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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0年第4期|陈克海:遇素琴(节选)

来源:《黄河》2020年第4期 | 陈克海  2020年06月09日16:57

陈克海,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现供职于山西文学月刊社。出版有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道德动物》。曾获赵树理文学奖、莽原文学奖、首届土家族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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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遇素琴不想接这一单。嫌麻烦。平常在县里,东兜西转,她都没有方向,何况还是去麦城。公司唐姐说,人点名找你,你不去,改珍又没空,金枝还在上户,合同都签了。叹了口气,又说,实在不行,让老娘自己做饭,我走一趟。听到最后,遇素琴好像不忍心了,笑道,去就去吧,反正上了户也不出门乱走。唐姐听说过遇素琴上山闷山进城闷城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就笑,有手机呢,上网一搜,怎么拐弯,怎么上坡,全给你指得明明白白。遇素琴也跟着笑。唐姐又说,和上回一样,还是来回给你报销路费。遇素琴连声直喊,唉呀呀,这又说到哪里去了?

遇素琴不是没去过远门。自从十七岁那年,媒人带着傅孝贵来提亲,一切就注定了。从柏叶底过来?稀客,稀客。遇圣元双手在衣服上揩来揩去。离着黄土镇几十里路,买斤盐扯块布都要翻山越岭走得脚肚子转筋。这么个地方,至于嘛。遇素琴理解不了父亲的过分热情。她意识到了危险。她有喜欢的人。他从没说出口,她感觉得到。要不然他不帮别人,成天到晚就知道埋头帮她挖土割玉桃黍?这话不能和遇圣元提。说了,他还笑话。受苦人谁没有两把子力气?她不知道怎么辩解了。遇圣元说,当年你太爷就是上岳阳山才闯出一条活路。谁能想像得到山上还有柏叶底那么一块太平地方。太爷翻越太行山的故事,她没少听。老老少少,七八口人,从林县横水镇一路讨吃,爬高走低。挪不动了,就拿一孩子换俩窝头。好不容易磨到黄土镇,十来岁的爷爷一头栽倒,抱起来一看,草鞋磨得脚后跟脓血直流。求告当地人,打问半天,总算找见一户人家缺个男孩顶门立户。也不提换馒头,只要孩子有口吃的,好活下去。太爷还得往山上爬。因为甚?黄土镇的田土都有名有主。老话说,上了岳阳山,就不愁吃和穿。太爷后来到底去了哪里,没人讲得清白。媒人说,孝贵他爸还是多年老会计。遇圣元怎么不清楚?五八年,黄土镇的人,想刮榆树皮都找不见地方,柏叶底的老傅家,还接二连三养大几个胖小子。保管室,钥匙,榆树皮,馒头,活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填满遇素琴出嫁前的白日黑夜。等到迎亲队伍敲锣打鼓过来,遇素琴也横了心。

哪里有闲工夫乱想,任务田就够受了,忙完一天,还得借着月色上山。做什么?掏坡,种点白菜,辣椒,西红杮。一沟一畦,遇素琴没少费心思。没过两年,父亲捎信来,问柏叶底如何?遇素琴说,苦重,女人们也当男的使。正是农业学大寨,天下哪里不苦重?好在饿不着。饿不着就行。父亲打算把一家老少都搬过来。遇素琴和公公说了,公公带上她去找村长。兄弟几个,都是二十几岁年纪,正是受苦好时候。村长听了,眼睛一亮,来哇。柏叶底别的没有,就是地多。那几年,苦是苦,好在人也有一把子力气。赶上村里缺老师,遇素琴念过初中,便又到学校挣一份工资。平常还不误农事。就这么对付着往下活,好像也还过得去。不成想,等到包产到户,一算账,公公竟然欠下大队一千五百块饥荒。别人分家,有田有土,他们一家,长门长孙,倒摊下一堆债务。省吃俭用,在地里刨闹了几年,将将把利息打兑完。

这天杀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到头?母亲和她说,要不下河南看看?正是五黄六月,去找村长开了介绍信,母女俩又牵上俩孩子,有拖拉机搭拖拉机,没车就硬走。起先还算时间,走到后来就只管太阳升落。等到从刀砍斧削的悬崖上下来,陡然看见油亮的麦子地,遇素琴鼻腔泛酸,直和母亲说,祖宗们当年脑子都想的啥呢?搁着好好的地不种,偏要躲进天远地远的山里。母亲说,也有人比你祖宗脑子活泛,不建房,不买缸,支个炉灶编副筐,临走一脚蹬个光。母亲说完一串顺口溜,还笑。遇素琴只是揉脚,望着背后山峦,也动了番不着边际的心思。一脚蹬光,想想倒容易,只是有儿有女,怎么狠得下心肠?平原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遇素琴走得畏畏缩缩,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倒是俩孩子跑个不停,好像陡然出现的新世界可以由着他们折腾。

那天,正在洹河边捶衣服,搓洗半天,忽然听见嘈杂一片,还以为是水流声响,昂头摇了摇脖子,慢慢就看见不远处山梁上,净是车和人。上去一看,原来堵车了。见人在兜售吃喝,卖一碗就有现钱。看了半天,遇素琴眼热了,也回姥姥家取上挂面和锅。司机尽是晋东南人,遇素琴话音未落,司机都围过来。搞半天是老乡啊。遇素琴也不杀熟,价钱还公道,一碗面一块钱。开水呢?这东西还能要钱?不带这么骂人的。随便加哇。她年轻,做事又活套,前前后后半个月,少说也挣了两三千。

在公路上卖几碗挂面都能来钱,再回柏叶底死受?政府都在支持搞活,整个岳阳山好像都按捺不住了,人人都在往外跑。学校干上一年还不抵别人打工两个月。打工到底是看人眼色,傅孝贵不赞成。他今年贷款在家养兔子,明年又思谋种连翘,忙活几年,一宗也没弄成。遇素琴顶不住了。都去平阳进修两年,拿到了中师文凭,最终还是去了亲戚承包的宾馆洗碗。何况也不全是洗碗,她搞的还是服务接待。到底还是嫌来钱太慢。听说在郑州卖个灌蛋饼都能挣钱,两口子也跟了过去。去旧货市场买了辆三轮车,点燃煤炉子,就这么支开了摊子。头二年还好,一天到黑,就没有歇下来的时候。后来赶上环境整治,成天被城管撵。傅孝贵又开始念叨柏叶底的好,偌大的山里谁会争你的地盘?回去带些衣锦还乡的意思,好赖腰里也揣着十来万。傅孝贵跟着跑大车的兄弟都去山东考察过了,养奶牛有戏。岳阳山上天高地厚,空气又好,还愁做不成个买卖?遇素琴也被男人的情绪感染了。

谁知道会赶上三聚氰胺毒奶牛事件?听说牛奶卖不出去,遇素琴的脑子就炸了。当时刚做开保姆,人还在菜市场,老太太的闺女打来电话,她也没听见。连续响了十几遍,还是身边人提醒,这才接起来。对方问她怎么还不回来,说她妈不想吃医院的饭了,想喝口粥。遇素琴说就回啊。结果抬头就能看见肿瘤医院,斗大的字杵在高楼中间,不到两站路距离,走了一下午也没绕回去。越是找不见路,她越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描述。

