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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0年第6期|杨遥:大鱼(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0年第6期 | 杨遥  2020年06月05日06:31

陈然告诉陈国亮,门口有个卖小龙虾的。

陈国亮以为就是满大街随处可见的卖麻辣小龙虾的饭店,没有太在意。

再有十几天,陈然就要读高中,陈国亮在学校附近租了处房子。来到T城十年,陈国亮换了三次房子,每次都是跟着陈然上学的地方租房。

人们讨论中国房子空置率高,陈国亮想为了孩子上学是个很大的原因。他认识的很多朋友在城里买了房,但都离孩子上学的地方太远,不得不把自己的房子空出来,去租房。

到了晚上,陈国亮一家出去散步。陈然指着一处小区大门左手边的第一家小店说,下午就是这里卖龙虾。

奇怪,搬来这里有几天了,这家店离他们最近,陈国亮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它。

顺着陈然的手指他打量这家小店。

小店比周围的店铺都小,一看就是当初剩下这块地方实在没办法,只好将就建起来的。它大概十平米不到,好像计划外出生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缩在那些标准尺寸的房子旁边。店里灯光非常昏暗,依稀能看见有两排货架,一排正对着门,摆着香烟;另一排靠西,摆着酒。正对门的货架下有个柜台,里面摆着啥看不清楚。柜台和货架中间坐着个女人,也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在靠近门的地方,放着冰柜,几乎堵了半个门。由于光线的缘故,店里所有的东西好像都蒙着一层灰。看着紧邻它的擦鞋的、卖花的、手工缝床单被罩的几家店铺,都干净明亮,这家店像过去某个年代的东西,让陈国亮有些压抑,怪不得过来过去好多次没有注意到它。

陈国亮抬头看了看店铺的牌子——“老城烟酒副食”,心里嘀咕道,确实够老了。

陈然见他不说话,以为不信她的话,她说,爸爸,下午这个铺子门前还摆着个大脸盆,里面有好多小龙虾。

陈国亮点点头,看见昏暗的灯光下,女人似乎打了个呵欠,他想才八点多。

星期六傍晚,陈国亮一家人去看电影。一出小区大门,陈然兴奋地说,爸,你看,那儿又卖小龙虾了!

果然,小店门口摆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走近了,陈国亮看见盆子里面有二三十只小龙虾。这些小龙虾不像饭店里卖的个头大小差不多,它们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大约有人一巴掌长,小的大概二厘米也不到,在盆子里沙沙沙、沙沙沙地爬,好像四世同堂的一家子被圈在了一起。

红盆子旁边,是个黄盆子,里面是些小河虾。因为放的水少,这些小河虾挤在一起,拼命从水里往出探脑袋,有些已经伸直了身体浮在水面上,可能死了。

红盆和黄盆上都落着许多苍蝇,人走近也不飞。陈国亮想谁买这些东西。

在陈国亮的印象中,T城不产小龙虾,不知道这家人从哪里弄来的,或许是哪个废弃的水塘或沼泽里。他想起夏天去城中心的那条河边,有条改道的桥下有好多钓鱼的人。那里的水流很缓慢,还有城市里的污水汇集到这里,水的颜色灰黑。那些人有的穿着皮裤,站在水里面钓;有的坐个小马扎,坐在岸边钓。这小龙虾是不是那里的?

店里今天人多,除了那个女人,还多了两个孩子,一个小男孩大概十岁左右,一个小女孩七八岁。他们挤在狭窄的柜台后面,小男孩手里拿着手机,小女孩凑在他身边,不知道是打游戏,还是看视频,女人在旁边纳鞋垫。

此后一段时间,陈国亮路过这儿,好几次看到门口摆着小龙虾、小河虾,脸盆上爬着黑乎乎的苍蝇,却从来没见有人买过。有次,一只脏兮兮的猫,虎视眈眈地盯着脸盆里的虾。他不知道这些虾卖不掉怎样处理了。

那对小兄妹,每次都在柜台里面玩手机,从来没见他们出来玩过。

到了九月份,陈然开学。陈国亮和妻子每天要上班,还要早早起床给孩子做饭,生活顿时紧张起来。

那对小兄妹也穿上了校服,款式一模一样,是附近某个私立小学的校服。

每天晚上九点半,陈国亮去接下了晚自习的陈然,马路两边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交警为了方便家长们接孩子,特意准许放学时间接孩子的车可以在马路边多停会儿。

