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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6期|王族:小说四题

来源:《朔方》2020年第6期 | 王族  2020年06月04日07:22

莲花状的白云

那一年,天上经常飘着像莲花一样的白云。

一只白狼从扎达土林中走出来,径直向马路走来。

土林是藏北阿里最美的地方,风把连绵的山丘吹了很多年,吹出了树林的形状,于是就有了土林这个名字。马路上的人,皆为看土林而来。

那只白狼并不惧怕,高扬着头,离马路越来越近。

待它走近,人们才看清它是一只白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人们并不为它美丽的外表而迷惑,而是警觉地防范着它。它愣怔片刻,仍走了过来。人们捡起地上的石头,等它接近后打它。它慢慢走近,人们才发现它嘴里叼着一个布袋,里面有三只小狼崽。那三只小狼崽可能刚出生不久,仅有拳头般大小,连眼睛也是闭着的。不知它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布袋,巧妙地将三只小狼崽装入其中,然后便上路了。

白狼离人越来越近,眼中有凶残之光射出,似乎要一口将挡住它去路的人咬死。人们喊叫着扑向它,手中的石头也砸了过去。它躲闪着石头,嘴里的布袋掉了,三只小狼崽像皮球一样在地上滚动。

有人喊了一句:“大狼小狼都是狼,打!”

人们向小狼围了过去。白狼惊恐地发出一声嗥叫,扑过去用嘴将三只小狼收拢在一起,然后趴下身子护住了它们。人们都很吃惊,这只白狼一副任由人怎样打击,也要护住腹下小狼的样子。人们被它的母爱感动,扔下手中的石头,转身走了。白狼看着人们走远,将三只小狼崽重新装入布袋,叼起返回土林。走到土林入口处,它将布袋放在一块石头上,回头朝人们叫了一声。随后,它又将布袋叼起,进了土林。

人们觉得不应该打小狼,它们那么小,真的很可怜。有人担心白狼会来报复,因为他们阻止了它的去路,还差点把三只小狼打死。也有人认为,他们没有打那只白狼和那三只小狼,它一定心存感激,不会来报复他们。

第二天,白狼又出现了。阳光很好,它身上的白色显得更加洁净。它似乎并不惧怕人,离人越来越近,一副很坦然的样子。

这是一只奇怪的狼。它为何有这么大的胆子,昨前刚刚遇到过危险,仅仅过了一夜,似乎已经全部忘记,居然又向人走来?老话说得好,狼敢走近人,一定有恶行。人们断定它一定会进攻人。但人们又有些不解,狼只有一只,人却有十几个,它将如何袭击人呢?

疑惑归疑惑,但人们还是警觉地盯着白狼,唯恐一不小心被它突然袭击。而它似乎对这些人视而不见,一直将头扬得很高,迈着稳健的四只爪子走到了马路边。人们以为它要停住了,而它却继续向人们走来。它越来越近。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有人朝它喊叫一声,意欲把它吓走,但还没等他开口,它却停住望着人和车辆,眸子里闪着复杂的神情。

白狼想干什么呢?

人和狼之间,隔着无法破解的秘密,谁也猜测不出。

马路另一边有一群马,其中一匹马朝白狼叫了几声,它也回应了一声,声音急躁而又不安。人们想,如果它要冲向马群,必须把它拦住,否则马群就会有危险。虽然马比狼高大数倍,四蹄是防备侵袭的有力武器,但狼会避开马的优势,采取巧妙的攻击办法。譬如接近马身,一口咬掉马的睾丸,马过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轰然倒地。现在,这只白狼在众目睽睽下,会如何向马发起攻击呢?

但白狼嗥叫几声后,突然转身跑了。它的速度很快,顺着来路跑进土林谷口,身影一闪便消失了。人们一脸疑惑,一只狼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离去,谁也不知道它为何如此反常。

这时,一位牧民骑马奔驰而来。他对人们说:“刚才太危险了,你们居然都不知道!”

人们惊异,忙问他:“出了什么危险?”

那人说:“刚才有一群狼从山坡上下来,利用平滩中的沟渠慢慢爬过来,都快接近你们的马了,但一只白狼从土林中出来,朝着那群狼叫了几声。那群狼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当时你们的注意力都在白狼身上,不知道有一群狼已经接近了你们的马。你们离马那么远,如果狼扑上去的话,至少会咬死一两匹。这件事太奇怪了,那群狼看见那只白狼,就转身走了。为什么会是这样?真是奇怪。”

人们向土林方向张望,早已经没有白狼的影子了。

几天后,那只白狼再次从土林中出来,走到了马路上。马路上有马,白狼走过去,卧在马的身边。

一位牧民赶着羊经过,他看见一只白狼卧在马旁边,惊吓得叫了起来:“白狼……白狼……狼里面最厉害的东西。马上当了,要被狼吃了。”他边叫边赶着羊往回走,但他的羊却一改以往老实听话的样子,不管他怎样喊叫,仍然乱跑不停。

那位牧民绝望地叫着:“完了,完了,傻羊啊,你们傻死了。一只白狼就卧在不远的地方,你们这样乱跑,不是往它的嘴里送吗?”他正骂着,那只白狼站了起来,一边叫着一边走近羊。它的叫声犹如某种命令,羊都停下来,望着白狼。白狼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像是迎送君王一样,用双目凝视着它,直至它进入土林。

