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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淇  2020年06月03日15:47

舅舅的书法师承一位隐于山林的老先生,而梓轩的书法师承舅舅。

梓轩一直认为舅舅的毛笔字拿出来与任何一位当代的名家相比,都绝不逊色。因为别人的字里只有章法与结构,舅舅的字却倾注了信仰与热爱。人常言字如其人,不错的,电视机里的书法家们个个西装革履,头发溜光得恨不得能滑倒苍蝇,但就像一张薄纸,令人一眼看穿;而舅舅仅有的一两件素净的短衣,却包裹着一个高贵的灵魂,质朴厚重,浑然天成。

六岁那年回老家,梓轩第一次见到舅舅。梓轩觉得舅舅是个怪人,他那么爱书法,可一大家子共聚一堂的时候,他对书法只字不提;只有当梓轩在他的小书房里玩耍时,他坐在带靠背的木椅子上滔滔不绝,讲一些为梓轩所不能理解的话,“颜筋柳骨”“蚕头燕尾”云云。童言无忌的梓轩忍不住诘问:“您懂这么多,怎么没成名人呢?”他先是一惊,随即褪去了满脸笑意,亦不生愠色,平静而庄严,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只有眼里闪烁的光芒能印证他生命的律动,血脉的流淌。他的脸上渐渐透出一种悲伤,以及悲伤的深处蜷缩着的才情和壮烈。他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文雅而忧郁的一声笑,老练、潇洒、甚至带有几分玩世不恭。梓轩不知道这笑是轻松的一笑,还是用轻松一笑来掩盖更深层的激动。舅舅突然欠起身,抬起座椅后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梓轩,说道:“传艺的人只管守好自己的本分,为何非要出名?”一句话令梓轩满脸通红,心突突地跳了许久。

也正是这一幕,久久地印在梓轩幼小的心里。这便是他对艺术家的初步印象——不是神圣,不必高傲,不会言及玄远,故作高深,只是平静地讲述着,传递着内心最真挚朴素的感情。汪曾祺曾写道:“我觉得我的祖父是个人。”梓轩也有同感,他觉得舅舅不是那种清高到需要仰望的大师,他只是个喜欢写毛笔字的普通人。

十二岁那年回老家,梓轩驻足于舅舅的一幅斗方大字前欣赏了几个钟头。

梓轩头一次发现舅舅的字有那样独特的魔力,当他凝视着面前一方卧着条条黑龙的素宣,他仿佛看见同在一个纸面上的笔画远近错落开来;阅毕,阖眼,又仿佛看见一支羊毫毛笔凌于纸上,下笔、运、行、收,一笔笔起承转合书写成一条条横平竖直,静逸中墨影成字,留着“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灵动。当墨香从羊毫毛笔间徐徐攀升,他仿佛看到颜体之筋络,柳体之风骨,魏碑之潇洒,米蔡之神韵……种种绝妙,尽在不言中。

梓轩颇似古代的神童,自小就显现出非凡的心智,常常语出惊人。他博览群书,记忆力又极强,简直天纵英才。于是,他曾经在书中见过的种种书体此刻都汇聚于脑海之中,与舅舅的斗方并做一处。他曾见过何绍基的藏锋,字体左右施展不开,似乎太呆板了;他又曾见过颜真卿的《颜家庙碑》,笔法浑厚到了极致,却欠了两分端庄与苍劲。其余的呢,杨凝式的《韭花帖》内擫和外拓都显得别扭,《灵飞经》因重复出现的字笔法雷同而失却变化之美。唯独眼前的斗方,笔势宏阔而不显空洞,锋芒毕露却未失章法,虽不及王右军神来之笔“矫若游龙”,却于结体上工而不雕,更胜一筹……

梓轩兴奋不已,将所得感受如实讲给舅舅。舅舅边看着那幅斗方边听着,又时而扭头瞪大了眼睛瞅瞅梓轩。待梓轩说完,他的脊梁已不再慵懒地靠着椅背,而是挺得笔直。他用紧握的双拳支撑着下巴,眼里仿佛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烁。沉吟片刻,他忽然开口道:“舅舅教你书法怎么样?”其时梓轩的心早已沉醉于纸与墨的黑白世界中,自然满心欢喜,一口应下了。

