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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6期|邵丽:黄河故事(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6期 | 邵丽  2020年06月05日06:46

如果不是为了给父亲寻找墓地,我觉得在很长的时间内我也不会再回郑州。如果不回郑州的话,我们家庭发生的那段历史,我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讲出来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试图忘掉历史的人,恰恰都是有故事的人。

至于为什么要寻找墓地安葬我的父亲,说起来真让人难以启齿。他死去几十年了,骨灰却一直在殡仪馆的架子上放着,积满尘土。而那些尘土,大部分却是别人骨灰的扬尘。我常常觉得上帝是个最好的小说家,他曾写出世界上最短也是最精彩的小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归根结底,这也是我们要安葬父亲的动因,他一直没有被埋到土里。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来说,没有埋到土里就等于没死完、没死透、没死彻底,只是一个野鬼游魂罢了。

我到深圳已经二十多年了,后来我又把母亲和妹妹接来深圳,她们也在这里十年多了,而我父亲的骨灰还留在郑州。每到清明或者春节,我和妹妹便依着老家的习俗,买点黄表纸,到楼下西侧的十字路口烧一烧,算是对往生者和活着的人都有个交代。火燃起来,明明灭灭地映红我们姐妹俩的脸。时间过滤了悲伤,更何况我们本来就不十分悲伤。我们有时还会一边烧一边说起别的事情,有时候还会笑起来。行道树上的火焰花偶尔有一两朵跌下来,轻微的一声响,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花开得正盛,在夜晚的灯光下更是红得决绝。深圳的花从冬天一直开到夏天,我们总是分不清木棉树、凤凰花和火焰木的区别,都是一路的红。但这火焰花开在树上像是正在燃烧的火焰,白天一路看过去,一簇簇火苗此起彼伏,甚是壮观。

火焰花下,适合我们搞这个仪式。也红火,也清爽。母亲从不参与,但也从不干涉,她对此没有态度。

最近几年过春节,深圳都是这种阴不阴晴不晴温不暾的天气,好像对过年有着深刻的成见,非要闹情绪似的,让人一天到晚心里堵得像是塞满东西的屋子。我百无聊赖,睡得晚,起得也晚。那天早上起来下到一楼,看见母亲和妹妹还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昨天是阴历二十四。二十四,扫房子。打扫屋子时拿下来的全家福照片被母亲拿在手中擦拭。从侧面看起来,她像一架根雕。她很瘦,干而硬,又爱穿黑衣服。两只树根一样的手拿着相框,让人有一种硌得慌的感觉。她就是这样,以自己的形象、语言和作为,始终与世界拉开距离,至少是以这姿态与我拉开距离。

我没理她们,把面包片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吐司炉里,然后拿了一只马克杯去接咖啡,自己随便弄点东西胡乱吃吃。每天早上我起得晚,而我母亲和妹妹总是六点多起床,七点多就吃完早饭了。她们俩还保留着内地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岂止是把内地的生活习惯带到了深圳,我看她们是把郑州带到了深圳,蒸馒头、喝胡辣汤、吃水煎包、擀面条、熬稀饭,而且顿顿离不了醋和大蒜。搬到深圳这些年了,除了在小区附近转转,连深圳的著名景点都还没看完。对于我母亲来说,什么著名的景点都赶不上流经家门口的那条河。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小河,母亲总是操着一口地道的郑州话对人家说,黄河,知道不?俺们家在黄河边,俺们是吃黄河水长大的。

“这过完年啊,”母亲看着那张照片,嘴张张合合,往照片上喷着哈气。我看她夸张的样子,很想笑,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没有必要这般表演吧?的确,就这两年她像换了个人,会说起父亲。过去许多年里,她是从来不提我父亲的,我们当着她的面也从不说起父亲的任何事情。在我们家里,好像父亲这个人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你得回郑州一趟,人家一直打电话,说殡仪馆又要搬迁了。还得给你爸再挪个地方。”

“回郑州?”我端着咖啡,挨着妹妹坐在她斜对面,“你呢?”

“我们不回!”

我问的是她,她回答的是我们。我母亲这些年就是如此,她敢于替我妹妹的一切做主。而且,现在只要说让她回郑州,她好像遭受多大惊吓似的。

“那好吧!本来我也想回去一趟,把我那套老房子处理了算了,趁着现在郑州的房价正高。”

“别。你先问一下你弟弟,看他要不要。”她跟我说话从来就不容分说,“再一个说了,我老了也得有个挺尸的地方吧?”

“好。”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自好笑。我弟弟又不在郑州,也很少回郑州住,他在郑州买个房子干什么呢?我的眼睛像透视镜一样,对她那点小心思门儿清。她是想让我把那房子留下来,却又不肯说,她在我面前是需要维持尊严的。我并不缺那一两百万元,我是故意说卖房子的事给她听。既然她不开口讲出来,我就没必要让她过于遂心如意。

“还有,”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用右手食指重重地敲打着桌面,严肃地看着我和妹妹,“你们姐弟几个商量商量,让你爸这样挪过来挪过去终究也不是个办法。不行的话,在黄河北邙山给他买块墓地安葬了算了。人不就是这回事儿?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几十年了没安葬,他不闹腾才怪!入土为安。”

我妹妹好像才突然睡醒似的,从手机上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我。估计刚才我们说的什么她都没怎么听,但只管伸个懒腰站起来说:“好!我没意见。”

对母亲的话,我却一下子没有意识过来,端着咖啡杯子的手在唇边呆住了。自从我爸死后,几十年来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地主动说起安葬他的事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有点发紧,手心里汗津津的,说不清楚是疼痛、伤心还是恼怒。

“我打电话问过了,一块差不多的墓地二十多万,你们看看怎么办吧!”

我一边抿着咖啡,一边拿眼睛盯着她。我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这钱弄到最后还是得我出。于是我想了一下说:“妈,普通墓地二十多万,只能用二十年;好点的墓地五十多万,宽展,而且可以终身使用。你不是不想让我爸挪来挪去吗?再者说,还有你,百年后我爸身边可给你留个位置?”

我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没从她脸上挪开。她先是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立起来,想说什么,又似乎感觉我不怀好意,叹了口气重重地坐下来说:“百年之后是以后的事,我死了,自己又不当家。你们把我埋在那个……他身边,可不是我自己要求去的!”

她差点脱口说出“饿死鬼”三个字,过去她老是这样称呼我死去的父亲。

“那就这么定了?”

“好吧。那就买好的,五十多万的!”母亲说。

“妈,要不这样,”我笑着对她说,“要是二十多万呢,我自己拿了就算了。这五十多万,你看我们姐弟五个,一人拿十万,剩下的钱,包括安葬的各种开销全都由我包了。这样大家都尽点孝心,您觉得怎么样?”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妹妹,好像没听懂似的,一脸迷茫的神情。

“不过我大姐二姐还有弟弟,你得先一个一个给他们打电话说一下。我这次回去好跟他们商量这事儿。”

她终于弄明白我的意思了,估计心里有点恼怒,把镜框来来回回翻了几遍,然后面朝下,咣当一声扣在桌子上,说:“好吧!”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我弟弟周岁那年照的,弟弟还被母亲抱在怀里。那个相框里父亲的照片,也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一张。他表情别扭得好像走错了门似的,目光迟疑地看着镜头,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深圳这座城市,说到底也就几十年的工夫。可她平地起高楼,活生生长成一副王者之相,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大块的绿地,原生的和移植过来的古树,虎踞龙盘。生机勃勃的现世存在,会让人忽略她的历史。

我刚来深圳时,是一名工地上的建设者。那时我刚初中毕业,是个瘦骨伶仃的毛丫头。唯有的,是眼里的那份倔强。我离家闯世界时的弱小,母亲可能早就忘了。可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灶王爷赏饭,从承包公司的餐厅开始,我慢慢起家,是这座新兴的城市成就了我。她包容、接纳、充满机遇,她给了我这样的打拼者一个广阔的生长空间。有时我关了灯躺在黑夜的床上,隔了窗去看外面灯火璀璨的一座城。偶尔一两声隐约的汽笛的回响,有恍若隔世之感。一切都是安稳的、踏实的、充满秩序的。我的屋子,纯天然的木质地板。我的床,我身边睡着了的丈夫。我以为我已经彻底忘了自己是他乡之人,忘了自己的过去。就像身处的这座城市一样,忘了她的历史。

刚开始做餐饮的时候,我的餐馆有几个拿手菜在附近名声传开了,生意还不错。后来我将粤菜、豫菜和其他一些地方菜融合,尽可能满足全国各地各种人的口味。名气渐大,不仅扩大餐馆,开了分店,又与人合开了一家快餐公司。

我有做菜的天赋。我们姐弟几个后来都开饭店,估计跟我父亲有很大关系。对此,我母亲是不甘心的,至少表面上死不认账。要说几个孩子也都挣钱,但开饭店挣的钱让母亲非常不屑。虽然她未必听说过“君子远庖厨”的圣人之言,但靠吃都能活一辈子,养活一家人,到底是个啥世道呢?这是母亲心里的疼痛。她羡慕我们的老邻居周四常,孩子个个有出息,不是县长就是局长,逢年过节家里跟赶集似的不断人,还都拎着大包小包的。我们家可好,不管谁回来都是浑身油渍麻花的,头发里都有一股子哈喇子味儿。

有时候我想戗她几句,想想又忍了。她抱怨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自己住在深圳的高端小区,而且这些都是靠开饭店换来的。我,也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如今是多么耀眼!我是深圳几家最大的餐饮集团公司的老板之一。

我真的天生就是该吃这碗饭的,来深圳做餐饮业不几年,生意很快就做得风生水起,在周围的佛山、珠海、东莞都开了分公司。我做生意实在,舍得下本,而且保证食材新鲜地道。宁可利润少一点,薄利多销,也绝对保证质量。我的盒饭业务几乎包揽了半个城的学校、医院和工厂。

那时深圳的房子还不贵,我买了一套花园洋房,三层,楼顶还带个大花园。那年妹妹离婚后来深圳住几天想散散心,看到我过得这样舒适,非要闹着到深圳来跟着我,说是要换个环境。我说,咱妈又离不开你,你过来她怎么办?

