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王晋康科幻中短篇小说中的中国色彩
来源：“科幻世界SFW”微信公众号 | 鸱鸮 2020年06月10日09:20
科幻作家王晋康的中短篇小说十分优秀。其中短篇小说技巧成熟，叙述流畅而明了，几乎每一篇都是各具特色的优良之作。
而且，王晋康的中短篇小说具有浓郁的中国色彩。
“王瑶认为，王晋康敏锐地察觉到，西方科幻中那些看似代表普遍性的‘人类’，其本质上是‘白皮肤’的，而他自己则有意无意地将上帝刻画为‘一位曾饱受苦难、满面沧桑的黄皮肤中国老人’。
因此作者在处理‘超人类’题材时，也总是反复回到中国人的情感伦理、文化传统与身份认同等问题上来。”【1】
一、具有中国色彩的人物形象
（一） 受家国观念影响至深的主人公
王晋康笔下的人物十分符合其所处的文化环境。“家国观念”即以家喻国，家国同构。这是典型的中国人的伦理情感，是典型的中国式价值观。
在《终极爆炸》中，中国人司马完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际，不惜违背科学家的道德准则，打算率先使用终极力量为国家和民族赢得战争的先机：
“他也曾真诚地发誓，不会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但他终究是尘世中人，当他的思维翱翔于宇宙深处时，思维的载体还得站在一个被称作中国的黄土地上。
这儿有流淌五千年的血脉之河、文化之河，这儿的人都是黄皮肤，眼角有蒙古褶皱，有相同的基因谱系。他必须为这儿、为这些人，尽一份力量，做一些事情。
虽然他要做的事可能有悖于一个终极科学家的道德观，有悖于他的本性。他在无尽的思考中逐渐淬硬自己的决心。他并非没有迟疑和反复，不过他最终确认只能这样做。”【2】
从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司马完受中国传统的家国、民族观念影响至深，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因此他才会做出率先使用终极力量的决定。与他相似的是学生史林。史林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
“从以色列回国后的那次深谈中，她（卓君慧）对史林坚决地说：‘绝不能让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一定要避免这一点，对于准备背离那条道德红线的人，无论是谁，不管是我丈夫还是松本清智，都不得不对其采取断然措施！’
史林开始并不同意她的做法，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感情上说，他更多的是站在司马老师这一边。”【3】
所以，史林和司马完都是深受国家民族传统和儒家文化的影响，以国家利益为重而不惜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必要情况下也可以牺牲其他民族的利益。这种影响在作品中表现得已十分明显。
在《泡泡》中的嘎子和小丫也是如此。当中国高度保密超维空间旅行出现了意外，他们竟落入日本国境，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和年仅十三岁少女的爱国心立刻被激发出来。
嘎子说“俺俩一定像小兵张嘎那样坚贞不屈，鬼子什么也别想问出来！”【4】，接着，“通话器中哧啦啦一阵噪音，然后便没了声音，一定是嘎子把它破坏了”【5】。在这里嘎子虽然对日本怀有不少的偏见，而且还误判了形势，但其在危急中表现出的爱国主义和牺牲精神却一点不比司马完差，家国观念在他的身上同样得到了很好地展现。
（二） 具有东方爱情观的人物形象
东方爱情不同于西方爱情。
“西方人在爱情的价值取向上更表面化和感性化，在爱情表达上更直接和坦率，而中国人内在化和合理化，在爱情表达上更内敛的、谨慎的、不敢表白的、朦胧的感情。”【6】
这主要是因为中国两千多年来儒家思想一直占据统治地位，
“对于爱情的认识及对爱的表达首先是以儒家思想及道德规范作为前提，作为个体化情感表达的爱情一直处于从属的地位”【7】
人们逐渐习惯并形成了思维定式。这种东方爱情观的含蓄在王晋康笔下的人物形象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
在《拉克是条狗》中，拉克是一条被做过智力提升手术的狗。本来它的智力和情感应该停留在人类六岁的水平，可是实验中一次微小的误差却使他突破了这个限制，情感与人类无异，智力达到甚至超过了常人的水平。
于是，他对小主人茵茵产生了爱情，却一直隐忍不言，而是默默守护她。在遇到“狗打圈”时，拉克为了保护茵茵不受“亵渎”，冲上去与大花狗打成一团；直到拉克将死之际，茵茵来看他，他才舔了舔茵茵的手，并交给茵茵一封装在优盘里的信件，其中最后一句才委婉含蓄的表达了他对茵茵的爱：
“有三个字，这一生中我一直想对你说，但始终没有启齿。这会儿，既然我行将就木，也就不用再说了吧。”【8】