“白狼不吃羊!羊很尊重狼!”那位牧民惊呼,似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从此,那只白狼每天都从土林里出来,到荒滩上走走,并不时地发出长嗥。那群马听到它的声音,便纷纷与它对鸣,山谷中响起一片热闹的鸣叫声。那位牧民感叹说:“狼和马变成朋友了,以后要是和我的羊也变成朋友多好,就再也不用防狼了。”

有一天,有人在土林里看见了那只白狼,它抓了一只兔子,快速将身影闪进了土林深处。那人想窥探出它的藏身之所,但土林密布,沟谷交错,不见它的任何踪迹。

它是一只白狼,加之它不吃羊,人们便觉得它是一只神物。

后来,一位在土林一带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藏族老人,告诉人们真相:“这只白狼前不久生的三只狼崽长大后,一定也是白狼。白狼在狼群中的地位高贵,会成为狼王或头狼。你们没有打三只小狼崽的举动感动了白狼,它在报答你们。”人们说:“我们不会伤害它的,如果谁敢打那只白狼,我们就打他;谁让那只白狼流血,我们就让他流血。”

几天后,下起一场大雪。天空中飘落着密集的雪花,大地很快被覆盖成一片银白色。土林变得更漂亮了,看上去犹如有无数棵树伫立在高原上。这时候,有一群朝圣者经过土林,他们是从家乡出发,去朝拜神山冈仁波钦的。一路上,他们将双手举至鼻尖和额头,身体前扑,五体投地,三步一身磕长头。一次结束,下一次仍重复这一固定动作,始终如一地向前朝拜而去。

第三天夜里,从土林里传来一阵叫声。人们被惊醒,心想是那只白狼在叫,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它将如何熬下去,尤其是那三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狼崽,会更加难熬。后半夜,从土林里传出激烈的叫声。人们为那只白狼担心,它发出这种声音,说明已经被冻得不行了,只能靠这种嗥叫挨着时间。慢慢地,白狼的叫声由激烈变得微弱,最后没有了声响。

第二天,雪停了。人们去寻找那只白狼和它的小狼崽。

土林落雪后,虽然看上去很美,但土林中的路却很难走,每走一步都很费力。渐渐往里面延伸,路便变得逼仄狭窄,有的地方只能通过一个人。

人们寻遍土林里的所有地方,也不见白狼的影子。

不知白狼去了哪里。

天上一直飘着莲花状的白云。

嬗 变

一只狗从外面回来,后面跟着一只小狼。

因为这只狼很小,人们以为它是一只小狗,等到它慢慢长大,才发现它是狼。它一张嘴便露出吓人的獠牙,在月圆之夜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尤其是它的一双眼睛,经常发出蓝幽幽的光,把连队的小孩吓得直哭。

连队是兵团的一个小单位,听上去好像是部队,但是他们很多年都在种地。

一只小狼在连队引起轩然大波。人和牲畜都是狼伤害的对象,现在连队养一只狼,怎能放心?连队的三才喜欢它,提出由他来养它,并保证不伤害连队一人一畜。实际上,连队每家每户都有狗,有的人家甚至养有两只狗,所以这只和狗一起长大的狼,已经没有了狼性,和连队的狗别无二致。兵团的生活艰苦寂寞,人们觉得养一只狼倒也好玩,便同意让三才养它。

三才家养了七只狗,他每年夏天去放牧时,那七只狗看护着他家的羊,狼从来都无法靠近。三才年轻气盛,想把这只狼也训练成狗。他有时候会产生一个念头,它原本就是一只狼,再加上狗的习性,把它训练好的话,以后一定很厉害。经过三才的驯养和调教后,它果真基本上没有了狼性,变得很像狗。时间长了,人们便忘记它是一只狼,就连小孩子也敢伸出手去摸它。

但是,三才没想到它见过一只狼后,从此就不安分了。

那时候因为狼多,县上每年都要组织牧民打一次狼。每人至少要打死十只狼。三才带着它去打狼。一天,他们围住了一只狼,这只狼虽然看起来像是要咬人,但却想寻找机会逃跑。

大家让三才放他的狗出去咬狼。很快,便出现了让大家颇为惊异的一幕。三才放它出去,它一听到狼的嗥叫,便显得无比兴奋,也跟着嗥叫起来。那只狼听到它发出了和它们同样的嗥叫,显得很惊异。但狼的反应十分灵敏,很快便断定眼前的这只狗其实是自己的同类,便又发出了急切的嗥叫。

大家这才想起三才的这只狗并不是狗,而是一只狼。它现在见到了同类,转眼之间就从狗变成了狼。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它跑到那只狼跟前,不但嗥叫,还伸出舌头去舔那只狼。人们无奈,只好散开,让那只狼逃走。它看着那只狼,流露出眷恋之情。大家本以为它会跟着那只狼跑掉,它却回到了三才身边,不停地用身体去蹭三才。三才的脸已经被气得乌青,却因为它是经过他训练的,所以他说不出一句话,怏怏地转身往回走。

它跟在三才身后,它看上去还是像狗。如果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或者没有像刚才那样,亲眼看见它对一只狼表示出的亲昵,谁会认为它是一只狼呢?

