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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第6期|光盘:傍晚的告别[外四章](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第6期 | 光盘  2020年06月08日06:22

早晨,伴着百鸟叫声,养鸟人冲洗鸟笼和院子里的鸟粪。空气凉爽温润,这是三伏之后第一个清晨。巫师推开半掩的门走入养鸟人的院子。养鸟人不认为巫师是来买鸟的,因而继续干他的活。巫师抬头看挂在树枝之间铁线上的鸟笼,用口哨逗鸟唱歌,他甚至还折断一根细树枝撩拨那只蛇头形画眉的屁股。养鸟人走过来对巫师说:“它价值985,你给我985元可以马上提走,包括这只漂亮的鸟笼。”巫师反问养鸟人:“为什么是985?”“我前不久将儿子送进了一所985大学。的确,卖亏了。但谁让我儿子考上了985呢?这是高兴价。”

“我不买鸟。我是个巫师。”那人说。

“你好,巫师。”养鸟人说,“我见过巫师用鸟当法器。”

“我不用。鸟当法器的巫师修炼都不到家。”巫师说,“我从你家门口经过,无意中看到院子上空有不祥气团,特意进来告诉你,并帮你排除。”

养鸟人举头看天,说:“天空明朗,万里无云,什么气团都没有。”

“我在心里掐算了一下,你的鸟将在两个月后的第一天全部死掉,死于一场莫名的瘟疫。”巫师说。

“不会。你不见我天天打扫卫生,消毒杀菌吗?”卖鸟人从一个角落拿来消毒剂喷洒起来。

巫师摇头,他从布袋子里取出一包中药,说:“只有我的药才能救你家鸟的性命。熬水,给鸟服用,就能够成功阻击瘟疫的侵入。”

养鸟人把巫师赶出院子,巫师站在门外,继续说:“或者用我天下第一的法术救你家鸟们的性命。”

9点,养鸟人按时来到市场摆摊,这里有他固定的摊位。但他不常来。在沱巴山区,养鸟人名气很大,顾客不需要到市场找他。他大部分交易是在自家院子里完成的。他养鸟,也买鸟,收鸟是为了卖。那些供儿童玩耍的小小鸟,他能人工孵化,他也曾试图孵化名贵鸟,一二十年过去了,总是失败。养鸟人的三轮车里装着五只鸟笼,一共七只鸟。踩三轮去市场的路上,他摇着铃铛。他发现,到市场做生意的沱巴镇人好些都摇铃铛了。巫师守在他的摊点上,好些人围着巫师,巫师正在给大家讲述一些神秘的事件。旁边有个熟人告诉养鸟人,巫师在沱巴山区很有名,名气不比养鸟人小。养鸟人想了想,服了气,界别不同,影响力自然有限。养鸟人不信迷信,因此从不涉及巫术界。养鸟人将一只鸟笼挂上,然后在前后左右分别搁上一只鸟笼,用足自己的地盘。他不来市场摆摊时,时常过来检查地盘,不容许任何人侵占。地盘是他花了租金的,每月按时交给市场管理部。市场里有些闲人,他们不养鸟,爱逗鸟。养鸟人不发话,他们逗不出鸟的歌声。想听鸟动听的歌声,得讨好养鸟人。

听巫师传经讲学的人们忽视了养鸟人的存在,他们向巫师提出许多心里的困惑请求解答。巫师不完全回答,保留核心部分,如果想得到正确解惑,必须跟巫师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付钱听答案。养鸟人给鸟发出指令,他引唱之后,七只鸟轮番上阵独唱,接着二重唱三重唱或大合唱。市场里的人好久没听到如此好听的歌声,他们有人舍弃巫师到鸟摊来。不久,闲人们都跟风过来了。巫师独自在那里站立一会,也跟过来。巫师打断人们对鸟的赞美声说:“这七只鸟只能活两个月。因为一场灾难的预兆已经到达他家院子上空,那团只有我能看见的气体明示我:鸟两个月后首日亡。”

“为什么?”人们追问巫师。

“老天的意志,没有人可以改变。”巫师说。

人们不再说话,目光在养鸟人和巫师身上来回移动。养鸟人说:“今天早上巫师已经被我赶出了院子。他一派胡言。”

