁钱自然就没有了。志在远方的他并没把这一长辈的游戏当真,游戏结束了,接踵而至的是长辈们的催婚。道理不用讲,这是长辈们的关怀。长辈们黄土都埋到腰了,有的都快到脖子处了,他们为自己的晚辈着急,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看到儿孙成家立业,人丁兴旺。长辈们的念想也仅限于此了。他们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不是因为没活够,而是有太多的惦念放不下。

比如刘新都二十大几了,连个恋爱也没谈,更别提结婚生子了,这怎么能够让长辈放下不舍的心呢。最近这三两年春节,他每逢回到故乡,便遭遇所有长辈一连串的关心,关心中透着焦虑,似乎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刘新面对着一群长辈的关心,满心的愁苦,一脑门官司。面对焦虑的询问,他不能不有所行动,便一遍遍冲亲人诅咒发誓地说:明年,明年我一定会谈上恋爱,到时把女朋友领回来,让你们看。他的话已经说了三年,却一直没有兑现,亲人们对他的话似乎不那么信任了,他再说这话时,亲人们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似乎他一日不把女朋友领回来,他就欠了亲人天大的情。

前些日子,母亲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从小就疼爱他的爷爷住院了。爷爷身体一直不太好,老年病全身都是,三天两头住院,这次似乎比以前更糟糕。母亲为了让他相信,还拍了几张爷爷在病床上的照片。爷爷躺在床上,鼻子上插了吸氧管,生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母亲又给他发语音,告诉他,医生说了,爷爷有可能过不了这个春节了。还补充道,爷爷从小就疼爱他,爷爷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一眼他的女朋友,否则死不瞑目。刘新知道,这里有母亲夸大的成分,但爷爷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却是事实。爷爷以前是伐木工人,后来没有树可伐了又做了护林员,他是林场里最老的那一拨工人。长年累月在山林里摸爬滚打,年轻时不觉得什么,一上岁数便显现出来了。爷爷从小就疼他,这是实情,哪有爷爷不疼孙子的。记得他小时,爷爷已经退休了,父母那会儿都在工厂里上三班倒的班,是爷爷每天接送他去幼儿园,更多的时候,他就住在爷爷奶奶家。他大一些时,每年的寒暑假,爷爷都会带他去以前工作过的林场。在那里捉青蛙,捕萤火虫,采蘑菇,挖蚯蚓……爷爷给他留下了太多的童年回忆。考上大学之后,每次放假回来,爷爷总是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给他。每次回来,他都要陪爷爷住上两天,听爷爷讲他的童年,许多童年往事都是爷爷帮他回忆起来的。他要离开家了,爷爷那会儿身体尚好,总要把他送到长途汽车站,看着他坐到座位上,眼巴巴地一直看着他坐的车开走,走了好远,他还能看见爷爷向他招手。

此时,一想起这些,他心里还一阵阵阴晴雨雪的。和他租住在一起的两个同居伙伴,一个叫王建国,另一个叫李大卫,年龄和他相差无几,他们也遇到了和他相同的问题。两人正商量着如何去旅行,来逃避这个春节和家人团聚。两人也找过他商量此事,他当时就回绝了。无论怎么面对亲人的责难,他都不想逃避,躲过了初一,能躲过十五吗?况且,已经整一年没回老家了,亲人想他,他也同样思念亲人,他没有理由不回去。可回去并不轻松,一想到病床上的爷爷,心里便猫咬狗啃似的难受。

大学毕业后,刘新做北漂这些年来,不是不想谈恋爱,只是没有谈恋爱的资本。能看上的姑娘,人家不一定看上你。她们也同样是北漂,地位并不比他们男生高多少,只是因为是北漂,她们迫切地想结束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趁着还年轻,她们要和命运搏一次,因此,她们选择恋爱对象的标准就很高,比如房子、车子、户口等,这一切他们这些北漂男生一样也不占。她们的择偶标准自然不在他们身上。也许北京本地的姑娘不太在乎这些,可她们择偶条件比北漂女生更高,她们是在另外一个层次上追求了,比如门当户对,男方是否帅气、高大等。

上大学时,刘新也算是谈过恋爱的一族,谈的是本校家在南方的一个女孩儿。南方女生说普通话,总有点嗲。刘新就是被女生说话的味道吸引的。两人像普通校园恋人一样,很通俗地谈了一场恋爱,无非是拉着手在校园里走一走,周末时一起去玩游戏,去景点拍照,看电影,吃小吃……有一年过情人节,许多同学都走出校园,当时同宿舍的王建国和李大卫也在恋爱,偷偷告诉他,他们要带女朋友去开钟点房,他心里痒痒的。他和南方女孩儿约会时,也羞涩地把这想法提出来了。南方女孩儿就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刘新你怎么这么肮脏啊,平时怎么没看出来,要去你自己去吧。说完转身就要往回走,刘新只好一把拉住她,就此打消了开钟点房的想法。两人逛了街,他还给她买了一朵玫瑰花,又吃了饭,便有头无尾地回到了校园。他把她送到女生公寓楼,看着她头也不回地拿着玫瑰花走进了楼门,只能怏怏不快地往回走去。他回宿舍时,王建国和李大卫还没回来,心里便生出了许多羡慕。

他是大三那年和南方女孩儿谈的恋爱,一直到大四,两人也仅限于牵牵手,逛逛街,吃吃饭。有几次他把女孩儿搂在怀里,要做出进一步动作,女孩儿总是在关键时候制止了他的行为,弄得他索然无味。大学一毕业,女孩儿没有犹豫地回了南方,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同宿舍的李大卫、王建国等人,最后的结果也是鸡飞蛋打,并没有因为开过钟点房而让爱情变得坚韧不拔。他们离开校园后,把这种校园恋爱总结为四个字:抱团取暖。也只是取暖而已,能够修成正果的,实在寥寥无几。

离开校园之后,刘新和他们这些兄弟,很少有正儿八经恋爱过的。他们要生存,就要有牺牲。每月的工资扣除房租、房屋水电、煤气等一些杂项,就所剩无几了,偶尔和同事们聚一两次餐,一月的收入就更加捉襟见肘。但他们有个共同理想,即便做不了马云,也要做一个成功的北漂。房子、车子离他们还很遥远,但他们却乐此不疲,只要生活在北京,能够呼吸到首都的空气,他们就是幸福的一群人。

临近春节,心情郁闷的刘新在那天下午去了一次洗手间之后,突然茅塞顿开了。他从洗手间里出来,在外间的水龙头下洗手,他听到了女卫生间里有一个人在打电话,通电话的对象似乎是熟人,内容也是在商量春节的去处,说的不是回家,而是旅行之类的。这一瞬间,刘新找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的共同心声。听声音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女生。刘新就职的公司不算大,但也有几百号人。有的能叫上名字,有的脸熟而已。因为这几百号人分属不同的部门,在不同的楼层办公。

刘新为了看一眼打电话的女生,故意晚走了一会儿,他不仅洗了手,还洗了脸,头发也用清水捋了捋,他从没这么仔细地洗过自己。终于等来了苗苗。苗苗此时已结束了通话,从女洗手间走出来,看见了刘新,便叫了声:前辈。她们这些姑娘韩剧看多了,凡是后入职的人,见到比自己年长的同事,都要称呼一声前辈。在共同的语境下,大家都心照不宣。似尊重又似调侃。刘新是认识苗苗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比他晚入职三年。虽然他们不在一个部门,却是隔壁办公的人,平时免不了点头打招呼,渐渐地,就知道了她的名字。那天,两人打了招呼,刘新回到办公室,坐在工位前,脑子里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租个女友回家过年。

租女友回家过年,这是最近几年新兴起来的潮流,春节临近,许多论坛上都会打出这样的广告,在这之前,刘新觉得这就是个笑话。现在轮到自己了,突然觉得这是多么人性的事物哇。

他想到了病床上的爷爷、父母以及七姑八姨,要是在今年春节租个女友回家过年,明年能否回去不重要了,他可以编个谎话把众亲人的嘴堵上。这么一想,租一次女友,在最近两三年内可以说是一件一劳永逸的事情。刘新这一想法一经冒出,便不可遏止了。在论坛上找陌生人不如找半熟的人,陌生人无论如何都有些尴尬,两人配合不默契把戏演砸了,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打起了苗苗的主意,苗苗有着姣好的身材,皮肤也算白净,在刘新眼里,苗苗的分值在七十五分以上。

虽然他们认识许久,但始终没能熟悉起来,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北漂男生有着深深的自卑感。浙江卫视一档相亲节目里,曾经流传出一句著名的女生的话语:宁在宝马车里哭,不在自行车后座上笑。虽然不是百分百正确,但也表达了一部分女生的心思。谁不想过上好日子呢?北漂男生什么都没有,就连自行车也是共用的。刘新们对苗苗这样的女生,也只能远观了。

刘新下定决心,要和苗苗谈一下。关于回家过节这件事,他不敢奢望什么,只求苗苗能配合他一次,当然,自己该花的钱也要花。按照市场行情,五天里,他出五千,往来车票实报实销,吃住他自然要负担起来。这一切杂七杂八地算起来,已经超出他一个月工资了,想想都心疼,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天下班,他特意早出来几分钟,在洗手间里又洗了一回脸,还用手蘸着清水拢了拢头发,为的就是要留给苗苗一个好印象。那天他如约在公司门前见到了苗苗。他把苗苗叫到一旁,当然一上来不能说租女友的事,只提出来说要请苗苗吃饭。苗苗睁大了眼睛,惊诧地看着他道:前辈,你不是要撩我吧?刘新双手合十笑道:不就是一顿饭吗,你要这么好撩,我天天请你。苗苗研究了下他的表情,下了决心似的:行吧,估计你也不敢对我有啥坏想法。到处都有摄像头,你要做坏事可逃不了。

刘新苦笑一下,现在的女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刘新熟悉一家火锅店,带着她坐了几站地铁,又步行了几百米来到了那家火锅店。征求了苗苗意见后,刘新点了几瓶啤酒。两人碰了下杯子,苗苗才正经地问:前辈,我无功不受禄,你一定是找我有事吧?他按捺住心情,一边给她碗里夹肉,一边倒酒道:不急,先吃。苗苗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微笑,埋下头吃了起来。两瓶啤酒下肚后,刘新终于鼓起勇气说:你春节真不准备回家了?苗苗望着他说:我正和朋友商量,要去东北雪乡看雪。前辈你是东北人吧,去雪乡有什么建议?