人养狼是很危险的。阿勒泰有一个人养了一只狼,不小心被咬掉了一只手。他叫来打猎的朋友,用没有手的胳膊指着关狼的铁笼子说:“你去,用你的枪把它打死。”他的朋友提着猎枪,走到铁笼子跟前才发现,狼早已经咬断钢筋逃跑了。他背着猎枪进院时被狼看见,它知道自己有危险了,情急之下便咬断了钢筋。很多人都不相信这件事,但就像狗急了会跳墙一样,狼急了是会咬断钢筋的。那人气得大骂:“毛驴子下哈的狼,你吃我别的地方不行吗,非要吃我的手?我以后咋骑马,咋喝酒?”旁边的人听了忍不住笑,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吃我的什么地方也不行。”

三才不死心,还是想把那只狼训练成狗。

但它见了一只狼后,似乎身上的狼性复苏了,经常发出尖利的嗥叫,而且不与狗合群。有时候狗走到它跟前,它突然扑过去把狗压倒在地。当然,因为它尚未咬过牲畜,所以它只是把狗压倒在地,并未去咬它们。

后来,它还是变成了狼。

它昼伏夜出,起初偷吃兔子,后来便去咬鹿等野物。一次,它看见一个人坐在树林里乘凉,突然扑上去咬他的胳膊,那人躲得及时才幸免于难。不久,它开始选择牧羊人睡觉后袭击羊群。它翻入羊圈把羊赶出羊圈,然后咬死,吞食一部分或拖走一些。不仅如此,它还像狼一样袭击野生动物,一旦咬死便像狼一样先喝血,然后才吃肉。

连里的人当然很生气,对三才说:“你打个屁的狼哩,把狼都打到自己家里去了。你赶紧把你家的那个祸害收拾了。不然的话,你就不要在连里混了。”

三才很委屈,当初他提出养它是大家认可的,现在倒成了他一个人的错。不过,当初他曾保证不让它伤连队的一人一畜,现在这样的事情已经出现了,不能不说他是负有责任的。但是,三才还想辩解,众人一看他这样,就都喊叫起来:“你愿意让它伤你或者你们家人吗?你如果愿意,把你的老婆先给它。”

无奈,三才决定把它打死。

入冬后的一个夜晚,三才在家里睡觉,半夜被羊圈里的嘈杂声惊醒。是它进了羊圈。三才拿起一根棍子冲进羊圈。它看见三才后怪叫几声,仍然不停地往羊身上扑。三才冲过去打它,羊圈里的羊很拥挤,它跑不掉,他一棍子打在它身上。它便趴在地上不动了。少顷,它突然扑上来咬住了三才的手臂,他将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去打它的头,它才松开嘴跑了。

三才的一只羊被它咬死了。它再也没有回来。

连里的人觉得三才有私心。狼是钢筋腿麻秆腰,他手里既然有棍子,为什么不打它的腰?如果打它腰的话,一棍子就可以让它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三才说:“我是想打它的腰和头的,我知道狼的腰不经打,我还想把它的头一下子打开花。但当时羊圈里乱成了一团,羊反而把我的棍子挡住了,所以才没有打准。”人们又开始骂羊:“羊真是傻啊,挡什么棍子嘛,不知道那是去吃你们的狼吗?”

三才有时候也会气愤地骂它几句,但一想到它已经走了,心里也就踏实了。三才说:“那只狼还是很可爱的,它走了后,我挺想它的。”

有人问三才:“如果再给你一只狼,你能不能把它训练成一只狗?”

三才说:“那只狼毕竟是我喂养大的,它变坏了,就像家长没有把孩子教育好一样,我是有责任的。”自此之后,三才再也没有得到过狼,他没有机会补偿遗憾。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三才和公社的牧业干事一起去看草场。吉普车翻过一个小山包,往下一看,一只牛犊般大小的公狼,领着另一只小狼正在山洼里追赶一只黄羊。那只黄羊左冲右突,仍摆脱不了两只狼的围攻。黄羊是最容易暴露的动物,猎人们为它们总结了一句话:“黄羊晚上死在眼睛上,白天死在屁股上。”猎人们在晚上打黄羊时,会突然对着它们打开手电。黄羊的眼睛不适强光,便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动,任猎人射击。而在白天,因为黄羊屁股上有一片白毛,走到哪里都是被追捕的目标。现在,两只狼把黄羊屁股上的白毛作为攻击目标,小狼扑上去咬了一口,黄羊已经开始摇晃。过去因为黄羊对草场践踏得很厉害,狼咬死黄羊可以平衡生态;现在狼太多,而且每个人都有打狼任务,三才和牧业干事决定打死这两只狼。

他们开着车朝两只狼冲了过去。

两只狼一看出现了吉普车,便转身逃跑。吉普车是机械之物,狼是害怕的。三才和牧业干事边追边打,追了十几公里。两只狼跑不动了。他们把车停下,准备下车开枪射击狼。

还没等他们打开车门,那只大狼突然转身冲向吉普车,用两只前爪疯狂地抓车头。牧业干事一脚油门踩下去,吉普车呜的一声,从狼的身上压了过去。

他们下车一看,大狼喘着粗气,嘴里流着血。它的后背有一簇竖毛,是牧民通常所说的狼鬃。长这种毛的狼,是狼群里的头狼,狼鬃可给头狼平添威严。所有的狼见了长狼鬃的狼,都会低下头去。不一会儿,头狼死了,但它的嘴张得很大,把阴森森的舌头和牙齿露在外面。

他们仔细观察头狼,发现它临死前将前爪死死扣进了沙土里。他们用力拽它的腿,听见前爪处传出吱的一声响,才把它的爪子从沙土里拉了出来。两人唏嘘不已,这家伙的爪子要是抓到人身上,那还了得。但它已经被打死了,死亡是一种被征服。多少年了,他们打死的狼不计其数,但打死头狼却还是第一次。三才和牧业干事很高兴。

