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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0年第2期|叶弥:对岸

来源:《十月》2020年第2期 | 叶弥  2020年06月08日23:23

月夜的开始,当然是从月亮升起的时候算起。

祝风夜里一点钟醒来,写到第二天中午,简单地吃了几块饼干,然后一觉睡到月亮挂上半天空。她掀开窗帘看一眼,想,如果没有遍地的灯光,农历十六日的月亮光必定铺满大地。

她拿起手机给一个叫作“爱与美”的微信群留了如下语音:姐妹们,每当满月,纯洁完美的月亮挂着天空上,我的心好孤独。——彩云咖啡馆见。

她的月夜之始,是从内心的孤独算起。

很快,她的手机响起好几声短信提示声。她也不看短信内容,就穿好衣服,走出她的别墅。到处都是树,地上却没有影子。她的人也是,没有影子。空气里弥漫着花草树木的香气,这些没有影子的东西,黑郁郁地聚在一起,分不清楚,仿佛密谋着什么。

从去年开始,姐妹们的时间多了起来,首先,储角的美容院门可罗雀,武清河的珠宝店经常关门歇业,宋啸云有个上市的装修公司,去年,有关部门把她好一阵子查,没有查出多大的问题,她也从此想开了,放松了工作,三天两头地出来玩。阮红心在一家外资企业做高管,外资正准备撤资,她有大把的时间消费。祝风是个著名网络写手,她的时间自然可以由她自己支配。

她们能不时地聚会,得益于有共同的无害话题:婚姻的创伤、股票、时装、抗拒岁月的美容手段、吴郭城里流传的各种小故事。

今晚,和往常一样,她们每人开着一辆不同颜色的马莎拉蒂,来到了彩云咖啡馆。以前,大家在汽车的品牌上较劲,后来约定买同一个品牌,既解决了争强好胜的不良后果,又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仿佛共爱着一个男人似的。

她们没有喝咖啡,只是泡了一壶菊花茶,坐在湖边看月亮。从这个举动来看,她们对今晚并没预谋什么,而是想喝了菊花茶回家休息。

湖里不远处有一些浅滩,上面的芦苇随风蠕动,芦苇中偶尔传出鸟类“咕”的一声低语。

储角说:“看到这些柔弱的随风而飘的芦苇,流淌不停的河水,我心里也好孤独。我以前会哭,会心酸,现在除了孤独,什么也感受不到。”

武清河、宋啸云、阮红心表达了相同的情绪。

那么现在就面临着一个问题:她们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今夜充实起来,不要带着孤独的情绪回去睡觉?

祝风提议道:“这样吧,我们讲出每个人心里最后的秘密,从来没有人知道过的秘密,好不好?”

她把“最后的秘密”说得又快又狠,大家听了以后一阵沉默。

储角打破沉默说:“祝风,你是提议人,那你先说你的最后的秘密吧。”

祝风说:“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从来就没有告诉过谁。我从小就咒我爸死……就是这样。”她听到大家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有人敢问为什么。

储角接着说:“我也有一个秘密,我从来就没爱过男人。”大家又是一声惊叹,她说了以后,谁也不敢问什么。储角,有过多少风流韵事的储角,九十年代初,她二十岁出头,就是吴郭城里著名的花心女。

武清河说:“我十年前就得了精神病,严重的焦虑症。每天都要服药。”她语速很快,蹦出来的字,两个一组地在舌头上打着架,舌头和牙齿也纠缠不清,离远一点就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这次没有人发出惊叹的声音,但大家张着嘴,嘴里喷出惊讶的一团一团冷气,这些冷气被微风吹到湖面上,凝结成浓雾,在湖面上飘散开来。

宋啸云和阮红心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低下头喝茶,表明她们不想再说可怕的秘密了。她俩的决定是明智的,因为大家已经心情沉重,再也装不下更多的可怕的秘密了。