刘新是东北人,但离雪乡还很远,前两年雪乡被曝出负面新闻,宰客现象严重,他现在不去想雪乡,思绪还停留在租苗苗回家过年的想法上,便说:能不去雪乡吗?苗苗往碗里夹了片肉道:你也不想回家,那你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独自把一杯啤酒喝光,抹了下嘴道:我想让你陪我回家过年。苗苗听了,惊愕地把筷子放下,怔怔地望着他。他开始诉说,从七姑八姨到自己的父母,又到躺在病床上的爷爷,还说到打小和爷爷的感情。说完这一切,刘新已经是一脸无奈了。

苗苗在刘新的叙述过程中整理出了自己的思路,待刘新说完,她举起杯子热情地和他碰了一下,也把大半杯啤酒喝光了。然后她疯笑着道:前辈,平时看你人五人六的,怎么混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找到?刘新就一脸无奈的,他也不想更多解释。苗苗又说:我呢,陪你逢场作戏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和朋友约好了,本来想去雪乡的。这事我要和我朋友商量一下。

刘新觉得喉头有些发紧,本以为苗苗能痛快地答应他,了却一件心事。但眼见苗苗和他打起了太极,便又补充道:我不会让你白跑一趟,按市场价,该怎么付你费用就怎么付。

苗苗听了这话,背靠在椅子上说:刘新,今年春节我不想回家过年,也是因为家里催婚太急了,我就和我室友商量,春节不回家,出去转一圈。

刘新同情地望着她说:你才多大呀。

苗苗说:我们女人和你们不一样,过了二十五就是大龄剩女。我家催得比你家还急,好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同病相怜的两个人,终于找到了话题,推杯换盏地聊了许久,分手时,两人互加了微信。苗苗一遍遍地跟他说,让他等信。两人在地铁站台就挥手告别了,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回到租住房,同住在一起的王建国和李大卫正在客厅里打游戏,他一进门,两个人都像在动物园里看动物似的看着他。王建国说:刘新,撩妹去了,战果怎么样?李大卫上前就给了他一拳道:你太不够意思了,晚上不回来也不说一声。平时,他们三个人,谁回来早就谁先做饭,冰箱里有三人共同买来的东西。从大学起三人就在一间宿舍,后来,他们共同成了北漂,又一同租住在一起,感情深厚,不分彼此。

刘新就坐在两人面前,把租女友回家过年的想法说了。关于刘新家里的情况,两人也都有所了解,听刘新这么说,两人一时无言,他们又想到了马上到来的春节。游戏是玩不下去了,李大卫提议下楼去买酒,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同时还带来了几样下酒菜,三个人就又喝到了一起,都说到了自己的难处,以及家里催婚的迫切心情。喝到最后,李大卫有了要哭的意思,埋下头半晌才道:不瞒二位,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想回老家。李大卫家在济南,父母已经退休了。有一次父母来北京旅游,到他们租住房里看过,三人的房间凌乱不堪,一个不大的客厅里也胡乱堆放着三人的杂物,像极了大学寝室。大卫的父母没多待一会儿便走了,请他们吃了顿饭。大卫父亲借着几杯酒就操着一口济南话说:北京这有什么好哇,要吗没吗,还不如回老家发展。房子、车子都现成的,为吗在这儿受罪。从那以后,大卫的父母经常催他回老家济南。

他们当初毕业时,豪情万丈地发誓,生是北京人,死是北京鬼,誓言犹在耳边,可眼前的现实却是一地鸡毛。

刘新也怀疑过自己当初的决定,北京四年大学生活,又是六年工作,已经整整在北京待满十年了。他的大好青春都是在北京度过的,他早就适应了北京的节奏,北京的一切。以前,他每年都会回家过年,公司一共十天假期,在家待上三两天就不适应了,觉得在家无所事事,出门站在县城的街道上,他就会想起北京的高楼大厦。有一次,他把这个想法和父母说了,母亲没说话,父亲把茶杯用力地蹾在茶几上,愤怒地说:北京好,全国人民都知道,可有一间房是你的吗?哪怕一块砖,说来说去,你不还是一个打工的吗?听了父亲的话他就悲哀起来。人们都说,北京是全国人民的首都,可细想起来,他们这些北漂只是过客,不论你在北京工作多久,没有属于自己的房产,你就是过客。

他刚留在北京时,父母也想过帮他在北京买处房子,不论大小,只要房子就行。可一打听价格,老两口再也不提为儿子买房子的事了。母亲曾叹着气说:儿子,把咱老家房子卖了,在北京还买不起一间厕所呀。你真要留在北京,妈是帮不上你了。在北京只能靠你自己了。母亲说到这时,眼睛已经泛红了。刘新留在北京,父母是支持的,因为他们居住在小县城里,不好就业。儿子能留在首都,无论如何是好事,可是北漂的滋味,只有做了北漂之后才知道其中的甘苦。早几年,全家人为了刘新的生计发愁,现在不仅是生活上的担忧了,男大当婚,过了年,刘新都二十九了。住在县城里二十九岁的人,早就当爹了。

李大卫的情绪也影响到王建国和刘新。两人家庭条件不能和李大卫比,李大卫是省城出来的,在北京混不下去,可以回老家,找工作不成问题。老家房子、车子都有,只要他回去,他就是有房有车人士。王建国的家境还不如刘新,他老家是农村的,所处的省份经济不发达,即便有就业机会,工资也低得可怜。

见李大卫这么说,王建国只能默默地把瓶中酒一饮而尽,感慨地说:我哪儿也不去了,生是北京人,死是北京鬼,哪怕在这儿打一辈子光棍儿。

李大卫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听说了吗,刘倩要结婚了?

刘倩是他们同学,和他们一起留在了北京。偶有北漂同学聚会,起初还能见到她,刘倩是他们系花,贵州人,大山里走出的姑娘,质朴水灵,有种天然美。在学校期间,追求者无数,她却谁也没看上,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单纯得很。他们这些同学只能远观了。毕业没两年,同学们就听说她谈恋爱了,恋爱对象是北京的拆迁户,有几套房子,开着奥迪车。同学聚会时,同学们见过这个拆迁户来接刘倩,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长相说不出来。后来又听说,那个拆迁户离过婚,有个女儿,现在跟着妈。这个拆迁户就在刘倩的公司上班,不久,刘倩和拆迁户结婚,好多同学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婚礼在一家五星级饭店办的。这次,同学们都有机会近距离地接触拆迁户了。一口老北京腔调,油嘴滑舌的,三十出头的人,已开始谢顶了。那天的婚宴上,许多同学都喝多了。走出酒店大门,有几个同学搂着树,一边哭一边吐。从那以后,刘倩很少参加他们的聚会了。两年之后,听说刘倩和那个谢顶男人离婚了,为什么离婚,他们并不清楚,但为了分家产还打了官司。据说,刘倩想分男方的一套房产,后来没有成功,男方补了她一些现金。离婚之后,刘倩很快买了一处五环外的房子,离婚得来的钱付了首付。从那以后,关于刘倩的消息就少了。听说她又要结婚,这次找了个博士,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

刘新和苗苗见面的两天后的下午,刘新突然收到了苗苗的信息:春节回家可以成行,君子协定不能少。

刘新见过苗苗后,也并没闲着,他怕苗苗不答应,一直在各大论坛上搜寻租女友的信息,却一直没有令他满意的。突然收到苗苗的信息,让他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地。君子协定他懂,带一个并不是女友的姑娘回家过年,保护人家姑娘再正常不过了。在下班之前,他打印出了君子协定,或者叫租女友协议。

协 议

刘新:身份证号××××××××××××××××××。

苗苗:身份证号××××××××××××××××××。

两人为男女同事,因男方家庭催婚,暂租借女方为临时女友,为保障双方权益,特做如下规定。

1.男方支付女方费用五天共计五千元。吃住行都由男方负责。

2. 男方保证在交往过程中,不侵犯女方任何权益。友好相处,高高兴兴去,平平安安回。

3.男方提供女方独立的住宿房间。保证女方的清白。

4.女方有义务做好临时女友的角色,不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5.女方在男方家收受的任何亲人馈赠的礼物,由女方暂时代为收下,事后如数归还男方。

6. 女方虽是临时女友,但对男方家人的称谓要大方得体,不能生疏。

刘新一共列出了六条,又仔细看了两遍,觉得把想到的都写出来了,才打印出来。

下班后,他如约在公司门前见到了苗苗。两人又是坐了几站地铁,来到了一家川菜馆。这家饭馆是苗苗选的。两人坐定之后,刘新便把协议拿了出来,递给了苗苗。苗苗三两眼看过了,从随身包里拿出笔,把五千元费用划掉了。然后才抬起头说:费用我不要,权当去东北旅游一次。说完嬉笑着面对刘新。苗苗不要费用,这让刘新又惊又喜,转而便是不安,嗫嚅着道:这样不好吧,无功不受禄哇。他在桌下搓着手。苗苗撩了下长发道:今年春节本来就不想回家,也许以后我还得请你帮忙呢。