小妹说:“那肯定把咱妈也搬过来啊,你房子这么大,空着多不好!房子圈不住人气儿可不行。刚好你公司也缺人手,用自己人不比用外人强?”

我权衡了一番,与我老公商量,可否让我母亲和妹妹来深圳与我们同住?我老公是个热情对待所有亲戚朋友的家伙,他哪会有不同意的可能。与其说是商量,只是想给老公打一下预防针,“你要有所准备,我妈可不是个一般的妈。”我说完定睛看他,想让他明白跟我母亲共同生活的艰难。我老公不说什么,只是轻松地笑笑。从那张单纯得一目了然的脸上,我知道一切对他都不能构成什么问题。

就这么简单,我妹妹辞了职,开始当然是瞒着我母亲。她们就此搬到了我这里。千里迢迢,离井背乡,我们俩都不曾想到,母亲这回竟然这样顺当。她们一住就是十多年,母亲虽然嘴上抱怨各种不如意,却从来不提回郑州的事儿。

眨眼之间就过完了年,年后这一段时间是餐饮业的淡季。我把公司的工作给合作伙伴和妹妹——她在我公司做财务总监——安排妥当,就从深圳回了郑州。

在高铁快进入河南境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当初让她们来深圳的情景。开始妹妹跟母亲说这事儿,母亲像被烫了一下,差点跳起来。她说,那地方又热又潮,人还不卫生,老鼠长虫都吃,太恶心了!

妹妹说:“家里有空调,热了你不用出门。况且也没人逼咱吃老鼠长虫不是?你想吃啥咱们自己弄。”

“反正我是不去!”母亲说。

我妹妹威胁她说:“你要是不去,就自己留在郑州好了,我去!”

我妹是幺妹,只有她和我弟弟敢跟母亲当面顶嘴。

母亲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犹豫了半天才说道:“现在的你姐,可不是小时候的她。她要是发起脾气来,还不把我们俩给吃了?”

妹妹吃惊地问她:“你乱说!我姐还会发脾气?你这是听谁说的?”

“不用听谁说!”母亲说。

妹妹说:“妈,别老是挑剔我姐了。你有我姐这样的闺女,真是你的福气。看看你吃的用的,有谁对你这么好?”

“她有你对我一成好,也算我没白养活她!”母亲恨恨地说。

妹妹打电话笑着跟我讲起这个,我也在电话里把它当成笑话来听。我嘴上笑着,心里却有无限的酸楚。

我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做什么工作,我住什么房子,我结婚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谁关心过?特别是我母亲。我总是设想,哪怕哪一天家中接到我死在外面的消息,她肯定会一如既往地活。我在她心中的分量,并不比我父亲更重一点。

不过,我母亲能主动跟我妹妹说起我的脾气,我真有点吃惊。不是她以死相威胁,反复叮嘱我那件事情在任何时候、给任何人都不要说出去的吗?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不管是我还是我母亲,都应该守口如瓶才是。所以这一辈子,这事儿绝对不会从我嘴里说出去。即使她说了,我也决不会承认。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的脾气怎么了?别说我没脾气,即使有脾气,也绝对不敢在她面前发啊!”

“那是,谁都会,就你不会!”妹妹说。

说到最后,妹妹的声音却有点哽咽了。妹妹说:“三姐,我知道你的委屈。咱们姐弟几个,你对咱妈最好,对咱们家贡献也最大。”

我说:“胡说什么呢?哪里有什么委屈!而且早就过去了。”

很多东西,的确已经过去了,甚至从来就没人记得,比如我受到的冷落和伤害。

也或许一切都没过去,但我们谁都不愿意去触碰,那太危险了。

比如我父亲的死。

正月初十那天,我正在郑州丹尼斯进口超市买东西——去大姐家得给小孩们买点吃的。走到款台拿出手机刷钱的时候,我看到有妹妹的几个未接电话,还有她给我发的微信,说母亲突然晕倒送医院了,是被急救车接走的。我顷刻之间急出一头汗,超市里太闹腾,我顾不得结账,放下东西就匆忙往外走。我想到春节前刚刚给她体检过身体,除了胆固醇有点高,其他各项指标都正常。医生还开玩笑,说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怎么会出这种状况呢?她的身体按说不应该有大问题呀!除了这个,我还吃惊自己会如此的紧张,心里默念了几声菩萨保佑。

走到超市外面给妹妹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妹妹的声音显得很轻松,依然像往日那样没心没肺的口气。她说,姐,你不用急着回来了。医生已经全面检查过了,没大问题,说是一过性的黑蒙,主要是脑部供血不足引起的。

我松了一口气,说:“你快吓死我了,也不再发信息说一下。不过这距她上次犯病快二十年了,那次是二〇〇〇年的阴历七月二十六。”

“咦?”妹妹吃惊地说道,“我真服了你了姐,对妈最孝顺的真是你,连她生病的日子你都记那么清楚!”

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孝顺吗?也许是,也许不是。说是,事到临头我还是这么恐惧,怕她有个闪失;说不是,毕竟那是我自己的日子。

我打了一个哆嗦,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

因为,这个日子我死都记得,它与我母亲当时犯病的时间只是重合而已。但我发誓,我们家没人记得,包括我母亲也不会记得。

每年的这个日子,我都当成自己的生日来过。

我跑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殡仪馆。新开的道路横七竖八,连导航都常常弄错。周围布满了盖好的和正在盖的高楼大厦。世界在破坏中得以重建,但的确福祸相倚,看是对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而言。死者为大,宜静不宜动。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生长逻辑,但也习惯于模式克隆。有时候从郑东新区走过,我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离开深圳,从建筑到周围的绿化,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绕了半天找不到方向,我只好停车向路边的一个老人问路。老人摘掉头上的草帽,一张黢黑苍老的脸,我竟然认出他是过去我们村的,但是叫什么名字已经记不得了。我下了车,向他问好。他狐疑地看了我半天。我说出我父亲的名字。他看着我,擦了好几下眼睛,好像要哭的样子。估计他是沙眼,当地人叫风流眼,遇风流泪。他说他不愿意搬离这个村子,但是房子都拆完了,他就在工地上给人家帮忙,干点力所能及的零活。他虽然没我母亲年龄大,但也很老了,应该像我母亲一样,住在某个孩子家里享清福。

他朝右前方的一个地方指了指说,咱们村里死了的都在那儿挺着。“挺着”就是躺着的意思。我的父亲也在那个几乎看不到的地方挺着吗?我仔细看才看到一片灰砖建筑,它被灰头土脸地夹在几条道路中间,只是因为有一个在顶端抹了白漆的烟囱,才能让人勉强认出它来。这个建了不到十年的建筑,又面临着拆迁,它将成为饥不择食的城市胃口里的一粒齑粉。

我们那儿过去是郑州郊区比较偏远的村庄,不过村子靠近黄河,与我们紧邻的圃田,曾经出过一个叫列子的名人。这里在公元前四百多年之前就被称作郑国,不管郑国长的啥样,早已面目皆非了。不消说黄河水频繁泛滥,造了被毁,毁了再造。就是改革开放后,我们原来居住的村庄也早已经被那只巨大的城市之胃吞没了,舔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圃田竟然还有遗存,列子当年隐居修炼的那座屋子还在,据说已经申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列子在当地的传说颇多,除了是什么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还是养生专家,非常会吃。连庄子都夸他会轻功,能“御风而行”。这个传说跟当地人的会吃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据说国宴师傅很多都是来自这个地方。

如今,高速公路从此穿行而过,那些在这片土地上种植、恋爱、争吵和繁衍的人们不知所终。现在这里已经规划成一个市内森林公园,城区还在不断地扩充。他们模仿别的城市,将一些不知从哪里弄的古树移植过来,在这里生长得从容而傲慢,好像它们几百年前就住在这里似的。倒是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举目萧然,无所凭依。

跟老人告别的时候,他问:“你妈还在不?”

我说:“还在。身体还好着呢!”