他们把头狼装上车,又开车去追那只小狼。它实际上没有跑多远,追了不到二十分钟,便在戈壁滩上看见了它。逃跑中的狼是很狼狈的,它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是否已经把追击者甩掉。但吉普车的速度比它快了很多倍,很快,他们便追到了它的身后。它突然转身逃向一片沙丘,意欲甩开吉普车。

牧业干事的经验很丰富,他知道如果再追的话,小狼选择一条不平坦的路,就可以把车甩开。于是,他掉转方向把车开到沙丘前面,堵住了它的去路。小狼发现他们识破了它的意图,便围着沙丘转圈。牧业干事紧追不舍,向它开枪射击,但开了五枪都没有打中它。

剩下最后一颗子弹了。牧业干事在等待最佳时机。

小狼在奔跑中突然转身,向三才扑了过来。三才没有防备,被它扑倒在地。紧接着,三才看见另一团黑影也扑了下来。他尚未反应过来,只听见牧业干事惊叫了一声。因为另一只狼扑在三才身上,小狼大张的嘴被挡住,才没有咬到三才。

那只狼从三才身上爬起。三才一看,是他养过的那只狼。它看着三才,双眸中浮出一丝哀婉。

牧业干事没有开枪。

连同那只小狼,它们走了。

夕阳通红,大地静谧。

独 行

这群狼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

峡谷中一直没有出现羊群和牛群。这群狼为了等待牛羊进入峡谷,已经在峡谷之上的树林里潜伏了很久。

今年的天气暖和得晚,羊群进入牧场的日子也推后了很多天。这群狼在等待中已经饥肠辘辘。牛羊进入牧场必经下面的峡谷。这群狼只有等待牛羊从峡谷中经过,才能偷偷跟到牧场上,然后再做偷袭的打算。两天过去了,峡谷中没有动静。

今年牛羊进入牧场的时间,又推迟了。

每一只狼都浑身发软,饥饿像看不见的大手,正越来越紧地卡着它们的喉咙。但它们的双眼仍很犀利,随时可喷射出火焰。狼就是这样,遭遇越是困难,越是能激发出狼性。但它们在潜藏时,哪怕饿得倒下去,也会不动声色。有时候为了等待机会,即使刮风下雨,寒冷难挨,仍一动不动。

又过了一天,峡谷中仍然没有动静。

一只兔子没有嗅到这里有狼,向这边跑了过来。当它发现情况不对时,已经跑到了狼群中间。兔子是狼最喜欢捕食的小动物,它们逃跑的速度虽然很快,但在狼跟前逃不了多远,就会被狼的爪子死死按住。兔子虽然小,但它们的肉很好吃。狼吃上一只兔子后,其甘美的滋味会在口腔里存留多日。现在,这只兔子是送到嘴边的肉,一只狼忍耐不住饥饿,本能地叫了一声,意欲向兔子扑过去。但狼群很冷静,愤怒的眼神像钉子一样,把这只狼钉在了原地。兔子发现这群狼并不想吃它,起身便跑,很快不见了踪影。

狼群又安静下来。

狼群不能吃这只兔子,如果它们扑向兔子,刮过的风会把它们的气味吹向远处,嗅觉灵敏的动物会闻到,树林中的鸟儿也会看见它们。如果这样,它们多日的努力将付诸东流。

但林中有百兽,狼群还是受到了威胁。

不远的一个树洞里,一只冬眠的哈熊(狗熊)醒了过来。沉睡一个冬天,哈熊身上的脂肪已经所剩无几,而温暖的天气和清新的空气,使它很快便饥饿难耐。它爬出树洞,活动了一下身躯,开始寻找可啃食的东西。四周除了刚发绿芽的树木,没有可吃的东西。它想起以前在这个季节,人们会种土豆。虽然埋入地里的土豆仅为小块状,刨出却可以充饥。

哈熊决定下山,去碰碰运气。

哈熊没走几步,像那只兔子一样,闯入了狼群。哈熊不怕狼,它张开嘴,对着狼群叫了一声。狼群不出声,怒目瞪着哈熊。遇到狼,哈熊改变了下山找食的计划,决定弄死一只狼充饥。意外出现的哈熊,让狼群遇上了麻烦。狼群不能暴露自己,所以不能和哈熊冲突,只盼它尽快离去。但哈熊却无端生出愤怒,要和狼群较量一番。狼群不得不聚在一起,防止哈熊那又厚又大的脚掌拍打过来。

哈熊看见狼群聚成一团,一时没有了进攻的办法。它怒视着狼,开始与狼对峙。哈熊性格粗鲁,是忍耐力最差的动物。过了一会儿,它忍受不了郁闷的对峙气氛,一掌击向一棵树,将其咔嚓一声击断,然后又一掌击飞。

狼群不安起来,哈熊如此暴躁,下一步就要用大掌来拍打它们了。它们必须想办法对付它,否则,它们的计划将会受影响。

狼与狼互相对视着,在寻找对付哈熊的办法。很快,它们决定派一只狼将哈熊引开,让狼群在原地实施原计划。因为已经挨饿多日,引哈熊离开的狼,很有可能丧命于哈熊的大掌之下。所以,派出去的狼,实际上是去完成死亡使命,用它的死为狼群赢得机会。所有的狼都不安起来。