那段时间就像一个黑洞把她的记忆吞噬了,深渊里,除了毛骨悚然的风,漆黑一团。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一天天怎么过来的。到了后来,公司派的单子她也接,只有一个要求,把她送到主家门口。别人做保姆,天天闷在家里,时间一长,总要找借口出去透透气,她呢,只要主家没有特意交代,团在百八十平米的空间,从没觉着憋屈。偶尔,见人看出来她对方向不敏感,还笑着解释,挑拣说些重点,给人一副她也在命运浪口上搏斗不止的印象。

展眼到了清明,快中午十二点,接到一通电话,让她赶快去坐车,说是生了。遇素琴还愣了一下,问谁生了?对方说,我是麦城的张利群啊,你们公司唐老师没和你说吗?我媳妇儿前两天还在微信上专门和你交代了的。遇素琴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忙说,不好意思,你看看,我这狗记性。

出门时候,傅孝贵还不忘帮她检点,健康证,工作日志记录表都带好了?硝苯地平呢?遇素琴说,我这还能忘了?傅孝贵开上拖拉机把她送到黄土镇,遇素琴说,行了,快回吧,别误了给宇鹏宇程做饭。傅孝贵说,到了打个电话说一声。遇素琴头也不回,拉着箱子径直往前。

还没进城,天色已经暗下来。空气里满是铁锈味。司机说,这是单行线,不好停,前面红绿灯口绕过去就是。下了车,遇素琴脑子里还是像楔进块木头。有那么几分钟,左看右看,腿就是不知道该往个方向迈。时不时有人过来搭讪,问住不住店?她硬气得很,像个本地人,看都不看,只是闷头往前走,根本不给对方搭话的机会。路上有人半跪着烧纸。她看了会儿她们烧纸做的衣服,火焰腾起就化成了灰。明灭不定的火焰像要把身后黑沉沉的世界撕扯出无数个洞口。她从一个又一个圆圈旁边走过,在想,做城里的鬼也不容易,指望领到子孙的钱可得有个好记性。风吹过来,她打了个寒战,忙紧了紧衣服。走了一截,也没找到想问的人。她只是庆幸,出门前,用红布包着桃枝。偶尔眉毛挑起,她会轻声骂一句,不干不净的,都死得远些。像是为了恐吓,也像是壮胆,还把包扬了扬。到底拖着拉杆箱,行走不便。眼见得没人跟在后面阴魂不散,这才掏出手机。

2

进门就听见婴儿哭。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围在摇篮前。吴玉兰心肝肉尖的,碎步跑过去,忙问小狗怎么啦?还不忘扭头对一只手还半撑在床上的女人说,快快快,让小狗吃口奶。郑燕平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我这刀口血都还没干,动不动就是吃奶,还管不管我死活?饿她一顿能怎么着?郑燕平擤了下鼻子,又说,遇阿姨你总算是来了。遇素琴见这阵仗倒也没张皇,脱掉红色风衣道,不怕不怕,等我换下衣服。说话间隙已经从箱子里取出粉色睡衣,去了卫生间。

婴儿埋在郑燕平胸口,脸憋得通红,吸到后来,干脆一口吐开,只是哀哀地哭。遇素琴却不管,只是按住孩子往奶头跟前硬凑。吴玉兰看得心疼,要不给狗儿喂奶粉吧?遇素琴笑道,没奶也得让孩儿多吸一吸,不吸更容易堵奶。再说,初乳对孩子好。张利群还在笑,好像是在感慨自己的孩子太懒了,奶都送到了嘴边,也不知道张嘴。婴儿却不管,含了两口,吸不出来奶,又开始撇嘴。吴玉兰拧着眉头,再次说不行喂奶粉哇。遇素琴道,行啊,你给狗儿冲点奶粉,我来给子慧揉一揉,疏通疏通。遇素琴嘴里说着,手上却没停下来。郑燕平哎哟哎哟哟喊了半天,听起来惨烈得不行。摁到后来,郑燕平不叫唤了。遇素琴说,多揉两回,得空就让狗儿吸,奶水自然就多了。可得好好喂孩子,要不出院时候,一测黄疸超标,孩子就得留下烤蓝光,遭老罪了。之前子慧家就是,孩子烤了四五天,每天去送一回奶,想看孩子一眼,还得排队。几天花了上万块。吴玉兰别的没听见,只听说又得花钱,言语不免着急,说,可不是,孩子就得好好催一催,多吃多拉,把胃撑一撑,你小时候我奶水也不好,不也喝牛奶喂米糊糊,长得胖乎乎的。虽是行走不便,郑燕平这回却像有了主心骨,开始和遇素琴闲聊,问子慧是谁?遇素琴眉眼松动,笑道,我是不是又叫错人了?你看我这狗脑子记性。先前伺候的叫个子慧,处了两个月叫惯了。郑燕平又打听这个叫子慧的奶水好不好?遇素琴说,都是个这,多喝水,多喝奶,多让孩儿吸,就是堵上了,不还有我?郑燕平就掉头看了吴玉兰一眼,听听,就这,我妈还不让我请月嫂。

又说了几句闲话,眼看婴儿睡着,房间里也安静下来。遇素琴又开始收拾茶几。张利群的意思是反正住上几天就走,快不用如此麻烦。遇素琴说,不规整好,只怕值班护士进来看见,净是说道。说话间,倒把大人小孩用的东西一一摆放齐整。张利群低声问,阿姨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们买回来。遇素琴说,都这么晚了,我带的有干粮。说着从拉杆箱里掏出几块面包,三四个苹果。递给人,说是自家地里种的。见不要,又放到桌子上。郑燕平说,让我妈带阿姨去外面吃点好吃的。遇素琴说,我胃口不好,黑夜不咋吃饭。郑有德说,不吃饭还能行?快去快去,晚上还得你出力。吴玉兰说,也快,就简单吃口面。

得知对方也是安泽人,河南那边还都有亲戚,俩人又亲近了一层。吃完饭回来,吴玉兰还说,你遇阿姨可是能吃苦,听她说起出门在外经历,怕是能拍几十集电视剧。得闲了,你让你阿姨讲一讲,受受教育。遇素琴笑道,我那些事,尽像笑话,上不得台面的。年轻人哪爱听这些。郑燕平道,我妈也是,就分不清个轻重缓急。让我学,我现在能学个什么?你还是向遇阿姨学学怎么护理孩子吧,别到时候着急上火,只知道催我喂奶。遇素琴听见这母女俩一递一句又要争起来,不知如何应对,只是在一旁干笑。吴玉兰道,这闺女,怎么说话呢?你小时候不是我带大的?郑燕平嘁了一声,好像懒得再提过往。遇素琴道,看你妈年龄,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几十年前带孩子的经验,现在年轻人根本不认。都得培训。张利群问,也是县里办的保姆大学吗?张利群跑新闻,全省县市去过不少,这几年脱贫攻坚,各地都在搞类似保姆服务,据说一批批都是往北京天津大城市送。遇素琴笑道,我们跟公家培训的不一样。入行的时候,村里人谁知道个保姆?一听说是伺候人,没人愿意。后来知道我一个月能挣七八千,也有人眼热。前些日子,小王书记还找上我,让我带带村里的妇女。郑燕平说,你是说王亚楠?本来是她推荐,就不用走程序,我老公固执,坚持要先和你们公司对接,想着对大家都好。