“嗯。”他把草帽戴上,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扫帚,“你姐可是发大财了。你们姐弟几个都发财了。唉,”他目光犹疑了一下又说,“那又能咋样呢?你爸死了恁多年了。你妈倒是享福了。你爸死时候,还是我们几个人跑了几十里从河下沿抬回来的。”

估计他并没闹清楚我是我父母的哪个孩子。

“我爸的尸体那时候是怎么发现的呢?”我抓住仅有的一点机会,想跟他聊几句我爸。可他不再搭理我,只顾低头扫他的地去了,顷刻间我们之间沙尘横飞。

在城市的驱赶下,父亲的骨灰也搬迁了好几次。现在没地方去,只好暂时寄存在殡仪馆的骨灰堂里,跟无数素不相识的人挤挤挨挨相依为命。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个栖息之地了。父亲命苦,生前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死后也颠沛流离,不得安宁。更可悲的是,写着他名字的骨灰盒里,装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他的骨灰,甚至也不是某一个人的骨灰,而是很多人的骨灰。这事儿细想起来真的很恐怖,幸亏我父亲性格好,没有什么仇人——在第二次搬家的时候,运骨灰的卡车在道路上发生了侧翻,所有的骨灰都撒了出来。当时殡仪馆严密封锁消息,很多年后我们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但大家都像我们一样,把它视为无稽之谈,更没人去殡仪馆闹事,都宁愿相信自己亲人的骨灰没有问题。

何止如此呢?父亲的死,到现在还是一个未解之谜。不过也说不定,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谜。但是,在他死的前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母亲更是守口如瓶。虽然当时甚至其后很长时间,村里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是我母亲逼死了父亲。但毕竟只是胡乱猜测,拿不到台面上。况且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女人逼死?也太说不过去了。我只记得之前几天,母亲曾经跟父亲在食品公司闹过一场,但那绝不至于让父亲轻生。况且那个事情过去之后,母亲回家并没有再跟父亲继续闹腾,甚至提都没再提这件事,父母两个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反常。

我父母一共生了我们姐弟五个,前面我们三个姊妹像下饺子似的来到人世间。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们家是母亲当家,满屋满院都是母亲。父亲像是一个影子,悄没声儿地回来,悄没声儿地走。母亲每天忙忙碌碌,忙完地里忙家里。可是父亲像个没事人一样,不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去帮人家做菜,吃一顿饱饭心满意足地回来,就是跟着一群人去打兔子钓鱼,好像他是这个家里的过客。

等添了我弟弟和最小的妹妹,家里日子更不好过了,经常是吃了上顿找下顿。父亲虽然不干什么活儿,但饭量很大,估计很多时候都吃不饱。有时候他站起来去盛第二碗饭,母亲就会看着自己的饭碗,恶狠狠地小声骂道:“贪吃鬼!”母亲生气时的脸很黑,骂人的时候更黑,又穿一身蓝黑衣服,像一团沾满墨汁的废纸堆在那里。有时候她骂完,把碗咣当一声搁在桌子上,两只手扳着自己的一只腿,斜欠着身子坐在那里生气。她不光生父亲的气,也生自己的气,生一堆儿女的气。我母亲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生气。她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跟她的想法格格不入。

我虽然小,也明白母亲骂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每当她这样骂父亲的时候,我们吃完各自碗里的东西,也不敢再去盛饭了。这倒成了一件体面事,母亲老是拿这事在外面夸自家的孩子懂事,说,我们家要是饭做少了,根本吃不完,孩子们那个懂事啊,你让我,我让你,谁都不肯吃;做多了反而不够吃,孩子们抢着吃。

在家里母亲倒是很少当着我们的面数叨父亲,有时候他们吵架也是回到自己屋子里,关着门吵。只是有一次中午,除了干菜和一点玉米面,母亲实在找不到更多做饭的东西。而父亲却从人家的宴席上吃得油汪汪地回来。母亲气得把水瓢都摔碎了,当着我们的面口不择言地数叨起父亲来,说:“只有地痞流氓二流子才光顾着自己那张嘴,一人吃饱全家都不饿了吗?”

我父亲有时也会带一些剩饭菜回来,香气诱人。如果不被我母亲看到也就罢了,我们几个狼吞虎咽地吃一顿。若是被我母亲迎面碰到,她就一把夺过来扔在地上:“连要饭的都不会吃人家的剩嘴头子!”

父亲也不辩解,闷声不响地回到屋子里,坐在凳子上抽耳朵上夹回来的那支烟,他不会抽烟,总被那明明灭灭的火和一团烟气弄得挤眉弄眼的。要么就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下,很像在煞有介事地思考人生重大问题。

我们趁母亲转身的工夫,狼一样地抢食地上的食物。这更加让母亲恼羞成怒,她过去用脚踩,把馒头踢飞,然后逮着谁,迎头就是一巴掌。大的哭小的跳,场面甚是壮观,很像武打片里的一场群殴戏。

由此,我母亲更加仇视我父亲,所有的混乱不堪都是他带给这个家的。母亲需要稳定,需要长卑有序的尊严和面子,需要家要有个家的样子。而父亲就是破坏秩序的始作俑者。

上学之后才听村里的老辈人说,我爷爷和我姥爷是世交。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写一手好字,开的药方都被人当字帖用。姥爷家境富裕,是三村五里闻名遐迩的乡绅,也写得一手好书法。两个人到一起,就是写字、下棋、喝酒。据说我爷爷最佩服的人就是我姥爷,说他人仗义,事儿做得公道。要是没有我姥爷主持公道,村子早就乱得没有章法了。

母亲从未说起过他们,父亲也没说过。只是有一次我大姐入团要填表,问起姥爷和爷爷来。正在纳鞋底子的我母亲突然抬起头来,显出一脸的自豪。她说:“你姥爷,真没白活!”后来听我二姨说,枪毙我姥爷的时候,正在上中学的母亲就穿着上白下蓝的学生装,站在离她爹很近的地方。枪响之后,血沫子顺着风扑了我母亲满脸满身,她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爷爷也没白活!他跟你姥爷一样都是体面人。”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你姥爷拄着拐棍儿往村里一站,那没有不听他说话的。再大的事儿,他只要站那儿三说两说,都摆平了。”

父亲出走的那天夜里,天气非常恶劣,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们早早就上了床。半夜里我们突然被他们房间发生的激烈争吵弄醒了,然后就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打碎和我弟弟惊恐的哭声。我们姊妹四个的房间与父母隔一间堂屋,他们住东屋,我们住西屋,弟弟跟着他们睡。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房间里安静了下来。除了听见外面的风声雨声,夜晚屋子里静得吓人,仿佛能听见我们几个的心跳。不过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起来看看。刚开始的时候,被惊醒的小妹吓得想哭。大姐在她脸上狠狠拧了一把,她缩进被窝里再也没敢出声。

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发现父亲不在。第三天、第四天,天气转晴了,万里无云,世事一派祥和。但我们再也没见到父亲。

母亲依然忙里忙外,操持着一家人的吃喝。我们没有一个人问起过他,好像家里压根就没有这个人似的。

第五天早上,我们还在梦里,就被母亲一个一个从被窝里拽起来。她让我们立马穿上衣服,往我们每人头上和腰里勒上一条白布。她冲我们喊:“都出去哭吧,你爹死了!”

二姐听了,坐在床上哭了起来。母亲一把把她拽起来吼道:“哭什么!要哭去后面好好哭!”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好大的怒气。

那时我刚从二姨家回到这个家不久,心里根本不知道害怕。我们跟着母亲,来到屋后的院子里,看到院子中间的席子上躺着一个巨大的尸体,被水泡得像一头牛,浑身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头肿胀得像一个粪筐那么大。这怎么会是我们清秀瘦弱的父亲呢?我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母亲不由分说便把我按跪下,然后就号啕起来。我们扭头看着母亲,她移开捂在脸上的手巾,拿眼睛狠狠地剜我们,我们只好也学她的样子,跟着号啕起来。

二姐只是默默地流泪。

在我们村子里,我们这个姓氏是一门很小的人家,没人出头管事儿,再加之父亲又是横死,所以也没举办什么葬礼。我们哭了一场,就把父亲草草送到火葬场了。

事后听母亲跟村上的人说,黄河水那么凶险,哪一年不淹死一堆人?父亲是趁下大雨到黄河捞鱼,被大水卷走了。再后来,母亲说起这事儿的时候,总是会在后面加上几句:“摔死的都是会骑马的,淹死的都是会洑水的。许是饿死鬼托生的,怎么那么贪吃呢!”

此次之后,再说起父亲,她都喊他“饿死鬼”。

我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听了母亲这话,真是觉得父亲是自己找死。他太贪吃了,下那么大的雨去打什么鱼呢?除了二姐,本来我们几个跟父亲也没多少感情,他死了也就死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们甚至还有点庆幸,家里的空气应该不会再那么紧张了吧?