到了下晚自习时间,学生们一涌而出,那些车鸣着喇叭,亮着灯,呼喊自家孩子。早接上的开始掉头,往主路上走,后来的赶忙插进它空下的地方,又被想出的车堵住,热闹极了。许多经过这个路段的车,经常不得不停下来,等孩子们过去。

那些家里有车的孩子,一个个坐上车走了。没车的孩子,有的自己打车,有的骑电动自行车。陈国亮望着这些背着大书包的孩子们,想假如不在这附近租房,陈然放了学也得自己打车,她不会骑电动车,而且他们的房子离学校太远。陈国亮脑海里出现网上那些打车被害的年轻女孩的消息。

陈然总是出来得比较晚,每次差不多路口没人了,她才和一位骑电动车的同学出来,两个女孩告别后,陈然看到陈国亮,第一句话总是,爸,我累死了,整个人都不好了,今天作业真多。看着孩子疲倦的样子,陈国亮接过书包,真沉。

他们往家里走时,陈然给陈国亮讲当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大概因为憋了一天,陈然的话特别多。听着陈然的讲述,陈国亮想,她的个子虽然快和他一般高了,但还是个孩子。

他们路过那个小店,陈国亮总是不由自主朝里看。有时那个女人在,低着头手里忙活着什么。有时是个男人在,他总是在抽烟,头发耷拉下来遮住半只眼睛,看起来有些阴郁。

星期天,经常看到那两个小孩在店里,大多时候在写作业,有时候画画,从来没有见他们在外边玩过。

国庆节放假,陈国亮在村里做油漆匠的弟弟来了。他带着他的孩子来T城玩,顺便打听怎样能在T城读书。孩子现在读小学六年级,明年就要升初中,县里的教学质量不行。

中午吃饭时,陈国亮出去买酒,很自然地进了老城烟酒副食店。这么多天,陈国亮第一次进这个店铺,一进来就感觉十分憋屈。这个店真的是太小了,转个身好像就要碰到周围的东西。今天看店的是女人,她一看见有顾客,马上站起来,问买啥?

陈国亮终于看清这个女人,她比他想的要年轻好多,三十多岁,模样比较普通,脸上蒙着一层灰。其实陈国亮进来后,发现她的店铺收拾得很干净,每件东西都认真擦过,但不知道是光线,还是刮墙涂料的缘故,就是给人灰扑扑的感觉。女人的脸也一样,肯定认真洗过。陈国亮想不光这个女人,许多在生活中颠簸的人都是这种脸色。

陈国亮说,买瓶酒,有啥酒?

他打量货架上,不用女人介绍,一眼就看清楚了,距离确实太近。

这个店不像其他卖烟酒的店铺,高中低各种档次的酒进行搭配,它只有中档酒和低档酒。陈国亮选了53度的玻璃瓶汾酒。

出了店里,陈国亮感觉天好像亮了几分。他回想女人的样子,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她脸上的那种灰。

吃饭的话题主要是聊学校。现在公立的学校都是划片就近入学,外地学生不可能办了学籍。要上,只能上私立。T城有几个私立学校办得不错,但好私立学校招生分数都比较高,也比较贵,像附近这所私立学校,从小学到高中都有班,一年差不多得三万元左右的学费。