刘新听了她的话,心稍安了一些。那晚,两人吃得很愉快,也很放松。刘新问苗苗:你为什么还没找男朋友?苗苗眨着眼睛,盯了他有几秒道:你不是也没找女朋友吗?刘新说:我们男生和你们女生不一样。苗苗又甩了下头发才说:那我只能说,合适的人还没出现吧。

刘新就想到了同学刘倩,心里就涌出很复杂的东西,便不再就这个话题深入聊下去了。倒是苗苗一直没有闲着,不停地打听东北的风土人情,以及刘新老家周围好玩的地方。刘新详细地回答了。后来,刘新又给苗苗讲了个段子。东北人走在街上,对方的视线交流在一起,一方就大怒,说:你瞅啥?对方就更加凶猛地说:瞅你咋地!然后两人在大街上就咔咔干了起来。这个段子苗苗显然听过,她并没笑,而是忧虑地问:你们东北人都这么猛吗?刘新忙安慰苗苗道:放心,我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说完又补充道:高高兴兴去,平平安安回。

结账时,苗苗抢先把单买了。这让刘新不好受用,一遍遍地说:为了我的事,怎么让你买单。苗苗风轻云淡地说:上次是你买的,这次我买很正常啊。说完幽幽地看着他。

两人又在地铁站台上分手,这次是刘新这面先来的车,他站到车厢内,看到苗苗还在等车。苗苗还在车下冲他挥了挥手,在地铁启动那一瞬,刘新心里突然感到很温暖,竟有了和恋人分手的感觉。很快,他便把这种念头压了下去,盘算着这次回家过年,该给家人带些什么礼物。

眼见着春节一天天临近了,刘新把苗苗的身份证号要来,他在手机上订票,每年春节回家的车票都很紧张,他做了最坏的准备,万一抢不到火车票,就买机票。还算顺利,车票终于抢到了,忐忑的心又安定了几分。

周六的晚上,同学微信群里,刘倩突然发来一个请柬。是她和博士结婚的约请,在周日她和博士举行婚礼,在请柬上,他们第一次知道,博士姓张,叫张晓光。刘倩发完请柬后,又发了一条信息做了说明:婚礼只约请同学,算是一次同学聚会吧。刘倩发完信息后,同学微信群里便热闹起来,有祝贺的,也有调侃的。

刘新没想到刘倩的婚礼还会邀请同学们,几年前,刘倩结婚时,他们去过,见证了她和拆迁户婚礼的盛况。这么久过去了,他们甚至都没有记住刘倩第一任丈夫的姓名,只知道他是个拆迁户,财大气粗的样子。因为这个拆迁户,许多暗恋系花刘倩的男生心里难过了好久,也是因为如此,刘倩几乎淡出了他们的视线。虽然她还在同学微信群里,却从来没有说过话。

那天晚上,王建国、李大卫、刘新三个人围绕着刘倩的话题说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周末去参加刘倩的婚礼,不为别的,就为了和同学们见一面。他们这届留在北京的同学有二十多号人,有几个坚持不住回了老家。虽然都在一个微信群里,但平时联系并不多,同学过得好坏,也是自己一面镜子。

周日中午,他们如约来到刘倩婚礼的酒店,找到了预订的包间,刘倩和张博士两人站在包间门口和到来的同学寒暄着。

刘倩的婚礼更像一场同学聚会,整个现场不见一点婚庆的喜色,来的人都准备了红包,都被刘倩婉拒了。

席间,同学们才知道,张博士已经被一家科技公司聘为副总了,年薪不菲。整个聚会,刘倩一直春风得意的样子,带着新婚丈夫不停地为同学们添酒。聚会结束之后,刘倩突然说:诸位老同学,你们还没参观过我们的房子吧。有兴趣的到我家看看,晚上咱们接着聚。当场,有几个同学就响应了,分别打了几辆车,浩浩荡荡地跟随刘倩去看房子了。

刘新、王建国和李大卫没有去,他们直接打车回到了住处。三个人进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半晌,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梳理着心情。

李大卫抽完一支烟后,突然说:知道刘倩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吗?

两人都望着李大卫。李大卫眯着眼睛说:刘倩在告诉我们这些人,她是混得最好的。

刘倩的确是他们这拨同学中混得最好的,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离婚了,但并不影响她追求幸福的脚步,又和拿年薪的张博士结了婚。在酒桌上,刘倩重复了几遍丈夫的年薪。这个年薪是他们几年工资都达不到的数字。刘倩从嫁给拆迁户后的低调,到现在高调复出,这一切都预示着刘倩把自己洗白了。

傍晚,去参观刘倩新居的同学在同学微信群里发了许多照片。两居室的新房,整洁而又温馨,客厅里还摆着绿植,在这单调的冬季里,竟有了些许生机。

在所有同学眼里,刘倩无疑是最幸福的人。

春节前一天,刘新和苗苗踏上开往北方的列车。列车上的人,脸上都充满了即将迎来春节的氛围。

列车启动,苗苗就把头扭向窗外,新奇地看着掠过的景色。

车一过山海关,车窗外的雪便厚重起来,苗苗惊呼:啊,这么大的雪。在这之前,她几乎没有开过口。目光一直盯着车窗外,刘新也一直盘算着回家后的种种情景。最好的和最坏的结果,他都在心里梳理了一遍。

从那之后,苗苗的话就多了起来,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刘新说:你不会把我卖了吧?刘新笑笑道:你以为东北是黑社会呢。苗苗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刘新拿出手机道:咱们拍张照片吧。发给我妈看看,不然她会觉得太突然。

苗苗定下来陪他回家后,他就把带女友回家的信息发给了母亲。母亲在语音里自然欣喜万分,同时责怪他,事前一点也没透露有女朋友的消息。母亲又提出发些女朋友的照片给全家人看,他没好意思找苗苗要照片,只是说,要给他们惊喜。

刘新提出两人拍张照片,苗苗配合地倚在刘新身旁,刘新按下了快门,又把这张照片转发给了母亲。母亲很快发来了一串语音:苗苗姑娘真漂亮,你小子要对人家好点。我和你爸正在家打扫卫生,晚上你们想吃什么,老妈给你们做……

苗苗也听了刘新母亲的语音,没说什么,只是抿嘴笑笑,又去望窗外。她情绪的变化引起了刘新的注意。刘新小声地问:怎么了?她没回答,半晌转过头,却红了眼圈,又是半晌才说:我有点想家了。我这是第一年没在家过春节。

刘新听了,心就沉了沉。想到苗苗父母无依无靠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新带着苗苗一前一后从车站出来,第一眼便看到了父亲。父亲总是那么与众不同,穿着一件军大衣,笔挺地立在那里。父亲当过军人,在青藏线上开车,复员回来进了工厂,十几年前,工厂倒闭,父亲提前退休了。那会儿父亲才四十出头,正值壮年的父亲到处找工作,县城不大,盈利的单位不多,父亲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因为在部队学会了开车的手艺,便帮人跑车,跑了几年车,攒了点钱,自己买了一辆大众汽车,加入了滴滴车群。不论挣多挣少都没影响父亲挺拔站立的姿态。从当兵开始,父亲就用这种姿态站立,从年轻到年老,一成不变的姿态,让父亲成为一道风景。

刘新远远见了父亲,亲热地叫了一声:爸。父亲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了他身后苗苗的身上。目光一点点缩短,到了近前,刘新介绍:这是我爸,这是苗苗。苗苗就笑着叫了声:叔叔好。父亲应了,从刘新手里接过一部分大包小包,挺着身姿向停车场走去。

刘新带回来的东西被父亲放到了后备箱,刘新帮苗苗拉开后车门,苗苗钻进去,道了声谢。刘新犹豫一下,把车门关上,绕到前面坐到了副驾驶上。父亲已打着了火,一边开车一边说:你妈在家炒菜呢,咱们回家就吃饭。刘新含混地应了一声。

车驶入了一个不新不旧的小区,小区不大,到处落满了雪,车灯所到之处,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车停在一棵树下,三个人从车上下来,苗苗倒吸口冷气,下意识地跺着脚。三个人鱼贯走进楼门,走进房门时,母亲系着围裙,拉开房门,等待许久了。

刘新又忙介绍:这是我妈,这是苗苗。苗苗就又笑着叫了声:阿姨。

母亲已笑得满脸花儿了,一边应着一边说:姑娘说话声音真好听,像电视里人讲话似的。

菜已摆在桌子上,很丰盛的样子,散发着香气。

母亲接过了苗苗脱下来的衣服和随身包挂在墙上。苗苗小声地冲刘新说:洗手间在哪儿?刘新把苗苗领到洗手间门口,顺手还帮忙把灯打开。

母亲这才仔细把刘新看了,从上到下,眼里还泛起了泪光,虽然隔三岔五地会和儿子通电话,讲微信,但却一年没见了。母亲心软,疼儿子。父亲制止道:别整那些没用的,快吃饭,他们一定饿了。母亲这才抹了眼泪,忙又进厨房拿碗筷去了。

席间,母亲坐在苗苗对面,不住地往她面前空盘里夹菜,苗苗说着客气的话,眼前的盘里已经小山一样了。母亲还不停地问:闺女,你是南方人,吃的合口不?

