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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0年第6期|蒋殊:武大樱花再开时

来源:《山东文学》2020年第6期 | 蒋殊  2020年06月11日07:37

2020年1月28日,武汉长江二桥。晚7:00,桥上的灯光准时亮起。27岁的温瑞像往日任何一天一样,准时举起手机准备拍摄。

突然,他被眼前的景色震惊了。桥上,再不是往日熟悉的画面,“武汉加油”“中国加油”“致敬抗疫英雄”等字样,矗立在2公里长、100米高的斜拉桥绳索上。鲜红的大字,在炫丽灯光陪衬下,耀眼地袭过来,又铺满江面。

他的心一紧。每次字幕更换,必遇大事,必遇大庆,比如“五一”,比如国庆。他清晰记得,三个月前武汉举办的第七届世界军人运动会即将开幕前,桥上闪烁着大大的数字倒计时,让人兴奋,充满希望。

2019年2月27日入职至今,他在这个地方工作已经超过一年,见证了有限的几次字幕更换。那个时候,叫灯光秀。那些闪亮的大字,是舞台上光彩夺目的演员,更是点亮武汉城的亮丽风景线。那个时刻,长江两岸,有无数目光和镜头关注。

这一刻,那些硕大而醒目的红色大字,叠映在黄色的灯光上,像警钟一样,击打着温瑞那颗年轻的心。他相信,此时此刻,关注并拍摄这张照片的,或许只有他一个人。

“如果不是疫情很严重,怎么会特意出现这样的文字呢?”温瑞暗暗想。

他的手机,呆了一阵才举起来。角度,清晰度,横构图,竖构图,一张普通的汇报照片,他竟有些像艺术家般地挑剔与专注。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在拍一张照片,而是在传递一种力量。

全城抗疫,他也成为其中的一员。

武汉,中国,加油,每个词,他都不陌生,但组合起来,却莫名升腾起一股神奇的东西,搅动着他不平静的心。

他多么希望,那一刻所有的武汉人都看到,尤其是那些正苦苦与病魔抗争的人们。可是,周围一片空寂。他的视线范围出去,一个人影都没有。

“武汉加油”!“中国加油”!他在心里,轻轻,却有力地说出这几个字,然后将精心拍摄的照片发在工作群。

那一刻,他有些骄傲。他所有在远方的领导与同事,跟着他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些画面。

那是正月初五的晚上。霓虹,桥影,交会在江面上,散发着幽幽的潋滟之媚。

温瑞,是中铁十五局电气化公司武汉长江主轴桥梁彩化亮化美化项目的现场安全员。该项目2018年底开始,主要对长江主轴桥梁进行色彩涂装、灯光照明及局部景观调整。施工期间,他负责现场人员施工与设备安全。

彩化亮化美化项目安装调试于2019年8月份结束,之后,200多名施工人员转战别的工程项目,20名管理人员留下来做验收准备。军运会结束后,大部分管理人员也撤走,只剩下温瑞和另外一名同事值守,负责大桥灯光的维修保障,确保所有的灯光在长江上完美呈现。

按之前的计划,项目会在春节过后进行验收。到时候,或许他与同事也要撤走。

一年时间,沸腾的长江二桥边,从200多人降到20人,再降到两个人,最后剩下温瑞一个人。他没想到,一个人在长江二桥边,50天后还看不到尽头。

本身很宅,很喜静的温瑞,也坐不住了。

1月21日,单位要决定春节值班的人。另一名同事家在湖北黄冈,有老婆和孩子,而温瑞,还没找女朋友。于是他便自告奋勇,春节几天,他在工地坚守。

于是,他的值班时间安排在腊月二十九到正月初七。他买了正月初八回山西寿阳老家的高铁票,准备同事来之后回去看父母。

温瑞说,决定值班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新冠肺炎这件事。可是第二天,这消息一下子就来了,而且那么猛烈。