咖啡馆的老板娘和她们很熟,她们不走,老板娘绝不会下逐客令。她们沉默着,不停地喝茶,这一夜好像会无休无止,藏着无尽的空虚,所有奋斗过的人生,是一样无头无尾的怪物。

祝风说:“我们不讲自己了。我们讲别人的故事好不好?每人讲一个。”

她的提议马上得到了大家的同意,讲别人的故事至少很安全。老板娘适时地靠过来,对她们说:“各位美女,今晚上咖啡馆里除了你们也没有什么人,我厨房里有半斤一只的湖蟹十只,还有下午从渔船上买来的四斤重的大白鱼。前几天蓝湖开捕了,总能买到好鱼好虾。不如温点黄酒,大家一边吃一边讲故事,好不好呀?”

老板娘的尾音拖得很长,显得温柔而时尚。穿着打扮最前卫的储角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这回轮到宋啸云和阮红心先讲了。

宋啸云说:“我们以前班上有一位个子很高的女生,坐在最后面,体育很好,但是很傻,功课很差,不知道你们还记得不记得?”

阮红心说:“哎哟,怎么不记得?不怎么说话的,一说话嘴里就带出乡下腔,又硬又土。叫什么妹……柴云妹,好土的名字。哪像我们五个的名字,洋气,豪气,大气,不知道的话,人家还以为是男人的名字,这点要感谢爹娘。”接下来她说了一长串英文。没人理会她,她也不做解释。

祝风叹了一口气。

黄酒先温了,服务员端了上来。然后端来了水煮带壳花生、新鲜红菱角、蒸糖藕。

宋啸云说:“听我老宋仔细说来。柴云妹高中一毕业,她爸就逼着她结婚了。她反抗也没用,听说她不愿意结婚,撞头,把头撞在桌子角上,就跟祥林嫂一样。不过她比祥林嫂更惨,祥林嫂撞的桌子是木头的,她撞的是金属包的桌子角。”

阮红心说:“只有乡下人家才用金属包角吧?”

祝风问:“我就不懂了,她为什么不肯结婚?”

宋啸云呛了她一句:“为什么?她有她的理由的。就像你不肯再婚,不是也有你的理由?”

武清河听得焦虑起来,咳了一声,伸出戴了一只冰种翡翠手镯的玉腕,把一碗黄酒递到宋啸云嘴边。于是宋啸云抿了一口酒,说下去:“她为什么不肯结婚呢?是因为她那个搞笑的爸。我只消说一件事你们就明白她爸是个什么人。那一年,他爸晚上搭了顺风车进城找工作,刚进城,就尿急。他就四处找厕所,结果没有找到。他心中大怒,赌着气,憋着尿,朝城外走了十五公里,找到一个加油站里的厕所,才把尿放了。”

听故事的四个女人爆出一阵大笑。

宋啸云自己也笑得合不上嘴,过了好一阵子才继续讲柴云妹的故事:“有一回,一个小偷进了她家的院子,偷了她家晾在外面的一件女式羽绒衣,并且把它穿在身上。她爸追出去,追了五十多公里路,捉住了小偷。他没把小偷交给派出所,反而带回家来,让他给柴云妹当了倒插门的女婿。柴云妹的爸说,这小偷不是惯偷,长得身强力壮,拿他当一个劳动力使唤也好。她就这样嫁给了一个小偷。听说后来生了一个女儿。”

宋啸云说完,阮红心说:“轮到我讲了。我刚才也想起一个故事,也是柴云妹的事。是谁讲给我听的,我忘记了,大概也是哪位同学聚会时讲的。说柴云妹高中毕业后,进了国营丝织厂立织车间当女工,三班倒。她工作上肯吃苦,是一员猛将。后来犯了一个错误,被丝织厂开除了,只好自己在外找事做。不过后来国营丝织厂也倒闭了——这是后话了。她当时还是市三八红旗手,出了事以后,市妇联给她发的光荣册都上交处理了。”

武清河催了一句:“你倒是快快地往下讲呀。”