陈国亮说到这里,想起老城烟酒副食店的那两个孩子。

三万元。弟弟喃喃了几句,不再提这件事。

一天早上,陈国亮上班时,看见老城门口又摆出了那个大红盆,以往这个时间,这家店还没有开门。

陈国亮走近,发现里面是两条大鱼。

这鱼太大了,每条差不多有七八十公分长,那盆像口锅,居然还得把鱼弯回来放。

在T城,陈国亮只有前几年快过春节时看到过这样大的鱼。那是东北人用扁担挑着卖,扁担一头挂一条鱼。后来再没见过这么大的鱼。

陈国亮瞄了瞄店里面,是男人在。他穿着件黑色的夹克衫,拉锁一直拉到脖子那儿,嘴里叼着根烟。陈国亮想,这家人是不是郊区养鱼的,这么大的鱼,恐怕只有水库里才有。

从那之后,陈国亮连续几天看到小店门口大盆里放着大鱼,等他晚上下了班回来时,大盆和大鱼都不见了。

每天早上,看大鱼成了陈国亮期待的事情。说来奇怪,就那个一成不变的大盆,里面就普通的几条大鱼,陈国亮却总是觉得新奇。他想男人为啥不在盆里放些水,这样鱼新鲜些。

离陈国亮住的地方最近的公园是龙潭公园,这里以前是T城的动物园,动物园搬到了卧虎山,这儿就改成了公园。陈国亮星期天去这里跑步。

跑完步,陈国亮喜欢沿着湖岸慢慢走会儿,边走边看湖边钓鱼的人。这儿钓鱼的人很多,隔十几米就有一个,他们的装备很齐全,遮阳伞、小折椅、油光发亮的鱼竿、竿架等等,据说一套好的装备下来得大几千。他们一钓就是一整天,还有夜钓的。到了傍晚,许多人处理自己钓到的鱼。他们将鱼护拉出水面,鲜活的鲤鱼活蹦乱跳,一条只卖十元,比水产店的便宜多了。

陈国亮打听,钓一天需要给公园交一百元。他想到老城烟酒副食店卖鱼的那个男人,不知道他的鱼好吃,还是公园里的鱼好吃,公园里的鱼应该算野生的吧?

有一天,他去得早,公园管理人员正在往湖里投鱼。他们开着三轮车,拉着整整一车鱼。分别在几个地方停下,抬着水产店卖鱼的那种筐子,一筐子一筐子往湖里倒鱼。

旁边有人问,一次放多少鱼?

倒鱼的人回答,一千斤。

陈国亮想怪不得公园里有这么多的鱼,都是专门放进去的,那些钓鱼的人知道自己钓的鱼是有人专门放进去的吗?如果知道,钓起来还觉得有意思吗?从钓鱼的人他又想到鱼,这些鱼真是可怜,注定被人吃,吃之前还要被钓一回。有没有哪条鱼被放进湖里后,不吃鱼饵?那它会长多么大?一定会长得比老城烟酒副食店的那个男人卖的还要大。可是,不吃鱼饵,它能长大吗?

天气越来越凉,陈国亮还是每天早上收拾完家里,七点半去上班。路过老城烟酒副食店门口时,有几天门口没有摆出鱼,店铺也没有开门。当然,一般店铺这么早也没开门,但陈国亮心里有些不安。

所幸,过了没几天,鱼又摆出来了,但是没有前段时间的大,而是就像陈国亮在公园里看到的那样大,很多,大红盆放不下,那个黄盆也拿出来了。而且陈国亮看到了男人抓鱼的网,很细很密,男人一把一把捋顺它们,搭在小区围墙的铁栅栏上晾。

旁边停着辆白色面包车,渔网就是从车里取出来的。

还是和以前一样,盆子里没有水,这些鱼横七竖八堆在一起,一动不动,大概都已经死了。

天气凉了,鱼上面没有以前那么多苍蝇。

这么多的鱼,堆在这儿,怎样能卖完呢?

这天下班回家,果然盆里还有一些鱼,但盆上盖着块硬纸板,只露出些鱼头鱼尾,看不到变成啥样了。

第二天早上上班,陈国亮一出小区大门,下意识地向老城烟酒副食店前张望,已经摆着两个大盆。路牙子上停着那辆熟悉的白色面包车。男人在捋一团渔网,捋好的顺手搭在围墙铁栅栏上,已经搭了七八米长。路过店门前,陈国亮看那些鱼,大小和昨天差不多,一只只瞪着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但看着似乎还新鲜。

晚上接陈然,陈国亮问她上学时看到那些鱼没有?陈然说,好多的鱼,他从哪儿弄的?陈国亮摇了摇头,他感觉这些鱼不是男人自己鱼塘里的,否则他不会这么不当回事,但T城附近有水域,能随意去捕鱼的地方似乎不多。

陈然她们开始学《红楼梦》,老师让找几本相关的研究资料。正好T城美术馆有画展,星期天陈国亮带着陈然在省图书馆借了几本研究《红楼梦》的书,看完画展,经过城市中央河上面的一座桥,陈国亮看到河岸上站着很多人。陈然也看到了,她问,爸爸,那儿那么多人在干什么?陈国亮不知道,旁边一个中年人回答,捕鱼,这个桥墩这儿放生的人很多,他们放了生,有人就专门等在这儿抓这些鱼。陈国亮在人群中,忽然看到了老城烟酒副食的那个男人,他嘴里叼着根烟,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一只眼。