巫师离开后,好心人劝养鸟人不要轻易否定巫师预言,“巫师就是老天派来的代言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处在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之中,当一方力量超出,平衡就打破,事故或者灾难就发生了。对于养鸟人即将面临的灾祸,巫师一定有消解能力。好心人希望养鸟人追上巫师,寻求解救之法。

市场里因为巫师离开,而变得有秩序,生意人回到各自摊点,为本地人以及外来游客供应物资。有经验的近邻游客,都会抽出一点时间逛沱巴市场,买这里出产的猪肉蔬菜以及各种山货。下午三点,来自桂林的徐先生逛到养鸟人摊点,看中了他的鸟。养鸟人出价985元,一分不少,也不加价。理由如前所述。徐先生家有个侄儿今年也高考了,但没考上985,还差那么五六分。徐先生羡慕养鸟人,培养出一个能干的儿子。徐先生所有马屁话都没能将价格打压下来。徐先生也干买卖鸟的生意,但只是玩票。徐先生曾经在白宝山区买回一只鹦鹉,卖了一年才卖掉,而且是原价。这只鹦鹉一年之内花费了他不小费用。但是爱鸟人不这么看:你也不想想,一年内,你从鹦鹉身上赚到了多少乐趣!徐先生自认无鸟运缺鸟财,跟他一起在白宝买鹦鹉的唐先生在一个月内就卖掉了两只鸟,赚了一大笔。徐先生算了一下,花985买回,到了桂林鸟市,基本没赚头。但是,明年,他儿子和另一个外甥女就要高考了,花985或许就是明年考上985大学的好兆头。买回的鸟,他不准备卖,在家养着,以两个985的价格培育出两个985大学生。养鸟人喜欢徐先生的设计,两只鸟笼就以八折的价格卖给了徐先生。养鸟人有好鸟,也有好鸟笼,这在沱巴山区鸟界以及关注鸟界的人都知道。养鸟人在他摊点显眼处留着姓名和联系电话,来逛鸟市的外地人看到电话一般会联系养鸟人。谁家有好鸟,外乡买鸟人基本会做些功课。养鸟人在离开时,给铁皮制作的名片添上新油漆,他看姓名前面还有空地,就加上了字号略小的“著名养鸟人”。旁边人说:“你早该加上了,不能太低调。你说的是实话,没吹牛,不会有人讽刺你。”

卖掉两只鸟,养鸟人想补充两只,他习惯将鸟的拥有量保持在一个合理的数字。沱巴山区鸟的品种多,数量多,源于良好的自然生态。但捕鸟人少,碰上能贩卖的好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清晨养鸟人在院子里清洁卫生,有个身影从大铁门外经过。过去了的身影几秒钟后返回,反复在铁门外出现。卖鸟人放下手头软水管,朝铁门喊:“你是谁?放个慢镜头让我把你看个真切。”身影定格在铁门前。此人手里拿着两只画眉,蛤蟆头形画眉,牢固的两根细线一头系住他的手,一头分别系牢画眉的脚。在他从村里往镇上走时,两只画眉慢慢地随他的脚步飞着,它们想用最大的力气来逃跑,可恨被绳索套牢。养鸟人示意卖鸟人进院子。卖鸟人不进来。养鸟人似乎想起了对方是谁,养鸟人曾经买过他几回鸟。

“为什么不进来?我欢迎你呀,很欢迎。”养鸟人伸出手拉扯卖鸟人的衣服,卖鸟人往后躲,身着的那件接近腐朽的衣服差点被撕烂。

“你家鸟要发生瘟疫,院子上空有‘鸟两个月后首日亡’的字样。”卖鸟人说。

“听那个巫师说的?”

“都在说。”

“就算是,这跟我们的交易有什么关系呢?”

“有。我不能把鸟卖给你去赴死。”

“对它们有感情,不如自己养着。”

“但我想换成钱,又想让鸟长命百岁。”

“别听那个巫师的鬼话。你看到我家院子上空的字了吗?”