阮红心说:“立织车间都是女人,只有一位男人,就是机修工。女工们仗着人多势众,经常‘调戏’这位机修工,给他讲黄段子,说‘荤’话,摸他的脸、大腿、屁股。这位机修工还没有结婚,刚从别的行业调过来,很不适应女工们的行为,他认为这是女工们对他的欺压,他要求调到别的车间去。但是领导对他说,天下的丝织厂都是一样的,女人霸权,这个车间的玩笑还是有分寸的,从来不脱男人的裤子。”

储角想起自己的美容院,自从开辟了男士美容项目后,老有年轻貌美的美容师找她告状,说某某男士给她们讲黄段子,某某男士又对她们动手动脚……要是她们有丝织厂女工的胆量就好了。她浮想联翩,“咯咯”地笑出了声。

阮红心说:“领导的话马上就传到了女工们的耳朵里。那位年轻的机修工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返回立织车间时,女工们捉住他,把他扳翻在地,然后摁住他的手和脚,脱下了他的裤子。就是这样。”

听故事的四位女士面面相觑。

阮红心说:“我闻到螃蟹蒸熟的香味了,我要赶快把这个故事讲完。因为吃东西的时候讲这个故事,让人倒胃口。女工们把机修工掀翻在地,脱下他的裤子。脱裤子,就是脱掉男士的长裤。里面的内裤,就像如来佛贴在五行山上的封印一样,没人敢去揭开。别的车间的女工,再疯也是到此为止,被脱裤子的男士,一般来说,从此把女工们奉为神明,唯唯诺诺。所以大家脱下年轻机修工的长裤,一个个就笑着住了手。没想到柴云妹不罢手,也许她继承了她爸莽撞固执的个性吧,或者说她就是疯魔了——反正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又撕又扯,拼力扯下了机修工的短裤,跑到外面,把他的短裤扔到外面的栾树上。”

阮红心话音刚落,老板娘就端来了一大盆香喷喷的熟螃蟹,时间卡得正好。

祝风敏锐地问阮红心:“这件事,是在柴云妹结婚以后还是在结婚以前?”

阮红心回答说:“我不清楚。”

宋啸云、武清河、储角也是一脸空白。

这时候,老板娘忽然开口说道:“是结婚以前的事。”

热腾腾的螃蟹渐渐地冷了。它们呆乎乎地伏在盘子里时,红着脸,完好无缺,看上去栩栩如生,还能思考的样子。边上就是无边的湖水,波光粼粼,散发出生机和梦想,对它们简直是个莫大的讽刺,也着实让看着它们的人感到尴尬。

老板娘拿起蟹,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温柔地说:“吃吧吃吧。”

五个女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机械地开始吃起螃蟹。

老板娘说:“祝风,到底是作家,思考的问题就是与众不同。”

祝风站起来,把放在地上备用的一瓶黄酒,喝了个底朝天。她酒量一般,这种喝法是她的极限了。喝完以后,她对老板娘说:“柴云妹,这一瓶酒,我喝了,给你赔个不是,也是庆祝一下我们重逢。”

老板娘,现在应该叫她柴云妹了。柴云妹站起来,双手合十,给大家鞠了一躬。她礼数周到,仪态万千,一点儿也想不到她竟然扒过男人的裤子。

储角上下打量着柴云妹,满心不快地说:“你也太会迷惑人了,变得连我都没看出来。”

武清河脱下手镯,拉住柴云妹的手腕,硬把这份贵重的礼物送了出去。

宋啸云拍着桌子说:“柴云妹啊,我记得你以前个子很高,现在怎么变矮了?”

