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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0年第3期|张学东:无病

来源:《长城》2020年第3期 | 张学东  2020年06月03日07:26

1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后来的事情,都是从这个傍晚开始的。

那天我一推开房门,满屋子都是烟气,直冲人的肺管。我捂着鼻孔,不由得干咳起来。通向前阳台的晒得发黄的木门虚掩着,晾衣架上搭着的蓝色条纹床单,似在微微摆晃,床单旁边,是一条印有“囍”字的几乎褪了色的大红枕巾,这些都是我哥平时用的卧具,早晨出门前,我才抽空把它们清洗干净晾好的。这套两居室的小房子,还不足五十平米,是我哥后来新租下的,房子很旧了,又在顶楼,天花板上有好几圈孩子尿样的水渍,准是夏天雨水滴漏的结果。此前,我哥将原先结婚时买的那套房子转手了,这样一来,他就再也不用月月为房贷的事操心,压力也就小多了。更重要的是,出门进门,再也碰不到那个令我哥生厌的男人。

等我们兄妹俩在这里安定下来,我就主动跟我哥提出来,租金由我来出,他听了,立刻又跟我瞪眼珠子。我忙改口说,那我至少出一半吧。他还是气呼呼地,差一点儿就冲我举起了巴掌。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当大哥的,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出房租钱。可他为我丢了工作也是事实,人家报社不要他了,连记者证也被吊销了。他现在只好委曲求全,给一家杂志社做做文字校对,每审读完一期稿子,人家给他开不足两千块劳务费。所以,除了去那家杂志社交接任务,他平时基本上不怎么出门,活都是拿回来在家干,老厚老厚的一摞打印稿,字都小得像黑蚂蚁,我随便扫一眼,顿时觉得头晕眼花。我可不像我哥,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哥总是把自己关在北面的那间小屋子里,没日没夜地盯着那些东西校对。也许是校稿的缘故,他烟抽得好凶,屋里烟熏火燎,像失了火,味道难闻死了。可我也不敢不能跟他抱怨什么,要知道是我毁了他原来的生活,尽管我哥从来没有这么对我讲过。

我妈后来过世,肯定也跟这件事有关。老人家肯定到死也不会相信,自己一直引以为荣的儿子,有朝一日竟会在城里丢了饭碗,而最让我妈感到愧疚的,一定是当初,她不该冒冒失失把我送进城里,送到我哥身边,好心办坏事,我成了埋在我哥身边的一颗炸弹。我想,我妈就是在这样的悔恨与愧疚中,郁郁而终的。那次,我们兄妹赶回老家给妈办完丧事,我哥整个人都颓萎了,他跟我返城的路上,手里始终抱着老人的遗像,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浮肿的双眼死死盯视着车窗外,活像是一尊木雕。现在,我们的爹妈都相继下世了,我二哥顾产真正成为一家之主。我俩离开老家的那天,二哥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往后有了闲工夫,就回来转转。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家其实就是爹娘,没了爹娘,也就没了这个家。

记得我妈以前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跟老方之间大概就属于这类情况。

老方比我大了将近二十岁,我哥说他都能当你爹了。我知道我哥说的都是气话。这也怪不得他,谁叫老方害得我哥被公安拘留,后来连饭碗也弄丢了。其实,我知道这也不能全怪人家老方,毕竟那天动手打人的是我哥。我长这么大,从没见我哥那么凶过。在我心目中,他总是温文尔雅,是个知书达理的白面书生,我从小就很崇拜他。我哥学习成绩在我们老家一直很棒,特别是他考上大学进城工作后,我们村老老少少没人不夸他的。我那时就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像哥那样,也要好好念书,将来迟早离开那个破地方。我真是万万没想到,我哥发起火来,真像一头野兽。那晚,我亲眼见他举起砖头,扑上去就把老方的脑瓜子打出了血,那血流得像关不住的水龙头,着实把我给吓傻了。我哥说他讨厌老方,说老方总是在他面前咕咚咕咚喝可乐,感觉跟乡下人饮驴似的。他说他讨厌可乐这种东西,更讨厌老方旁若无人喝可乐的蠢模样。

我知道我哥又在扯谎。哪能为这么一点事,就把人家脑壳打烂的理?

其实说白了,我哥就是不想让老方对我好。说心里话,一开始,我也不太喜欢这个虎虎实实的老方,他长得五大三粗的不说,脖子上还老像被拴的狗一样套着个金链子,有事没事总爱呼哧呼哧冒虚汗,身上老一股馊抹布味。可那阵子,我需要一份挣钱的活,我不能成天像我哥养的那只豚鼠一样呆在家里,白吃我哥的,白喝我哥的。当初,我妈之所以把我送到城里来,就是想让我在这里找个事做,将来也像我哥那样站稳脚跟,在城里安安稳稳过小日子。可偏偏是,那个住在我哥对门的老方,主动说他能给我一份工作,中午还管一顿饭,活不累,工钱也不错,所以我就爽快地答应了。

渐渐地,我发现,老方这人挺不错的,他对女人很细心,花起钱来也不小气。

我刚去他店里上班,一把活还没干呢,他就先带我买了好看的裙子,说是店里的工装。他月月除了准时发我工钱,还总要给我几百元提成,说要是销售业绩再好,还能多给点儿。有时,店里关门晚了,他就用轿车载我回家,还事先买点儿好吃的放在车上,让我带着回家当夜宵。一来二去,好比水到渠成,我真就被这个虎虎的男人打动了。不管怎么说,老方让我觉得很踏实,我在城里需要这样一个靠山,我总不能永远跟我哥住在一起吧,毕竟他有自己的生活。我当初真傻,根本没有考虑过我哥的内心感受,直到那晚,老方开车送我回来,就在我哥家楼下的空地上,老方的脑袋被喝得醉醺醺的我哥冲上来,狠狠地拍了几砖头。