哈熊已经扬起厚厚的前掌,要扑过来了。

一只狼低低地叫了一声,它愿意去完成这一死亡使命。所有的狼都望着它,生离死别之情在它们眼中像水一样溢动。它们都知道它这一离去,极有可能会被哈熊的大掌拍打成一团肉泥。但它却毫无惧色,对着狼群叫了一声,像是在做告别。然后,它从狼群中一跃而出,跳到了距离哈熊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它用愤怒的目光盯着哈熊。

哈熊被它激怒,大叫一声向它扑过去。它从石头上跳下,向山下跑去。哈熊怎能放弃它,转身向它追去。这正是这只狼和狼群所希望的,它将哈熊引开后,狼群就不会再受搅扰,可以继续等待羊群和牛群。

它跑得很快,不一会儿便穿出树林,进入峡谷。它身后的哈熊,也跑得很快。它刚进入峡谷,哈熊便迅速向它扑去。它撒开四腿奔跑,很快便跑出峡谷,进入一片开阔地。哈熊追赶的速度陡然加快,很快便像一座大山似的向它压了下来。它躲闪不及,被哈熊一掌拍打在身上。一股剧痛让它眼冒金花,倒在了地上。

很快,哈熊又一掌击在它身上。它的腰在一声脆响后,断裂了。它趴在地上哀号。天空和大地在它双眼中越来越黑,很快变成了一个黑色深渊,将它吞没进去。

狼群听到了它的哀号,知道它已经丧命哈熊的大掌之下。它们互相对视了一下,又无声地趴下身子。它们继续等待。它们的等待是那只狼用死亡换来的,它们必须珍惜。

第二天,牛群和羊群进入了峡谷。

狼群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峡谷中的牛羊。

狼群对这样的情景很熟悉。每年牛羊转场时,牧民都将牛羊归拢到一起,沿山道缓缓行进。不一会儿,灰尘便被牛羊踩起,在山谷中弥漫。平时在村子里,人们没有感觉到有这么多牛羊。让牛羊一起在峡谷里行进,才显示出了强大的阵容。

牛群和羊群缓缓穿过峡谷。

狼群悄悄尾随,跟在后面。

这是狼群惯用的方法,它们弄清楚牛羊所要到达的地方后,便就有机会偷袭。有一年,几位牧民赶着牛羊进入一个牧场,一群狼悄悄跟随在后面。那个牧场的草不如去年,牧民们便分开去寻找新的牧场。这正是狼群偷袭的好时机,它们将其中一个牧民的羊,在一夜之间咬死,拖入树林中饱食一顿。过了些天,它们饿了,便又去偷袭另一个牧民的羊。如此一次次偷袭,居然让那几位牧民的羊无一幸免。到了秋天转场时,那几位牧民愁眉苦脸地说,我们出来的时候有羊,回去的时候两手空空,这一趟出来等于给狼送羊来了。他们经过总结惨痛的教训,才知道在他们进入牧场的半路上,就已经被狼群盯上了,所以才被狼把羊咬死。从此,牧民在进入牧场时很小心,防止被狼跟踪。时间长了,狼知道牧民有防范之心,便采取隐蔽的办法,观察牧民要去的牧场,然后偷偷跟在后面。这群苦苦等待数日的狼群,就是例证。

哈萨克族有一句谚语:“有人就有贼,有山就有狼。”今年的牧民分外警惕,他们一路观察着树林、河谷、沟壑和草丛,这些地方易于让狼藏身。往往在人放松警惕时,会冲出几只狼扑向羊群。待人反应过来,羊已经被狼咬死。但是,让牧民感到奇怪的是,这一路非常安静,任何地方都没有动静。牧民反而起了疑心,觉得狼一定改变了策略,在更隐蔽的地方观察着他们和牛羊的动静。

为了彻底摆脱狼,牧民一改以往的规律,在白天停止不前,让牛羊啃食地上刚冒出的草芽。让狼以为他们到了这儿,就不再往前走了,迷惑它们放松警惕。天黑后,他们悄悄赶着牛羊出发,去了一个让狼无法找到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狼群才发现上当了。

但牧民和牛羊早已经不知去向,狼群只能绝望地嗥叫几声,转身钻入河边的一片矮树丛中。跟丢了牛羊,它们将面临饥饿的困扰。更严重的是,它们将在别的狼群面前抬不起头,成为一群背负耻辱的狼。

狼群不甘心,想去寻找牧民和牛羊,并雪洗遭受的耻辱。很快,它们想出一个办法,派一只独狼去探寻消息,狼群在此等候。这是狼惯用的方法。派出打探消息的,只能是一只独狼,它很勇敢和睿智,找到目标后把嘴插入地缝,发出嘶哑的嗥叫。狼群听到后,便聚集过去。

所有的狼,都将目光投到了那一只狼的身上。它健壮,是去完成任务的首选。它有些不乐意,但所有狼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了过去。它低下头,接受了任务。头狼朝它低低地叫了几声。它回应一声,便上路了。

这只狼穿过一片树林,沿一条河流开始向上搜寻。它很聪明,知道牧民每年放牧时,有两种地方必选,一是草场,是为牛羊着想,因为草是牛羊的啃食关键;二是河水,是为人和牛羊共同着想,因为人和牛羊都要喝水。二者相比,水更重要,往往是首选,因为草到处都有。如果一个地方仅有草而没有水,牧民宁可放弃,再去寻找。这只狼断定牧民一定在有水的地方,所以它逆流而上,去寻找牧民的落脚处。