苗苗只能鸡啄米似的点头。

刘新家是个三室一厅的房子,父母住一间,虽然刘新一年才回来一次,但房间是完好如初地保留着。这是父母的念想,虽然儿子一年只在春节回来时住上几天,但对父母来说,一年的思念都寄托在儿子留下的气味上了。平时没事,父母总要到儿子住过的房间来站一站,或者坐一坐,看到屋内的陈设,似乎觉得儿子并没有走远。

另外一个房间,平时堆放的是一些杂物,刘新几天前告知父母要带女朋友苗苗回来时,特意关照,要腾出一个房间。父母连夜把这房间收拾出来,还买来了崭新的床上用品,此时,干净整洁地虚位以待。母亲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冲父亲说:两人分开住好,我赞成,毕竟还没结婚,这是对人家女孩子的尊重。父亲不说话,挺着身子吸烟。

此时饭已吃完了,母亲拉着苗苗坐到沙发上去聊天,父亲和刘新去收拾碗筷。电视机打开了,母亲特意把频道调到一家南方台,正是苗苗家乡的省份,正播放一台综艺节目,很热闹的样子。

母亲就和苗苗聊家常,无非是家里几口人,父母干什么工作,现在在北京工作累不累之类的。父亲回到了自己房间,刘新端了一盘水果放到茶几上。他也在听母亲和苗苗的聊天,母亲已把苗苗当成未来的儿媳妇了,聊得深入浅出,详详细细。关于苗苗家里的情况,他也第一次听说。此时母亲已拉了苗苗的手,不知就里的外人看来,这是多么其乐融融的场景啊。但刘新和苗苗清楚,他们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刘新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心里就不是滋味。苗苗似乎是个称职的演员,有问必答,任由刘新母亲拉着自己的手。

终于到了该休息的时候,苗苗洗漱过后,被刘新带到了房间,刘新指着床上的用品小声道:我妈说了,这都是新买的,洗过了。苗苗感激地看了眼刘新。刘新小声道了晚安,便出去了。

苗苗躺在松软的床上,把大灯关掉,打开台灯,拿出手机。直到这时,她的身子才放松下来。她开始回信息,母亲已经给她发了几条信息,有语音也有文字。春节不回家,她早找好了借口,说是和男朋友一起去雪乡游玩了。当初她和女朋友一起约好去雪乡玩时,她就是这么和家里人说的。不回家过年,一家人是理解的,只要和男朋友在一起,全家人就是踏实的。但关于旅行,母亲是惦念的,千叮咛万嘱咐的。从女儿上大学到留在北京工作,三天两头的联系也是少不了的,儿女就是放到天空的风筝,他们要牢牢把风筝线抓到手中。苗苗正在回信息时,门被敲了一下,最初她以为进来的会是刘新,她忙用被子把自己裹紧。虽然刘新是自己的同事,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但真正对刘新的了解,也就是最近几天的事。出发前,签了协议,但她心里还是对他有些提防。进来的却是刘新的母亲,她端了杯水,轻轻放到床头柜上,柔声道:姑娘,这是白开水,别晚上渴了到处找水。刘新母亲的笑容透着温暖,苗苗谢过了,心里就多了些温暖的东西。刘新母亲又伸出手帮她把被子掖了掖,一边说:家里就这条件,姑娘你别在意呀。苗苗此时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刘新母亲恋恋不舍地离开后,她听着母亲的语音,盯着手机屏幕,眼睛湿润了。从小到大,她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她想着此时,父母无依无靠的样子,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刘新母亲离开苗苗房间,转身走进了刘新的房间,刘新正倚在床上看手机。母亲坐在儿子床头,盯着刘新的脸说:儿子,你眼光不赖,苗苗这姑娘不仅人长得俊,还懂事,进了咱家门一定能成为好媳妇。

刘新只能用一脸笑回答母亲。

母亲又说:以后,你要对人家好点,咱家的条件,能有这么好的姑娘看上咱们,这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母亲离开后,他给苗苗发了一个晚安的表情,她回了一个笑脸。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父亲一大早就张罗着去医院看望爷爷。爷爷已经在医院住了好久,刘新奶奶几年前就过世了,爷爷住在叔叔家。爷爷和奶奶一共生了两个孩子,父亲和叔叔。叔叔结婚后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房产是爷爷奶奶留下的,照顾爷爷奶奶便成了叔叔的责任。

父亲去看爷爷,刘新自然也要去,这次借苗苗做自己的女朋友,一大半原因就是为了爷爷。爷爷这病是老毛病了,一到冬天就上不来气,慢性病,肺气肿,这是许多东北老人常见的毛病。一切都是气候原因导致的。许多老人得了这种慢性病之后,就怕过冬天,天越冷,这病越严重。许多老人都是在冬季离开这个世界的。爷爷从小就疼刘新这个大孙子,他不想给爷爷留下遗憾。这次从北京回来,他给爷爷带了北京稻香村的点心,爷爷爱吃甜食,以前,他每年回家总会给爷爷带这种点心。

见到爷爷时,爷爷正半躺半坐在病床上,身后用被子和枕头垫上了,爷爷一口又一口地捯着气。刘新和苗苗进来,让爷爷的眼睛亮了。他混浊的目光依次从刘新和苗苗脸上扫过。刘新过来,俯在爷爷面前,握住了爷爷的手,爷爷另一只手颤抖着去抚摸他的脸。刘新就湿着声音叫了声:爷。爷爷闭上了眼睛,通过手感受着孙子的温度。久久,爷爷把眼睛重新睁开,目光定在苗苗脸上。

苗苗早有心理准备,刘新这些日子说得最多的就是爷爷,爷爷的情况她早就熟门熟路了,见爷爷把目光定在自己脸上,她忙上前,蹲在床边。爷爷把手从刘新脸上移开,试探着伸向苗苗,苗苗迎合着爷爷的手,握在一起。爷爷的脸早已是祥和一片了。爷爷喘了一口气,含混地说:你就是我孙子媳妇?苗苗叫了声爷爷。爷爷凝视着苗苗,半晌,眼角流下两滴泪。

叔叔和婶婶从病房外进来,惊惊乍乍地把苗苗打量了,然后咂着嘴,伏在爷爷耳边大声地冲爷爷说:你孙子媳妇真漂亮。爷爷把目光仍定在苗苗脸上,脸上绽出难得的笑容。

爷爷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把腿放到床下,吃了块刘新带来的点心。整个白天,刘新和苗苗一直在爷爷床前度过。爷爷的精神一直很好,大着嗓门和苗苗聊天,内容不外乎家长里短的一些事。

直到晚上,父亲来换班,刘新才带着苗苗离开医院。两人走到医院门外,刘新才对苗苗说:辛苦你了。苗苗没有说话,只是浅笑一下。刘新侧过脸望一眼身旁的苗苗,心想,若是她真是女朋友该多好哇。他只在心里这么闪念一下而已。苗苗这次能和他回家过春节,无论如何他都对她感激不尽。况且,苗苗并没要他任何费用,没出发前,他一直觉得这一切并不真实,像做梦一样。一路下来,他心里多了对苗苗的歉意,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千遍万遍地发过誓:以后,只要苗苗有求于自己,即便赴汤蹈火,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大年初一的早晨,母亲郑重地来到在客厅里看电视的苗苗身边,把一个戒指盒递给苗苗,刘新正在扫地,他被母亲的举动惊呆了,他没料到母亲在事前没和他商量的情况下,会做出如此举动。苗苗也怔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去望刘新,两人目光交织在一起。刘新经过暂短的错愕后,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又低下头去扫地了。在内心里他希望苗苗收下母亲的礼物,不论以什么身份。虽然,两人出发前曾签了协议,协议的范本他是在网上找的,让他没料到的是,苗苗并不想要他的任何报酬,仅凭这一点,苗苗就不是冲着挣钱来的,究竟什么原因,他没问,苗苗也没说。

在动了租女友回家过年这心思后,他在网上看到了许多这类故事,男方父母赠送女方礼物,最后男方要,女方不还,双方闹得不可开交,甚至为此还打起了官司。刘新不担心这点,不论母亲给苗苗什么样的礼物,他都不打算要回来。苗苗大老远和他来到东北这座小县城过年,又以他女朋友的身份,付给什么样的报酬都是应该的。

此时,母亲把那枚戒指高举到苗苗面前,又小心地打开,郑重又真诚地说:姑娘,这是阿姨和叔叔的一点心意,请你一定收下。苗苗站起来,叫了声:阿姨。她看到戒指盒里是枚铂金戒指,从内心里讲,她不想收这样的礼物。在父母心里这不是枚简单的戒指,而是种仪式,象征的意味不言而喻,然而,她此时的身份是尴尬的。想到和刘新的约定,她还是伸出手把戒指盒接到了手中。嘴里一连称谢。

母亲是心满意足的,她坐在苗苗身边,拉过苗苗的手说:闺女,我家啥样你也都看到了,只要你不挑我们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苗苗面对刘新母亲,只能一边点头一边微笑。

午饭一过,父亲又张罗着去医院给爷爷送饭,刘新要跟父亲一起去,大年初一要给爷爷拜年,这是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他本想让苗苗留在家看电视。苗苗想了一下道: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来到医院见到爷爷时,也许是过年的原因,爷爷的精神状态又好了一些。他倚着被子和枕头,半坐在床上,正喜滋滋地看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

刘新一进门,忙走到爷爷身边,大着声音说:爷爷,过年好。爷爷的目光很快在刘新脸上扫过,定在他身后苗苗的脸上,苗苗也礼节性地叫了声:爷爷过年好。爷爷应着,伸出手在床底下摸索着什么,很快,找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抖抖地倒出来一件银手镯,手镯上了年头的样子,满是包浆。爷爷拿过来,递给苗苗道:这是你奶奶留下的遗物,你是长孙媳妇,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爷爷说完把手镯颤颤地递过来,苗苗隔着刘新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那儿。爷爷的礼物和早晨刘新母亲的礼物性质又不一样了。这是遗物,有传承的意味,虽不值钱,意义却非同凡响。刘新见苗苗犹豫,伸手欲接过爷爷手中的镯子。爷爷却没有放手的意思,执意要亲手给她。刘新把身子闪开,碰了下苗苗,示意她接过来。苗苗只能上前一步,伸出手,爷爷仍没有撒手的意思,而是直接戴在了苗苗的手腕上。爷爷见苗苗把手镯戴上,才气喘着道:过去日子穷,这是你奶奶结婚时我送给她的礼物。爷爷说到这,似乎动了感情,喘息半晌又道:你们奶奶看见了也会高兴的。

