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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王芳越界

来源:文艺报 | 毕星星  2020年06月08日06:30

我的印象里,文学圈和戏曲圈这些年接触和交流很少,大家似乎都信守着一个“井水不犯河水,互不越界”的规矩。前几年我写过一部关于《三上桃峰》事件的长篇纪实文学,按说这是山西戏曲界的大事件,但是发表以后,戏剧界没有任何反应,倒是文学圈的朋友见了致以祝贺。这个也说明,只要是文字类型的成果,戏曲界一般就认为与己无关。

文学和戏曲界之间,有一堵高大的防火墙,王芳是一个大胆的翻墙人。我不敢说他是三晋第一翻墙人,但如此大规模的翻墙越界,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文学和戏曲这两种艺术样式,其纠缠不断的关系,在历史上并不鲜见。早在晚清年间的山陕梆子时代,识字人就显示出他的理解表演的长处。当时的演艺人大多是苦出身,不识字,山陕梆子的名角郭宝臣,少见的早年开蒙,成人以后又喜欢和当地名士过从,对理解戏文大有裨益。他熟悉经史古典,遇到不通的唱词,立刻自改自唱。相传他与齐如山对坐切磋演艺,有一句台词“西风起雁南飞杨柳如花”,和剧本的整体气氛明显违和,议论起来,郭宝臣说,你唱错了,那是——西风起雁南飞远林如画。郭宝臣这样的文字理解水平,在当时演员中如凤毛麟角。他能唱好戏,不是没来由的。

近代京剧大师背后都有一个文化人,如梅兰芳之于齐如山、许姬传,程砚秋之于罗瘿公,山西蒲剧名演王秀兰、阎逢春背后的李逸僧、薛绍生。这样的珠联璧合,才有大家的风生水起,如日中天。

王芳的《天地间一场大戏》的首发式很是亮眼。首发式之后,山西各地陆续开始呼应,从大同到长治晋城,戏曲和文学的爱好者都在热传王芳的书。这个《天地间一场大戏》应该是两界的一个重大收获,一个烧灼的闪光点。

《天地间一场大戏》的声浪响起之后,我也听到过一些别的声音,质疑王芳的跳腾。主要是说,王芳不懂戏曲,是个外行,一个戏曲圈子以外的人指手画脚,显得傲气凌人,不见得能说到点子上,等等。

王芳是不是外行?说外行的,太不了解王芳的作为。《天地间一场大戏》里,王芳不但写到了晋剧,还写到了山西多种地方戏,一直到大同耍孩儿这种很生僻的小剧种。王芳多次跟着剧团下乡考察,对剧团的历史现状有深情的观察和体味。她跟团下乡,和演员们一起吃农家饭,一起滚通铺,混出深厚的情谊。要说她了解戏曲的当下,这个真不是夸张。

《一场大戏》出版以后,王芳继续推进她的山西戏曲考察,她带了一个团队,先跑山西南部,挖掘寻找那些即将失传奄奄一息的幸存剧种,比方运城的永济道情、万荣清戏、芮城线腔、夏县蛤蟆嗡,这些古老的宝贝,已经很少有人问津,再不抢救,很快就将杳无声息。王芳挖掘这些活化石,既是打捞遗产,也是纵身一跃走进戏曲史的重要修炼,是她的自我完成。

我建议我们山西闹地方戏的专家们,要跳出晋剧看晋剧,跳出蒲剧看蒲剧。王芳不但研究山西的地方戏,她和全国京剧话剧圈子也建立了亲密的联系,像北京人艺的濮存昕,北京京剧圈子里的于魁智、李胜素,天津的孟广禄,与王芳都有结交。山西京剧院名演张智和张巍,山西的民歌歌唱家,王芳更是熟悉。跳出晋剧看晋剧,这样让王芳具备了一种全局的眼光,她有可能从兄弟剧种比较借鉴,也可能清楚地看到山西戏曲在全国的排队占位。地方戏这个群体文化程度较低,往往以区域个性为借口自我封闭,这个自然保守了一地传统,也容易固步自封,关起门来称大王。对于戏曲界的新变化,王芳也在密切关注着。她曾经千里跋涉,跑到江西赣南,为的是看一回张曼君导演的专场演出周。我还是从她的嘴里,才得以知道张曼君导演的新思维。白燕升的戏曲电视大制作打进山西以后,她也曾经和白家的班底合作,做戏曲电视撰稿,尝试给古老的戏曲艺术插上新生代的翅膀,这个属于戏曲和影视的嫁接联姻。联络新媒体,跟踪新动向,所有这些越界又越界,我以为,王芳总是意图站到艺术的前沿阵地,以鸟瞰的目光在兄弟艺术形式之间自由行走,对于山西的地方戏,王芳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存在。

戏曲作为一门古老的艺术,谁来记录它曾经的闪光,谁来记录它眼下的没落?谁来期许它未来的再生?地方戏格局就更小一些。现在终于有一位山西作家来记录,这里面是否有些值得思考的东西?

在山西,文学和戏曲曾有过很好的合作。在早期的山药蛋派作家时代,作协和戏曲结缘是很深的。赵树理经常给上党梆子剧团写戏排戏,马烽在西戎当家的年代,作家协会和戏剧戏曲的交道也是很多的,他们的小说多次改编为戏剧电影。马烽和孙谦更是多次合作,执笔写过多部电影剧本,那时的山西,小说电影,都是他们一伙“山药蛋”的事情。上世纪70年代马烽老师还参与编剧过一出现代戏《快马加鞭》。进入新时期以后,文学和戏曲明显脱节疏远。

我也是一个戏迷,但是我多次给戏迷群体强调过文学的强势地位。文学入侵戏曲领域,攻城掠地,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情。文学以语言作为传播工具,语言的普适性,也为其入侵其他领域提供了极其便利的条件。我们经常看到,一出戏拍成了,请作家们去看看,品头论足,可有谁见过,一个作家写了小说,拿到戏曲圈子里去问长问短,那实在罕见。

这一切当然也在变化。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业内人士热切感到了文学和戏曲这两个兄弟艺术之间的亲密,大家走动逐渐多起来。别的不说,在省城,作协一班老作家和以谢涛为首的新编晋剧一派之间的艺术互动越来越多。作家们想从兄弟艺术感受别一种表现灵感,戏曲家们也想听一听作家更多的思索和见解。谢涛对晋剧的人文价值,谢涛演唱的艺术追求,被一批作家深度挖掘,呈现出新的思想文化品格。戏曲和文学两家更多的融合交流,生成一道新景观。两个圈子的相伴互补,共存共荣,彼此向对方吸取艺术养分,亲密无间。

王芳从小深受地方戏曲的浸染,待到有一定的文字修炼,回过头来写一写自己钟爱的戏曲,再正常不过。到太原这么多年,王芳的眼界逐渐宽阔,表现手法也逐渐成熟。在林林总总的大千世界,目不暇接的题材丛林,王芳选择了戏曲,无疑是一次成功的越界。

王芳还不算一个大作家。一个小作家的越界,就给了我们这么多想象和鼓舞。

山西新一代的作家,已经开始重新审视文学和戏曲的密切联系,影视这一块已经明显在做大。这是否标志着一个新格局新状态的诞生?

文学和戏曲,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之后,不妨也到邻家的园地看一看转一转,甚至越俎代庖地耕耘一番。脚印也许是歪歪扭扭的,在大家友好的笑声里,那不是蕴含着更美好的期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