走到一潭积水边,这只狼嗅到一股怪异的味道。它藏在一块石头后面,悄悄观察四周的动静。它无法断定那股味道是什么散发出的,但它断定一定有什么东西躲在积水处。观察了一会儿,它决定绕过积水继续前行。它刚从石头后面探出身子,积水一侧便钻出一个黑乎乎的家伙,一边嘶吼一边向它扑了过来。原来是一头野猪。

这个积水潭是野猪的家,今天被一只狼打扰,它便恼怒地要扑过来发泄不快。野猪的牙很厉害,一些动物被它咬住后,咔嚓一声裂开伤口,血流如注。这只狼没有料到会遭遇一头野猪,在野猪扑过来时并未迎击,而是迅速躲向一边。平时,狼会攻击野猪,因为野猪不如它们灵活,它们往往会对其喉咙和睾丸等处突然下口。但现在它不想和这头野猪纠缠,在躲过野猪的一次进攻后,它突然蹿向河对岸,将野猪甩在身后,继续寻找牛群和羊群。

这只狼直至走到河水的发源地,都没有发现牛羊的足迹。

这只狼改变方向,到了一座山后。它用了半天时间,才从山脚下绕过去,进入一片大草滩。有牧民停留在这儿,牛羊正在吃草,长时间都不将头抬起。这儿的草长得不错,可供这些牛羊吃一个夏天。它进入草滩边的树林中,对牧民的人数、牛羊的数量,以及周围的地形等,都详细观察了一遍,直至一一将其牢记在心,才转身返回。

这只狼很快回到了狼群中。它带回去的消息,让狼群振奋。它们立刻出发,像一团团黑影似的掠过荒滩,向大草滩行进。有人曾经仔细观察过狼的行进速度,它们在追捕猎物时,要比迁徙时快三至四倍。因为在这种时候,捕捉的目标也在奔跑,如果发现有狼跟在身后,则会加快速度逃命。所以,狼一旦追赶猎物,一定会在短时间内扑到猎物身上撕咬,让它们得不到逃跑的机会。

三个多小时后,狼群接近大草滩。

狼群却没有急于扑过去撕咬羊,而是悄悄潜伏在一片沙丘后面,观察着草滩上的动静。狼的冷静在动物中首屈一指,它们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轻易暴露自己。为此,它们每到一处,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自己隐藏起来,打量四周。

这个草滩很大,草从低处一直长到远处的山坡。草滩上有一条河,河水在夕阳下反射出明亮的光。这样的地方,是理想的放牧点。牧民们已经在草滩上搭起了霍斯(帐篷),蓝色的炊烟从霍斯顶升起,在静静地飘散。

狼群断定,牧民们并未预料到它们会跟踪而来,所以没有任何防范。

这时候,在树林的另一侧,那只打探过消息的独狼,发现了一只离开羊群,正在吃草的羊。独狼的使命让它格外警惕,也为找到这个草滩而心生骄傲。所以,在别的狼都冷静地观察草滩时,它悄悄离开狼群,在草滩四周盘桓,寻找可以在短时间内下嘴的羊。牧民的牛羊都在草滩上吃草,如果它冲进去,宽阔的地形很快就会将它暴露。它有些沮丧,但无意一瞥,却发现树林的另一侧有一只羊,距离羊群较远。它激动起来。

那只羊一直在低头吃草,没有任何防备之心。

这儿的草是如此嫩绿,那只羊正吃得津津有味,又怎能会往别处想呢!那只狼立功心切,立即回到树林中,向狼群传递了这一消息。狼群正为无法冲进草滩而着急,它的这一消息,让它们很兴奋。那只低头吃草的羊在树林的另一侧,是牧民防范的误区,得到它没有任何问题。它们向那只羊悄悄围拢过去。那只狼显得更加兴奋,整整一天的辛苦奔波和艰难寻找,现在终于要有结果了,而这一切无不是它的功劳。以后它一定会在狼群中树立自己的地位,受到众狼的尊重。

但事情并非狼群预想的那么简单。这看似远离羊群、单独吃草的一只羊,其实是牧民设下的诱饵。就在狼群猛扑过去,快要接近那只羊时,最前面的一只狼踩中埋在土里的夹子,啪的一声,它的一条腿被夹住,疼得呜呜乱叫,却不能挣脱夹子。另两只狼,在奔跑中踩到软绵绵的草上面,身子一歪掉进了陷阱。陷阱内有尖利的木戳子,它们的身体被刺穿,很快死了。

夹子和陷阱,是牧民布置的防狼措施。他们知道,如果不这样做,一两天后狼群跟踪而来,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羊被它们咬死。有了这两种办法后,他们才放心地把牛羊赶入草滩,然后在霍斯里烧水煮奶茶喝。

这两种办法很管用。短时间内,两只狼命殁,另一只狼也命在旦夕,狼群吓得转身便跑。它们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景,顿时觉得草滩上到处布满陷阱,还是赶快离开为好。

终于要了三只狼的命,牧民们很高兴。

为了解气,更为了让狼群更加害怕,他们将狼头割下,挂在牧场边的树上。将狼头挂在树上,这是所有牧民打死狼后都要干的事情,也是最解气的举动。

狼群从草滩跑出去后,它们的目光都变得异常愤怒起来。它们认为那只狼观察得不够仔细,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按照狼群的规则,它的死期到了。那只狼痛苦哀号。狼群一拥而上,将它围了起来。

很快,那只狼变成了一堆碎骨。

疯了的狼

一只狼疯了!