有些话郑燕平没说全。知道她都怀了五个月,王亚楠问请下月嫂没,郑燕平说正在踅摸。王亚楠说,快不要费劲了,就找我们村的人吧,就当变相扶贫了。本以为只是随便一说,王亚楠还认了真。张利群开始不同意,又是熟人,又是关系,万一用得不合适,怎么办?得知郑燕平的担忧,王亚楠笑道,这还是问题?正好手头还有一户,人精巴,又干了多年月嫂,快成她们家政公司合伙人呀。郑燕平疑惑,好像是想不通都出门多年为什么还没脱贫?王亚楠说,她家情况特殊,你就当做件好事。都说到了这份上,郑燕平要再拒绝,情理上也过不去。高低就是大几千块钱的事。便打听到遇素琴所在的好育红家政公司,拐弯抹角说是朋友用了遇素琴,问这个月嫂的排班时间。

遇素琴笑道,理解理解,甚都讲求个规矩,个人自己单干,一个月是能多挣些,只是出了差错,没人给你兜揽。她没说最初答应这桩买卖时的不情愿。因为说到了王亚楠,郑燕平就多问了一句,问她天天待在村里都做些什么?遇素琴一边捡拾孩子衣服,一边回道,公家的事情咱不好随便下论断。好几回大清早见她在村道上跑步,傅孝贵回头看她,结果被拖拉机带到了沟里。遇素琴说着笑起来,见众人听得认真,越发来了兴头,你不知道,头一回村里人听说来了个女干部,平时开会连个鬼影都抓不见,那回微信群里一吆喝,好多人从平阳开车赶回来。就等着看笑话,看她怎么展开工作呢。倒是小王书记一番话把大家说服了。小王书记说,谁来到这里,都想做点事。我也一样,想着能不能改变些什么。我想知道大家都有些什么想法,要是人人都愿意为咱柏叶底着想,众人拾柴火焰高,情况总会大不相同。听听这话,一个外地人都能处处为柏叶底思谋,慢慢就把人心聚起来了。遇素琴模仿着王亚楠的音调,好像委实没有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人。郑燕平听得入神,完全忘了刀口刚缝上,等到挪开手,才意识到刚刚笑得过分了。

到了晚上快十点,孩子睡下。张利群说,都挤在这一个家,也休息不好,爸妈你们先回吧。郑有德说,要不今天我们还是在这里挤一挤?不行,我把车上行军床也搬上来。吴玉兰还待说几句,遇素琴也在旁边劝,放心吧,有我呢。郑有德、吴玉兰都看着郑燕平。郑燕平说,要不今晚我爸我妈别回了,人多也好搭把手。张利群说,爸妈还是回吧,有阿姨和我在,问题不大。遇素琴也笑道,都挤在这家里,空气不好,大人孩子都需要好好休息。吴玉兰戴上丝巾,走到门口一边涂口红,一边说,晚上给狗儿用尿布。遇素琴正检点尿不湿,听见吴玉兰的话,手上动作又慢下来。张利群说,医院没地方晒,过些天出院了再说。

3

孩子起先放在婴儿床上。半夜哄完孩子,想着搂抱方便,遇素琴也没铺隔尿垫,顺手撂在沙发上。她侧过身子搁浅在旁边。孩子时不时哼唧,她伸手拍几下。天还没亮,护士来查房,问完大人情况,又问孩子吃了几次奶,尿了几回,体温多少。张利群没答上来,遇素琴一一回应。护士掉过头来,说开了月嫂。意思是配备的有婴儿床,却图自己省事。抱着孩子睡,万一压着了,算谁的责任?你要在家,我不管,这里是医院,就得按我们医院的规矩来。护士戴着口罩,看不出表情,听声音脆脆的,却是公事公办的架势,说得遇素琴一句都接不上。她忙坐起来,把孩子放回去。护士走了,她脸上还是发臊。

大半夜没睡踏实。早上起来,遇素琴扭了扭发僵的脖子,去拉窗帘,见窗台前有包东西,问张利群,才知道是胎盘。遇素琴道,放在这里,万一坏了,怕对小孩不好。张利群笑道,这两天没顾上回家,准备过两天趁月黑风高,埋到小区不落叶子的雪松下。具体什么位置,之前都和郑燕平踅摸好了。遇素琴笑道,小区保不齐什么时候整修地皮,给翻出来,多不好。郑燕平问,那怎么办?咱们老家都有什么风俗?遇素琴道,拿回家,埋在花盆里,上面栽根葱,立在家门口。郑燕平问,这是什么讲究?遇素琴笑道,立葱立葱,保佑孩子聪明。张利群道,咱们住楼房,不比乡下,人来人往的,万一臭了,净是味儿。郑燕平想了下,说,不行,我爸明天回安泽,让他带回去放在院门口。

闲话间,郑燕平又喊奶胀得不行。把孩子对过去,吸了几口母乳,又吐出来,还是嘤嘤直哭。遇素琴笑道,这小东西,人小脾气倒不小。忙让张利群准备好奶粉,她先给郑燕平揉捏一番。张利群拧开奶瓶盖,顺手把勺子放在遇素琴的餐盒上。遇素琴忙说,别放在那上面,小娃娃吃的用的,不要和大人的混在一起,万一我们大人有个不好的病,小心交叉感染。郑燕平就笑着骂,你就是猫三狗四,手脚倒是快,忙不到点上。遇素琴笑道,男人都是这,粗。

大夫领着一群护士进来,遇素琴忙下了床。大夫和郑燕平聊了几句,问今天感觉怎么样?遇素琴洗了手,又搂过孩子,对上奶瓶。护士扭过脸问道,这是月嫂吧?不要用奶嘴喂,要不然小孩混淆了,养成习惯,以后不吃母乳。遇素琴脸色不大好看。众人围观下,她好像也不敢忤逆,又拧开奶嘴,一勺一勺地喂。喂完奶,她又歪在沙发上拍打着孩子的背,想着把嗝拍出来。医生护士说什么话,她也装作不听。不曾想,护士又对着她喊起来,你确定你培训过?才出生几天的婴幼儿,用那么大劲,万一晃得孩子脑震荡。她好像没法儿想象接下来的后果,丢下半句话不说了。

郑燕平一家人听见遇素琴拍孩子的动静,也感觉吓人,咣咣咣地,小家伙受得了吗?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好多时候吴玉兰心疼,拍嗝时候都抢着抱。看见吴玉兰摸着孩子的背,遇素琴总是笑着说,那样拍不出嗝的,嗝拍不出来,孩子就睡不踏实。她说得那么自信,张利群郑燕平慢慢也就信了。这回听护士说得专业,两口子还暗自感激,好像是得亏她提醒。他们这为人父为人母的,实在心大了些。不过听见护士说话的口气,他们也不自在。听起来是说月嫂不专业,不也是变相在讽刺他们做父母的也是糊涂蛋?