柴云妹说:“宋姐姐,我以前是很高,但是我出了高中以后就不长了。你们五个人很奇怪,又长高了一点。我的脸以前是圆的,经历的挫折太多了,脸上的骨头都显了形。再加上化妆……还有,每次你们都是夜里才来。我是认识你们的,你们第一次来,我就认出来了。”

阮红心一直在边上没说话,此时她赶紧说:“这么多年,你吃苦了。”

现在,是六个女人坐在湖边了。

柴云妹说:“我也讲个故事给你们听,不是别人的,是我的。”

五个女人同时朝后一仰,好像散步到了悬崖边上,猝不及防。然后慢慢地回正身体,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赔小心的样子。

柴云妹低眉顺眼,开始讲她自己的故事:“有一天,我和几位女友约好到郊外的一个农家餐馆用餐。我后来搞股票,赚了一些钱,投资在房地产上面。这些女朋友就是我在商界认识的。我有意去得早了两个小时。你们都知道,我本来就是乡下妹进城,心里对土地总是亲的。这么多年忙忙碌碌,不大去乡下回味小时候的生活。我停下车,就去散步,看见一条陌生的河,就站在边上看。我站的时间可能太长了,来来回回的人就以为我在等什么人。一位当地的老爷爷对我说,前面有个人,也在一条河边站着,可能也在等什么人吧。老爷爷让我去前面看看那个人,我没有去。又站了一会儿,我突然发觉,自己好像是在等什么人,等一个喜欢的人出现。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我就想啊想啊。”

五个女人同时笑了起来,并且不约而同地把身体放松下来。从等一个人到等一个喜欢的人,这里面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逻辑空洞,只有女人们才能听懂柴云妹的话,所以她们笑了起来。

柴云妹拿了一只蟹开始剥:“我想啊想啊,想到了一个人。那个时候,离丝织厂那件事已经十多年了。被丝织厂开除以后,我跟我爸收留的男人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连他都看不起我了,才结婚一年,他就找个理由和我离了婚。平时他经常问我一个问题: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为什么敢去脱男人的裤子,冒犯一位无冤无仇的异性?这个问题也是我想搞明白的。离了婚以后,这个问题越发像一条毒蛇死盯着我,折磨得我日夜不得安生,我后来就像武清河那样得了严重的焦虑症,然后就像储角一样到处找男人。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们水性杨花。我们自己明白,心里没有自信,想从最亲密的人那里得到肯定。越是想得到,越是得不到……我像宋啸云、阮红心一样再婚两次,又离婚。每次都是只维持一年就离了,以后就一直没有结婚,就像祝风一样不思婚嫁。我有一个本事,就是一个人也能把住的地方住暖,不管这个地方有多大。一个人住着,就像有一大家子住着一样,温暖安详,处处显得有人气。反而是每一次有男人共同生活,就会把我住暖的地方搞得僵硬冷清,气息凌乱。这种情况一直到我看见一条陌生的河,想起一个人……”

阮红心插了一句话:“我也有这个本事。”

大家都暗自点了头,证明她们同样也有这个本事。

柴云妹说:“我们来喝一杯吧。”

大家把面前的酒一干而尽。

祝风在听柴云妹讲话时,脑子里尽在回忆关于柴云妹的事。她记起了一些事,隐约感觉到,柴云妹想起的那个人可能是高中时的班长方啸天。因为柴云妹有一次上体育课,突然提出要和方啸天掰手腕。方啸天拒绝了她,但还是受到了男生们的取笑。男生们笑话方啸天缺少男子气,所以被女生约战。柴云妹采取了她自己独特的方式,找到一位取笑方啸天的男生,把厚厚的《汉语成语词典》朝他的脸上狠狠地砸了过去。祝风记得当时方啸天也在场,他一脸惊愕,仿佛受到打击的是他。

柴云妹给大家的酒杯里满满地倒上酒。

月亮升到空中了,微风从远处过来,掠过水面,就带着凉了。

柴云妹说:“再喝一杯,暖胃祛寒。”

大家又一饮而尽。

柴云妹叹了一口气说:“就快讲到关键部分了,我心里慌得不行。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你们也认识的,就是高中时候的班长方啸天。”