回到家里,陈国亮非常想喝酒。想起上次弟弟来时买的那瓶酒还没喝完,把它找出来,发现这瓶酒居然是2015年生产的。它已经放了四年,怪不得弟弟说那次的酒好喝。

陈国亮到了店里,女人在织毛衣。陈国亮好多年没见过织毛衣的女人了,大概因为室内阴,女人的手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她的脸还是灰扑扑的,像颗放久了水分流失的苹果。

没等女人问,陈国亮说,要几瓶上次拿的那种汾酒。

说完之后,他想也许女人不认识自己,便问,还记得上次拿的是哪种汾酒吗?

女人笑起来,一笑,她灰扑扑的脸生动了,居然泛出些淡红色。她取了两瓶问,是这种吗?

陈国亮看了看时间,都是2015年产的。他说是,还有吗?

女人掏了半天,又拿出一瓶来,她说,这些酒都放了好几年了,我们有了这个店它就在这儿。

这店不是你们开的?

我们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

女人用抹布仔细擦这三瓶酒。

陈国亮问,你们不是T城的?

我们是X县的。平时大概没有人与女人交流,她憋得慌,不用陈国亮再问,她讲开了自己的情况。

她们家原来的X县种苹果和梨,县里修高速路,占了她家的地,拿到补偿款后,为了孩子读书,他们搬到了T城。来了城里,总得谋生吧,便盘下这间门面房。当时看了几家,这家很便宜,便定下了它。没想到,整天连个鬼毛也没有。女人叹口气,怪不得当时人家这么便宜!

你们没想过干点儿别的?

干别的?女人自嘲道,啥也需要技术,城里也没地可种!

那你男人的鱼?

一提他男人,女人生气了。那个不成器的家伙,整天游手好闲,自己是个农民,却想当渔民,他咋不带我们买个海景房呢,连鱼都不会杀。

陈国亮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他说,人们吃鱼爱吃新鲜的,你们应该让鱼活着,多的时候可以试着去饭店里推销。

女人说,死鬼,他能?

埋怨完男人,她又换上笑脸问,孩子星期天想学画画,哪儿的老师比较好?

陈国亮愣住了。陈然读小学的时候学过画,陈然很爱画画,现在功课这么忙,仍然抽空画几笔。但她不喜欢那个培训机构的老师,因为总让她们练素描,照着一个瓶子一画就是一个月。

女人看见他迟疑,脸上又蒙上了那层灰色,失望地说,不知道我问别人吧。

陈国亮忙说,我帮你打听吧,学画得找个好老师,我好多同事家孩子学画。陈国亮想起刚到T城时,孩子想学画,他不认识几个人,就近随便报了个培训班。

陈国亮到了单位,找几个同事打听。傍晚回家,告诉女人白石画室的培训老师挺好,水平高,培训经验丰富,每年都有学生能考上中央美院、上海美院等好学校。

女人连声说谢谢,拉开冰柜。陈国亮看到里面一层一层码着好多鱼,女人拿出一条说,吃条鱼吧,可惜新鲜的今天卖完了。

陈国亮忙拒绝,他说,不会做鱼,我们家没人爱吃鱼,嫌腥。

女人说,鱼好做,多放葱姜蒜,慢火炖就可以,这些鱼我都已经收拾好了。

陈国亮赶忙摆着手走了。

第二天上班,男人在晾渔网,看到陈国亮,他点了点头。今天他门前的鱼不多,也不大,只有几条。

他想起女人说他本来是个农民,却想当渔民,不由笑了。男人看陈国亮笑,停下手中的动作,抽出根烟给他。陈国亮说不会抽烟。男人说,你们上班的人真好。

一天晚上,陈国亮回家发现桌上放着条熟鱼。陈然说中午她路过老城那个女人让她拿的。陈国亮想起那天自己对女人说,他不会做鱼。

女人做的鱼挺好吃,一点儿腥味儿也没有,酸酸甜甜的挺下饭。陈国亮想,要是女人把鱼做好,卖熟的,是不是好卖些,也可以多挣点儿钱?毕竟附近有很多公司和学校,只要价钱便宜些,应该不愁卖。