等大夫护士出门,遇素琴才想起来反击,起初声音不大,只是嘀咕,我招你惹你了?进来一回问,这是月嫂吧?进来一回问,那是月嫂吧?说到后来,越想越火大,又对着门口骂,你一个没毕业几年的学生,带过几个孩子?回回找我的不是。下回要再说,我就讲孩子我带不好,有本事你来带。

遇素琴嘟囔上一大篇,本是说给主家听,希望帮着说道两句,哪知道郑燕平却像是睡着了,躺在那里一声不吭。过了一阵,张利群才放下手机冒出来一句话,阿姨,在医院,还是听医生的吧,要不下回人见了,又说你,怪没意思的。好像是人在屋檐下,由不得人的。说完见遇素琴气还是下不来,张利群又解释,人护士也是想撇清责任呢,想法也轴,没按她们培训的那一套来,就以为孩子就会带出问题。我们小时候谁不是胡乱长大的,哪请什么月嫂啊。张利群话里话外都只说他们没有经验,没说她一句不是。遇素琴听出话外音了。

接下来几天,护士但凡进来,问起各项指标,也不管有没有按时量体温,遇素琴总会捏个数据对付。就像张利群说的那样,人家也是例行公事。心里这么想着,答话口气却又急又短促,好像是随时准备刺对方几句。兴许是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等到张利群也在折叠床上发出鼾声,遇素琴却完全睡不着了。她拿起手机和公司唐姐微信,说起护士如何挑她的刺,满肚子委屈,开口闭口都是别把她逼急了,随时准备扔挑子走人的架势。语音的声音那么大,一句一句都像是官方的郑重声明。郑燕平像是被吵醒了,说,算了阿姨,我们知道你好。得亏你来,要不然我奶胀成这样,可真是没有办法。遇素琴却是恨意难消,道,出门这么多年,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人。我吃你的了喝你的了,回回挑挑我的毛病?见遇素琴啰嗦不停,郑燕平也睡不着了,又按住腰半步一步地挪动。遇素琴过来架着郑燕平。活动一阵,见郑燕平裤子上沾上了血,又去接水给她冲洗。郑燕平问了些坐月子的事项。说开护理人的经验,遇素琴才慢慢把这一茬忘了。

趁遇素琴去楼道里打开水,张利群说道,这个月嫂,也真是来上劲了。每天看见自己的孩子,才出生,就和这样一个女人面对面地搂在一起,指不定呼吸了什么样浑浊的空气。他的意思是孩子得睡在小床上,要不然出了事找谁去?月嫂公司吗?找了又能管什么用?郑燕平说,那你怎么不早讲?你就是马后炮。张利群说,我怎么没提醒?说过两回,看见她半夜又是换尿不湿,又是给孩子拍嗝,抱上抱下,也累。搂在怀中间,还能省点劲。那么大年纪的人了。郑燕平说,那还废话这么多。张利群说,这些人都是势利眼,每年跑东跑西,什么人没见过?你要是太软弱,她还以为你好欺负,只会胡乱把你打发了事。郑燕平半天没吭声。

吴玉兰进来,见俩人一脸严肃,问怎么了?郑燕平便把护士批评月嫂一节说了。吴玉兰道,我就说月嫂水平也就那样,你还和我犟,心心念念还想多雇一个月。郑燕平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就生怕多花一分钱。吴玉兰还待再说,被张利群拦住了,像是生怕门外人听见。几个人说了半天,最后的意思是,先别提意见,反正熬到满月拉倒。

医院月子餐,每天有变化,也不见荤腥。这回见张利群打回来的又是豆腐烩白菜,一碗小米汤,郑燕平直喊清汤寡水,一看就没有胃口。遇素琴也笑,这都快一个星期,刀口应该好得差不多,吃点油腻的也不怕。张利群说,遇阿姨你要不出门走一走,在医院闷了好几天,也吸口新鲜空气。遇素琴笑道,受苦人哪有闷的时候,巴不得再忙些,有事做才好。张利群只是笑,那我出去转转。

走到巷口见有个老人发名片,说是想吃什么都能现做,还有刚出笼的包子。张利群想着附近百姓自家灶锅,应该比小饭店干净,便跟着到了家里。一个十来岁的胖小子一边看着动画片,一边做着作业,时不时还捡起旁边的包子啃上两口。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堆满东西。客厅堆的全是纸尿裤,妇婴用品。老头问他是要挂面汤,还是肉包子?张利群说,自己炒菜怎么结算?说着走到厨房里看了看,阳台上放着一口锅,也没洗。地里全是烂菜叶子,满屋子腐败气味。张利群说,先买几个肉包子吧。出门时候,老人还拖着腿喊,下回来提前打电话。回到医院,张利群好像有了什么新发现,还和郑燕平说这老人原先就是医院打扫卫生的。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能找见商机。说了半天,关于那地方糟糕卫生条件,他只字没提。他说得那么迫不及待,好些事情混杂在一起。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好像汤汤水水的说下去,就能忘记看到的一切。

说完,又像想起什么,问,好多人出院都用红布包孩子,还在电梯口放两张红纸,用黑炭压着,也不知道是什么驱邪仪式?吴玉兰说,燕平小时候可没这么多讲究,都在工厂上班。不过提起这一节,吴玉兰到底不踏实,又打电话问郑有德,半天却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遇素琴从卫生间洗涮出来听见了,说,桃枝我都带着呢,利群你去买两块红布,一块三尺,一块六寸。三色纸也买一些。这才知道遇素琴早年还干过神婆,阴阳八卦那一套,她也懂得其中的讲究。

出院那天,遇素琴早早起来,把三色纸剪成铜钱大小,一个连一个串在桃枝上。又剪了几块红布叠好,叫张利群出门前放在门后两侧。具体都有些什么说道,张利群没顾上细问,只是照着吩咐一脸肃穆地去做。遇素琴开始包孩子,裹单外面,又放上红布,再外面又包了层绒被。这才把桃枝插在包被里,还和张利群交代,以后但凡孩子出门,到医院复查,都照这个步骤来。她耐烦地做着这一切,兴致那么高,给人感觉好像她比谁都更想快些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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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里烧上水,她才开始收拾鲫鱼。等到锅开,顺手又择好了油菜。她怕油烟窜到客厅,还掩上了门。平时顾不上开手机,这时候打开视频,跟着哼《斩秦英》《花打朝》。戏里的荒唐,她顾不上细琢磨,剧里人物的遭际,倒是时时揪着她的心。又抓了把粉丝放进盆里,取半匹海带泡上。没做保姆前,她在亲戚饭店帮过厨,也和傅孝贵卖过灌蛋饼,知道做菜也没什么诀窍,就是舍得放油。调料也齐全,葱段,姜末,蒜苗,花椒,肉桂,大料,辣椒,不管用不用,都要先把这些一一备好。那时候,她年轻,做什么都风风火火,也喜欢系上围裙待在厨房,好像不大张旗鼓忙活一番,就显示不了她的好胃口。就是做烩面烩菜,也不愿意苟且,什么时候放土豆,白菜梗如何煮得软乎又没有潲水气,她都有她的计划和安排。不知哪一天,吃饭不如往日,先是忌了辣椒,后来炒菜连葱姜也不要,调味就放几滴生抽。偶尔嘴馋,会放些蚝油。本是因为自己胃口不好,才专心料理素菜,不曾想郑燕平反倒吃得胃口大开,还说老一辈人缺吃少穿,一提坐月子就要大鱼大肉,吃得上火,其实更容易堵奶。吴玉兰说,遭那么一场罪,还能不多吃点,好好补一补?下回叫张利群买回来猪蹄,遇素琴收拾齐整,又把早先剩下的鸡爪、牛肉放进去,又切了个苹果、西红杮,炖得软烂。吴玉兰吃得起兴,没过两天,又买回些排骨、鸡块,说是要跟遇素琴学学手艺。郑燕平倒也吃得欢喜,只是过后总要揉着肚子埋怨吴玉兰不懂得节制。见遇素琴做完菜,每回都不上桌,张利群像是生怕她客气,直说,阿姨,孩子在睡,一起吃吧。遇素琴却端着自己的饭盒出来,郑燕平放下筷子,好像是怪遇素琴见外了。遇素琴就笑,下回,下回和你们一起吃。