“我看不到,因为我不是巫师。”

说话间,铁门外聚集了十几个人,他们举头看养鸟人院子的上空,相互打听看到气团以及上面的文字没有。开始没人回答,后来有个人承认他什么也没看到,更多人也就承认自己的凡眼。但是有一个人说看到了,他告诉人们,那个气团淡淡的,字迹也若隐若现。这个人今年38岁,据说正在学习巫术。他的师父跟昨天那个巫师誓不两立,这在沱巴山区许多人都知道。养鸟人的老婆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手上拿着七只冲天炮,等距离搁在地上。在人们没有注意的时候,她点燃一只冲天炮。一声巨响后,火团似的冲天炮直插云霄,地上弥漫开烟雾。门外的人走进院子。接着,养鸟人老婆按顺序点燃剩下的六只冲天炮。冲天炮炸响了整个沱巴镇。给人送葬,沱巴人放排炮,一组七响,一次放三组。养鸟人老婆的冲天炮响度跟排炮不相上下,附近的人循声音望过来,猜想镇上可能有某个老人故去了。可三分钟过去,没响第二组,他们脑子就乱了。

七只冲天炮映红了天空,给院子带来浓重的烟雾。现在,所有人都看到了院子上空的气团。“还有不祥的气团吗?还有不祥的字吗?”养鸟人老婆问大家。院子里的烟雾四下散开的同时升上天空,给人们观察气团带来困难。“我的冲天炮将不祥气团打得落花流水!”养鸟人的老婆说。那个正在学习巫术的人冷笑说:“硝烟只是暂时包裹了不祥气团,并没有彻底打散。”

卖鸟人在人们散去之后仍然待在院子里,他脸上的阴云没有散去。“你是最好的买鸟人选,可是……”卖鸟人伤感地对养鸟人说。

“不要相信巫师的鬼话,不要相信那个38岁初学者的鬼话。把鸟卖给我吧。”养鸟人说。卖鸟人系着的两只鸟时不时展开翅膀飞翔,又受限地退回到卖鸟人手上。这两只鸟与院子里的鸟用鸟语交流,相互采访了解对方状况。

院子里的烟雾终于散尽,院子以及上空又恢复了明净透亮。卖鸟人流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院子。巫师正站在铁门外。巫师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的画眉感染了不祥之气,你不该进入他的院子,哪怕只在围墙外都是安全的。”

“既然感染了,我就卖给他吧,天意难违。”卖鸟人说。

“我可以化解你鸟的灾难。能化解,为什么要卖给他呢?卖给他,你的鸟只有两个月的寿命,你不心痛吗?”巫师说。

“心痛。”

“那我帮你解灾吧。优惠,特别优惠。”

巫师开出的费用,卖鸟人接受不了。他的鸟还没卖出,就要先付意外的解灾费,他不能接受。巫师提出一个解决方案:解灾费先欠着,待鸟卖出后再付。卖鸟人答应了。巫师当场做法给鸟解灾。“成本增加了,我的鸟必须提价。”卖鸟人自言自语地离开。巫师站在门外向养鸟人招手,养鸟人说:“你想进来就进来,虽然你不受欢迎,但是我还是允许你进院子里来享受清凉和百鸟的歌声。”巫师进来后,说的还是昨天那一套。“必须服药才能阻止鸟瘟,不能再拖。”巫师将布包里的那包药又拿了出来,“能熬一大锅水,供鸟们服用三天。三天一个疗程,十个疗程后,百瘟不侵。”

“多少钱?”养鸟人问。巫师说出价格后,养鸟人没有还价,他掏钱买下。“家有煤油吗?”养鸟人问老婆。老婆回答说有,然后取来煤油。养鸟人将煤油浇在药包上,点上火,烧掉。巫师又拿出一包来,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自己离开还是我用扫把扫,你做好选择。”养鸟人把竹扫把扛在肩上。巫师向外走去,出了院子后停下脚步,面对养鸟人的院子做法。

“让他放屁吧,他的臭屁只能熏着他自己。”养鸟人对老婆说,他不怕巫师放蛊使坏。巫师并没有诅咒养鸟人,他在用法术帮助驱赶瘟疫。巫师说:“你买了我的药,我免费送你一场法术。但法术一次不够,瘟疫仍然会发生。”

