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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6期|胡弦:​飞鸟集(组诗)

来源:《朔方》2020年第6期 | 胡弦  2020年06月08日07:10

异 类

 

有人练习鸟鸣。

当他掌握了那技巧,就会

变成一只鸟,收拢翅膀并隐藏在

我们中间。

 

他将只能同鸟儿交谈,

当他想朝我们说话,

就会发出奇怪的鸣叫。

 

同样,那学会了人的语言的鸟,

也只能小心地

蛰伏在林中。

 

后山,群鸟鸣啭,

有叫声悠长的鸟、叫个不停的鸟,

还有一只鸟,只有短促的喳的一声,

黝黑身影,像我们的叙述中

用于停顿的标点。

 

群鸟鸣啭,天下太平。

最怕的是整座山林突然陷入寂静,

仿佛所有鸟儿在一瞬间

察觉到了危险。

 

我倾听那寂静。同时,

我要听到你说话才心安。

 

清 晨

 

——被鸟鸣唤醒。

不知道这是些什么鸟。

鸟鸣,像某个工作的入门,而我

一直都有另外的活儿要干。

 

不急着起床,我且听一听鸟鸣,

树林里,落叶、山岩、干透的苔藓,

也都正听得入神。

——如此悠闲、专注的一天,

只能是冬天。

 

林子幽深。除了鸟鸣,一切都静静的。

我像一枚鸟蛋,离自己的

声音还远。

但我已提前学会了谛听,知道了那些

即便开口,

也永远无法说出的内容。

 

各自鸣叫

 

听鸟鸣。听它从故事中

抽身而去的愉悦。

——过于真实是琐碎的。

 

我模仿过那鸣叫。

口腔像个工作室,其中

有隐秘的飞行:一枚细舌一直在

细察听力对空间的渴望。

 

难道你想发明一种声音?

作为回报,鸟儿偶然作出回应。

声音忙于诞生——有些念头,

像鸟鸣那样古老。只是

 

模仿得越像越荒谬。

我还是再听一会儿吧,听到

大地,像一根树枝在脚下晃动。所以

最好我们还是各自鸣叫,用那

相像的叫声,

留住对方不知道的隐情。

 

细雨如丝

 

有人离开了人世。

有人走在进香的路上。

过街的地下通道里,有个乞丐在拉二胡。

硬币也有镍质的灵魂但很少有人用它。

 

细雨如丝。

万物摸索自己想要的东西。

卷尾鸟的叫声停在空中,如同善念,如同

风吹之前,善念获得过它需要的重量。

 

云杉整齐地排列向远方,

此刻,它们没有阴影。

 

水边看鸟

 

我望着它们飞,

望着它们消失,又归来……

在我渐渐后退的理想中,加速度

简化为展开复收拢的翅膀。

 

我知道湖荡里什么在摇晃。

我知道触碰一根芦苇的方式。

 

倒影把细雨中的生活称量,

一颗归来的心起伏着,其中,

阵阵反光摆脱了羁绊。

 

后来,雨停了,

空荡荡的湖面上,风在吹。

那是重新归来的风,它触摸过的事物

将不会再被忘记。

 

感 动

 

鸟儿在鸣叫,

我能听出是些什么鸟。

 

有一只落到窗台上,

像个犹豫的拜访者。

 

——忽然有点感动,

从我自己的感情那里骗到的

一点感动。

 

描 述

 

我醒来时,你还在沉睡,我独自听鸟鸣。

等你醒来,我已不是那个听鸟鸣的人,

只是一个

陪伴着你的人。把我区别开的

是鸟鸣,和你的睡眠,我却不能把它们

联系在一起。把一阵鸟鸣

 

带到你梦中,多么困难,描述这一切

多么困难,而如果把你提前叫醒,

我将只是个和你一起听鸟鸣的人,而非

刚才那个听鸟鸣的人。

——还好,除了我,世界尚未有所改变。

 

发烧者

 

后山有只鸟儿在叫,

世界已静了,它仍在叫,直到

构成一个事件。

 