苗苗望着手上的手镯,觉得似乎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瞬间,内心焦虑不安。她偷眼去看刘新的表情,刘新也是一脸歉然。他掩饰着,帮父亲在床头柜上摆餐具,一边叫道:爷爷,咱们吃饭了。

爷爷似乎仍然沉浸在对奶奶的缅怀中,他冲苗苗笑着说:你奶奶年轻时和你一样漂亮。

刘新和苗苗告别爷爷时,爷爷执意要下床相送,最后在父亲的搀扶下,挪到病房门口,父亲立住脚,爷爷喘息着恋恋不舍地望着两个人。刘新认真地看了眼爷爷的脸,喉头发紧地说:爷爷,我还会来看你的。往事便一幕幕在眼前涌现。刘新强忍着泪水,快步向楼梯口走去。在刘新的记忆里,爷爷是年轻的、无所不能的,然而此时,爷爷却倒在病床上,这次离开老家,下次又何时才能和爷爷相见呢,这么想过了,心便湿了一片。

两人去逛街,县城的街道本来就不大,大年初一更是显得冷清,到处都是积雪,有三两家不大的超市开门了,人并不多,偶有出租车形单影只地在寂寞的街道上驶过。转了一会儿,苗苗提出回家,两人便向家走去。父母仍留在医院照看爷爷,刘新把电视机打开,屋子里热闹了一些,又倒了杯茶递给她,歉然道:让你受苦了。苗苗笑笑:跟你来是我自愿的。虽这么说,她已经开始想家了,每年过春节,大年初一是热闹的,父母和她一起,一定会去爷爷奶奶家过一天,一家人围在小屋里,说着家长里短。她不停地翻手机,看新闻,也发些同学同事相互之间拜年的话,和同学商量着初二以后聚会的话题。这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和熟悉。想到这,心中不免凄然。给家里打个电话的愿望便强烈起来。她突然抬头冲刘新说: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刘新愕然望着她。她意识到了什么,忙又说:我出去给家里人打个视频电话。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她重新穿戴整齐走出去。起初,他伏在窗前看到她走出楼门,又走出小区院子,最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仍立在窗前,在视线尽头寻找着她的身影。

她找到了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背景都是雪色。她拨通了母亲的视频电话,母亲的脸很快出现在了她眼前。母亲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把摄像头对准白雪覆盖的街道:妈,我已经到雪乡了,和朋友们玩得很开心。她做出开心的样子,让镜头对准雪多的地方。母亲似乎对雪乡不感兴趣,千叮万嘱都在她的身上。不一会儿父亲和她讲话,父亲也把手机镜头对准了爷爷奶奶,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吃火锅,最后奶奶把电话接了过来,冲她大喊大叫道:苗芽呀,过年咋不回来看奶奶,奶奶都盼了你一年了。苗芽是她小名,她大了,很少有人再叫她小名了,只有奶奶还在叫。奶奶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以前隔三岔五地总和奶奶通视频电话,并没觉得奶奶这么老,今天也许是因为心境,突然觉得奶奶一下子又老了。在那一刹那,她真想哭出声来,奶奶从小到大都是她的保护神,小时候因为学习或者淘气,惹父母生气了,奶奶总是把她拉到身后,反而训斥父亲和母亲道:苗芽这么小,做错事改了就好。从小到大,家里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一想到奶奶,心便安然了。此时的奶奶仍然如此,奶奶说:苗芽,今年过年没回来看奶奶,是不是你爸妈催你找男朋友,你不敢回来,苗芽你告诉奶奶,奶奶给你做主。奶奶的话让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奶奶在电话那端见到孙女这样,一边安慰着她,一边训斥起身边的父母来。电话里传来父亲的争辩声。奶奶一张脸又冲向了她,安慰着:苗芽,莫哭。你的事奶奶给你做主。她擦了下眼泪,冲着镜头里的奶奶发誓道:奶奶,我明年春节一定回去。一定找到男朋友,带回去看您。在那一刻,她突然下定决心,一定找个男朋友,让全家心安。

她在通电话时,没发现刘新父亲的车就停在她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刘新父亲是从医院过来去超市买东西,却发现了苗苗独自一人立在街角,他原以为刘新和苗苗吵架了,把车停好便想走过来,不料却听到了苗苗打电话的内容。

儿子第一天把苗苗领回家时,他就看出了哪里有些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清。晚上睡觉,苗苗回到自己房间时,连同自己的行李箱也拉了进去。然后关上房门,儿子没再进去,苗苗也没出来。两人生疏而又客气。

晚上父亲和母亲有了如下对话:

父亲:我觉得他们俩哪儿不对劲呢?

母亲:儿子不是说了吗,他和苗苗刚确定恋爱关系,生分点很正常。

父亲:刘新不会是租来个女朋友骗咱们的吧?

母亲听了这话,半坐起来,琢磨会儿道:你这是手机新闻看多了,咱家刘新不是那种孩子。

父亲噤了声,不再说什么,脑子却一直在想着。

之前,父亲一直在怀疑,此时,他真切地听到了苗苗和家人的对话,没想到怀疑竟然成真了。他回到车上,快速驶离。回到医院后,父亲把看到和听到的悄悄对母亲说了。母亲久久没有说话,半晌道:苗苗也不容易,都没回自己家过年,来的就是客,咱们一定要好好招待人家。

父亲犹豫地又问:那刘新呢?

母亲白一眼父亲:儿子就是儿子,他又不是假的。

在以后的几天里,父母一下子对苗苗热情起来,变着法为她做好吃的,还不停地嘘寒问暖。每天临睡时,母亲都会走进苗苗的房间,用手摸摸暖气片,还给她掖掖被子。一天,母亲见苗苗并没有睡的意思,还坐在床头,和苗苗聊会儿家常,说到动情处,还握住苗苗的手,便感叹道:我年轻那会儿就想生个女儿,可谁承想,生出来的却是个儿子。我为这个还哭了好几天。母亲说的是实话。苗苗只能冲她微笑,结婚生孩子对她来说还很遥远,此时,她还体会不到做一位母亲的心情。

刘新母亲就感叹: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该多好哇。

苗苗感受到了刘新母亲发自内心的温暖。苗苗安慰道:以后让刘新给你生个孙女。话一出口自知失言了,忙闭了口,刘新母亲似乎并没在意,仍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道:就不知阿姨有没有那个命了。刘新母亲叹口气,慈祥又悠远。

过完初五,初六就是刘新离开家的日子。初五晚上临睡时,母亲拿着父亲白天采购来的土特产走进儿子的房间。每年刘新春节回来父亲总会为刘新准备一些土特产,这次不同,父亲准备了两份,母亲一边往箱子里装,一边说:这份是送给苗苗的。刘新过来要帮母亲,母亲拒绝了,执意把儿子的旅行箱装好。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儿子道:苗苗能和你来咱家过年不容易,这份情你要永远记在心里。

刘新感觉自己的谎言似乎被母亲戳穿了,他惊怔地望着母亲,母亲从旅行箱旁站起身子,严肃地说:送给苗苗的礼物不许要回来。刘新知道母亲说的是大年初一早晨送给苗苗的戒指。他惭愧地低下头,小声地叫了声:妈。母亲嘘了口气,一边给刘新铺床,一边说:妈不该催你找女朋友,你一个人在北京不容易,你要照顾好自己。

母亲第一次和他这么说话,刘新听了鼻子有些发酸,但仍装作举重若轻地说:妈,我没事。他冲母亲笑着。母亲铺好床,没再看他,轻声道:明天一早赶火车,早点睡吧。

母亲离开房间,刘新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他没有料到母亲会戳穿自己。他努力经营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

第二天一早两人出发时,还是父亲开车去车站为他们送行,这次母亲也来了,母亲和苗苗坐在后排,一上车母亲就把苗苗的手握住。快到车站时,母亲冲苗苗真挚地说:这几天阿姨照顾不周,请你多担待。苗苗就亲热地叫了声:阿姨……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竟多了一丝感动。

两人走进检票口,刘新回头去望,父母仍站在人群外巴望着他们。母亲挥着手在嘈杂的人群里大声呼叫着:苗苗,阿姨会想你的。

刘新转过头时,眼眶已经发热。今年过年,自己自作聪明的行为,他此时开始后悔了。一直到列车启动,播音员热情洋溢地开始广播: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是首都北京……刘新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终于流了下来。不知是为父母还是为自己。

两人傍晚在北京站下了火车,在出站口苗苗从包里拿出戒指和手镯,这是刘新母亲和爷爷分别送给她的礼物,按两人的协议规定,乙方在甲方家所收的礼物,事后要完璧归赵。刘新却只接过了手镯,这是奶奶的遗物,虽不值钱,却有另一番意义。那枚戒指连同包装还留在苗苗的手中。刘新轻叹口气道:这个你就留下,作个礼物吧。苗苗把那枚戒指举在手上,沉默地望着刘新。刘新就说:算是我个人对你的感谢吧。刘新执意不收,她只好重新把那枚戒指连同包装放到包里,一边朝地铁口走一边说:那就等你有女朋友了,再还你吧。算我送你的礼物。

初六的北京站已经人头攒动了,他怕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忙跟上。两人几乎一同挤进地铁车厢,如果正常走,两人会有几站共同的行程,然后他们分别会再倒地铁。刘新下定决心要送她,一直跟她换乘地铁。离开北京几天,在东北一个偏远县城里那几日,他们似乎把北京遗忘了,可当他们登上地铁车厢那一刻,久违的感觉便扑面而来,这是他们以前和今后生活的日常,他们像一部机器,需要不停运转才能跟上这种节奏。