卖鸟人没有卖掉他的两只鸟,顾客都听说了他的鸟感染瘟疫的传言。他以巫师已解灾说服顾客也没用。不管鸟的瘟灾是否被驱走,他们都不能冒险,不可买回一只问题鸟。他一脸沮丧地回到养鸟人的院子前,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再不离开,走回村里就要伴随更多的夜色。养鸟人一刻也没有歇息,他围着鸟们忙碌不停。他听到卖鸟人痛苦的呐喊,然后出来劝他快回家。如果愿意出售手中的鸟,现在还来得及。卖鸟人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向路人哭诉。两只鸟四下飞着,去哪都行,就是不想在这里待。路人劝卖鸟人赶快出手,鸟卖出去,鸟就不是自己的了,只有钱才是自己的;鸟的命运如何,不必再管。卖鸟人抽泣说:“不是你的鸟,说话当然不腰疼。”

“那就自己养着啊。”

“可是我需要钱,我要凑钱买一只母猪崽。”卖鸟人说。

“你快走吧,我们沱巴镇不欢迎你这种思维混乱的人。”有人生气了,把卖鸟人拉起来,往镇子外推。

镇上还有两个专业养鸟人,他俩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养鸟技术上,都不如前面提到的这个著名养鸟人。他们向巫师打听自家鸟的命运如何。巫师告诉他俩:“暂时是安全的。将来如何,还不知道。”“真有那么一天,大师你要帮我。”这两个养鸟人请求巫师说。巫师完全答应下来,他还趁机批判了那个著名养鸟人。养一两只鸟丰富业余生活的市民也来向巫师咨询,巫师说单养的没事,不远的将来也没事。全镇就著名养鸟人家里的鸟有事,人们既不能理解又似乎也可以理解。

养鸟人家独家瘟疫即将到来,消息传出了沱巴镇。徐先生犹豫三天,开了两次家庭会议,决定把鸟退回来。985的兆头好是好,但是受鸟瘟感染的985,可能专科都不如。综合多次考试成绩推测,徐先生儿子和外甥女成绩在211至985间,发挥好就是985,发挥失常就在211。家庭会议最终达成共识:退鸟。

养鸟人用好茶招待了徐先生。他们坐在院子里,享受凉爽的清风和明净的天空。徐先生向养鸟人介绍这几天两只画眉在他家的表现。徐先生的鸟在滨江路一出现,立即成为明星。有个多年的鸟王不服,提着鸟来寻架,结果,不出两个回合就铩羽而归。鸟王愿以两个985买下徐先生的这只鸟。徐先生自然不干,这次他不是为了挣钱而买的鸟。第二天鸟王带来一只自认为必胜的鸟来挑战,徐先生不应战,如何挑衅都不上当。他养鸟的目的很清楚,奔的就是儿子考上985。另一只鸟由妹夫养着,妹夫遛鸟不答理任何人,时刻当好鸟的守护神。徐先生不去滨江路了,他去中心花园,那里遛鸟人少,他提着鸟笼散步时,没人关注他。后来他将鸟笼挂在树上,它长长的一嗓子吸引来许多人。他们围着鸟发出一阵阵赞美声。“鸟从哪儿来?”一位面相和善的老人问徐先生。“它来自远处的沱巴,它是985!”老人赞同:“985,绝对的985!”徐先生暗自得意之时,却传来鸟感染瘟疫的消息。

回到熟悉的环境,徐先生的两只鸟积极唱歌。养鸟人仔细观察离开多日的这两只鸟,发现没有什么异常,还跟在他家时一样。徐先生是用心来养鸟的。现在徐先生执意要退鸟,养鸟人也不强求,他问徐先生:“那你家孩子的985怎么办?”徐先生叹着气说只能想别的办法。关于吉祥物,世上有许多,价格985元的也不难选择。但是刻意与投缘是两种不同的际遇。徐先生想到还有两个月养鸟人的鸟就全部死亡,心里难过。“你抓紧时间处理鸟吧,把鸟卖到远方去,卖给不知情的顾客。”徐先生说。

“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那么做可以,你就听巫师的。”

“我既不处理鸟,也不会听巫师的鬼话。”养鸟人说。

退回的鸟又回到院子里,跟同伴生活在一起。养鸟人有一种踏实的快感。背着太极图案布包的巫师又来到养鸟人家的大铁门前。巫师的装扮四不像,不像和尚道士,更不像沱巴山区的农民。巫师出身是正宗的沱巴农民,但他自从高中毕业后就在社会上混,终于从一个高考落榜生混成了名气很大的巫师。巫师的本领在于巧舌如簧,善于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巫师成功地欺骗了许多智商比他低和比他高的人,赢得越来越高的声誉。巫师常握一把破竹扇,行走在街上的时候一边摇着铃铛一边扇扇子,吸引别人的注意。他的足迹踏遍整个沱巴山区,设立了三个施法分院。有时候,乡村医生都没有他的人气高。