由于物种差异，实际上也同时是身份差异和社会规范的原因，拉克对于小主人茵茵的爱情只能“发乎情，止乎礼义”，直到他死都没有明确地表示出来。这种对社会规则和伦理的顾忌以及这样曲折委婉的表达正是典型的中国式爱情观。
在《夏娲回归》中，女科学家夏娲对丈夫大卫爱得深沉，这种爱情的外化表现则是“习惯了服从”【9】。在和大卫进行时间旅行时，夏娲连时空坐标都无法自己确定，还需要去问大卫，甚至大卫要违背时空定律也默默帮助。
夏娲几乎已经成为并习惯了做大卫的附庸。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却不敢表露，是非不辨地协助丈夫做错误的事，她几乎完全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性，而这正是受到儒家传统文化影响的结果。
同理，《失去它的日子》中得知暗恋已久的男人已有女友时佯装镇定和忍泪吞声的青云，《活着》中离异后再次遇到爱情但顾忌儿子感受而不敢追求爱情的母亲，她们身上都显现出了独特的东方爱情观。
二、对传统文化典故的运用
（一） 化用神话传说
神话传说的运用也是王晋康中短篇小说的一大特色，他本人也曾说过：“我在小说里经常引用的是中国典故。”【10】
王晋康的中短篇小说中常常用一些取自传统文化中的名称来为某些组织、机构、项目等命名，如《百年守望》中的月球人工智能叫“广寒子”，其自称为“山人”；《我证》中的人类再造中心叫“哪吒”；《新安魂曲》中进行环宇探险的飞船叫“夸父号”。
“广寒”在中国传统的汉语体系中本指嫦娥在月亮居住的宫殿，后来多为月亮的指代；山人在古代多指隐逸高人。给月球基地的人工智能取名为“广寒子”并让其自称“山人”，一个在人烟稀少的月球“隐居”的世外高人形象跃然纸上，与月球环境的荒僻和人工智能的强大解算能力相得益彰。
“哪吒”是我国神话体系中的一位神仙，其死而复生的经历因中国古典小说《封神演义》而广为流传。将依托克隆技术复活人类的人类再造中心命名为“哪吒”，既通俗易懂又不乏新意，为冰冷的科学技术披上了温暖的文学外衣。
“夸父”的传说在《山海经》中有记载：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11】
* 图片来源：《夸父逐日》 作者：诺米猪_NuNu
而且，为飞船如此命名的含义文中也直接说道：
“失败的夸父一直是华夏民族探索精神的象征。把这艘飞船命名为夸父号，表达了成员们视死如归的精神，但我们希望他们能平安归来！”【12】
在《太空清道夫》中，徐放将自己形容为“饕餮之徒”【13】，将玛格丽特与李太炎夫妇比为“中国神话中的牛郎织女”【14】。“饕餮”本是中国神话中极其贪吃的神兽，而“饕餮之徒”则是对能吃、会吃的人的戏称；牛郎织女被天河阻隔，相守却不能常相见，用在常年地球与太空两分隔的玛格丽特和李太炎夫妇身上也是十分的恰当。
（二） 化用古典文献
在王晋康的许多中短篇小说中，都出现了对中国传统文化典籍的引用和化用。
在《百年守望》中，月球基地的人工智能“广寒子”认出了乔装改扮混入月球基地的老武康时，微笑着对他引用了《论语》中的名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15】。
“广寒子”在小说的形象就是一个充满了中国元素的人工智能，它的资料库中有众多如《周易》、《老子》、《论语》等中国古典文献。
王晋康让它面对多年老友时引用《论语》，以这样一个细节将一个充满着中国特征的人工智能形象、自然地塑造出来，同时也使得作品具有了独特的中国色彩。
还有，在《追杀K星人》中，反K局的王牌特工于平宁在接到杀死四个科学家以防他们中间出现K星间谍时，他说：
“让我一个人去甄别真假美猴王？我是地藏王脚下的灵兽谛听？”【16】
“真假美猴王”和“谛听”都是中国古典小说《西游记》中的人物，六耳猕猴与孙悟空真假难辨，最先辨出他们的正是神兽谛听。
所以，以“真假美猴王”来比喻隐藏极深的K星间谍，而将身为凡人却要执行任务的自己说成“谛听”，既比喻恰当又具有浓厚的反讽意味，还可以引起广大中国读者的共鸣；在他不辨真假一概格杀的过程中，他将自己比作“身赴地狱的席方平”【17】，将自己的感受具象化为“两个鬼卒正操着大锯忽忽隆隆锯开我的心脏”【18】。
《聊斋志异》卷十中便有一篇短篇小说《席方平》【19】，席方平为父伸冤而入地狱，不想冥王受贿，以锯刑折磨他。在这里于平宁自比席方平，将内心的痛苦感受借中国古代文献中的典故传达出来，具有鲜明的中国色彩。
这样的例子在王晋康的科幻中短篇小说中比比皆是，如《活着》中引用李白的“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20】来表现山中夜空的明朗澄澈；
描写山间寒潭化用了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泡泡》中唐宗汉支持将可做超维旅行空间技术向全人类公开，倾人类之力进行研究，他将自己的思路称为“唐太宗式的智谋，让‘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21】；
《追杀K星人》中安小雨化用《笑林广记》（按：此处实则是近人徐珂编《清稗类钞·诙谐类》，此处应为作者笔误）中的典故谑称男友夏之垂为老狼；