他也犹豫过,要不要回家。可想想既然亲口承诺了值班,就不能变卦。

“大不了,晚回几天。”他这样想着,将高铁票退掉。

第二天,武汉封城了。

整个城市,一下子安静下来。

长江二桥上,一辆车也没有了。围绕他的,只有灯,各种灯。以及远处林立的高楼上的窗灯。

看不到人的城市,是电影里、小说中才会出现的画面,就这样出现在温瑞的眼前。

“一个口罩都没有,也有点怕。”这时候,家里打来电话,爸妈急得不行,问他怎么办?温瑞告诉家里,所处的江滩公园几乎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世界。想必,病毒也不愿意来吧。

那个时候,他也确实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没有了人的公园,没有了车的桥面,总是让他恍惚得像做梦。

工作吧,温瑞努力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巡查,日常检修,故障处理,维护;配电柜,电闸,控制器,网线……一次小型的检修,需要三到四个小时;大型的,需要一整天。

防疫进入战时状态之际,领导通知温瑞,大桥的照明启闭时间从原来的17时到23时,调整为18时到凌晨1时。为此,温瑞从11时到15时,用了整整四个小时爬上爬下,重新设置了位于桥面不同位置的20多个时间控制器。

灯光,电路,都是容易出故障的点。刮风时,柜门会被刮开;下雨了,会进水。春节那两天,武汉下过雨后又下雪,阴冷阴冷的。线路短路,网线接口松动,温瑞连续修了两个晚上。

大桥上字幕更换后,温瑞巡查的次数不由得多起来,那字幕,忽儿又转换为“武汉必胜”“中国必胜”。

虽然看不到人,但温瑞从字幕的转换中,感觉到背后的力量。

一个晚上,他按时出去拍照时,却发现出了问题。

“‘武汉加油’中的‘汉’字没有亮。”温瑞说。字迹不完整,一股力量就泄了劲儿,让人着急。他记得那晚下着雨。经初步判断,温瑞认为是雨水导致控制器短路与跳闸。检查后发现,其中一个出故障的控制器位于大桥护栏外侧,要维修,必须翻过护栏。那是一处较为特殊的位置,可供站立的地方宽度不足一米,下面就是滚滚江水。

如果换了平时,他只需要先记录下来,次日上午再上去维修,但那是更换字幕的第二天。

就像正在齐声喊加油的拉拉队,突然发不出声。那一刻,温瑞突然有了这样一种感觉,也找到那些文字对眼下这座城市的价值和意义。

温瑞决定,冒雨上去维修。

长江二桥跨江段的长度是1.87公里,来来回回四次,寻找短路故障,足足跑了16公里。

“从下午7点多修到晚11点多。”当温瑞终于在工作群写下“恢复正常”四个字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加油!”他不禁暗暗对自己打了一下气。

还有一个晚上,城管委要看看两江四岸的灯光效果,让温瑞拍照传过去。他出去一看,发现滚动的动画卡了一半。

温瑞再一次爬上桥面,找故障,维修。因只有一个人,站在桥上视线范围又看不到全貌,于是他只能修一阵,再跑下去看一阵。来来回回,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也是一个雨夜。”温瑞记得很清楚,他穿着雨衣,独自在大桥上下跑来跑去。

无人的工地,工作也成为乐趣。2月23日21:33,他在朋友圈发出消息,“独自值守的第31天,检修完毕!晚上的江边已经没有那么冷了,等到疫情过后,又是美好的生活。武汉加油!中国必胜!”