梓轩一步跨到桌前,拿起毛笔,扯过来一张宣纸就要开始写,被舅舅一下喝住:“先从硬笔练起!”梓轩正在兴头上,突然被挡了一下,心里不服,道:“随便写两张玩玩嘛!”舅舅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厉声说:“写书法的,最不能随便,基本功得打扎实喽!要有大成,非得从硬笔练起,指头上起了硬茧,茧消了再写出新茧,反复磨上几次,才能磨掉臭脾气,磨出那股子韧劲儿,写出来的软笔字才能讲求点画、软而不弱!”梓轩不再想着争辩,默默地找到钢笔和本子,闷头写起来,仿佛是受到一种无名力量的驱使。的确,舅舅的话语和他的字一样有力。

此后,无论舅舅在不在身边,梓轩都始终坚持在舅舅编的“教材”上练习——舅舅在每一行都起好了头,关键之处还批有注解,梓轩只需在后面跟着练就行了。梓轩读过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于是学以致用,模仿书中赵慧文抄材料的方式,哪天练得效果好了,就在纸上画个红旗,反之则打一个叉。不到半年,一厚本“红旗”竣工了,梓轩右手中指内侧也磨出了厚厚的一个茧。说白了,为学毛笔而练的钢笔字,除提高硬笔水平外,更多的是磨砺耐性的苦修。

年轻的人总是充满激情,而当这激情被捆在书桌前时,心里的苦是要远远胜过手酸、背痛和身子麻木的。于是梓轩常因苦练无着而烦躁。无数个日夜,他急得满屋子走来走去,想要把笔和本子一并扔进垃圾桶里泄愤。在心态濒临崩溃时,耳畔想起舅舅的话:“基本功得打扎实”“磨掉臭脾气”,恰似“于无声处听惊雷”,又被那股熟悉的力量摁回书桌,拼命地调动各个感官,在幻觉中嗅到墨香,聊慰本心。

终于,学硬笔的第三年,梓轩一千多个日夜凝结成的作品拿到国赛二等奖。他用一份鲜红的荣誉证书,从舅舅那里换来了一支毛笔——那是舅舅最心爱的一支毛笔,据舅舅说,那是他的一位恩师当年传给他的。那支笔手感很好,拿起来甚是轻便,可梓轩从来不会将它夹在指间转着圈玩,因为它于梓轩其实远不止一支毛笔,它的杆子里留有厚重的印记,容不得玩笑和亵渎。

其时梓轩十五岁,读着初三,每日的时光要被一些他并不感兴趣的知识与试题塞满,毛笔字于是渐渐荒废了。梓轩心急如焚,害怕自己苦练多年的书法功夫就这样废掉了,可是……呜呼,无法可想,周围的老师们很清楚他的书法才能,可还是执意要把一些对于他来说保质期只有几年的知识灌进他的脑子。

与舅舅通讯,从听筒里都能发觉舅舅的着急。“书法是童子功,小时候不苦练功夫,尽做一些跟你后半辈子不挨着的无用功,指望等到大学再把毛笔字拾起来,练一辈子也够不着艺术的边!”舅舅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喊道,“梓轩,你是个写书法的苗子,三年前你跟我谈论斗方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因此决定传艺给你。曾经我也教过别的几个孩子书法,他们有的资质不够,练不出名堂;资质好的又没耐性,在硬笔这一关就折了;还有的孩子愿意跟我学,可家长不支持,说练字是旁门左道……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书法艺术,就快被丢弃和糟践完了!提起这个,我又有道不尽的话想与你讲。梓轩,你是个顶好的孩子,是天生的书法家。生在这个时代,你愿意守护我们的书法艺术的话,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千万不能从小栽在什么考试刷题上面。唉!什么时候,我们中国的教育能有点长进?什么时候,我们能潜心钻研我们所爱的事业,为国家做最大的贡献?什么时候,莘莘学子能不再被所谓全面均衡发展的“全才”思想毁掉半生呀!啊,我也许不该对你讲出这些,对不起,对不起……”