《黄金的魔力》中任中坚在受到现实多年打击后决定走上犯罪道路时，引用了《楚辞·渔父》中的名句：“我要火中涅槃了，要改弦更张了。
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淈（按：此处应为“泥”，可能是作者笔误）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22】。
王晋康对中国古典文化典籍进行了如此丰富的引用与化用，那么，他的作品中显现出浓郁的中国色彩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典型的中国民间语言风格
（一） 俗语的运用
从《诗经·国风》开始，民间语言就在文学创作中被采用，后来的部分宋词、大多数元杂剧和明清小说，其语言更是具有极其鲜明的民间色彩。
王晋康的文学创作就与中国古典文学中注重民间语言的文化传统一脉相承，其中短篇小说的语言同样也充满着民间风味。
在《格巴星人的大礼》一文中，面对众多不同声音鲁国柱认为“林子大了啥鸟都有”【23】，在受到李隽的气后鲁国柱心想“泥人儿也有个土性儿”【24】；鲁国柱用“好像世上人都欠了他两斗黑豆钱”【25】在形容某位副市长气愤的语气，其语言的粗陋与通俗恰恰与他教育程度有限的农民的形象相吻合。
在《泡泡》这篇小说中，秦若怡说她的学兄陈星北“比狗皮膏药还黏糊”【26】。“狗皮膏药”是民间俗语，指一个人很会骗人或极其难缠。而陈星北这两个特点都有，用秘书小孙的话来说就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死人也能被他说活”【27】。
在《新安魂曲》中，环宇探险的主要推动者周涵宇回忆童年时曾回忆道：
“他曾躺在家乡的小山包上唱儿歌：‘青石板上钉银钉，千颗万颗数不清’”【28】。
可以说，周涵宇的星空梦就是此时悄悄萌发的。这首充满民间风情的儿歌正是周涵宇梦想的启蒙，既符合人物生活环境，又有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纵观作品，王晋康对于民间俗语的运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信手拈来。如《格巴星人的大礼》中，陈三爷因为长生不可以改变年龄，因而满足不了他“回到二十郎当岁，娶个一朵花似的大姑娘，有滋有味地活下去”【29】的愿望，颇多怨言，面对鲁国柱对他的劝慰，反驳到：
“你猴崽子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腰疼”【30】。
这两句俗语的运用充满了中国乡村气息，与陈三爷老农民的形象十分契合。
《泡泡》中秘书小孙形容陈星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31】；《沙漠蚯蚓》中朱警官形容钱石佛的目光如同“千年狐狸”【32】；《黄金的魔力》中既狡猾又带着几分痞气的贼王嘲笑警察“让那些雷子们狗咬尿泡没处下嘴”【33】，自嘲“我才不耐烦既当婊子又想着立牌坊哩”【34】，等等。他所用的俗语既风趣幽默又表意准确，成为文章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同时也让作品充满了民族性。
（二） 民俗的体现
在王晋康的科幻中短篇小说中，也出现了一些中国特有的民俗。
在《格巴星人的大礼》中，陈三爷将投票说成“丢豆豆”【35】。“丢豆豆”是中国乡村特有的一种投票方式，因为旧时代农民的生活贫困，无暇顾及教育，许多人不识字。
于是，就用粮食颗粒来代替选票，投到与竞选者或投票事项相应的瓦罐中，最后以粮食颗粒的多少来反映民意的高低。小说中特意写到这种别致的投票方式，与中国农村的情况相符合，强化了作品的真实感，也让作品染上了一层中国色彩。
还有，在《泡泡》中，嘎子因去过超维宇宙而转变为右手征的人，而他的女友坂本惠子仍旧与其他地球人一样是左手征的人，因此在形容他们二人目前的关系时王晋康用了“八字不合”【36】这个词。
这个词本来是说准备缔结婚姻关系男女二人生辰犯了冲，属于封建迷信的一种；在这里王晋康将它由传统文化语境中移植过来，既新鲜活泼又风趣幽默，反而有了别样的效果。
这些出现在小说中的中国特有的民俗，也成为为王晋康作品中民族印记的一部分。
由此可见，王晋康的科幻中短篇小说巧妙化用中国传统文化的典故，运用充满中国色彩的笔墨，塑造中国文化特征明显的人物，以小见大，以人物个体反映世界的风云变幻，可称得上是“小人物，大格局”的浩瀚长歌。
注释：
【1】姜振宇·为何中国科幻缺乏特征？【EB/OL】．：中国知网，2016-02-04：
【2】王晋康·新安魂曲【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219
【3】王晋康·新安魂曲【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223
【4】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204-205