陈国亮把自己的想法告给女人,女人跃跃欲试地说,明年吧,明年试试。

很快,水面结冰了。

陈国亮星期六、星期天经常看到男人在店里守着,他眉头紧锁,嘴里叼根烟,雕塑一样,只有顾客来了,他才站起来。他店里其实有顾客,只是很少。

那两个小孩有时也出现在店里,他们还是很安静,经常看到每人支一个画架,认认真真在画。但他们一支起画架,店里的地方更小了,几乎没有人落脚的地方。

有次陈国亮透过玻璃,看见他们在画山,两个人画的山几乎一模一样。那时女人正好在店里,看见陈国亮打量这两个孩子,出来不好意思地说,在白石画室报上名了,但两个孩子都想学,哪有那么多钱?和老师商量了一下,两个孩子算一个名额,一替一次去,这次大的去,下次小的去,去了的回来教没去的。这样也挺好,无论哪个,每次去了学得都很用心,老师说比一般孩子学得还好。

陈国亮听了心里酸酸的,回来讲给陈然听。陈然跑到自己的“百宝箱”那儿,把自己学画时的美术书、画板、帆布水桶、彩笔、颜料都等拿出来说,爸爸,把这些都给他们吧。

陈国亮说,那些颜料估计都过期了,哪还能用,把书、画板、水桶、彩笔倒是可以给了他们。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放了寒假,陈国亮回老家。出发前,他到老城烟酒副食店买东西。女人问,回老家?陈国亮嗯了一声问,你们啥时候回?得腊月二十八九吧,这几天来店里买东西的人多。女人说着,打开冰柜,给老人拿几条鱼吧。陈国亮正要拒绝,女人说,鱼好做,记得放点儿糖,这样吃起来鲜。陈国亮看见这些收拾好的鱼冻得硬邦邦的,眼睛上还结着一层冰花,没有再拒绝。

走出小店后,陈国亮回头望了望,又有人进去了。他想,过春节,这儿的生意应该好一些。

年底,新冠肺炎已经爆发,风声很紧了,回老家的火车上,人们都戴上了口罩,像一次大型流感来袭。陈国亮害怕那几条鱼的腥味儿传出来,把它们用塑料布层层裹住,单独放在座椅下面。在拥挤的车厢里,一闪而过的河面上结着冰,田野里还有未融化的积雪,陈国亮想回到老家,一定要到小时候捕鱼的水库瞧瞧。

谁都没想到,新冠肺炎会这么厉害。刚开始以为只在千里之外的武汉,没想到很快就四处扩散。武汉封城。陈国亮每天观察疫情情况,比2003年的非典传播得都快。他本来打算拜访几位老同学,现在每天待在家里,一家也没去,水库那儿也没有去。

那几条鱼,是弟媳做的。入锅前,陈国亮想起女人告诉他,记得放点儿糖,这样吃起来鲜。他张了张嘴,没有说。不知道弟媳放糖没有,她做的鱼挺好吃。

陈然突然提问,《红楼梦》描写了贾府那么多种饮食,为啥没提到怎样做鱼?没有吗?陈国亮想不起来。弟弟夸陈然读得认真,爱思考问题,说大城市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他问陈然的中考成绩,陈国亮说660分。弟弟他们惊呆了。弟媳说镇上今年中考第一名还不到600分,学校就敲锣打鼓给家里送喜报。弟弟说,今年县里高考应届生没有一个达一本线的。

那几天,和弟弟聊得最多的是孩子学习的事情。弟弟嘱咐侄子有啥不会的多问陈然,向陈然学习。

陈国亮了解到,他的同学们没工作在村里务农的,孩子们基本上留在本县读书,而那些考上大学后回到县里工作的,孩子们大多到市里、省城读书去了。

过了春节,祭完祖,陈国亮害怕疫情继续加重,他们这儿也封了城,影响上班和孩子上学,带上家里人提前回T城。

弟弟送他们时,说和弟媳商量好了,决定让侄子到T城读私立,一年三万就三万,让陈国亮帮着留意。

陈国亮知道弟弟的能力,一年毛收入顶多三万,甚至还没三万,他不知道弟弟这样选择对不对,郑重地答应了他。

……

杨遥,1975 年生,山西代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闪亮的铁轨》《柔软的佛光》《村逝》《流年》 。曾获“赵树理文学奖”、 《十月》《上海文学》《山西文学》《黄河》等刊物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