自从那日与舅舅通了电话,梓轩日日心乱如麻,心里总有说不清的味道杂糅、翻涌,浑浑噩噩地度日,仿佛思想处在一片荒原,不知哪边才是正确的方向。

当月底,姥姥溘然长逝,梓轩随父母回乡奔丧。那几天,梓轩总看着舅舅和一群人一起忙里忙外。舅舅有些憔悴了,目光涣散失神,许是连日流泪的结果。第三天,姥姥下葬。仪式毕了,舅舅吩咐别人去做善后,拉着梓轩进了他的书房。梓轩与他对坐,看见他的眼神还是迷离,但望向梓轩时,总带着几分殷切。舅舅先开口道:“你姥姥的事过去了,她算是寿终正寝,我们看开些……我要同你讲一件于你我更为重要与迫切的事……”舅舅掏出手机,翻出来几则新闻给梓轩看。手机上赫然几行大字——“丑书大师某某新作品……万元成交”“射书在欧洲各国巡展”“新型舌书或将撼动楷书正统地位”……,另附有几张照片,照片里的人千奇百怪——有用鼻孔夹着毛笔写字的;有身上沾满了墨水往纸上印的;有倒立用长头发写字的;还有拿着注射器对纸“射”字的……

手机屏幕并不亮,可梓轩觉得十分晃眼,那些新闻标题和配图刺痛着他的双目,更抽打着他的心。梓轩每看一眼,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心里像火烧一样。他这才知道当代的中国书法所传承的已不再是颜体之筋络、柳体之风骨、魏碑之潇洒、米蔡之神韵,而竟是这样一些不配称为艺术的鬼画符……凝结了舅舅半辈子苦功夫的正楷无人问津,一群跳梁小丑对于书法形同侮辱的作品却能火遍全国。在这样可笑和可悲的巨大反差前,梓轩沉默了。他紧张狂跳的心脏里,融进了一种淡淡的自嘲和悲哀。

“我也无需多说了。现在的形势摆在这里,一群门外汉在挑战我们千年传承的书法艺术。他们的东西毫无价值,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但只要人们对于美丑还有最基本的分辨能力,我们的楷行草隶篆就永远不会过时。可现在我们正统的书法缺少挑大梁的后生去推广,暂时被他们盖过了风头。就像阴霾遮挡太阳,是不会长久的。我们现在正处在日出之前最黑暗的时候,只要挺住了,把书法的底线守护好了,我们就一定能迎来红日的普照,传统书法艺术就能遍及世界的每个角落,给所有人以精神的陶冶和升华——我虽然没有做任何侮辱书法的事,但我身上背负着深深的罪孽。因为我落后的隐士思想,不能为扭转正楷式微之势做出贡献。我毕竟是楷书的传承人之一……”

“可您的楷书作品才是炉火纯青……”

“那都是狗屎一样的作品。”舅舅突然涨红了脸,“我写得再好,只不过是自说自话,百无一用。我认为写书法的功底再深,不去发扬、推广,终究对不起老祖宗。而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走出去,在更广阔的世界里锋芒毕露,广采百家之长,日臻完美……”舅舅说这一番话时,几欲落泪,看向梓轩的眼神满是期待,那份期待就好像梓轩代表着中国书法最权威的方面。

最后,舅舅给了梓轩一张全国软笔书法大赛的邀请函——这是中国最权威的书法赛事,舅舅当年就是在这个比赛得奖而后发迹的,因此留有一个推荐参赛的名额。比赛分预、复、决三场,赛期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恰是梓轩中考第三轮复习的时间。舅舅让梓轩自己选择……

若干天后的一个上午,梓轩踏上了去往比赛城市的列车。

他在靠窗的座位上闭目养神。他想起了去年冬天的老家宅院。站在房门前的棚顶底下向上看,躲在树的枯枝后面的细腰屈颈的灯盏把白得瘆人的灯光扎在他身上。树的枝干本就枯槁,逆光之下显得更加清瘦,在雨中滴着细小的水珠,轻轻摇着身躯,显得优雅、愁闷而又无可奈何。漂亮的铁门紧紧关闭着。不远处公路上来往的车辆的前灯不时把这里照亮,又不时把这里弄得更黑。

在某个瞬间,梓轩脸上也现出了舅舅那样文雅而忧郁的一笑,老练、潇洒、甚至带有几分玩世不恭。梓轩大概觉到这一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梓轩睁开眼,把视线移向窗外。五月的南风正轻抚着万物。啊!初夏了。方才满脑子都是寒冬,此刻眼前已尽是初夏了。梓轩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注意季节的变迁,于是他感到自己像是刚刚度过人生中第一个春天。梓轩仰头向上看去,只见所有风景一闪而过,只有太阳始终在视线之内,仿佛不曾移动分毫。它正隐藏在层层云彩之后,默默地透出微光。

姓名:张淇

年龄:14

性别:男

学校:信阳市第九中学八8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