他一直跟她走出她回租住屋的地铁口,她一路没有拒绝。他们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从地铁口出来。她站住脚,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小区说:我就住在那儿,我到家了。他说:再一起吃个饭吧,这附近你熟,你找个地方。

此时天已黑了,街灯繁华地亮着,身边是匆匆过往的行人。她犹豫一下,没说什么,拖着旅行箱向前方走去。她把他带到一家烤鱼店。

他举起倒了半杯的啤酒冲她说:这几天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请你原谅。她不说话,埋头吃鱼,一边吃一边说:这家烤鱼是我平时来得最多的地方。他又说:你的情我记下了,以后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只管说。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你们一家人都是好人。他笑一笑,有点凄然地说:可惜,都是普通人。她游离的目光望着远处道:我还有点想他们了呢。说完重新把目光收集起来,冲他浅笑一下。

两人从烤鱼店出来,他把她送到小区门口,望着她拖着行李箱远去,他冲她背影喊:苗苗谢谢你,以后有事只管说。她侧过身,并没回头,只冲他比画出一个OK的手势。

他回到租住处时,同居的两个朋友,李大卫和王建国还没有回来,进了房门,还是原来他离开时的样子,不同的是,客厅的茶几上已落满了灰尘。他又打开属于自己的那间房的门。灯在头顶上亮着,他坐在桌前,突然觉得很孤独。和苗苗在一起的几天,点点滴滴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初八那天,北京又恢复了放假前的样子。地铁还是那么拥挤,人还是那么多,忙碌的城市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运转。

刘新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渴望见到苗苗,不知为什么,这次从老家回来,他睁眼闭眼都是苗苗的身影。经过这几天的接触,他对苗苗有了一个全新的了解,不仅是家乡的风土人情、家庭成员,还包括她的脾气性格,以及一颦一笑的味道。这一切都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挥之不去。他每次拿起手机都强忍住给她发信息的冲动。他无数次点开她微信头像,她的笑容便又一次走近他。他想把对她的这种感觉放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和她有什么,如果苗苗不是为了逃避家里的催婚,就不会有这次远行。她有千万条理由找一个更好的男性做朋友。两人签过协议,君子协定,他要做一个坦荡的君子。虽然,千百次这么劝导自己,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她。他几次走出办公室来到楼道里,希望在这里再次见到苗苗。以前,他们就经常在楼道、电梯口,或者洗手间的洗手台旁相见,可这一天,越是想见她,她就越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虽然,他知道,她就在隔壁办公区里办公,那是一个和他们办公区类似的地方,几十平方米的区域,划分了数十个工位,每个人画地为牢有一片小区域。他想走过去,推开那间双开的办公室门,但他还是忍住了。

直到下班时分,他比平时晚走了几分钟,却在电梯口看到了她。她正和两个同事等电梯,电梯口还聚了几个其他部门的人,他心跳突然加速,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走过去,她并没有回头,仍和两个女同事说笑着什么。电梯门开了,他们一起挤上去,这时,她才看到了他,他顿时口干舌燥,说了声:你好。这是他们平时打招呼的方式,她冲他点点头,用微笑回应。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中间只隔着一个人,但她的目光再也没和他有过交集。出了电梯,走出楼门,她很快便淹没在了人流中,他伫立在马路上,开始还能看到她的背影,很快便看不见了。他摇了摇头,心想,一切都过去了,就像当初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连许多天都是如此,偶尔在楼道里相遇,他们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日复一日,水波不兴。

刘新没有忘记春节时对父母发过的誓言,明年过春节,一定带个真正的女朋友回来。最近,隔三岔五仍和母亲通话,母亲最初每次都会问一下苗苗的动向,他只能每次千篇一律地回答母亲:她挺好的。他说这话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当父母戳穿他们真实关系时,他心里是难过的。好在父母并没多说什么,父母越不说,他越发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可饶恕。春节一过,马上就进入三月了,大街上,心急的小女生都开始穿裙子了。低头抬头间,年底就又该到了,可自己的女朋友在哪儿呢?他身边不缺女性,公司里认识不认识的女孩儿多如牛毛,可一个也没有正眼看过他,大都是点头之交。走在大街上,看着身边适龄女孩子更是一拨接着一拨,有的出色有的平庸,不论超凡脱俗还是平淡无奇,都没有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钟。因为在茫茫人海中,他就是一粒尘埃,有谁会在一粒普通的尘埃面前多停留一秒呢?

毕业这么久了,每年他们都会有几次同学聚会,起初,还有女生参加,渐渐地来参加的女生越来越少了。男生们相互打听,并不时传播关于某个女生的小道消息。某某结婚了,找了一名公务员;某某嫁给了一个公司高管……只有他们这些男生,水落石出地被晾在那里。后来同学聚会也少了起来。

刘新先是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交友软件,天南地北地和陌生人聊过,甚至不知对方是否是女性。他自知这种行为不靠谱,可他还是聊着,有两次他也约过对方在某处见过面,可见面后,他又深深地失望了。网上聊天那种感觉在见面时完全不存在了,更重要的是,照片、信息和真人风马牛不相及。后来,他把软件卸载了。他又在网上的红娘网站注册了会员。在网站的安排下,他见过几次网站推送的女孩儿。当各式各样的女性出现在面前时,他发现网络红娘也不靠谱,长相奇形怪状不说,就连年龄也很离谱。他悟出一个道理: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另一半的人,谁还会去网上征友。这么想过了,他把虚空的希望从遥远的地方拉回到了现实。可现实中,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北漂中的一员。

事情的转机是从深夜一个电话开始的。

五一刚过,北京的天气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春困秋乏,那天夜半时分,他睡得很沉,但还是被一阵紧似一阵的语音提示铃声吵醒了。他摸过床头手机,这么晚被电话吵醒还是第一次。当他拿过手机,看到来电信息时,他心跳突然加速,他本已平静下来的心绪又一次被电话铃声搅乱了,来电者是苗苗。苗苗在电话里急促地说:刘新,过来帮帮忙,我在中日友好医院急诊室。说完便挂掉了电话。他听到了苗苗语音的急促,还听到了她周边杂乱的声音。

他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从床下旅行箱里还拿出了一张银行卡,那是他在北漂生活中所有的积蓄。他跟苗苗说过,只要她有事,他会义不容辞。在出租车上,他想象着苗苗的危险。不出事,谁会在半夜三更往医院跑。

他下了出租车,急三火四往医院急诊室里跑,可在急诊室里里外外他找了个遍也没发现苗苗的身影。他意识到事态更加严重。他拨通了她的语音电话,她很快接了,带着哭腔道:我在三楼手术室。

他放下电话,没来得及搭电梯,顺着楼道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三楼。在走廊尽头,一间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他看到了瘫坐在那里的苗苗。苗苗见了他,像见到救星似的奔过来,一下子扑在他怀里。

在手术室内接受手术的人是苗苗的好朋友,也是室友,一个叫玲玲的年龄和苗苗相仿的女生。

玲玲下午发现肚子疼,便提前请假回到了宿舍,苗苗下班时,玲玲卧在床上,很虚弱的样子。起初,两人也没把肚子疼太当回事,每次来月事也是这么疼,苗苗还为玲玲熬了红糖姜水,晚餐时,还点了外卖。

苗苗和玲玲一直是同学,从上大一时就是好朋友,毕业后,两人都留在北京。当初留在北京是玲玲提议的,其实在这之前,苗苗是想回老家的,但好朋友留下了,她不想失去友谊,便陪着玲玲一同留在了北京。两人虽然不在一个公司上班,但两人一直租住在一起,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玲玲工作不久,便爱上了自己公司的一名高管,高管年长许多,对玲玲无微不至地关爱。起初,玲玲并不知道高管有家室,发现高管有家室是两人恋爱半年以后的事。但高管允诺说,正在办理离婚,因为孩子抚养和财产问题,协议离婚遇到了困难。高管还安慰玲玲道,自己正在走法律程序,婚是迟早要离的。玲玲在绝望中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和期盼,为这事玲玲没少和高管闹矛盾,争执吵闹自然是少不了的。每每这时,苗苗就会陪在玲玲身边开导劝慰她。为玲玲欢喜而高兴,悲伤而忧愁。

今年春节前,两人本来商量好一起去东北看雪。以前,每次过春节玲玲和其他北漂一样,都会回老家过年。她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明这段和高管的不洁之恋,父母都是保守人士,她现在这种状态说好听的是恋爱,不好听的是小三。小三在当下人们的眼里就是过街老鼠,她不想让人人喊打,便把自己的恋情控制在只有好朋友苗苗知道的范围内。玲玲老大不小的,家长自然为她的恋爱婚姻操心,便张罗着为她在老家寻找男朋友,就等着她春节回家去见这个男孩儿。玲玲对高管并没死心,自然不会接受父母的包办恋爱。她的状态和苗苗的状态如出一辙,两人为了逃避这人世间的烦恼,便一致决定,今年春节不回家。

正当两人做旅游攻略时,高管突然和玲玲说,春节可以陪玲玲去泰国玩几天。恋爱是大事,玲玲自然欣然前往。于是便有了苗苗和刘新的东北之行。

就在前几天,高管突然被公司派到德国去工作。他们是合资公司,公司人事交流本属正常。高管去德国前,曾答应玲玲早日也把她调到德国公司去工作。玲玲在美好的愿景里憧憬着。

不料就在今夜,玲玲突然大出血,苗苗和玲玲谁也没遇到过这种事,急救车把她们拉到医院,在急诊室里医生诊断为宫外孕导致大出血,便只能手术了。

苗苗被一连串的意外击晕了,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手足无措中她想到了刘新。刘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无助地扑在刘新的身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知是为正在手术中的玲玲还是为惶恐的自己。

两小时后,玲玲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她微闭着眼睛,面如死灰。玲玲住院了,早餐是刘新为两人买来的。苗苗就催促刘新道:你快去上班吧,昨晚真的是谢谢你了。他冲她笑一笑,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玲玲,小声道:有事叫我,我随时过来。苗苗嗯了一声。

一上午,他都在想苗苗,一想起苗苗便想起面色苍白的玲玲。他不知道玲玲得的是什么病,但手术了,无论如何是大病。快到中午时,他为苗苗和玲玲又点了外卖,还特意点了一锅鸡汤,手术流血了就该补一补。他中午去食堂吃饭时,收到了苗苗的信息,外卖已经送到了,她拍了几张摆在病床前床头柜上的外卖,最后还发了一个笑脸符号。不知为什么,那天下午他心里充满了快乐。他问自己,难道是为了苗苗那个笑脸吗?