即便天天早上都是稠饭,遇素琴今天放点南瓜,明天又炖白萝卜和羊肉,顿顿也不相同。拉面吃腻了,又做炉面。有两天孩子不哭闹,遇素琴又关进厨房捏包子,拿电饭煲蒸馒头。她做得那么忘我,好像这里不是别人的家,而是她的地盘,她的教堂。吴玉兰进去,见遇素琴拿着个笔记本在翻,以为她在学习。出来还和郑燕平说。遇素琴出来听见怪不好意思,说是寻常吃食,都在脑里记着。偶尔攒了好些菜名,也记不住,都是临时抱佛脚。郑燕平道,阿姨真是利索,半夜哄完孩子,天没亮又起来给孕妇做饭。一回两回,不仔细也觉不出,长年累月都这样,一般人哪里能做到。遇素琴笑道,人都是被逼的,谁到了这个份儿上,不拼出全部努力能行?再说,你问问你妈,岳阳山的女人谁不是个这?去谁家,窑洞里甚家具也没有,就是几口缸,炕头的锅,黄泥地面,也要扫抹得光亮。

郑燕平扭转头对吴玉兰说,妈你听听,以为做月嫂容易?都要不停学习。你也跟着阿姨学上两手,到时候也能给小狗做两顿好吃的。遇素琴笑道,姥姥天生就会,就看用心不用心。你们家厨房,大盆小碗,奶锅烫煲,笊篱烤箱,甚也全乎。看见这些,想不做好都难。郑燕平笑道,结婚前利群就置办了,都是成双成对的。

张利群下班回来,就听见后面一句,脚下一歪。见垃圾桶里没袋子,背包都没放,先从电视柜里掏出一包黑色袋子。张利群脸讪讪的,又准备去抱孩子。吴玉兰说,先去趟卫生间。孩子还小,以后出去喝酒,回来都先到卫生间转一圈,冲冲晦气。郑燕平道,你看看我妈,别的不会,讲起迷信来,一套一套的。遇素琴笑道,也不全是迷信。小孩子小,抵抗力差。大人在外面,指不定会沾染什么不好的东西,勤洗洗手,总不是坏事。又说,利群行,甚也操心。夸完了张利群,又开始点评别的男人。起头就是一句,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这。先前在子慧家,她半个月都不下床,屙屎屙尿,都在床上。给孩子洗完澡,我还得给孩子抚触穿戴。澡盆撞到他们脚了,也没人伸手。子慧老汉天天只知道打游戏,奶瓶倒了,都不会顺手扶一下。做上菜,坐月子的媳妇子还没吃,他先刨掉大半盘。郑燕平笑道,天啦,还有这样的男人。说完又感慨,阿姨到我们家是帮忙呢,又不是给我们做长年。再说利群从前可不是这样,都是受你影响。

照郑燕平的话说,有了女儿之后,张利群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过去走在街上,看到漂亮的姑娘全是性冲动。偶尔和郑燕平说出来,她嫌他心思龌龊。张利群还要为自己辩解,好像他是个雄性动物就应该天天把生殖器挂在脑门上。生了女儿,他学会羞愧了。月嫂刚来头两天,他还横竖看不顺眼,不知道哪一天,他突然意识到遇素琴几十年前也是个小女孩。她怎么受得了这么多苦呢?只不过,这些也属于两口子间的闲话,没法和遇素琴细讲。遇素琴别的没听见,倒记住了句粗话,好像因为郑燕平口无遮拦,摆明了是在信任她。

见郑燕平对子慧一家的事有兴趣,遇素琴越发来了兴头。有一回,子慧婆婆来看孙子,半夜听见孩子哭,穿着条白裤衩推门进来。遇素琴跟子慧,还有子慧她妈,正给孩子换尿布。子慧她妈掏出手机咔嚓拍了一张。等老婆子出去,跟遇素琴说,老婆子光身子就穿条白裤衩你看见了吧?遇素琴好像一心看护孩子,根本不知道子慧她妈在讲什么,反问了一句,是不是?没注意啊。子慧也回过头问,阿姨你看见他妈穿白裤衩了?遇素琴心头暗自嘀咕,我还能说看见?我说没注意啊。子慧她妈就拿过来手机,说我都能看见,你看不见?白光光的,成了个甚?又转过头和子慧说,我不是故意给你们制造矛盾,就是想着家里还有外人,不好看。下一回,看见女婿子玩手机,孩子哭闹半天,就子慧一个人忙活,头也不抬一下,子慧她妈就拿着手机录了下来。还说,以后要真吵架,说到谁带孩子有心没心,我这都是证据。那两个月,没把遇素琴煎熬死,生怕说错话,火烧到她身上。她们说三道四,还要找她求证,她就打马虎眼。

吴玉兰、郑燕平听得哈哈大笑。吴玉兰跟着笑,你这心态可以,你刚来时,看见你洗衣做饭,我想我也能干得了月嫂,现在听你这么一讲,还得居中当裁判,捎带还要做心理医生,平息家庭纠纷,我感觉又做不了。遇素琴笑道,做不做得好月嫂,就看你有没有那份心。我也不是天生喜欢孩子。大天白日,都是洗涮,就是做饭,谁也烦。但抱起孩子那一刻,看见她不哭,还会对你笑,你就什么都忘了。再说你选择了这一行,挣的就是这份辛苦钱。要我说,做月嫂,也没什么玄乎,说白了就一条,耐心。郑燕平说,阿姨真是脸慈心软,平常人就是再三能忍让,怕也经受不了长年累月的折磨。现在社会,人都自私,一言不合,家人间翻脸还有的是,何况还是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遇素琴说,对了,燕平说得在理,爱是什么呢?就是你对一个人能不能恒久忍耐。

张利群连忙拿起手机百度,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说,我怎么觉得阿姨说的话那么熟悉,原来是《哥林多前书》里的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又问,遇阿姨,你也是信徒?遇素琴却不接茬,只是说,人总得找点事情做,要不然这漫长日子怎么填满?闺女给我买了个智能手机,得空就听一听广播,可有人讲得比我好。一句话说得张利群走神半天。好长一段时间,小孩子哭,其他人忙前忙后,他无动于衷,只是在那里念叨,好像突然看见了一个新世界。

5

等到遇素琴端上碗碟去了厨房,张利群才在郑燕平耳边小声递话,你也是真憨,现在月嫂今天和你说上一家主家的糗事,下一回到了另一家,指不定咋埋汰你。郑燕平笑道,听话听音,她是变相暗示你做得不够好,每天都是饭来张口。张利群冷笑道,一个月七八千块,雇她不就是侍候你们母子俩?郑燕平道,是啊,是照顾我们母子俩,可不包含让你也坐享其成。张利群还待再掰扯掰扯,郑燕平眉头皱起来了,不过就是女人间的闲话,哄小狗间隙,总得打发时间不是?难不成把人嘴堵上?吴玉兰本来在逗孩子,听见也帮腔道,有时候半夜听见小狗哭,起来见你奶小狗,她还跪在那里说个没完没了。郑燕平拿起手机,不吭声。吴玉兰道,你坐月子呢,要考虑自个儿休息好,可不能一味迁就她。万一月子没坐好,将来浑身尽病。又说,少跟她成天神神道道的。张利群笑道,就是,天天在一起,小心被她洗脑。张利群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怪不得她不沾荤腥。我说每回她都要争着做饭,原来也是为自己。我也看出来了,她也并不真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要真有天王老子,见她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只怕早把她拘了起来。郑燕平翻了个白眼,好像懒得接话。

遇素琴咿咿呀呀的声音从楼下厨房里满上来,整个家里也像是洋溢着舞台的气氛。遇素琴端着火龙果香蕉牛奶上得楼来,正好听见一截没有首尾的话,生怕见面尴尬,素性轻声哼着歌。张利群下楼时候,遇素琴问,晚上又不回来吃饭了?张利群说是临时加班,回来得晚。