病床上,倾听者在发烧。

他把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手在一瞬间

吸走了镀铬铁管里的凉意。

 

“你是谁?”他问自己,

壁钟内,另一只鸟儿只眨眼,不回答。

——它一直被时间扣留在那里。

 

后山上的鸟儿继续在叫,

像出自一种职业性焦虑;像苦于

某种病始终无药可治。

 

鸟在叫

 

鸟在叫,在树丛中。

北风的喘息,已有人把它

从窗玻璃上擦去。

 

——多少声音追随,飞掠向

另外的空间……

返回的,只是莫名的混响,

稀薄,模糊,不再有用。

 

粗大的木梁横于屋顶,沉默,稳定。

漫长一日,

由无数一晃而过的瞬间构成。

 

石栏、水、书橱……

都是被声音处理过的事物。

 

——我还是离那只鸟儿最近,

正站在

它用叫声编织的阴影中。

 

失 眠

 

鸟儿黎明时开始鸣叫,

黄昏时噤声。

现在是深夜,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

 

现在,能讲述这世界的是一根

黑暗的枝条。

但鸟儿从不失眠,树枝

选择沉默。

 

雀 舌

 

春山由细小的奇迹构成。

鸟鸣,像歌儿一样懂得什么是欢乐。

 

那时我去看你,

要穿过正在开花的乡村,知道了,

什么是人间最轻的音乐。

 

花粉一样的爱,沉睡又觉醒。

青峦在华美的天宇下,像岁月的宠儿,

它的溪流在岩树间颤动。

 

吻,是挥霍掉的黄昏。

桌上,玻璃水杯那么轻盈,就像你从前

依偎在我怀中时,

那种不言不语的静。

 

 

它蹲在树顶上,不动,

只作天下无事。

 

当它鸣叫,远方,

小镇上走着出席葬礼的人。

 

它飞下,无声地滑入

意义稀薄的空间。

 

——没有记忆,

却收集我们认为死亡后

不复存在之物,

 

以之制造出

与任何结局无关的黑暗,

并维持其恒定。

 

白头翁

 

做白日梦的是白头翁,

求偶者,是掠过水杉的灰斑雀,

崖上,眺望云端的棠梨树,一直

有一颗漫游四方的心。

 

而啄木鸟沉溺于敲打,它们

辨识树林模糊的脸、空洞的心,见证

许多时代的结束,

自己的苦役却永无休止。

 

乌 鸦

 

被看见的乌鸦仍然陌生,

它不开口,没人知道它去过哪里。

 

——从未做过信使,

地址消隐在羽毛里,永不返回的人

在它心中晃动。

——乌鸦的沉默是真正的沉默。

 

一个鸟类学家告诉我,

只有乌鸦无罪,

因它从不提供答案。

我也曾以为自己参透了尘世,

对此,乌鸦不表态,

它只怪模怪样地:哇——

 

据说,乌鸦在旷野里建造过宫殿,

但没有人到过那悲凉之乡。

这座城市的西郊,有座祠堂,

废弃的院子里,

乌鸦,群鸟,三棵乌桕,

它们平分过一段黄昏的寂静。

 

——也许我从没有接近过乌鸦,

它像另一个世界一样遥远。

这总是在最后出现的鸟,

拒绝被知晓。

 

仿佛只为某种预感而存在,

暮色浓重,乌鸦在飞,

黑夜在秘密而无声地裂开。

 

鸟 鸣

 

如水滴,想念某个面颊的黎明;

如新枝,在把握整个山林的激情。

记得那年去杏溪,花雀子

一路跟随,像一架会飞的收音机。

一晃多年,现在,仔细听,

这支在峰峦上飘荡了

很久的曲子,一直还在修改中。

其中,布谷的声音长而飘忽;灰椋鸟

短促的啁啾像一把钥匙。甚至

有种鸟会在夜间啼叫,滚动的声音里

仿佛藏着岁月的膝盖,以及

一座山曲别针一样的听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