快下班时,他给苗苗发了一条信息,告诉苗苗,玲玲想吃什么,他下班后买好送过去。半晌,苗苗才回信息说:你别过来了,我们正在办理出院手续。

他不知苗苗说的话是真是假,昨天晚上手术,今天才在医院里刚住一天,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也许是苗苗不想麻烦他才故意这么说的吧,他在心里这么想。他还是来到了医院,找到了玲玲住院的那间病房。果然,苗苗并没骗他。那张床是空的,似乎还没收拾妥当,仍有些凌乱。

他不解地走到医院门前,给苗苗又发了个信息,告诉她,如果需要随时联系他。这次苗苗很快给他发了个谢谢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久久没有入睡,脑子里梳理着昨天夜半到今天发生的事,想来想去,他得出个结论,苗苗还是把他当成了最亲近的人。大半夜打电话叫他,见到他还扑在他怀里,虽然时间很短暂,也许就一两秒钟,但这就够了,这一切足以说明,他在苗苗心里的地位。得出结论后,心便安然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从心底升起。

第二天上班,他也没见到苗苗,为了证实苗苗是否来上班,他还借故去了一趟苗苗那个部门,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空出来的工位。目光快速在办公区扫过,他并没有发现苗苗的踪迹。如此,他又得出结论,苗苗一定在陪护玲玲。下班后,他没有马上坐地铁回家,而是在街上走了走,他内心一直在做着斗争,要不要去看看苗苗。苗苗住的小区他是知道的,春节回来时,他把她送到小区门口才分手。他不知怎么坐的地铁,又怎么走到苗苗居住的小区门口,这一系列行为他完全是下意识的。来到小区门口他才醒悟过来。站在马路边他呆愣了半晌,才下定决心给苗苗发了个信息,说别的不合适,他只能试探地问:你还好吗?

苗苗回复了一个不开心的表情。

他又回:需要我说话,我答应过你的。

半晌,苗苗才又回复了一个谢谢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一直没睡好,一直处在半睡半醒间,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苗苗,他被这种单相思所折磨了。但他又不敢奢望苗苗会爱上他。在爱情的问题上,他们这些北漂男青年是自卑的,在这座城市里,他们没户口,没房产,没车,只有一份工作,这份工作也是朝不保夕的。公司随时裁减人员,他毕业后,到现在这家公司,已经换过三个单位了。这么想过之后,他便感觉更加悲凉了。半睡半醒间,他突然听见微信提示音,他不知这么晚了谁还会给他发信息,他打开手机,看到苗苗先给他发了个位置,然后还有楼牌号。正在这时,语音电话响了,苗苗在电话里说:刘新,你来一趟,越快越好。他甚至没来得及应答,对方便挂断了电话。他立马精神了,用最快速度穿衣服,冲出门去。一边向小区外跑,一边打开了叫车软件。

他找到苗苗居住的房门,刚伸手敲门,门便开了。他人还没进去,便听到了玲玲的呜咽之声。

玲玲披头散发,以泪洗面地坐在床上,神情是悲痛欲绝的。

玲玲受到了爱情的打击。美好的爱情已经粉碎在了她的面前。玲玲住院后,便不停地给高管发信息,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玲玲便不安了,刚住一天院,便张罗出院。回到家后,她又不断地和远在德国的高管联系,仍然无果。后来,她又联系了公司一个要好的同事,这位同事一直在高管身边工作。她希望在这个同事那里得到高管在德国的联系方式。而那位同事告诉她,高管已经把老婆孩子也接到德国去了。一切都不需再多说什么了,以前憧憬的美好爱情灰飞烟灭了。玲玲开始哭闹,在夜半时分,自己偷偷打开窗子,要从十九楼跳下去,幸好苗苗就睡在她的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然后,才有苗苗向刘新求救的后续。

玲玲的情绪很不好,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苗苗这两天折腾得也不成样子了,她双眼红肿着,显然,她陪着好朋友已经哭过一次又一次了。

接下来,两人便开始陪护玲玲,确切地说,看着她,不让她做傻事。苗苗似乎劝慰的话已经说完了,嘴里只剩下一句话:玲玲你不要再傻了。她反反复复把这句话一直说下去。玲玲还是哭,精疲力竭的那种。起初,苗苗坐在玲玲的床上,用手揽着玲玲,后来,她似乎有些体力不支了,几乎瘫到床上。

刘新劝她回自己房间去休息,照看玲玲的工作交给自己。在这期间,他把她们居住的环境看了,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两人各住一间。他提出这种请求后,她红肿着眼睛,盯了他一会儿。他又说: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她似乎接受了这个建议,起身慢慢向自己房间走。走到他身旁时嘱咐:你得看住了,不能出半点差错。他没说话,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门半掩着合上了一部分。

他把身下的椅子搬到玲玲门口,身后是客厅,客厅对面就是苗苗的房间。虽然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她已经躺在了床上,他心里放松了一些。从门口到玲玲的床前,大约也就两步的距离,要是玲玲有什么事,他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跨过去。此时的玲玲似乎已把力气耗尽了,歪倒在床上,背对着他,但仍低声抽泣着。他起身把床头灯打开,把头顶上的日光灯关掉。屋内瞬间便暗了下来。

时间正是凌晨,人在这时是最困的时候,他怕自己睡着,便拿出手机,他想打一局游戏,又怕太投入耽误照看玲玲,索性开始浏览朋友圈。他的朋友圈很小,之前是老师和同学,后来工作了,便又有同事加入进来。大都是和他一样的北漂。朋友圈所发表的信息也很简洁,加班工作,或者在外面吃了什么的图片,偶尔周末,也会有人去哪儿闲逛发现的好玩的事。以前他很少看这样的朋友圈,因为不用看他也会知道是什么内容。他突然看到了苗苗发表的一段话:爱情是什么,是欺骗,是背弃,是谎言,为什么偏偏是这些?社会可以复杂,人与人可以不信任,但爱情偏偏又掺杂其中。

看了下发表时间,发现是晚上八点十五分。他想,也许她刚陪玲玲哭过吧。这会儿,他还不知道玲玲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能猜到几分了。他望着玲玲哭泣的背影,心里多了几许同情。

天快亮时,他倚在椅子上似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突然,他觉察到了一丝异样,是一缕风扑在他脸上让他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见玲玲已经把窗子打开了,一只脚已迈上了窗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扑过去,他和玲玲跌倒在床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苗苗光着脚奔过来,玲玲躺在床上浑身颤抖,双眼紧闭,她从玲玲的脸上看到了绝望。

苗苗俯在玲玲的眼前,又一遍遍地说:你为什么又干傻事?

玲玲似乎已经没有哭泣的力气了,似呻似唤地说:让我死吧,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呀。

他插不上嘴,不知说什么,只能有力无处使地立在床前。

苗苗语言苍白地劝慰着玲玲。也许是因为他在场,她不想透露更多关于玲玲悲伤失望的信息吧。

早晨,他出去为两人买了早点,豆浆和小笼包。两人却没有吃的意思。他只能劝说苗苗,苗苗在他的劝说下,勉强喝了几口豆浆又吃了一个小笼包,便再也吃不下了。抬头冲他说:你该上班了。

他没有动,下楼买早点时他已经想好了,今天无论如何要陪着苗苗。昨晚发生的事,他想想都后怕,自己哪怕再晚两秒钟,玲玲就会从窗口飞出去了。

他执拗地说:你再去歇会儿,玲玲交给我。此时的玲玲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看他一眼道:昨天晚上我还睡了会儿,你回去歇会儿吧,你真想帮我,下午再过来。

他走到客厅,那里有一组三人沙发。他倚在沙发上,他要一步不离地陪在这里。他短暂地在沙发上打了个盹。睁开眼睛看到苗苗坐在玲玲的床前黯然神伤的样子。他走过去,用商量的口吻道:我出去买点菜吧,玲玲不吃不喝可不行。她望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从超市里回来,不仅买了牛奶,还有排骨、鸡蛋……他走到厨房,要做一顿丰盛的午餐。他做饭的手艺也是做北漂之后学到的。午餐很快做好了,他把饭菜隆重地摆放在玲玲房间的床头上,示意苗苗把玲玲叫起来吃饭。

苗苗叫了,玲玲一声不吭。

他也帮着劝:你刚做完手术,身体还在恢复,不吃饭怎么行。

玲玲还是不应。

他又说:哪怕就喝几口汤。排骨汤对恢复体力有好处。他说完还把一小碗盛好的排骨汤端了起来。

苗苗伸手去推玲玲的身体,推了两下,玲玲仍然没有动静,她惊怔地望他。他放下汤碗,也试着去推玲玲。苗苗惊呼一声:她昏过去了。

又是一辆救护车把玲玲拉到医院,医生诊断结果是,病人悲伤过度,还因长时间不吃不喝,脱水了。然后就是输液。在医院走廊里,苗苗征求地问他:这事要不要和玲玲家人说?他想了想说:还是说吧,她这个样子,万一真出点事……