等郑燕平吃完,遇素琴又掏出手机给郑燕平看,这就是子慧家孩子,满月时候拍的,我还上了二百红包。吴玉兰凑过来,晃了一眼,看上去不小啊,脸上这来多肉。又对郑燕平说,你看看,人家出生才五斤多,满月就这来胖了。就得多喂奶,要不孩子催不起来。吴玉兰问遇素琴孙子多大了,知道还有两个,好像羡慕她命好,那么早就当了奶奶。

遇素琴苦笑道,我这命还好?吴玉兰笑道,儿女双全,孙子也长得好,钱也能挣下。还有半截没说完的话,好像是嫌她不知足了。遇素琴却摇了摇头,命好不好吧,就看你是和人比,还是和自个儿比。我这结婚也是父母包办,那年代都这样,就不提了。劳碌大半辈子,做甚赔甚。最可恨的是男人动不动还喝酒,打人。这日子还能过?找人算命,说你这婚姻还算好的,离了再换个人,怕还不如现而今。好家伙,还让人活不活?算毬了,就这哇,还折腾啥。吴玉兰郑燕平也跟着笑。遇素琴又笑道,你说我这命怕不怕?到底不死心,就想弄清楚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转运,就到处拜师父,一来二去,竟学会了看相算命打卦。倒也不是完全糊弄人钱,丑话都说到明处。人见我直爽,算的说的不比人差,价钱还公道,找上门来求打整的人还不少。这事现在也不大做了,主要是心里没底。万一耽搁了人正经看病,有个三长两短,罪孽就大了。

只能说我运气还不差。这二年,别的不讲,就说你同学小王书记,一看我家这个烂摊子,隔几天就要去转一回,问能做些什么。起先我还嫌败兴,说不用帮,我一个月挣不少,其实是赌气。我评不上贫困户确实有理由,当过民办老师嘛,一个月好赖有两百补助。只是俩孙子跟着我受了牵连。将心比心嘛,我这俩孙子天天都在村里,和那些贫困户家孩子有甚区别?这话也不好挑明和人说。不过,王书记心是真善,跑乡政府,跑民政局,打证明,总算把俩孙子弄进贫困户。我这不是运气好又算什么?更何况,这些年,就我这不认路的记性,进了城里头,碰到的主家待我都不薄。子女们娶的娶聘的聘,也算是圆满。见我还是往外跑,闺女就说我,短下你吃的还是短下你喝的?成天给人做长年,别人不笑话你,背后也要指戳我们做子女的无用。我心想,现在还能干,靠双手挣钱,身体也好,笑话啥?再说,我有正经事做,也不用受你爹摔打,心情也好。身上有两个活钱,你们的日子不也活套点?要不能在平阳买下楼房?

提到买房,遇素琴脸上绽出了笑容。说出来就像是赌气。早年在婆家受尽委屈,多年出门在外,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能挣上钱,男人喝了酒都不会像原先那般高声大气。给儿子买了一套房,也娶了媳妇。现在,想的是给女儿再凑个首付。她心疼女儿,得有自己的房子,要不然在婆家永远直不起腰来。遇素琴笑道,到时候我去看我姑娘,也不用看亲家母眼色。

怪不得为人处事,眉目清楚。说是个乡下女人,她到底当过老师。郑燕平笑道,阿姨你要在学校再坚持二年,现在就能领到退休工资了。遇素琴说,这都是命里造就的,我不能等啊,儿子又住了监狱,一家四五张嘴全凭我劳动。原来她儿子给人装修,钱款周转不开,竟然把主家的房子抵押到典当行贷款。结果事发,被人告了,也不知还要在牢房里改造几年。媳妇也去了北京,几年也不落屋一回。王亚楠倒是想尽办法把她俩孙子弄进了贫困户,问题是没他爸的身份证,银行开不了户,见到的补贴也领不上。郑燕平眼睛瞪得溜圆,心疼两个孩子,年纪轻轻,父亲不在,母亲也不在,将来可怎么办?郑燕平别的没记住,就想着孩子从小父母都不在身边,成长怕是会出问题,一直鼓动遇素琴,阿姨这事你得打官司,不能由凭别人。万一把你家儿子判错了,国家会赔偿的。遇素琴苦笑道,现在出门一抹黑,没点关系,求告无门,找谁去?年轻人的事,由凭他们吧。

等到张利群下班回来,郑燕平便把月嫂的故事一一说开。说完,又感慨,遇阿姨真是不容易,你看看能不能帮忙找关系给呼吁呼吁。张利群笑道,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可别瞎搭揽。正好郑有德这天来看外孙,听见这一出,就说,能不能帮得上忙,先别急着马上拒绝。就说给打听打听。呼吁一下,有效果自然更好。没有,也说明你尽了力。办事情就得这样,给自己留点空间,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用得上对方?别自个儿把路给堵死了。张利群听得不大自大,嘴里连声说好,眼神却滑向别处。

见小家伙撇嘴,张利群忙掏出手机,笑道,小婴儿,来,爸爸教你学英语,接着便开始念诵主祷词。小孩子本来做足了架势准备哭闹一番,突然看见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安静下来了,一双漆黑眼睛定定地看着,好像在努力辨认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想要干什么。遇素琴上楼晾衣服,看见这幅场景,还和郑燕平说:

“有福了,燕平。你家老汉哄孩子有一套。”

6

先是郑燕平看见小孩嘴边长了一层细红斑点。掀开衣服,脖子上也长满了。她有些急。遇素琴就笑,说谁家孩子都是这,出胎毒,有的早,有的迟,不怕的。张利群在网上查了半天,和郑燕平讲,这不是胎毒,可能是湿疹,也可能是别的皮肤病,不敢大意。两个人翻了半天书,又上网查,爽身粉也用了,药膏也抹上,隔了几天,红斑不光没下去,还长到了脑门上。吴玉兰和郑有德一说,郑有德就吼,好像这么多人守着,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好。遇素琴说,皮肤上起点疙瘩不怕。二十年前她在广东,夏天也热,可能是吃东西过敏,浑身上下长满了山楂大的疮,抹什么药也不管用。还是一个姐妹告诉她,用青霉素,这才压下去。她说了半天,意思是这么点小疙瘩完全不用担心,初生儿应对各种病毒都有个适应过程。就是下不去,买点青霉素,也不费多少钱。张利群听得心烦。郑燕平和在坐月子的同事聊起来,问是不是给孩子穿多了?老话说的,若要小儿安,三分饥与寒。郑燕平试着脱件衣服,却被吴玉兰拦住,说是有风。争执半天,还是张利群折中了些,衣服脱了,只是肚子上仍裹了层包单。几天下来,红斑倒是很快消了下去。