几十年后,母亲给父亲选择了黄河边的邙山墓地。母亲说,你爸活着的时候喜欢去北边的黄河打鱼,就葬在那里。我也觉得那个地方不错,人家的广告语就是“生在苏杭,葬在北邙”。虽然那个北邙说的是洛阳,但是邙山东西狭长,黄河边的邙山的确也属于北邙。

我找了好几个老同学,他们还都在管事儿的位置上,但是价格怎么也压不下来,五十万已经是最少的了。对于快速发展的城市来说,墓地本来就是稀缺资源,而邙山墓地更是寸土寸金。

母亲想把父亲安置在这里,不知道考虑了多长时间,肯定不是突发奇想,但也不会谋划很久,她是个心里存不住事儿的人——只有父亲的事情除外,那是她的黑匣子,也许父亲根本就没什么事儿。那到底是什么事情促使母亲做出给父亲买墓地这个决定的呢?她是突然想到还是悟到了生命中的某个东西?

那天我给母亲打电话,问她给大姐二姐和弟弟说了没有。我说虽然我的房子可以卖两百来万,但一下子也出不了手。这几年生意上连续投资,手上也没闲钱啊。母亲不耐烦地说:“打了!都打了!”

其实,开始我就知道让我们姐弟几个每人都拿钱的想法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我母亲就是想要我主动说出来,所有的费用我一个人出。这话我早憋在喉咙口了,不吐出来,是不想让她觉得太随便,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况且各自是一家人,我可以在姊妹困难时帮他们一把,但每次把责任都推给我,显然令我不快。要是我遇着困难他们帮不帮我,就难说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现在母亲的态度突然转变了,立场似乎很鲜明。她斩钉截铁地给我说:“我也想通了,这不是谁拿不拿的事儿,不是谁钱多谁钱少的事儿,而是你们几个,都得对你爸尽尽孝心!”

“你爸好歹也是一辈子,你们现在吃香的喝辣的,都这么好,做儿女不尽一点孝,良心上过得去吗?”

我天!这是我母亲吗?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话吗?一辈子否定自己丈夫,否定得如此彻底,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她这是怎么了?这话从她口中一说出来,我在电话这头差点笑出声。可想想又有点沉重起来,无论如何,不管她是怎样想的,现在她能对我父亲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儿,至少对我们这些孩子们的感情算是一点弥补、一点安慰吧——那感情的缺口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曾经模糊过,但只要认真打量,它依然在那里,从来没有消失过。

现在郑州老家这里只剩下了大姐一家人。弟弟随弟媳一家搬去了开封,母亲和小妹又跟我去了深圳。原来二姐和二姐夫住在辖区的东南角,他们在那里开了一家小饭店,主要卖卤肉、羊肉汤等地方小吃。二姐的店在附近很有名气,她会做生意,也很会做人。由于她的卤肉卖不完其他小店就没生意,所以她每天卤多少肉是定量的,去得晚了就没了。她这样做,主要是想给同行留足生存空间。后来二姐查出淋巴癌,为了看病方便,他们卖掉饭店和住房,搬到市人民医院附近去了。那儿离火车站也比较近。

大姐住的地方早已经由村庄变成了社区,是村子拆迁之后就地安置的。大姐夫在村里人缘好,大小也是个村干部,所以他们家分了临街的三层楼。大姐和大姐夫开的也是饭店,店面比二姐的要大得多。当初大姐执意要起个“大饭店”的招牌,大姐夫不同意,说二妹开个小饭店,我们起个大饭店的名字,自己不说什么,人家外人会看笑话。但大姐执意这样做,后来虽然生意做得很红火,但她的口碑还是赶不上二姐。二姐把饭店卖掉搬走跟这有没有关系,也未可知。二姐就是这种性格,酸辣苦甜都搁在自己心里,从来不抱怨什么。

陆续有了孙子辈之后,大姐忙不过来,大姐夫也不想干了,就把一楼二楼的饭店承包给人家。他们一家住在三楼。说实在的,有这么多年的积累,他们的日子过得轻松又殷实。

大姐和大姐夫都是二婚。要说也不算,反正也没办结婚手续就在一起过了。他们的婚姻认真说起来,绕的圈子还真不小。大姐现在嫁的这个人,我可以喊他姐夫,也可以喊他表哥。表哥的母亲是我二姨。二姨是母亲的堂妹。

曾经有那么几年时间,我被二姨抱养过。那时父亲还活着,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年夏天我拉痢疾,长达一个多月治不好。家里也确实困难,拿不出更多的钱给我看病,再加上当时农村的医疗条件有限,几片包治百病的小药片,却怎么也治不了我的病。拉了几十天,开始还会跑厕所靠墙根,慢慢裤子都提不上了。医生束手无策,父母更是一筹莫展,到最后也就不再抱着我去医院了。父亲自己也想了很多办法,给我弄来一些药草,一样一样地熬了喝。我喝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终是没有用处。后来他干脆天天躲出去,不敢面对我,害怕看见我那难受的样子。母亲也不知道听谁说了,狗翻肠子人拉稀,这病没得治,就直接把我扔到灶火后边草灰堆里,随便拉去,反正也不用洗。她后来从不提这事儿。要说也没啥大惊小怪的,乡下小孩子命糙,哪个病了不是拖拖就好了?要是好不了,那也没办法,拖好了是病,拖不好了是命。说白了,其实是等我自生自灭。这样拖着拖着我真的就气息奄奄了。我不吃饭,也不再说话。我妈便在我们家西屋地上铺了一张席子,把我放在上面,就等着我咽气了。

不知道我二姨怎么听说了这件事儿,那天天还未明,她就拉着二姨夫来到我们家。一看见蜷成一团的我瘦得没了人形,二姨抱着我大哭道:“我的儿,你妈这是让你等死啊!”也许她是菩萨派来救我的,我已经两天没睁眼了。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我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二姨是个从不会说重话的人,那天和我妈戗戗了半晌:“就是个猫狗也不能看着它死吧?”我妈说:“你说得轻简,这都多少时候了?药也没少吃,钱也花干了。换你伺候她一个多月试试看!她自己不吃不喝,谁有本事救活她?”

二姨闻听此言,抱着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二姨夫把我从二姨怀里接过来,抱着我头也不回地就回了他家。他们没有闺女,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上面我这个表哥。二姨天天没日没夜地把我搂在怀里不松手,熬一锅小米汤放在跟前,喂了吐,吐了再喂,愣是把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我的病奇迹般地慢慢好转了。待能吃点其他东西,我二姨夫就用一垛麦秸换了一只奶羊,一天一大碗鲜羊奶。家里养了两只母鸡,鸡下蛋的时候,二姨就让我蹲在鸡窝旁等着。带着体温的鸡蛋热乎乎地握在我的小手心里,快乐得眩晕。我奔过去交给二姨,全家人都舍不得吃,全都给我攒着。

我二姨不知道从哪得了个偏方,说鸡蛋囫囵着隔水干蒸,治痢疾。我吃的时候,表哥就在旁边看着。我让他,他就说不爱吃鸡蛋,可我分明听到他吞咽唾沫的声音。一个秋天过去,我吃胖了也长高了,更重要的是,脸上有了笑颜。可能就是那些有爱的日子,奠定了我此后人生的信念。我每天几乎是贪婪地窝在二姨的怀里,这是我梦想中母亲的暖。而我自己的亲娘,自从我记事起就没有抱过我,还整天说我是块木头。我夜晚做梦都能梦见我母亲用一根指头戳着我的头说:“无情无义,整天木个脸,好像谁都欠她二斗米钱。”

在二姨家的几年,是我过得最幸福的时光,后来我也一直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我还学会了撒娇,晚上躺在二姨的怀里,我娇羞地说:“我会听二姨二姨夫的话,好好念书。等我长大有本事了,买好多好多鸡蛋,给你们吃。”我第一次说出这样矫情的话,不敢看二姨的眼睛,我知道二姨会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是她的眼泪哗哗地淌,把我的头发都弄湿了一大片。

“我苦命的儿!”二姨用指头梳着我的头发,心疼地叹息道。

我把二姨夫抱我回去的那一天当成是我的新生。农历七月二十六。我母亲第一次晕倒也是在那一天。我一直有点奇怪,为什么母亲正赶上那一天生病?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吗?

表哥和我大姐是同班同学,在学校里两个人非常好,谁若有点儿稀罕的东西,都偷偷带给对方。但当着别人的面,两个人从不说话,一开口就脸红。这事儿被同学看出端倪,开始起哄,喊他俩两口子。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这事不知怎的传到我母亲耳朵里了,她跑到我二姨家大闹了一场。我妈不喜欢二姨的儿子,说他没有汉子气,太懦弱。她连带着把二姨二姨夫数叨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跳着脚说,你们得管好自家儿子,他再招惹大妞,我闹得让他上不了学!

二姨小声回嘴道:“骂过来骂过去,那不是你的外甥啊?”

“我不认这个外甥!从小就瘪犊子一样!”母亲瞟了一眼二姨夫道。

其实二姨也不喜欢我大姐,她觉得我大姐太能了,也太自私,大的不睬小的不让,吃屎都得占个尖儿。所以二姨索性借着这个事儿,先托人给我表哥定了一门亲,好歹将这事平息了。

还是我大姐先结的婚。男方家庭条件不错,爹是邮电上的一个小头目,妈在卫生院工作,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我母亲最看好的就是男孩的汉子气,高大威猛,坐像一座钟,走路一阵风。把我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说:“敢做敢当,一看就带种!”