除了祝风,另外几个女人发出惊叹。祝风给大家倒了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

柴云妹说:“我的女朋友们都来了,连我一起,也是六位。我们开始喝酒,闹。喝到管不住嘴的时候,我把我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有一个女友说,啊,那是你的初恋啊!还有一位女朋友说,她正好认识方啸天,两个人有生意上的往来。就有人提议把方啸天叫来,那位与方啸天有生意上往来的女朋友,趁着酒兴,把方啸天叫来了。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趁着酒兴了。方啸天是在一个饭局上过来的,来的时候已经喝了不少,到了这里他坚决地不喝了,盯着我看,说,没想到我现在变得这么漂亮,如果他要再喝下去,那就显得愚蠢了。我的女朋友们一看情形,马上起哄,说今晚她们要成全一位新郎和新娘。不由分说地,她们给一家五星级宾馆打电话订了六间房间,当时还没有酒驾犯法这个规定,她们一人开了一辆车,一共五辆,把我和方啸天塞在其中一辆,风驰电掣地开到那家五星级宾馆。我的女朋友们很贴心,给我和方啸天订的这家宾馆是在另一个城市。她们说,干这种事要离开家乡。这个城市不算远,开到那边也才一个多小时。她们七手八脚地把我和方啸天塞到套房里,自己也住下了,说要等着我明天出来,给我放炮仗庆贺,因为我从第三次婚姻出来后,五六年了,没有碰过男人。难得今天找到初恋之人,又对爱情感兴趣了。那间套房很大,很宽的一张大床,睡四五个人都可以。两个洗浴间,娱乐室,摆放着花草的大阳台,小吧台上放着红酒和咖啡之物。总之,气氛不错,我和方啸天两个人,趁着酒兴,什么都不用去想,只需把一件风花雪月的艳遇完成就行。

“但是……什么都不用去想,怎么能做得到?即使我现在脑子麻木,我也想起来问他一句:你有家庭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有。

“我倒是一愣。随即问了他又一个问题:你背叛妻子,不内疚吗?

“他也马上就回答了:内疚。

“我笑了:那你怎么想的?

“他说:没怎么细想,我和我老婆结婚十几年,从没有出过轨,不是不想,而是怕烦。但是看见你,我就不怕烦了。

“我理所当然地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在高中时,就知道你的厉害。我想知道,一个敢扒男人裤子的女人,她究竟是个什么人。”

几个女人听到这里,浑身不由得都是一冷。

柴云妹望着远处。远处,天与水连成一条线的对岸,若隐若现地现出道路的轮廓。她看了一阵,回过脸对着大家说:“我好久不抽烟了。你们谁有烟吗?”

只有武清河有,她说她特别焦虑的时候,连吃药都不管用,就靠着抽烟度过一个个孤独的长夜。

大家每人都抽上一支烟,烟头猩红的亮点在夜色中此起彼伏。

柴云妹说:“我也告诉他,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我不会退却。谁怕谁啊?于是我们各自去洗澡。我拉上浴帘,洗盆浴,他关上浴室的门,洗淋浴。那个洗澡盆特别舒服,放满了温水,又把盆边的干花、鲜花精油、泡澡的浴盐,一股脑儿放进水里,浸在香喷喷的水中,半沉半浮,肚皮老是想朝上翻起,很淫荡的样子,惹得我想笑。我听见方啸天很快就洗好了,并且把电视机开响了。可能受电视机里面的嘈杂声影响,一刹那,纷繁的生活迎面扑来,我心绪不宁了,开始莫名地慌乱,害怕。我是趁着酒兴来的,现在酒意还很浓,当人酒意浓重时,不会考虑到道德这种细腻的问题。我重复地说一遍:我没有考虑什么,我只是莫名其妙地慌乱和害怕。”

柴云妹为了描述她当时的慌乱和害怕,说了许多话。所以,很多年过去,祝风还能很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的描述,她努力的样子让大家印象深刻,也让祝风感到她当时的行为有了某种仪式感,仿佛是命运让她走进了一个祭坛,而不是一张床。