一开始的时候,温瑞没有口罩。同事离开,他知道疫情严重需要戴口罩的时候,赶忙跑到药店,然而已经买不到了。他于是向当地一个同事求助,给他送过来10个。用到剩下2个的时候,药店还是买不到口罩。他只得向公司一家有合作关系的劳务分包商寻求帮助,对方给了他一个地点,让他去取。没有车,他就打开手机导航,沿着桥一直走,“过了二桥,下了二桥,再走,”温瑞记得,走了差不多二十里地,“下午不到两点走的,回来就六点了,带回来25个口罩。”

“只是工程上防尘的普通口罩。”尽管不是专业防病毒的,他还是很宝贝。25个口罩,很快又没有了,只得找领导。这一次,领导联系到城市运营管理部门,给他送来60个。

一摞口罩放在眼前,让温瑞踏实了许多。

一部手机,成了温瑞唯一的伙伴。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看疫情相关消息,那些数字,从低看到高,又从高看到低。他知道,谁在寻求床位;他知道,哪个医生感染;他知道,哪里的医疗队进驻;也还知道,有多少人出院。他关注远方的家乡,更关注身处的武汉。每一天,他跟着那些患者心痛,流泪,也跟着恢复的人群欢喜。

没有电视,没有报纸,也没有无线网络,只有手机。

“感觉话费不多了,就赶紧充值。”温瑞说,以前每月100元话费,足够了,现在得翻倍。以前,套餐内40G流量,远远用不完。工作忙且累,也没什么需要太关注的。现在不同了,如果没了流量,他便真正与世隔绝了。了解信息,沟通交流,还有娱乐,与爸妈视频通话,都得靠流量。

“每月至少得100G。”他说。

1月22日同事离开后,除了偶尔到超市买东西,还有取口罩,他几乎没有与人当面说过话。

2月18日,他在朋友圈呐喊,“整整25天了,没人陪我说话,我快疯掉了,突然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是多余的。”

郁闷极了,温瑞便出门,站在江边散散心,看看那几个闪烁的红字。

“总比在医院好。”继而,他就会这样安慰自己。

“同学,同事,上班的上班,在家的在家,没法打扰。”温瑞说,他朋友并不多,能谈得来的朋友尤其少。这个时期,就更不主动与人联系了。

“目光所及之外,看不到一个人。”但温瑞知道,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江滩公园的管理员。他知道他在那里,但视线看不到,也从没有去找他说过话。

偶尔,有人从桥上下来,但只是路经。

温瑞住的地方是工程集装箱做成的板房。一天,一天,他记得特别清楚。一周,十天,半个月,一个月,他一次次预测着解封的时间,一次次失望。当超过50天的时候,他说“算了吧,有吃有喝就行,不想了。”

之前的时候,温瑞和同事大多叫外卖。自从封城后,外卖来不了了。他开始到超市购买米面与菜,用煤气灶自己做。封城后,他知道煤气罐也没人来送了,便买了一个电锅。

焖大米,煮面条,简单炒个菜,他用电锅的功能尽量调剂着一日三餐。

过年的时候,他煮了一碗面条,调料是芹菜、胡萝卜。一小碗油炸花生米,还有用一次性纸杯装的猪肝。

初二的晚饭,他并没吃饱,夜里9点,他又煮了一碗汤圆。

饭菜单调,但温瑞尽力调剂着品种。然而2月18号之后,他的生活却发生了大变化。

“超市进不去了。”温瑞说,超市实行了严格的管理。进超市购物的人,都有通行证。温瑞也不知道通行证长什么样子,反正需要社区开具,也就是证明身体健康的。

可是,温瑞所在的单位,没有所属社区。

那天空手而归后,突然有了些恐惧。他检查了自己的厨房小储备,发现米面还足够,只是没有蔬菜了。

尽管是一个人,温瑞的作息和用餐一直很规律。他说自己其实是在工作,并不是休息。他们的工作,长年如此,是没有节假日的。因此,他每天晚上11点前就睡了,早晨总是七八点起床,洗漱,做早饭。

或许是山西人的缘故,没有蔬菜的日子,他就做面食。温瑞说,他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做饭。那时候,他的爸爸要上班,妈妈在家种地,他只能自己做饭。