但结了婚不久,两人就开始打闹。我姐脾气逞强惯了,处处要压人家一头。那个男的也是个火暴脾气。结婚没几天就开始斗,男人索性不进家,在外头整夜玩。不回来就不回来,我姐丝毫也不会示弱。男人从外面打一夜的牌回来,看看锅里没个热乎饭。鞋上一脚泥,直接要进屋睡觉。我姐拦着劈头盖脸地吵道:“邋遢死算了!我刚刚拖完地,你就不会爱惜点儿?”他闻听此言,穿着鞋跳到婚床上,边蹦边用被子褥子蹭他的鞋子。“我看你是皮痒欠揍,你算个鸟毛,这还是不是俺家?”我姐气得当下就扔下手里的活儿,回了娘家。

日子还得过,儿子不争气父母遭难,我姐一次次跑,他爸妈一次次带着他去我家把我姐接回去。这还不算什么,过些日子,我姐发现他不只是打牌,还爱赌成性。于是屡屡阻拦他,把他惹急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我大姐挺着大肚子,青紫着半拉脸哭着回娘家,说:“妈,这就是你相中的男子汉,真带种!”我妈说:“他爹娘不管吗?”我大姐哭着说:“谁敢管他?说轻了,摔盆子打碗;说重了,电视机随手就砸了。”

我母亲不羞不恼地听着:“看这样,儿子赌钱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他爹娘不管就是帮凶。有人生没人养的,你咋就恁好欺负?”

我大姐哪是个省油的灯?打不过儿子骂爹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开始他父母还管,后来干脆躲开不问了。一家人早已经是麻木了。

我妈说:“不急。你现在还没有说话的地儿,等你肚子里的孩子落地,你还不想说啥说啥,想咋说咋说!”

半年后,我大姐果真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我妈仗势冲到人家家里找事儿,人家一家人慌着讨好,滚烫的鸡蛋茶堆尖捧上一大碗,这是当地最大的礼节。热脸蹭个冷屁股,我母亲推开家里人,当着人家爹妈的面训斥那男的:“你要想当爹,就要有个当爹的样子!不好好过日子还不如早点离了算了,孩子我们带走!”

那男的还没说话,公公婆婆早就慌作一团,恨不得和儿子一起要跪下来磕头求饶。

“我们会管好孩子,他再不学好我就拿砖头拍死他。”那当爹的说。

我妈这一闹,再加上得了个大胖儿子,男的着实老实了一阵子。我妈还挺得意的,教导我姐道:“这管男人啊,得看火候。你看关键时候我一出面,他就老实了吧?”

哪知话还没落地儿,要赌债的来家把门堵了。他在外面又输了十几万。堵门的说,不还钱就剁手。

我母亲得了信,没等我姐回去求救,就央着村里的一群人过去了,把一家人堵到屋里,问他们怎么办?

那男的知道这回祸惹大了,扑通跪在我母亲面前。

“站起来!”我母亲厉声说道,“大老爷们能随便跪吗!”

那男的跪着没动。我母亲对我姐说:“抱着孩子跟我回家吧!”

那男的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来,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地上,用右手举刀把左手小指剁掉了。

一家人鬼哭狼嚎地扑到一起,妈妈捂着儿子的手说:“钱我们替他还,我们还。”

到关键时候,爹妈还是心疼自己的儿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了。

我母亲看这情形,心早已经凉到底了。这样纵容着,还能有个好?她看着他血淋淋的手,丝毫不为所动。“离婚。”

那边的母亲哭号着说:“他年轻不懂事,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改的。”

我母亲说:“摊上你们这样护犊子的爹妈,他这赌怕是戒不了的,没救了。”

我母亲这样说,好像她很懂。其实她真的见过,她小时候见她爹料理过赌徒,都是指天发誓,最后个个都家财散尽。赌真是改不了的。

我母亲说完,就带着众人把我大姐和孩子接回了娘家。

对方花那么多钱娶个媳妇,又得了个孙子,末了落个人财两空,毕竟心里过不去。三番五次来求情。男人长得确实排场,事到临头还会办事,今天买新衣服,明天买金戒指,说话求饶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知底细的真觉得我母亲不懂事,心也忒狠。我姐有点动心了,她说:“妈……”我母亲挥手截住她说:“这事儿啊,长痛不如短痛。你是不知道利害。话我先撂这儿,你要还跟他过,今后他把你娘俩卖了也别再踩我的门了!”

拉拉扯扯,拖了一年多才把婚给离了。

这边大姐结婚不久,那边我表哥也结了婚。他们婚礼的时候我去了。女方长得比我大姐好看多了,人也温柔。结婚后两个人过得还不错,生了个女儿,我二姨给带着。那几年时兴到南方打工,男的女的都出去打工。表哥恋家,又担心二姨二姨夫的身体,不愿意到南方去,就在郑州随便找些零活做。表嫂跟着人家去了东莞,开始在工厂,后来做保洁,再后来我表哥都闹不清楚她做什么工作了。头几年一年还回来一两趟,给我二姨放下一点钱,大人小孩都买些吃的穿的。后来过年也不回来了。再回来就是要求办离婚,家产一分不要,女儿也不要,只要一张纸带走就行了。

表哥刚离了婚,我姐就带着儿子搬他家去了。大姐的儿子那会儿正是会说囫囵话的时候,忽闪着一双星星一样的大眼睛。见了我二姨二姨夫就喊爷爷奶奶,又忙不迭地去拉妹妹的手。二姨二姨夫又喜又忧,吓得一整夜睡不着觉,怕我母亲去闹。我二姨买了点心果子,要去找我母亲商量,临出门被我大姐拦下了。我大姐说,不去,不用说,越说事越稠。

大姐又说,这回由不得她做主。

结果我母亲一句话都没说,认了。真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大姐和我表哥两个人虽然重新组织了家庭,但也没再认真去办结婚手续。法律上说是不允许近亲结婚,怕后代有遗传病。但他们还是坚持生了个儿子,很聪明,也很健康。

从那以后我们再见了表哥,都喊大姐夫。

我到大姐家的时候还不到十点,坐下唠了一会儿家常。大姐身边放着一堆儿童衣服,好像是刚刚洗过的,她在一件一件地拆衣服领子上的标牌。我也有这个毛病,女儿的新衣服先剪标牌,小孩子皮肤嫩,标牌摩擦怕孩子不舒服。几次我伸手想帮她,都被她拒绝了。后来她对大姐夫说,你带着三妹出去转转,她很久没回来了,看看咱们这里的变化。大姐夫迟疑一下,说,咱们一起去吧,今天三妹回来,我们别做饭了,到下面饭店吃算了。

大姐瞪了他一眼,说,去吧,我做饭!饭店的饭有啥吃头儿,你还没吃够咋的?

大姐夫没再说话,带着我出了门。只要他身边没有其他人,我依旧喊他哥。我说哥,不用开车,咱就在附近随便走走吧!他说,好。然后就自顾低着头,带着我向村子西边的新区走去。路两边种着香樟和银杏,都是很名贵的树种。树坑里看着是嫩绿的草,修剪得非常平整,用脚踩一下,却发现是塑料垫子。一棵棵排列整齐的塑料草苗种在垫子上,做得很逼真。新区刚刚建成,一派新气象,从道路到房屋都是新崭崭的,但是看起来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不过要真挑毛病,又说不上来什么,就像看到那树坑里的塑料草坪一样,光鲜,却形容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说到底,是找不到家的感觉了,这也许就是我,包括我母亲和妹妹不愿意回来的原因吧。

我表哥打小就性子腼腆,不善言辞。我妈一辈子就看不上老实巴交的人。可我了解他,他跟我二姨夫一样,心里特别实诚,就是说不出来。以我大姐的泼辣性子,那会儿怎么会喜欢上他?或者说他们怎么会相互喜欢?这也真是让人想不到。各花对各眼,世上的事儿确实不好说。

我被养在他们家的时候,表哥特别疼我,不用我二姨和二姨夫交代,他处处让着我。你能感觉他发自内心对我的接纳,好像我从来就是他自己家的妹妹。那时因为我瘦小,觉得他好高大。现在他明显变老了,不但头发全白了,眉毛胡子也星星点点的白着,背也有点驼了。他对着我笑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想起有一年下大雪,他去学校接我。他嫌我穿得单薄,不由分说就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在我身上。路上的沟坎被大雪封平了,我不小心踏进一个坑里,半截身子都被埋进去了。他将我捞出来,顺势提起来扛在肩上往家走。大雪漫天,天地间晃动着我们兄妹俩,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我踢腾着要下来,怕他累着。他反而跑起来。不知触碰到哪根神经,我咯咯咯笑起来。他不知我为什么笑,却也跟着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他把我放下来,我们俩索性一边打着雪仗,一边大喊大叫大笑着往家跑。我表哥一向讷言,仿佛是被压抑得太久,需要来一次宣泄。毕竟是两个小孩子啊,生活的困窘让我们过早成熟到沉默。我们就那样疯着、笑着、闹着,跑了一路。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生动,与平日里闷闷的模样大不一样,像是两个人。他只穿一件单褂子,却大汗蒸腾,头顶上都冒出烟来。那时他多健壮啊!