它疯了后,摇摇晃晃地走过草地,到了村庄旁边,嗥叫了几声。它的意识已经完全混乱。

一位老人正在睡觉,狼的叫声惊醒了他。他顺手摸出床头的柴刀,跑出门去看。附近的人也都被惊醒,不知道是什么怪物要冲进村子里。少顷,狼的叫声又传过来,让人不寒而栗。

夜,一下子更加冰冷了。

狼叫声在持续。狼却没有进入村庄。人们放松下来,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狼叫声仍在持续。经过一夜,它的叫声已经变得嘶哑,但仍然一声接一声,犹如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它叫了一夜都不离去,不仅村里人觉得奇怪,连那位老人也颇为诧异。这是一只什么样的狼,为什么一直这样叫?

他们手提木棍和柴刀上山,向发出叫声的地方搜寻过去。很快,他们便发现了一只狼。

它困在荆棘丛中无力挣扎,便那样叫着。荆棘丛十分密集,每一根荆条上都长着刺,那只狼被刺得浑身流血,如果再动,荆棘还会刺入它身体里去。

这只狼是怎么进入荆棘丛的?人们对狼没有好感,便说它是一只傻狼,把自己稀里糊涂地弄进了荆棘丛中。也有人冷静地分析,认为它是从高处跳下来掉进荆棘丛的。当时,有一只被它追逐的猎物从这里逃窜,它扑过去意欲将其抓住,不料却掉入荆棘丛中,浑身被扎得血淋淋的,于是疼痛得忍不住地叫。

一群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把这只狼打死,就要钻进荆棘丛中去。荆棘丛可以把狼刺得浑身流血,对人自然也不例外。如果放过它,就如同放过仇家,他们又不甘心。几经犹豫,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它,但石头被荆棘丛所阻,打不到它的身上。这时候,他们发现这只狼很奇怪,它虽然浑身受伤,却像不知道有刺似的仍在乱动,致使更多的血流了出来。疼痛让它本能的反应就是叫,除此之外,它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清醒的意识。

有人感叹一句:“这只狼,就是个疯子!”

没想到他的话,很快变成了事实。这只狼乱扭乱动,终于怪叫着冲出了荆棘丛。人们以为它要扑过来,便举起刀棍准备打它。它却在地上转圈打滚,如同身处无人之境。有人向它喊了一声,它没有反应;有人扔一块石头打在它身上,它还是没有反应。怪了,这只狼是怎么了?一点正常反应都没有。人们很惊讶,不知该如何对待它了。

“它是一只疯了的狼。”那位老人冷静地说了一句话。

“对,是疯狼!”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因为有了这个判断,大家都觉得这只狼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一只狼疯了就应该是这样,要不才奇怪呢!

有人突然喊出一句:“疯狼也要打。”

“对,打疯狼。正常的狼都那么可怕,疯了就更可怕了,必须把它打死。”人们的叫喊声乱成一片。

那位老人想制止他们。他说:“不要打,它都疯了,多可怜。”但大家不听他的劝,于是,人们手握刀棍向狼扑去,开始了击打。这只狼被击打得又发出怪叫,从地上一跃而起。人们害怕它嘴里的獠牙,纷纷往一边躲闪。它慌不择路,又一头撞入荆棘丛中。荆棘丛又像大网似的,将它裹在了里面,让人们无法再下手。

“毛驴子下哈的狼,自己找死!”人们辱骂它一番,觉得无趣,便下山了。

这只狼仍在荆棘丛中怪叫。人们听不见似的,不再回头。

那位老人用怜悯的目光看了它一会儿,转身下山。这只狼是因为什么疯掉的?如果狼像人一样受刺激会疯的话,又是什么样的刺激让它丧失了神智?他知道狼会得病,但疯了的狼还是第一次出现。他感叹一声,疯了的狼和疯了的人一样可怜。

这只狼叫了整整一天。

村里人都在议论这只疯了的狼。大家一致认为,它吃了得瘟疫的老鼠,所以才疯了。以前村里有一只狗,吃了得了瘟疫的老鼠就疯了,只要看见人就往上扑,后来被关在一个院子里。一夜之间,它在一棵树上留下了深深的让人骇然的牙印。有人扔石头打它,它一口将石头叼起用力去咬,一副丧失神智的样子。后来,它不停地用头撞树,院子里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它果然把自己撞死了,脑袋上布满血迹。狗疯了,真吓人啊。从它疯了的第一天开始,人们便期望它尽快死去。它一死,人就安全了。现在,人们也希望这只疯了的狼尽快死去,它虽然不知道吃羊,却会对人构成威胁。平时,狼就很厉害,现在它疯了,一定会像恶魔一样可怕。人们设想着它死去的种种可能,譬如掉入悬崖,譬如被哈熊吃掉,譬如饿死,譬如被别的狼咬死,等等。反正在人们的感觉中,它疯了,也就离死亡不远了。

过了一天,这只狼不但没有死,反而从荆棘丛中走出,右摇右晃地走到村庄附近,然后卧在那里打滚和怪叫。

每家人都紧闭门窗,不让小孩子外出。

这只狼走到一条小溪边,把两只前爪伸了进去。溪水中有淤泥,它一下子便陷入进去,浑身沾满黑乎乎的淤泥。它用身体蹭树,不知道它是因为疼痛还是舒服,它就那样不停地蹭树,整整蹭了一上午。那棵树被它蹭去了皮,它的毛也被蹭下不少。