【5】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205
【6】刘慧·中西传统爱情观的发展及比较研究【EB/OL】．：中国知网，2012-12-20：
【7】贺昱·儒家情爱观在电影中的反思与重建【EB/OL】．：中国知网，2018-12-24：
【8】王晋康等·异种入侵【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200
【9】何夕等·平行世界【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219
【10】姚利芬·我写的科幻带着红薯味儿——专访著名科幻作家王晋康［EB/OL］．：中国知网，2016
【11】孙见坤 译注·山海经【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7:202
【12】王晋康·新安魂曲【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004
【13】刘慈欣等·移魂有术【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049
【14】刘慈欣等·移魂有术【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057
【15】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012
【16】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049
【17】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061
【18】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061
【19】蒲松龄·聊斋志异【M】·北京：中华书局，2009:434-437
【20】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125
【21】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223
【22】王晋康等·时空尽头【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048
【23】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097
【24】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101
【25】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096
【26】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198
【27】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198
【28】王晋康·新安魂曲【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043
【29】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087
【30】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087
【31】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191
【32】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267
【33】王晋康等·时空尽头【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053
【34】王晋康等·时空尽头【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055
【35】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088
【36】王晋康·追杀K星人【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254
参考文献：
【1】 【汉】毛亨 传 【汉】郑玄 笺 【唐】孔颖达 疏 【唐】陆德明 音释·毛诗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 刘慈欣等·末世浩劫【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
【3】 管士光 注·李白诗集新注（下）【M】·沈阳：辽海出版社，2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