想着这些,我扭头去看他的脸。他要是笑的时候,模样仍是周正好看。而他却闷着,无端地露出几分悲苦。

我说:“哥,你还好吧?”

“挺好的呀!”他回过头来,又那样看着我笑了笑。

“咱家那闺女现在咋样?”

“去找她妈去了,在那边成了家。偶尔回来一趟,看看奶奶。”

他看看我。

“只要孩子过得好就行。”我也看看他。

可能是天有点冷,他笑了一下,嘴巴略微有点僵硬。

“哥!”我站下来,也希望他站下来,说几句话,或者拉拉他的胳膊。可是他还低着头慢慢往前走。

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眼睛湿润了。

我们回到家时,大姐已经做好饭了,一个肉丝炒红辣椒,一个木耳海米炒白菜丝。主食是一盘素煎包,底子炕得焦黄。还有一盆紫菜蛋花汤,黑黑黄黄的热汤上,细细地撒着一撮青蒜苗末儿,看颜色就觉得好喝。我们家的人都天生的好厨艺,再怎么简单的饭菜,也能做得像模像样。但说实话,招待远方的客人的确有点寒酸了。

大姐夫看看菜,看看我,又看看大姐。大姐解下围裙扔在椅背上,用手捶着腰说:“我们眼下比不得三妹,山珍海味人家顿顿吃。小户人家就这样,从小就在一个锅里捞稀稠,她啥不知道?”

我连忙说:“是是是,我现在吃得很少,减肥呢。”

大姐夫拍了一下手说:“哎呀忘了!早上我起来专门给三妹买的她爱吃的烧鸡和合记牛肉还在冰箱里呢!”

我心里一热。大姐却有点嗔怒地瞪他一眼说:“那你还不赶紧拿出来?”

我也好几年没回来了。大姐虽然也比过去老了,但她吃得胖,看起来满面红光,好像跟大姐夫不是一代人。吃饭的时候,大姐跟我郑重地说起父亲墓地的事儿,她说母亲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让她出十万块钱。

我故作轻松地说:“要说这事儿早就应该办了,老是让咱爸挪来挪去,连个固定的地儿都没有,也不合适。”

“这事儿是不是你的主意?”大姐瞪着我问。她跟母亲一样,从小到大就用这种口气跟我和二姐说话。

大姐夫低头给我夹了两块牛肉,又给我盛了一碗汤。虽然他没抬头,但我知道他在小心地听着。

“不是谁的主意,关键是这事儿应该办了。”我也明显感觉到大姐的话里有情绪,努力显出不在乎的样子,“妈跟我和小妹商量,我们都同意了。”

“反正我是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大姐忽然涨红了脸,眼里竟然涌出了泪来。她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索性捂着脸哽咽着哭了起来,“我们比不得你,十万块钱跟拔根毫毛一样。老大老二生孩子的生孩子,上学的上学。都是些造粪机器,睁开眼睛就只管要钱,四处都是用钱的地儿。我和你姐夫都不干了,你们觉得我会屙钱啊?”

“大姐。”我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用“你们”这个词儿,更是让我觉得刺心,好像我们是合着伙子来勒索她似的。什么时候母亲被划到我阵营里来了?我和母亲,能是“我们”吗?

“三妹轻易不回来,你不会好好说话啊?”大姐夫想劝她。

“你出去!”她不容分说地尖声向大姐夫吼道,然后用手指了指门口。

我怕大姐夫尴尬,说:“你先出去吧姐夫,没事,我跟大姐说说话。”

大姐夫出去了。大姐从座位上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忘记了沙发上都是孩子的衣服,又像烧着了似的跳起来,换到另一个沙发上,用手拍着沙发扶手说:“用钱的时候才想起来我是她闺女了?那时候咱弟弟卖房子,卖给人家要十六万,卖给我,她非撺掇着要十七万。你想想,我还是她亲闺女吗?”

大姐说的这事儿确实是母亲干的,当时弟弟在开封开饭店正缺钱,准备把这里的老房子卖了,对外要价是十六万。大姐知道了想要,来跟母亲说,意思是看能否再便宜点儿。母亲不晓得大姐知道底价,好像还很偏向大姐似的,把价格说到十七万。大姐气得脸都白了,房子也没买。虽然当时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在为这事较着劲。

“还有你!”她忽然用手点着我,对我怒目而视,“你这样干,有意思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吧?”

“我?”我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和妈都不喜欢你吗?你心里藏的东西太深!你明知道这个事儿办不成,至少不是这么办的。我、你二姐还是咱弟弟谁会拿出十万块钱来?可你为什么还非要撺掇母亲给我们都打电话呢?你这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你就是想证明给她看:都靠不住,最后还得靠你!这个家都得靠你!”

我的头好像受到重重一击,有点眩晕的感觉。她说的也不完全是错的,开始我的确就是想让母亲看看每个孩子的态度。她一辈子说一不二,也该清醒清醒了,该让她为她的自负难受一下。但后来也的确是母亲的态度变了,她说让儿女各自尽孝心,也是事实。我满脸委屈地说:“大姐,这事儿真不是我提议的,是咱妈说让每个儿女都为爸尽点孝心。你别想多了。”

大姐的口气也慢慢缓和了下来,但吐出来的话却更狠:“三妹,你用顺从来抵抗她,你用孝顺来折磨她,你以为我们都看不懂是吧?你这样做不嫌累吗?她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你还耍她,不放过她?再说了,”她冷笑一声,“她现在想要我们对咱爸尽孝心了,当时你们小不知道,可我能不清楚父亲是受了什么样的羞辱才跑去投河的吗?她就是这样指着父亲的头,”大姐的指头几乎戳到我脸上,“她那天说,你要是有一点囊气,就扎河里死了算了!”

她看着我惊愕的表情,放缓了语气:“当然,她也没想让父亲真的去死,只是图骂着痛快。可父亲却真的死了。父亲死了,死得那样难看,她落了一滴眼泪吗?家里死一只羊都比父亲死了更让她伤心!”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突然就安静了,似乎也痛快了一下。

我心中波浪滔天,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但我脸上依然平静。我说:“大姐,我记得父亲出走那天我们几个挤在一张铺上睡觉,你是看见了还是亲耳听到了妈那样骂过爸?”

大姐脸红起来:“还用亲眼所见吗?全镇子里的人都知道。”

可能大姐夫听见屋子里声音小了,他推门进来了。我把大姐重新拉到餐桌边,把她的筷子捡起来擦了擦递给她,笑着安慰她说:“大姐,这事儿咱们几个还要商量着来。如果你现在真拿不出钱来,我先替你出了。”她不说话,大姐夫也不敢说话。我继续说,“现在我就是这样想的,就是想着把父亲的墓地买了,赶紧结束这件事儿。本来我已经考虑好了,这次回来处理我的房子,反正卖房子的钱我也用不着,就先给咱爸买块墓地,等你们以后宽裕了再说!”

“你们想买你们买,别说替我垫上的事儿!”大姐的火一下子又蹿了上来,“咱爸活半辈子就是个笑话!他还没让咱们家人的脸丢尽?好意思去占几十万一块的墓地?人死了就是死了,埋啥样他还能知道咋的?况且这能改变他带给咱们家的耻辱吗?”

“大姐!”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站了起来。她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父亲?过去我是没忘记,但也没记住什么。“咱爸已经死几十年了,他是什么样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们几个生命。你只记着他带给我们的耻辱?你倒要说说,咱爸到底带给咱们家什么耻辱?”

“那还用说?”她的嘴张了张,却并没说出什么来。

大姐夫连忙把我拉坐下,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心一软,真的有点可怜他,于是就不再说什么了。

大姐一直没再动筷子,我和大姐夫也没动。屋子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似的,浓得化不开,让人喘不过气来。又坐了一会儿,我站起来,从行李箱里掏出一堆给新生儿买的礼物,还有红包装着的两万块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本来还想说点儿什么,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甩上门,直接从楼梯走了下去。快到一楼的时候,大姐夫才气喘吁吁地撵了下来。我莫名其妙地对大姐夫说:“哥,过日子不是靠忍的,她要一直难为你,该打就得打。男人不能软弱,软过了头就是窝囊,别像咱爸!”我哭了,大姐夫也流泪了。

关于父亲,我只听二姨只言片语地说起过。那时她已经是胃癌后期了。我负担了全部治疗费用。可她做了胃切除手术后,受不了化疗的折磨,坚决拒绝继续治疗,回到家里养病。

人常常就是这样,你对他非常好的人,他未必会还报你的好;而对你有恩的人,你也未必会报答得了人家的恩情。我觉得我对二姨就是这样,除了每年打几个电话,就是回到郑州的时候去看看她。所谓看看她,无非就是给一点钱,拼命让她接受,几乎就是强迫了,为着让自己安心。我曾想接她到深圳跟我住,我母亲坚决反对:“她又不是没有儿子,你接她来算什么?再说了,还有你二姨夫,总不见得他也跟着来。”我母亲话说得咄咄逼人。这倒不是阻止我接她来的原因,我主要是害怕她过来,母亲那脾气,会让她整天心不落地。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二姨那样责己的人,她哪就会肯真的来呢?