苗苗犹豫着拨通了玲玲家里的电话。

很快,玲玲的家人坐飞机来到北京,又打车来到医院。玲玲父母赶过来时,已是当天的夜半了。

玲玲的床前多了两个亲人,苗苗才嘘口气道:你回去吧,辛苦你了。苗苗望着他的目光是真诚的。

他担心地说:你也要休息好。他看到了她眼里布满的血丝。

她笑一笑,很勉强的样子。她目送他从走廊里走出去。

两天后,他在公司里见到了苗苗,苗苗似乎自己大病了一场。她告诉他,玲玲被父母接回老家养身子去了。他听了,嘘了口气,为玲玲也为苗苗。

又是一天晚上,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很简短,告诉他爷爷不在了。他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登上了回家的列车。

春节见到爷爷时,他就有了预感。心情是沉重的,只是当时有苗苗在,他才没过分表现出自己的难过和悲伤。儿时和爷爷的往事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在上小学时,爷爷刚退休不久,身体还很硬朗,每到周末爷爷就带他去县城郊外一条河里抓鱼。爷爷先把河道堵上,让下游的水流小起来,没多一会儿,下游的鱼便在河床里乱跳起来,抓鱼时就省事多了。有时他逃学,母亲追着要打他,每每这时,爷爷都会及时出现在他眼前,张开手臂,像老鸡护小鸡似的把他护在身后,冲母亲哀求着:他还是个孩子。每每这样,母亲都会住手,气咻咻地离去。爷爷在他儿时不仅是他快乐的玩伴,还是他的保护神。上大学时,是他第一次离开家门远行,那会儿的爷爷身体还好,一直把他送到火车站,又送上站台,一直看着他和火车一点点地远去,他在车窗里看着爷爷被风吹起的花白头发,心里百感交集。上大学期间,他每次回来,爷爷都要去车站为他送行,离别时总是拉着他的手,看了又看,直到列车员催促发车的信号,爷爷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手,说一句:上车吧,记得给爷爷打电话……爷爷真的老起来,是在他参加工作以后,他每年春节回家时,爷爷更多的是坐在一个角落里打量他。后来奶奶去世了,爷爷的老便更加迅速了……

从昨晚接到母亲的电话,他满脑子里便都是爷爷了。此时,他望着车窗外,想起春节时回家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那会儿的窗外还是冰天雪地,一片肃杀。然而此时,却是一片葱绿了。他又想起了苗苗,上次回家时,苗苗坐在他的身旁,他们一路的话题,都是他在讲东北的风土人情,以及童年记忆。想起苗苗,他拿起手机给她发了条信息:爷爷不在了,我今天回老家了。发完信息,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十分了。他想,苗苗这时一定在工作了。很快他收到了苗苗的回复:愿爷爷一路走好(流泪表情),祝你平安回来(玫瑰)。

苗苗简单发来的一句话,让他翻来覆去看了一路。自从玲玲事件之后,两人的关系突然微妙起来,每次见面,苗苗看他的目光和平时有了些许不同,变得柔顺了许多,他担心玲玲的事件会在她心底留下阴影,他和她说:玲玲会好起来的。她笑一笑,目光悠长地望着远方说:玲玲就是太痴情了,也太傻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玲玲让我转告你,她谢谢你。他只能冲她笑笑了,玲玲和他素昧平生,帮助玲玲其实就是在帮苗苗。

处理完爷爷的后事,他又匆匆地乘上了回北京的列车。临走时,母亲一边给他行李箱里装要带的东西,一边问:苗苗还好吧?他嗯了一声。他理解母亲的心思,他不想在这个敏感话题上多说什么,母亲叹口气才又说:她是个好姑娘,懂事有教养。他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在忧伤中带着一丝惋惜。

还是父亲把他送到了车站,在检票口的人流里,父亲立住脚,他走过检票口,回望了一眼,看到父亲仍立在原地向他张望。他突然有种时空错觉,父亲就像当年上大学时为他送行的爷爷,他回头时,眼里又蒙上了一层泪。他想起了以前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只有亲人离你而去时,你才真正开始成熟。

他回到北京那个周末,突然接到了苗苗的信息,她约他吃饭。他如约来到苗苗指定的地点,这位置介于他和苗苗住处的中间位置。走进餐厅,他一眼就看到了苗苗。这是一家东北菜馆,他坐到苗苗对面,苗苗的目光从菜单上抬起来,正经地说:我想吃东北菜了。

他听了,心顿了一下,认真地看了眼苗苗。苗苗躲开他的目光,望着餐桌上某个角落道: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吧。他又嗯了一声,爷爷的后事有父亲有叔叔,他只是个参与者,好多事情并不用他操心。

两人吃饭时,他小声地说:我妈还向我打听你呢。说完抬起目光观察她的神色。

她夹了口菜道:这道菜还是你妈做得好吃。

他来时,双肩背包里装了几样坚果,这是母亲装到他旅行箱里的。此时,他打开背包拿出来,递给她道: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她没说什么,默默地把坚果收下,放到自己一侧空着的椅子上。她靠在椅子上问:你老家现在还有雪吗?他笑一笑道:都六月了,怎么会还有雪。她也笑了,半晌才又说:春节在你家看到的雪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他突然想起了玲玲,问:玲玲什么时候回来?她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叹了口气道:她不会回来了,两天前,她让我把她的东西都快递回老家了。他听了一时无话可说,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在北京这座城市里漂着的这些人,就像一片片树叶,不知被一阵风吹往何处。虽然,他在北京生活十年了,仍没有扎下根的感觉。

从那以后,他经常把她约出来坐一坐,两人聊上一会儿天,然后乘不同方向的地铁各自回家。在公司某种场合也经常见面,打个招呼,或说上三言两语。

他很满足这样的现状,两人关系不近也不远,友好客气地来往着。有时他在晚上上床后,想起了她,便发个晚安。有时她也回个晚安,有时不回。早晨,他被闹铃声叫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给她发一个早晨好的表情。有时她回个早安,有时不回。两人白天再见到时,依旧是老样子,说几句天气,说几句关于公司的话题,然后又各自忙去了。

一转眼又到了秋天,北京大街上的树叶开始变黄,一阵秋风之后,叶子就开始飘落了。秋天一到,春节就不远了。他又想起去年春节时发下的誓言:今年春节一定带个女朋友回家。可大半年过去了,他仍然一无所获,在这期间,他登记过的征婚网站,给他安排了几次约见的机会,他去过两次,见了两个不同的姑娘,最后都无疾而终。为了找女朋友的事,他半夜里经常会醒来,望着漆黑的房间,神伤地想:那个她此时在哪个角落呢?每每这时,他都会想起苗苗。

在一个周末,他终于下定决心,给苗苗发了一个约她去香山看红叶的信息。这个想法他已经酝酿好久了,可一直鼓不起勇气,犹豫来犹豫去的,树上的叶子都快掉光了。信息一发出,她很快响应了。

在深秋的周末,两人爬上了香山,虽然叶子掉得都差不多了,游人却不算少。两人站在山顶,望着山脚下不断爬上来的人流,她突然说:去年看红叶时,是我和玲玲一起。他知道她又在想念自己的好朋友了。想起玲玲绝望的表情,他也在心里为玲玲叹了口气。

中午两人在香山脚下一家饭店吃的饭,下山后,他们又去了趟植物园,在里面又闲逛了一会儿,傍晚,他们才回到城里,在地铁口他们分手了,乘上了开往不同方向的地铁。

两人就这么平平常常地来往着,就像两个好朋友,不深不浅,不疾不徐。互相道着晚安,早晨也互相问候。

又一晃,春节又临近了。

突然在一天下班前,他接到了她的信息,约他下班后见上一面。她主动约他的次数不多,爷爷去世那一次之外,好像就没有过,他不知她又遇到了什么困难。在下班时,两人在公司门口见面了。他以为她会马上把她的主题告诉他,没料到,她只说了句:跟我走。他只好跟上,坐了几站地铁,她轻车熟路地把他带到那家烤鱼店。这是两人去年春节回来第一次吃饭的地方。两人坐下,熟练地点菜,还点了啤酒,就像去年一样。做完这一切,她才望着他说:还记得去年,我们在这里。他笑笑说:当然记得。她把身子向后靠了靠,浅浅一笑又说: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他们之间说过很多话,他不知是什么话,搜索了下记忆,突然想起,去年他们从老家回来,吃完烤鱼之后,他对她说:以后,只要你需要,我随叫随到。他想起来,一定是这句话,便正经起来说:说吧,让我干什么?

她说:去年我陪你回家过年,今年你要陪我,这才公平是吧。

他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心又一次加速,很快地说:当然。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是那张协议,去年他给她的协议,她居然一字不差地又打印了出来。

她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他忙摇头。

她说:那就签吧。

他想说:不用了吧。但看到她坚定的眼神,还是走到前台向服务员借了纸笔,工工整整地把自己名字签上。一式两份,他们分别把那两张纸装到自己的包里。

又是在二十九那天,两人一同乘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两人并排坐着,各怀心事地向窗外望着,所不同的是,车越开温度越高,后来他们都能看到窗外田地里的葱绿了。

又一个传统佳节,又一个人生故事。

石钟山,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发表长篇小说《男人的天堂》《遍地鬼子》《天下兄弟》《春风十里》等三十余部。中短篇小说二百八十余部篇。根据其本人小说改编及编剧的电视剧四十余部,一千三百余部(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五次,飞天奖三次,百花文学奖三次及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