“我饿不着。”或许,这也是温瑞爸妈对他比较放心的一点。

山西刀削面,剔尖,手擀面,温瑞都会,遗憾的是没有削面刀等工具,因此大多的时候,是做点手擀面吃。

没有蔬菜,他只能在面条里放点生油,倒点酱油,加点咸盐。

“昨天烙了几张饼,前天蒸了几个馒头。”

温瑞竟然会蒸馒头。

他做面条的时候,会特意将和好的面留出一小块放在碗中,用来发面。没有酵母,就在面块中倒一些水盖好,“温度加到30度时,差不多一天左右就发了。然后再加一些面粉和匀,继续发三四个小时,再上适量碱面就可以了。”

很长一段时间,温瑞灶台上可以称得上菜的,只有之前买的一罐辣椒酱,但是也剩下不多了。“想吃的时候,就兑点水,再添加一点盐,可以多吃几次。”

或许是很长时间吃不到蔬菜的原因,他的胃开始不舒服,继而疼起来。

持续几天后,他给领导打了电话,希望能给予沟通,让他到超市买点菜。

领导多方协调后,联系了公司的合作方,合作方又与社区沟通说明情况,温瑞的问题有了进展。

3月13日,有社区志愿者带温瑞到了超市。时隔25天再进超市,面对那些饭桌上平常的蔬菜,他内心竟生出说不出的亲切感。

土豆,胡萝卜,白菜,青椒,西红柿,猪肉……温瑞尽量选择那些能长时间储存的菜品,一口气采购了半个月的需求量。

“实在是因为胃不好,要不也不给领导找麻烦。”温瑞说。

终于过上有菜吃的日子。做饭,吃饭,打扫,巡查,检修,维护,拍照,上报,看信息……温瑞平凡而特别的生活,在长江二桥下继续着。

面对这次无限延期的值守,他倒始终是平静的,“应该的,再说还有工资和加班费,就是不给,也该做好。”

夜晚灯光亮起的时候,温瑞常常会面对大桥,面对江面,站上好长一阵。夜空越宁静,他觉得自己的坚守越有价值。甚至,有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春天了,灯光亮起的时候,夜还没有来临。有时候,他会自拍下一张与大桥的合影,告诉微信里的好友,“夕阳下的二桥,依旧美丽。”

城里的消息,越来越清晰,他也越来越有希望。他知道,自己坚守的,不仅仅是一座大桥,也不仅仅是一座城市。而是万千高楼大厦中,那些生命。

入职中铁十五局之前,温瑞没有到过武汉。而在此工作的一年时间,除了超市和理发店,他几乎没有到过武汉其它地方。项目施工过程中,他太忙。他说他们就是这样的工作性质,全年几乎没有休息日。一年时间,温瑞只休息了三天,还是因为生病请假。后来项目完工,剩下他与同事两个人的时候,还是忙。

“每天都有事情,各种各样的。”温瑞说,“在我看来,工作就是工作,下班后有了时间,可是会觉得很累,谁还愿意出去玩啊。”

一年时间,温瑞的行走轨迹,就是武汉长江二桥上下。他说项目进程中,每天最少走15公里,鞋子都磨破好几双了。

查了一下,武汉市市域境界长度(周长)达977.28公里。温瑞说,他至少走了两圈吧。

一年时间步行走过武汉两圈的温瑞,却不了解武汉这座城市。他脑中的武汉,就是视线中的武汉,就是两江四岸。

“我连黄鹤楼都没去过。”温瑞知道,黄鹤楼是武汉的标志性景观。

“如果武汉解封,最想去哪里?”

“想去武大看樱花。”温瑞说,“不过今年已经无法实现了。”

那时候,正是武大樱花盛开季。稍纵即逝的樱花,彼时像他一样孤独。

“武汉解封,我们很可能马上转战其它城市了。”温瑞有些遗憾地说。

武汉,他肯定会再来。那时候,长江二桥会恢复车来车往,樱花树下会人流如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