刚放松没两天,张利群又盯着孩子左看右看,又觉察孩子神色不对。自己不放心,又问郑燕平。房间里平日灯都用三色纸糊上了,怕晃着婴儿,窗帘也没拉开,生怕风透进来。两口子把孩子抱到阳台跟着,两个人差不多是同时大喊出来,好像是困惑小孩怎么越长越丑,又黄又黑?遇素琴说,这是在出黄疸。吴玉兰说,不会吧,每天洗完澡我还抱到阳台上晒半天。郑燕平说,你隔着玻璃,紫外线进不来,有什么用?吴玉兰戴上老花镜一看,也越看越疑惑。到了晚上,和郑有德打电话,提起这件事。郑有德在那头就急了,催逼着让去医院。吴玉兰说,去了,一个星期前去医院复查,医生就让照蓝光。郑有德说,那还不赶紧按医生的办?真是。吴玉兰道,闺女听月嫂的,说再等等。郑有德说,这事情还能等?你们都有自己的主意,有病不去治疗,医院不垮台,医生还能有饭吃?郑燕平冷笑道,你们说风就是雨,要是见过小孩照蓝光多遭罪,就不会这么想。郑有德说,什么执行力。不知道病了感染了细菌会发展?郑燕平说,没什么文化,不学习,不读书,没有常识,还那么自信。买东西都知道个货比三家,看医生我就不能多问问?今天这个医生照蓝光,明天那个医生说得换血,我是不是就完全听他们的?现在这种环境里,都知道医院要盈利,医生要创收,动不动就会过度治疗,你们倒好,动不动就是一句不听医生不听专业人士的,要医生干吗?医生有没有饭吃,医院会不会塌,用得着你操心吗?小孩子什么都没发育完全,药是瞎吃的?你以为是给我奶买的益安宁、抗病毒口服液,没事当保健品吃?什么都听医生的,我小时候你给我买胃复安,剂量也算不清楚,吃得我药物中毒,眼斜口歪,你们还说我是撞上鬼了,不赶紧找医生,却去找神婆子打整。这不都是你们做出来的事?郑燕平先前还激动,说到这里倒笑将起来。

郑有德在电话那头喊,说甚都不听,以后出什么事我都不管了。郑燕平还没说完,郑有德就把电话挂了。听见终于安静下来,遇素琴笑道,倒也不要过于紧张,有的孩子满月了黄疸没褪完的都有。张利平也没了主意,说要不再换家医院看看?过没多久,郑有德电话又打过来,问张利群有没有关系,该找人就得找人。张利群说正常挂号看病就行。郑有德说,这能行?找个人,总比不找人要强。事后和郑燕平,张利群还笑,老一辈人都被欺负惯了,什么事不找个关系就不放心。孩子即便去医院看病,难不成你不找大夫就不给你看?就是托人找上半天关系,人家知道你是谁,说不定照样难得敷衍。郑燕平说,我一辈子就是个这。什么都要找关系。碰见事了,就唉声叹气,真他妈的,怎么回事这是?我幸亏出来了,要不然一直活在我爸妈阴影下,不疯也要神经了。张利群笑道,你坐月子呢,少说几句。老人也是着急。好多事你自己有个主意就成,干吗老想着说服他们?郑燕平道,我是认理不认人。你看把他们急得上蹿下跳的样子,就恨不得把药马上灌进孩子嘴里。张利群笑道,这也是你爸妈,平时爱结交人,有什么问题马上想到的都是托关系打听,县城多大点地方,都是沾亲带故的。像我爸妈就不行,大字不识几个,也没什么硬亲戚。小孩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会给年轻人什么建议,反正医生开什么药就吃什么。我爸我妈还舍不得花钱,一般三病两痛,能扛过去就扛了。郑燕平道,现在看,保守治疗也不是没有道理,就像中药,量大量小,全凭医生手法,好多也就是个安慰剂,最终还得靠自身免疫力。人国外那么发达,也不是动不动就给你开抗生素。你听我爸我妈怎么说,咳嗽了就得吃药,不吃小病拖成大病,发展成细菌感染,更是麻烦。张利群笑道,你爸妈火大的倒不是给孩子吃不吃药,而是他们说个什么你都要挑出一堆理由对着干。我跟你说,等到咱们五六十岁了,可不敢随便给孩子拿主意,惹人讨嫌。

遇素琴和吴玉兰抱着孩子下楼,听见这几句,也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会利用网络,可比咱们的老办法好。该做决定的还是孩子监护人,老人该提醒的提醒,至于听不听,还是在年轻人自个儿。郑燕平笑道,妈,你听听。遇阿姨可是要比你开明,别不服气,动不动就说你也能做得了月嫂。吴玉兰在房间里看电脑,半天才甩过来一句,好啦好啦,总之,该喝水喝水,该吃药吃药,我跟你说,医生都说了,吃点小药没事儿,这有多大剂量,还能把人害了不成?郑燕平长嚎一声,和张利群同时笑起来。见他们笑,遇素琴也跟着笑。吴玉兰不明白怎么回事,神态活泛了些,不再像先前那般枯锁着眉头。张利群半天才凑过来,说,不行,明天再换家医院,抽血测测看?郑燕平只是忙着和刚生孩子的同事交流带娃经验,没接张利群的话茬。

遇素琴厨房忙活一阵,端来鲫鱼汤让郑燕平先吃一口,又扭过身问吴玉兰,是不是该给孩子洗澡了?现在天气暖和,晚上洗澡好。张利群放下《梅奥育儿全书》,接道,书上讲了,从现在起就得趁早帮婴儿建立作息规律。遇素琴拿上浴巾和包被,起身去了卫生间,打开浴霸,调好水温,又准备好孩子换洗衣服。等到孩子吃饱,遇素琴抱在怀里拍了会儿嗝,才让张利群关掉浴霸。吴玉兰也跟了进去。只听遇素琴低声哼唱:妈妈总是对我说,爸爸妈妈最爱好,我却总是不明白,爱是什么。郑燕平拿着手机进去,想录两段孩子洗澡视频,只见小家伙双手乱舞,嘴里也呼哧呼哧,好像在看遇素琴还能耍出什么把戏。

手机跳出一条信息。张利群抱着孩子没法儿细看,让郑燕平给回复一下。郑燕平笑道,你们领导问周末的专题报道都是谁写的,我咋回?张利群闷着接道,我也没细看,单位几十号人,就没个负责的?就回说不知道。郑燕平笑道,太不好吧?咋也得加杯咖啡。张利群冷笑道,你随便。领导又回了句粗口,说挨批评了,你们都得写个检查。张利群听见火大,说,成天整这么些糊弄鬼的玩意儿,自欺欺人。郑燕平捡起手机又看了半天,说,你们头批评的也是,上回去平阳跑业务,让你好好印个名片,你还不服气。张利群说,真是笑话。人要真把你当回事,还用得上自己推销自己?郑燕平冷笑道,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么势利,你自个儿都不把自个儿当回事,别人还能尊重你?张利群回道,和你说不清楚,你什么都不知道,说那么一坨谁爱听?

怀里的小孩子先前还在挣扎,看见张利群表情不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危险,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过了半天才像吓着似的,小嘴一撇,长声大哭起来。遇素琴笑道,唉呀,我们的小狗长大了,听听这哭声,跟个大孩子似的,好像受了天大委屈。又问孩子怎么啦,是不是妈妈没奶了?我给我家宝贝冲些奶粉吧。张利群只是抱着孩子走,也不说话。吴玉兰见孩子双腿乱蹬,小脸憋成紫色,直喊狗子怎么啦?来让姥姥抱抱。她放下手头半个红薯,顺便在抹布上擦了擦。张利群说,狗东西,你是不是觉得老子好欺负?一心一意伺候你,还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是不是谁也可以踩到老子头上说三道四?