我从来没有专门为二姨回来过,更没有在家陪伴过她。我不能放弃最后陪她的机会了。我丢下手头的工作,专门从深圳赶回来陪她,不管需要多长时间。

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但精神还算好,经常断断续续地跟我聊过去的事情,我姥爷,我母亲。“你妈这一辈子,也不容易。”我二姨一辈子都不会说自己的好,更不会说别人的不好。

我给二姨熬小米粥,做手擀面,炖鸡蛋羹,就像我小时候她喂我一样喂她。她吃不了几口,只是神情快乐了一点。她催我回深圳,却拉着我的手一刻不肯松开。她依赖我,就像个小女孩。她没有闺女,我大姐肯定是指望不上。我哥有时回来看看,也只是看看,待不了多长时间,我姐的电话就会追过来。

我二姨夫比我妈小好几岁,却也老得不成样子了。虽然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但也说不上好,不是这疼就是那痒。他费力地照顾老伴,老两口相依为命。我真担心,我二姨不在了他怎么办呢?想想他那时候一口气抱着我走了十几里路,气都不带喘的。人,没几年好日子,就像二姨说的那样。

傍晚会有一段安静的时光,太阳落下去了,天还很亮。我扶二姨坐到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着倦鸟归巢,天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啪的一声,一片梧桐叶子落下来,像是一头栽倒在地上。有一种锐疼刺进身体的某一处。隔壁邻居家有小孩在哭,是个口齿伶俐的女孩儿,估计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她的哭闹里带着娇嗔,正是拥有全世界的年纪,那般理直气壮。我想到了我的女儿,她也是这样,哭起来无凭无据无法无天,感情竟然可以宣泄到如此畅快,哪是我们可以想象的啊!她们这一代人,生出来就含着金钥匙,享受万般宠爱。不过,总有那么一天她也会像我一样,坐在老人跟前,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一个个离开,却又无能为力。

我握着二姨的手,一个关节一个关节轻轻摩挲,有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的就说起了我父亲。我没有打断她,也没有专门问过父亲的事情。我在她的叙述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还原我的父亲,真害怕稍微多用一点力,父亲就消失了。但后来我发现,其实我的努力完全是徒劳的。在二姨的嘴里,我的父亲是一个矛盾体。有时候他是那样善良,踩死个蚂蚁都心疼,对人和气,甚至还有些儒雅。有时候他又是那么懒惰、颓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我母亲眼里,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母亲最恨的是他贪吃。听不得别人家里来客,他会在人家门前转几遍,生着法子也要去帮厨。那时正逢困难时期,谁家也不想多管一个人的饭。虽然他总能用简单的食材做出蛮像样的饭菜,但他不请自来还是让人家觉得是个笑话。遇到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就更不把自己当外人,不等请就提着菜刀找上门去。我大姐所说的耻辱,估计就是这个形象的父亲吧。除此之外,我还真不知道父亲曾经给我们家带来过什么耻辱。

其实,每个人都经不起认真打量,谁都有不堪的时候。只是,父亲遇到母亲,就像油遇到了水,妖怪遇到了孙悟空,她总是让我父亲现形。我有时候会走神,觉得现在的大姐夫,就好似当年的父亲。好端端一个体面男人,愣被大姐弄得一脸困顿。幸亏现在过的是好日子,吃穿用度不用忧心,大姐夫还不至于像父亲那样被羞辱。

“唉,你爸啊,”二姨说起我爸时候的表情,有时候看起来有些过于认真,反而让我觉得很陌生。她说的每句话也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字斟句酌的,这更是让我心里疑窦重重,好像她故意在回避着什么。所以她说的时候,我一字不落地听着,总是沉默以对,等她慢慢地表达完,生怕漏掉一个细节,“他算是生错了地儿,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也从来没见他说过别人的不是!”

“村里人都说他是个热心人,待人又得体!”二姨夫补充道。

而有时候她又会说:“你爸确实是狗屎扶不上墙,也指望不上他。你妈一个人拉扯一大家子也真够苦的。如果不是他太那个,你想想你妈会那样对他吗?”

我问二姨关于我父亲留下的食谱的事儿。这事儿过去在镇子远近传得神乎其神,说我爷爷家曾经有一本秘传的食谱,传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又传给了我二姐。父亲活着的时候私下教过的几个徒弟开的饭店,都说是我父亲秘传的手艺。而且我家姐弟几个都开饭馆,也都有几个拿手菜。

二姨夫说:“怪了,我整天和他在一起,从来没听说过你爸留下过什么食谱,更没听说过他教过任何一个徒弟。”

我记得我曾经就这事儿问过我二姐。我二姐说,父亲死前确实到学校给她送过一个本子,那本子上也确实写的都是做菜的事儿,是父亲自己写的。但她没有仔细看,父亲死后她珍藏着,有一天却发现本子不翼而飞。

一直到二姨去世后,她说的父亲“那个”,我才多少明白一点是什么意思。在我拼缀起来有关父母的图景里,父母这桩婚姻,两个当事人都不大愿意,完全是我爷爷强行拉郎配一手造成的。

我父亲生于中医世家,家庭条件优裕,从小到大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受过任何委屈。可我父亲除了会念书,其他心思全用在吃上了,常常偷我爷爷的药材炖鸡煮鸭。他卤的猪头肉能香一条街,做年食也样样在行。开始我爷爷看他聪明,对他寄予厚望。后来看他只在意庖厨,非常失望。但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儿子却终是不上进,最后索性由他去了。好在那时候爷爷家丰衣足食,也不在乎父亲糟蹋一点食材和药材。父亲尽着性子痛痛快快当了几年“少爷厨子”。

而我母亲虽然是个女孩子,但从小就被我姥爷送进了学校,成为县中为数不多的女学生。她学校未念到毕业,解放了,我姥爷被当作恶霸被政府镇压。说起我姥爷,他的故事可以拍一部电影,肯定还得是加长版的。他出身优裕,自幼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完全可以考个好功名。但他志不在此,特别喜欢《东周列国志》里的人物,义字当先。他在乡里更爱出头逞强,喜欢当老大,仗着家里有钱,既喜欢仗义疏财,也热衷于抑富济贫。有人对他感激涕零,也有人对他恨之入骨。我姥爷被枪毙那一天,传说跪了一街筒子人,求政府手下留情,都是受过他恩惠的人。

我母亲自小就随她父亲的性子,敢作敢为,倒也是个自立自强的主儿。父亲被镇压,她一点也不觉得羞愧,竟然指挥着愿意帮忙的人给爹爹办理了丧事,像送别一个正常人一样,丧礼办得有鼻子有眼儿。平日里出出进进,她腰板挺得直直的,小小年纪,家里家外都能独当一面。在全镇子上,也算是响当当的女汉子。我爷爷为此格外看好她,这桩婚事是过去爷爷和姥爷商量过的,所以尽管两个当事人都不满意,爷爷还是拿当年和我姥爷的约定镇着他们,逼迫他们结了婚。大概在我爷爷的世界观里,说过一次的话,就是诺言。

按照当时的形势,我爷爷的家财和他在当地的影响,也足以被划个地主富农。好在上天眷顾他,让他在我姥爷被枪毙后不多久竟然无疾而终。我父母结婚的时候,家里的财产大部分都被充了公,只给他们留下了两间破房子和必要的生活用具。

开始母亲还把对未来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想着他出身大家,见过世面,应该有主见,有魄力,两个人齐心协力挑起生活的担子,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她哪里会想到,父亲眼高手低,说起来头头是道,干起事情来百无一用。所以家里的事情,渐渐地都要由母亲来做主。

后来我大姐出生,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加紧巴。刚好有一个机会,外地的几个客商要去武汉贩药材,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我父亲懂这个,就找到他让他帮帮忙,一起去一趟武汉。母亲想着这是个好机会,就把自己千辛万苦攒的一点钱拿出来,把自己的金戒指都卖了,让他跟着人家去武汉长长见识。

临行前,母亲一夜未睡,帮他收拾路上用的东西。缝了一条腰带,把钱夹在里面。

天还未亮,母亲就擀好面条,把我父亲喊起床。

面条里放了细细的姜丝、葱花、麻油,还卧了几个荷包蛋。

“人家说这面越拉扯越长,”母亲用少有的温柔口气说,“人在外面,得想着家里。一定多长个心眼儿,不能光顾吃喝。要把人家的生意照顾好,咱们自己也赚点儿。”

“这你就放心吧!”父亲胸有成竹地说。

吃过饭,母亲提着包袱,一直把父亲送到路口,看着他和那几个客商会合,直到看不见他们人影了才回去。

还是十几岁的时候,我父亲曾经跟着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去过武汉。我姥爷那一次也去了,他们是到武汉三镇拜访湖北的几个朋友,在那里好住了几日,天天吃香喝辣,坐着朋友的汽车到处游逛。那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景美人美,吃的也美。尤其是武汉的小吃,让父亲乐不思蜀,大饱了口福。

父亲跟着那帮客商搭火车走到汉口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他们草草吃了碗面就找地儿休息,准备第二天一早去药材市场。毕竟人家是来贩药材,不是来海吃胡喝的。但父亲被心里的馋虫勾着,哪里睡得着?看看一帮人睡了,他自己又溜到江边的小吃摊上一家一家地品味。吃到高兴处,也学旁边的人买了米酒大碗来喝。谁知道那酒喝着好喝,但后劲大。等他想站起来的时候,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好不容易找到住宿的旅馆,天已经快大亮了。他扔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同去的人喊他不醒,见他不是个做事的人,也不再管他,把他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一去不回头。按后来母亲的说法,人家没把他扔长江里喂鱼,已经算是万幸了。

三天后父亲才醒来,看看身无分文的自己,一时间没了主意。后来他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抵给旅馆才得以脱身,靠沿途要饭走回来的。母亲看见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回来,只道是他被人偷了,不但没责怪他,反而还千方百计安慰他说,你不知道外面的险恶,第一次出去没经验,慢慢就学会小心了。

二姐和我出生后,家里的日子更难了。母亲找到我舅舅借了点钱,安排父亲去城里买一台缝纫机。她在城里上学的时候跟人学过一点缝纫,想把这个手艺捡起来挣点钱补贴家用。谁知道他去城里转了一圈,买了一辆三轮车回来了。

母亲看他煞有介事地骑着三轮车回来,样子看起来很是滑稽可笑,就耐着性子问他:“让你去买缝纫机,你怎么买个这东西回来?”