巫师没征得养鸟人同意就跨入了院子,他是做着法事情不自禁地进入的。进来后,他嘴巴发出的声音变大,隔壁的鸡鸭都能听见。巫师又说又跳,手中扇子乱舞,最后从腰间抽出一把利剑砍杀。那把木头做的利剑柔软无力,听不到砍杀空气的声音。法术的结尾是他的木头利剑刺向墙角那棵盆栽。利剑轻飘飘的,像细长的纸片,疲软地落在花盆旁。

“鸟瘟强大,一次是不能杀死的。”巫师说,“你看,它爬起来逃跑了。”

养鸟人给他递上茶,说:“辛苦了。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两个月后,你的鸟将一夜之间死光,损失惨重。”巫师说,“如果不听我的话的话。”

“我很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学巫术?”养鸟人问。

“天意,老天的意愿不可违。天予不取,反受其灾。”巫师说。“刚才我的这场法事,五百元,九折后优惠价。”巫师伸出手讨钱。养鸟人的巴掌打在巫师手掌上,说:“来,拿着,五百。”

“你是沱巴山区第一个公开侮辱巫师的人,必受老天惩罚。”巫师说,“必须给钱。”

“我可以给钱,但我给你钱,是对你这个无品行巫师最大的讽刺。”养鸟人掏出五百元钱递给他。巫师说:“这就对了。有我,你家鸟就是安全的。你家财产也是安全的。”

隔了两天,巫师又来了。他继续推销预防鸟瘟的中药和做法事。养鸟人把他赶到大院外,巫师赖在那里不走,过路人停下来,围观这场偶遇的好戏。巫师开始做法,他驱鸟瘟的舞蹈与平时不同,围观的路人几乎没见过。养鸟人朝铁栅栏大门外看了看,也发现巫师今天跳的跟前两天不一样。“巫师的驱鸟瘟舞随性,现编的,垃圾一堆。”养鸟人对老婆说。巫师花十五分钟做完这场法事,围观的人集体举头看院子上空。

“我没看到气团,也没看到字。”一个人说。

“我看到了字,没看到气团。”另一个人说。

“你是幻觉。”多个人批评他,“气团都没有,哪来字?石头上能长庄稼吗?”

巫师手指上空,为大伙讲解气团所在的位置,还有显示鸟死亡时间的文字。人们在巫师比划的手势中寻找气团和文字,他们似乎看到了。后来,每当有人经过养鸟人的家,都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天空,如果能看到气团和文字,免不了大声惊叫。养鸟人回应说:“别傻了,那是你用心写在天空上的。”

巫师向养鸟人要钱,他的声音穿过栅栏强行进入院子。养鸟人不答应,他没有叫巫师做法,巫师强买强卖。巫师叫围观的人评理。一些人站在巫师一边,他们批评养鸟人没有道德,不给付出劳动的人报酬,是对劳动者极大的不尊重。就算是巫师主动,也是为了养鸟人好,不能麻木不仁,恩将仇报。围观者七嘴八舌地帮巫师说话,说得养鸟人理亏。养鸟人说:“多少钱,我付,我怕了你行吗?”拿到钱,巫师流下感慨的眼泪。一些人簇拥着巫师离开,这些人对更多的人说,著名养鸟人耍赖,巫师差点拿不到报酬。“著名养鸟人不是那样的人。”街上也有一些人这么回复。

沱巴人热切等待巫师的预言,养鸟人的鸟死亡那天,他们准备去现场观看,看看那场鸟瘟如何来到并且发作。巫师告诉大家,时间一天天逼近,天空不祥气团上的文字变成倒计时状态了。除了想象力丰富,容易产生幻觉的人,都看不到气团和文字,他们迫切想知道气团和文字是什么字体什么颜色。

巫师正如养鸟人预想的那样,又来到了。这才不到半个月。他一身算卦人的打扮,头戴宋代官帽,身着灰色长衫,背着布包,肩扛印着太极图案的白幡,手摇铃铛。那把破竹扇他暂时搁在布包里。他在人们的注视下直达养鸟人的院子。