遇素琴吴玉兰见张利群怒气冲冲,还不明白情形,郑燕平听了这几句话,脸上没绷住笑,边捂着肚子边说道,看看你那点出息,自己没油水,还嫌别人说你。遇素琴冲好奶,张利群闷头接过奶瓶,也不看气孔,直把奶嘴往小孩嘴里塞。小孩舌头往外抵,双手还乱打,差点把奶嘴插到自己鼻孔里。一声嚎叫,半天没换过气来,半口奶也没咽下去,咳嗽不断。吴玉兰着急伸手,来来来,让姥姥抱抱。吴玉兰还没接稳,张利群就松开了手,孩子差点滑落在地。吴玉兰说,利群手怎么这来快,以后可不敢这样,万一把孩子摔着。郑燕平就笑,张利群一直就是这样张飞,懵眉粗眼。

遇素琴问张利群出了什么事?听明白原因,遇素琴笑道,人都是个这,只看见别人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你要真和他们置气,不正好给了他们口实?好不容易入了编,可别意气用事,她还拿自己当年的做法举例子。当初要一直在村里坚持当老师,不也和别人一样,能耗到民转公时候?现在轻轻松松,不干活也有一个月四五千。

郑燕平笑道,阿姨你听他鬼谝,你让他辞个职看看?借他十个胆。也就敢躺在这里拿小狗撒气,和我叫唤几声,显他男子汉气概。真的事情临头,指不定怎样慌乱。郑燕平话里话外都是对遇素琴的佩服。在城里买房,带大两个孙子,这些年又到处带孩子,哪一件是容易的事?遇素琴就笑,说,话不敢这么说,我是喜欢和小孩子打交道,不累。你把他(她)伺候舒服了,他(她)就对你笑。要是弄得他(她)难受,他(她)就哭闹。他们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几个月处下来,怎么可能没有感情?也算是跟着养了一回。每到一家,就是不再干了,主家有什么育儿问题问到我,我还是跟着担心。你们从书上学的那些我不懂,我也有我的套路,给人算算命,讲讲好听的,再烦心的事,经我这么一说,好像也熨帖了。郑燕平说,阿姨你给利群算一算,看他能不能过这一关。说完,自己先笑。遇素琴道,你们文化人还信这?吴玉兰倒认了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知道哪条路就通了?遇素琴说,谁还能不遇点事。不怕,利群。想象下你平时就是在打怪,就是和些猪怪狗精斗勇斗法,还郁闷什么?跟他们置气,倒显得你智商不如人。一句话倒把张利群逗笑了。郑燕平歪过头,像是发了痴,阿姨,还真有另一个世界不成?遇素琴道,我也是空口白牙,信口一说。有没有,我说了也不算,凡事保持敬畏心,总不错。保不齐哪天真遇见,也不用临时烧香抱佛脚。

有些话,遇素琴先前和郑燕平说过,吴玉兰、张利群自然也知道大概,不过亲耳听遇素琴重新讲述,好像又不大一样。听见女人们絮絮叨叨个没完,张利群心里也纠扯成一团。张利群说,阿姨一番话说得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有时候真是绝望,想把这辈子做过的恶心巴啦的事都忏悔一遍,想把自己的脑子拧下来扔到清水里好好洗洗。郑燕平正在喂奶,飞快看了男人一眼,什么也没说,过了一阵,等到遇素琴下楼进了厨房,才和吴玉兰嘀咕,利群是不是被素琴带偏了,动不动就忏悔原罪的。吴玉兰没听太清楚,又问了一遍,郑燕平说,他说他想信教。吴玉兰说,年纪轻轻,信个什么不好,能不能像个正常人,有朝气一点?郑燕平笑道,妈,你就不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我是说做月嫂也真不容易,啥也得会,啥也得知道些,明面上好像会炒个菜,烩碗面条,照顾女人孩子,背地里不知下多少工夫。你看遇阿姨,阴阳八卦,神道仙路,耶稣菩萨,多少知道一些,偶尔碰到利群这些精神有问题的人,还得想法开导,真是不容易。张利群一愣,手上动作也慢了下来,好像他是那种神经过敏的人,生活中的什么真相无意中被郑燕平残忍揭开了。(中篇节选,全文见《黄河》2020年第4期)

《遇素琴》创作谈:家里来了陌生人

记不清是哪一天看央视《焦点访谈》,沪昆高速上,大巴车一路向前,正规服务区不停,径直拐下高速,停进黑店。大门一关,吃饭收费不少,接杯开水,要先交费,上个厕所也得掏两元。看得真是气人。这都二O二O年了。不由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武陵山区,高速未通,铁路少有,亲戚们开始南下,到福建,到广东,打工。个中辛酸很少听到,受苦了半辈子,突然进工厂,能领一份工资,月月都能见到活钱,自然开心。过年期间,听他们闲聊,说得最多的,不是钱挣了多少,而是怎么把挣来的钱一分不少带回家里。出门打工挣不挣得上钱,完全是命,能不能把钱安全带回来,靠的更是运气。回家路上,他们真是想尽办法,把钱藏在铺盖卷里,贴身给短裤缝一个口袋。可惜路上有的是强人,他们成群结伙,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亲戚们下了车,等到被骗得脱卵精光,往往才回过神来。讲的人当着笑谈,听的人跟着叹气,说挣两个钱真是不容易。打工回家的经历,简直就像是沿着布鲁克斯河溯流而上的大西洋鲑鱼,不管棕熊如何猎杀,仍是拼尽全力回到产卵地。即便听起来很惨,亲戚们好像也并没有愁眉苦脸,甚至听见别人受过类似的苦,还暗暗庆幸,原来上当的不单是自己一人。等到年一过完,还是要东拼西借,凑够路费赶车。

前两年,又正好有机会到山西各地采访扶贫,听了许多贫困乡民的遭遇,当时也只是照实纪录,想着怎么整理成一份非虚构。对于他们的故事,拿不准该怎么重新去讲述,毕竟倾听得来的印象,和实际印证,和蹲点观察,还是有区别的。期间也在断续看柯文的《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历史学家笔下的事件,和历史中人的具体经历,还有事后因为具体需要重塑的神话,似乎都指向同样一件事,却因为立场不同,故事往往变异走形。那么,小说家笔下的现实呢?

去年,家里请了位月嫂,得以有机会与一个陌生人朝夕相处。她热情,也专业。在我们忙乱时候,总会给出合适意见。具体过程中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当时焦头烂额,看得并不分明。好多故事也只是背后听人提及。本来还想等到机会合适,好好听她讲一讲她的生活,写一篇非虚构,临到头来,却又生怕越界,冒犯到人。平日里,有意无意,也在手机上记下了好些细节,只是也没想好怎么处理。回头再看,那些焦灼印象,絮絮琐碎文字,也隔膜起来,变得不大真实。

那天不知怎么翻开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照样对着头几句话愣了半天神:“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的条件。”不免又想起这些人。尽管不甘心承认,这些人到底还是在脑子里来来回回窜,或多或少,受过他们不少影响,便有了把她和自以为是的“我”对比着写的念头。信手在空白文档上写下了三个字:遇素琴。素琴当然不是有名无实的琴。可能和《陋室铭》里的“可以调素琴,可以阅金经”气息相通。或者更像是对混沌自我的某种校正。写的过程当中,又正好在翻读刘洁的《戏里乾坤》,索性又给她找了个唱戏的爱好。写着,改着,好像一切突然清晰起来。过往的事情似乎都能逐渐还原。总是会想起,好些夜晚,她半跪在床上哄陪孩子,那么耐烦。她半跪低声说话的形象,让我想起在教堂见过的人,暗影中看不清人的表情,总是那么认真,专注。

这些,大概就是起初写《遇素琴》的背景。

感谢《黄河》,感谢黄风老师多次鼓励和宝贵的修改建议,让这么一篇文字终于成形,有了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