一天晚上,一群狼来偷袭村里的羊群。被发现后,人们纷纷提着刀棍出来打狼,村里顿时乱成一团。狼群因为没有得逞,站在山坡上不停地嗥叫。村里的狗狂吠着向狼扑去,到了狼跟前,却不敢扑上去撕咬。这时候,那只疯狼突然怪叫着,从一片草丛中冲出,狗一样向狼群扑去。狼群认出它是一只狼,便停止嗥叫,奇怪地看着它。它已经认不出同类,怪叫着扑上去咬它们。一只狼猝不及防,被它咬住脖子用力一甩,便倒在了地上。众狼这才像是明白了什么,嗥叫几声,迅速离去。

因为这件事,村里人转变了对这只狼的态度。认为它在村庄附近待了这么长时间,已经熟悉了人的生活。但人们还是防备着它,怕它突然从某个隐蔽的角落蹿出来咬人。毕竟,它是一只疯了的狼。

人们的担心,很快变成了事实。

一天,村里的一只鸡在草地上觅食,这只狼突然从一棵树后面蹿出,一爪子将鸡抓住,迅速咬断了鸡脖子。它虽然疯了,但捕食的意识并没有改变。它抓住鸡之后,却不急着吞噬,而是叼在嘴里,然后在村庄周围走来走去,似乎要让人们看见它叼着一只鸡。村里人都看见了这一幕,生气地诅咒它,下决心要把它打死。它今天可以叼鸡,明天说不定就会叼人,所以必须把它打死。

那位老人一直观察着事态的发展。现在人们要将这只狼打死,他觉得到了自己该出面的时候了。这些天,他一直可怜着这只狼,觉得它既然已经疯了,就不应该把它当作正常的狼对待。村里人却不这样想,村里人觉得它越来越危险。他想,唯一能救它的办法,就是将它从这里赶走,危险也就不存在了。用什么办法呢?他想到了火。狼怕火,只有火可以把它赶走。

入夜,那位老人点起一个火把,在村庄周围的树林、草丛、河滩寻找那只狼。

那只狼躲在一片草丛中,看见那位老人手中的火把,便往村后的山坡上走去。他举着火把在后面追,并大声喊叫,这样可以把它赶得更远一些。村里人看见那位老人举着火把又喊又叫,以为他也疯了,便跑过去看热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在赶狼,便明白他的用意。有人说:“狼疯了,人也得用疯了的办法去对待狼才有效。不过也好,他把狼赶走了,我们就没有什么危险了。”他将那只狼赶上山坡后,用力将手中的火把甩出。火把被树木碰得火星四溅。那只狼加快了上山的速度。那位老人大声喊:“去吧,不要再回来了,回来就是个死。”

第二天,村里人问那位老人:“狼还会不会回来?”

他说:“不好说,它疯了。昨天我用火把吓跑了它,今天它可能已经忘记了,说不定就又回来了。”

人们便都准备了火把放在门口,以防那只狼进入村庄。那只狼却再也没有出现。每家每户的火把,都安安静静地闲置在那儿。

一天,那位老人上山砍柴,突然看见了那只狼,已经饿得奄奄一息。更要命的是,它一头撞入一棵大松树下的红蚂蚁窝中,身上爬满了红蚂蚁。那位老人想把它从蚂蚁窝中拽出。看到它奄奄一息,快要毙命的样子,觉得把它救出来,就会又让它承受苦难,还不如就这样让它死去,一了百了。他心里很难受。前些天,村里人要把这只狼打死,他一直保护它,不曾想最后却是他让它死的。如果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有任何办法。于是,他咬咬牙转身离去。

几天后,那位老人再次上山。那只狼已经被红蚂蚁吃得露出了森森白骨,它的白骨上仍然爬满忙碌的蚂蚁。他不忍心看下去,转身走了。他想,狼啊,自从你疯了后,你不懂得如何去找吃的,更不懂得如何生存,最后不是被饿死,就是掉下悬崖摔死。那样的话,不知还要受多少罪,吃多少苦。现在你就这样死了,不用再受罪,其实也挺好。但他又觉得,这只是他站在人的角度的想法,狼会不会这样想,人是不得而知的。

当晚,那位老人正在酣睡,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叫声惊醒。他坐起来细听,却再也没有动静。他觉得那只狼的叫声又传了过来。但它明明已经死了,为何还会发出叫声?他再也睡不着了,愣愣地坐到天亮。

早晨,那位老人上山。他找到那只狼的尸骨,仍有很多红蚂蚁爬来爬去,继续吞噬它的尸骨。那位老人突然觉得,这只狼昨晚的叫声是在提醒他,它已经死了,应该有一个归宿。他将狼尸从红蚂蚁窝中扯出,垒起一堆木柴点燃,将它烧了。他的内心踏实了很多。用这样的方式将一只狼送走,它便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从此,这只狼的故事,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

下山时,那位老人恍惚听见身后又传来声响。他一惊,疑惑那只狼又发出了叫声。

王族,甘肃天水人。1991年入伍,历任新疆军区战士、干事、创作室专业作家,2002年转业。出版诗集《所在》、散文集《动物精神》《风过达坂城》《龟兹仰止》《兽部落》《上帝之鞭》《藏北的事情》《游牧者的归途》、长篇散文《悬崖乐园》《图瓦之书》《狼界》、小说集《狼殇》、长篇小说《狼苍穹》等二十余部。获解放军文艺奖、新疆青年创作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朔方》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阿、俄、韩等文字在海外发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作家高研班学员。现居新疆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