他总能引来许多围观者,他摇响第十次长铃后,养鸟人走到大门边,警告巫师不要再吵事,影响他正常的生活。巫师说:“观天象,察气团,鸟瘟聚集,正在以强大的力量压下来。你们的冲天炮不过小儿科,你们的愚昧将让全家付出惨痛的教训。”

“我们来打个赌,”养鸟人说,“随便你赌什么。”

“赌与不赌,鸟瘟就在这里。”巫师说,“用一场虚无的赌博来掩饰鸟瘟,不是愚昧无知便是大脑烧坏了。”

“11月5日,鸟瘟,你确定?”养鸟人问。

“确定。11月5日这天,你家的鸟势不可挡地全部死亡。”巫师说。

“我赌鸟瘟明天傍晚就来,你敢赌吗?”养鸟人说。

“鸟瘟会来的,但不是明天。”巫师说。

“明天没有鸟瘟,是吗?”

“没有。”

“大家听好了,巫师说明天没有鸟瘟,请各位作证。”养鸟人边作揖边对围观者说。

“我敢赌。”巫师说。

“我赌这套房子,你赌从此不当巫师。”养鸟人说。

“我应战。”

11月5日没来,另一场好玩的游戏就来了。次日傍晚时刻,养鸟人院子外站满了人,先来的占领大门,后来的被围墙挡住视线。他们有的站在别的高处直视养鸟人的院子,为了将院子里的鸟看个真切,有人带来人字梯。人群密密麻麻,街道水泄不通,经过的人不得不绕道。养鸟人跟老婆商量后,在院子里拉起警戒线,放人进来,也允许人们爬上他家围墙(镶有玻璃片,伤者自负)。围墙顶没人敢爬,但他们将梯子靠在围墙上,站直身子将目光投入院子。

巫师被放进院子里,他站在最前排观看鸟瘟,他一直发出讽刺的冷笑。当有人也跟着冷笑时,他大声地冷笑起来。

“看,天上的不祥气团。”养鸟人提示观众看天,观众举头。“没有气团,天上一丝白云都没有。”有人说。

“头上的确有不祥气团,但它预示的不是今天,是一个倒计时,11月5日。”巫师说。

“看,天空气团上的红色大字:‘9月30日,鸟亡’。”养鸟人用手比划。

“虽然今天是9月30日,但天上什么也没有。”有人说。

巫师哈哈大笑,“一派胡言。”

太阳落山,傍晚正式到来。院子里的鸟开始鸣叫,它们非正常的叫声提示人们,有事要发生。鸟叫着,在笼子里无力地横冲直撞。养鸟人和老婆打开鸟笼,一只只鸟跌落在院子里,它们像喝醉了酒,站立不稳,翅膀乱舞。

“鸟疯了。”有人说。

“不,发鸟瘟了。”养鸟人解释。

鸟舞动几分钟后,一只接一只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养鸟人最珍贵的那七只画眉倒在人群前面。养鸟人拾起一只画眉,展示给人看。画眉闭着嘴,眼睛睁着。“它已经一命呜呼。”有人说。养鸟人指着更多的鸟让人用目光验证,鸟品种不同大小不一,但它们以同样的姿势倒在地上。

“鸟瘟真的发作了。”围观的人说。

“巫师输了。”养鸟人说。

“巫师输了。”围观者以目击者身份证明。

养鸟人寻找巫师,却不见了人影,他在混乱的人群中逃之夭夭。

养鸟人清理没有规律躺在地面上的鸟。鸟装在两个箩筐里,被驮在黑色摩托车上。养鸟人在老婆点燃的冲天炮的巨响中向镇子外面驶去。沱巴镇上灯火初上时,养鸟人驮着空箩筐回到镇上,然后他倒在老婆为他准备好的躺椅上,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第二天,有个来自庙村的村民来镇上买肥料,他对店员说:“今天白庙山上突然多了好多鸟。”他的话,没有人在意,一座山突然来了许多鸟有什么奇怪的呢。

现在,沱巴镇少了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以养鸟人的身份,一个是以巫师的身份。养鸟人做起了沱巴山货生意,他在沱巴市场第108号摊位上。如果你到沱巴旅游,请务必支持他的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