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慌乱和害怕是什么样子的?是一片空白,什么颜色都没有。就是一个天大的空虚。不是世界消失了,而是她消失了。世界还好好地在那儿,坚不可摧,强悍到无形,并且每一天都在加固。她像是没有存在过,所以是没有价值的。她在世界之外,还无法命名她是一样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和这个世界没有发生过任何联系,她的呼吸从来不曾与任何人的呼吸发生过接触,她吸进去的空气也与任何人不同……那么,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紧张地从浴缸里站起来,有一个念头快要接近事物的本质了,她小心地屏住呼吸,清扫大脑中多余的思维杂质,一个她从来没有过的念头发出呼喊:她恋爱了。

但是这个念头光告诉她的状况,还没来得及教她一点点恋爱的方法,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下子瘫在浴缸里,呛了一大口水,惊得又一次站起来。

她现在好像不空虚了,拥有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这样东西会让她的人生绽开理想的花朵,这就是爱情。可是她虽然结过三次婚,却从来不懂爱情。不懂爱情,也是她刚刚意识到的。浴缸对面有一面镜子,照出她纤细而柔润的身体。那么今晚只有这具身体能代替她谈恋爱了,也只有这具身体能掩饰她不懂爱情的灵魂。

就像回答她的想法似的,她的身体突然一颤,紧接着,一缕细细的红线从双腿间流过,流到水里。她好像看到红线钻进水里的瞬间,有了生命,像蛇一样,打个水花,然后沉到水底不见了。

她明白了,她的身体用这种方法拒绝了她,身体不愿意单独上床赴会。她是个非常健康的女人,经期从来准时,今天离正常的时间还有十天。她说:你吓坏了吧?这句话,好像对自己说的,又好像是对腿间流下来的那缕红线说的。

她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哭完,她浑身轻松,宛如重生。因为她刚刚谈完几分钟的恋爱,已经知道了爱情的可贵。

她擦干身体,处理完一切,裹上浴巾出来。她看见方啸天已经穿好衣服准备走了。

方啸天说:“你在浴室磨蹭半天,我就知道今天不是一个好日子。我要走了,回家,让今晚上这个小插曲到此为止吧。”

她说:“是的,今天不是一个好日子。我吓得例假提前十天来了。很对不起你。”

方啸天做了一个鬼脸,说:“你要原谅你自己。人是肉做的,不是钢铁做的。”

她忽然恍然大悟,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此刻才明白,当初脱掉一位异性的裤子,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并没有特殊的含义。

她原谅了自己。她躺在床上想,我们其实都是孩子。我们没有那么强,要做的就是原谅自己。

这一夜她睡得十分安稳,没有焦虑,没有失眠。她已经多少年没有睡得如此之香了。

后来她没有再与方啸天见面,或者说,方啸天也没想与她见面,他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了。

柴云妹说完了,这就是她的故事,听来惊心动魄。

咖啡馆外面响起几声规律的按喇叭声,柴云妹说:“接我的人来了。”

武清河问她:“你的焦虑症后来怎样了?”

柴云妹说:“多少年不服药了,也不失眠了。”

一会儿,走来一位男士,远远地看着她们,柴云妹站起来跟着他走了,两个人走到僻静的地方就搂在一起了。

武清河先用手机找了一个代驾的。一会儿,她的代驾来了,她先走了,看她脚步那么轻松的样子,也许她今夜放下了许多莫名的焦虑,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原谅自己,也原谅别人,然后睡一场清清白白的好觉。

接着,宋啸云、阮红心、储角分别找了代驾,回去了。宋啸云临走时对祝风说:“柴云妹说得对,我们都是孩子。”

往常这个时候,祝风还在电脑前码字,所以她一时还不想走。今晚实在是让人拍案惊奇,她得想点什么,或者说,当她发现自己也是一个孩子时,她要有一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

叶弥,本名周洁。1964年6月生,苏州人,祖籍无锡。1970年随父母下放至盐城阜宁县,1978年返回苏州。1994年正式开始文学创作,成名作巜成长如蜕》。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天鹅绒》《亲人》《钱币的正反两面》《桃花渡》等。著有长篇小说《风流图卷》《美哉少年》。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所著作品译介至美、英、德、法、日、韩、俄罗斯等国,现居苏州太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