“这东西?这东西好啊!”父亲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像得胜回朝的将军,一边轻轻抚摸着三轮车座子,一边眉飞色舞地跟母亲说,“我去供销社问了,缝纫机要票,没有票人家不卖。这个不要票,这多好啊!多实用啊!给人拉点东西,既不用什么手艺,又自由自在,而且男女都能干。缝纫机就你自己能用,我不能在家闲着吧?”

母亲不但没生气,还就着这事儿,逢人便夸奖他有眼光,有头脑。

开始一段还真不错,给人家拉货送东西挣了点钱。每天见了钱,都完好地交给母亲。可巧有一天,他给饭铺子送菜,卸货的时候看见大厨正在做菜。他一时技痒,讪笑着凑过去说:“老弟,要不我帮你干一会儿?”

大厨斜睨他一眼,说:“老兄,还是好好送货吧!这活儿哪是你干的?”

父亲便去找掌柜的。掌柜的也听说过我爸,只知道他过去老是去人家帮忙,但没听说他在饭店做过,便对我爸说:“老兄,今天不行,这可开不得玩笑,外面好几桌客人等着上菜呢!”

父亲说:“不误事的。不误事的。”说罢就去菜案边站着。大厨正想看看他的笑话,便把刀顺过来,刀把子递给我父亲。

我父亲接过刀,神情立马肃穆起来。他挽了挽袖子,并未急着下手,而是一边用磨刀棍细细地磨着刀,一边认真地看着面前点菜的单子,仔细盘算了一下,才开始切菜。也未见他有大动作,只见菜刀贴着案板,像小鸡啄食似的不停地动着。不一会儿工夫,他面前就规规整整摆满了肉丝、肉丁、肉片和花红柳绿的各种配菜。案上的东西准备齐了之后,他才开始开火、架锅、烧油。在父亲的操持下,一时之间只见勺子翻飞、碗盘叮当。平时蔫不拉叽的父亲,好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简直像个音乐演奏家,把各种乐器调拨得如行云流水,荡气回肠。一会儿便让老板和大厨看傻了。

“我的天!”老板以掌击手,兴奋地喊道。

没多长时间,客人的菜全部做好了。菜案干干净净,锅灶也利利落落。这让掌柜的和大厨看得心服口服,半天才回过神来。掌柜的本来就是个二把刀,靠糊弄过路的赚几个钱。找的大厨也是一般的厨子,只能应付个粗茶淡饭而已。

“今天真是开眼了,想不到咱这里还有这样的高手!”掌柜的不住嘴地赞叹道,“人家多少有点手艺都去考厨师了,您咋没去呢?”

父亲就不能听到人家表扬他做菜好,这是他最高兴的事儿。他乘兴把大厨喊到跟前,把做菜的方法和火候一一讲给他,让他照着做。掌柜的也高兴,觉得我父亲实诚。待客人走了之后,让他拣拿手的做了几个菜,跟大厨三个人在外面坐了。

掌柜的说:“今天算是遇到高人了。不知道能不能请大哥委屈到我这小铺子里,算给小弟我帮帮忙。”

大厨也在旁边,不住口地喊我父亲:“师傅,师傅。”

我父亲说:“很抱歉,这个我做不了。”他知道如果要跟母亲提到这个,母亲肯定会跟他拼命。

“价钱您只管提。”掌柜的说。

“不是钱的问题。”父亲说。

掌柜的无奈,只好劝我爸喝酒。三个人喝干了两瓶烧酒。父亲喝了酒,仍和上次一样,头晕眼黑。掌柜的要找人送他,他大咧咧地说没事儿。两个人把他扶到三轮车上,他走了不多远,便一头栽到沟里,肋骨立时断了两根。

家里没钱,母亲只好把三轮车卖了,卖车的钱还不够治病的。母亲虽然脾气不好,但大事上总还是明白事理,人都这样了,她反而不再苛责,尽心给父亲治病。特别对于父亲喝酒,虽然坏了两次事儿,但母亲并没有过分责怪他。她觉得一个男人不吸烟,再不喝酒,就更没一点汉子气了。她偶尔说起我姥爷,一顿喝一斤酒,一点醉态都没有,说话滴水不漏,那叫一个威风!

但是出两次事以后,父亲再也滴酒不沾。他知道自己吼不住那一口。

看着他一个大男人整天无所事事,母亲暗自着急。想着他自小背过汤头歌,多少也懂点医术,于是就去托了镇上的一个人,让给他找点事干。这个人曾经是她爹的跑腿儿,和她家的人关系很好。过去她爹也常常带他在家里吃饭。她爹被镇压了,这个人却因为在政府里有关系,被树成受欺压的劳苦大众的典型,后来竟然当了干部。但他人倒不坏,当了干部之后对我们家还是比较宽容的,至少没有落井下石。我母亲去求他,他二话没说,就安排我父亲到镇上一个兽医站当临时工。要说这真是有点乱点鸳鸯谱,兽医跟人医毕竟是两码事。好在我父亲还懂点中草药,安排到兽医站,如果他愿意好好干,也说不定真的能干好。

但他去了不到半年就被开除回来了,还背了三十块钱的罚款。那时候的三十块钱,够一个家庭吃一年半载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个生产队的一头驴生病,已经病得走不成路了,用拖拉机拉到兽医站。那天刚好我父亲值班,看了看这头驴后,他说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了。不知道他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或者是可惜这头驴,他提议大伙儿凑点钱把驴买下来。五块钱买了一头病驴,杀了之后他配了煮肉的汤料,然后亲自下手卤了一锅驴肉。兽医站的人每人都分了一份儿。后来不知为什么被镇上知道了,说是破坏人民公社生产资料,要追究兽医站的责任。兽医站的领导把责任一股脑推在我父亲一个人头上。他被开除不说,还罚了三十块钱。

不过他那次出事儿以后,卤煮驴肉便成为镇子上的一道地方名吃,一直到现在都经久不衰。再一个就是我父亲会做饭的名声也传出去了。

为了这件事,我母亲大病了一场,好久都没迈出过家门。身体好了之后,她性格像变了个人似的,脾气暴躁得简直像一支炮仗,遇火就着,对父亲再也没有任何温情。从此之后,我们家人再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说到吃的话题。没人在后面督促着,父亲也不再出门找事儿干了,天天浑浑噩噩混日子。后来发展到母亲在家里不管怎么对待他,他都跟木头人一样,装作没听见。

父亲死后,有一次母亲跟二姨哭诉道:“如果他能出去拼一拼,就是把家里所有东西都输干,我也不会责怪他一句,他也不枉活一场!”

二姨说:“人各有命,就像你说的,我嫁一个杀猪的,不照样得过日子吗?”

说起二姨夫,母亲总是不屑一顾,她觉得好歹我爸也是个少爷出身。“不过,他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家里混吃等死,活着就是丢人。就这你还说我家的孩子教育得好,教育得好。好什么好?不都跟他一样,一窝子饿死鬼托生的!”

我二姨夫在我二姨病逝后的第七天死于心肺衰竭。我回到深圳还没来得及喘气,又飞回了郑州,帮哥哥处理后事。

在我母亲嘴里,二姨夫一辈子都只是个杀猪的,是个没丁点出息的人。可这个杀猪匠和我二姨恩爱一辈子——可能也称不上恩爱吧,平淡夫妻,一辈子没吵过嘴,但也没爱得死去活来过;从没大富大贵过,可也从不缺衣少食,相依相伴过了一生。二姨缺少我母亲的志向,从不巴望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能出人头地。他们两个相依为命,都活到八十多岁。

对于他们的去世,母亲并未表示过多伤心,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是说到二姨的时候,她会说:“要说不该啊,她比我身体好嘛!”或者说:“她这一辈子,过得也不值。”对二姨夫的死,她没有任何态度,问都没问过,自然没人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她不至于对食品公司那档子事儿还耿耿于怀吧?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0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