出了那件事之后,我哥的女同事就是那个黄莺姐,也好心好意劝过我两次,她说你最好离那个男人远点,你哥真的很不喜欢他。还说她已经帮我联系好了新工作,让我去她朋友开的一家私人幼儿园当老师,就是教小朋友唱唱歌、跳跳舞、做做游戏什么的。可我干不了这活,我天生五音不全,唱起歌来比鸭子叫得还难听,会吓着那些孩子,跳舞就更不行了。其实,我心里还是放不下老方和他的店,他那里需要我。

那一阵子,老方的脑袋昏昏沉沉,我哥把他打出很严重的脑震荡,老方说,他脑壳里每天都有一万只苍蝇飞来飞去,嗡嗡作响。我说都怪我哥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大伤害。老方就很感动,胖胖大大的一个老爷们,当着我的面居然哭了,眼泪鼻涕乱淌。他求我帮他照看他家的那条沙皮狗姑娘,我觉得他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一心惦记着那条母狗,心里暗想,这样的男人对女人应该也很上心吧。世上好多事就是这么怪,如果我哥不采取那么极端的方式,也许我跟老方并不见得能发展下去,可现在阴差阳错,我反倒更加在乎老方了。当然,最让我感动的是,我哥确实对老方出手够狠的,而他却一点儿也不怀恨在心,后来还是他主动提出跟我哥和解的,不然的话,我哥肯定不是被拘留两天的事,闹不好是要被判刑坐牢的。

这天傍晚,若不是我一进门,就惦记着要去阳台收床单,我想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哥了。当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阳台空间本来就很小,加上撑开的那一面床单,几乎挡住了阳台所有窗户。我伸手去拉已经晒干的床单时,呼啦一下,它就像一面大旗从杆子上滑落下来。也就在这一瞬间,我整个人都震呆了。眼前的情景,让我失声尖叫起来:

哥!你怎么站在这啊?吓死人啦!

怎么说呢,那感觉就像魔术师在玩大变活人,被整面床单遮挡住的我哥,活像一只巨大的蝙蝠,猛地出现在我眼前。他站在紧挨着窗户的那个旧鞋柜上,整个身体几乎贴在窗玻璃上,一只脚已经伸出了黑乎乎的窗外,像是在试探外面的高低和深浅,他脚上没有穿拖鞋,甚至连袜子也没穿,脚指头发出白惨惨的光,跟亮闪一样刺我的眼。他因为站得很高,我必须仰视着,才能勉强看清他的脸。他下巴上胡子拉碴的,青灰色的脸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只有呆滞的目光毫无保留地飘向窗外,像是在跟远方的什么人对视着。

我迟疑一下,猛地上前,死死抱住了那条立在鞋柜上的小腿。

哥你快下来,窗子开得那么大,掉下去可就没命了!

我被自己的叫喊声吓住了,同时,我的心跳已到了极点,咚咚咚咚咚咚……我就那么死命抱住我哥一条腿,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求求你了,快点下来,快点下来吧,哥,你这是要干啥啊?吓不吓人呀!然而,不管我多么用力,他就是一动不动,好像是,他在做最后的决定,是不是就这样纵身一跳。

那些日子,我哥的情绪的确糟透了,动不动就摔东西,胡乱骂人,再不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钻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有一天,他在饭桌上看着看着手里的稿子,突然就把那一厚摞子东西扔在地上,这样做似乎还不够解恨,又猛地起身,用两只脚使劲跺了半天,嘴里乱嚷着,妈的,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全是垃圾!简直狗屎不如!我赶紧抢步过去,好不容易推开了他,手忙脚乱从地上挽救起那摞无辜的打印稿。当时,我的眼泪唰地流出来,不知是为那摞被踩得脏兮兮的稿子,还是为了我哥。

此时此刻,我哥仍执拗地站在阳台窗前,尽管我已经将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可还是一个劲地感到心惊肉跳。万一夜里,万一趁我睡着了,他再爬到阳台鞋柜上,怎么办?因为这套出租房在顶楼,房主并没有安装钢筋护栏。我哥要是真的就这样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可怎么办呀?现在,我只能死拉硬拽,几乎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好不容易才把我哥弄回他睡觉的房间。这间屋也有一扇小窗户,同样没有装护栏,想要跳下去,也会很方便。我犹豫再三忐忑再四,想着晚上还是跟他睡在同一间屋比较好,这样我也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我哥当然不同意我睡在他身边的。

其实,在上床之前,他似乎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他悄无声息换好了睡衣,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这套睡衣还是离婚前我嫂子买给他的,同样是细条纹图案的纯棉质地,我发现他这个人其实很念旧的,就连过去结婚时置办的枕巾,他也在敝帚自珍地继续用着。我洗的时候早就发现,那条枕巾的边都毛了,后脑勺经常枕着的地方,几乎快磨破了洞,我特意给他买了一条新的,可他就是舍不得换,说是还能凑合着用呢。

思前想后,我还是偷偷给黄莺姐打了个电话。我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让我哥听到。我把自己的恐惧和担忧一股脑都跟对方说了。黄莺姐迟疑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有点颤,显然,她也被我哥现在的状况吓得不轻。她原先是我哥的同事,她也许比我更了解我哥。她说自己正在外地开会,她答应我回来以后会来看看我哥的。可问题是,我哥他谁也不想见,包括跟他在报社一起供职多年的黄莺姐。我哥跟我嫂子离婚后,黄莺姐一直跟他走得很近,那时我还以为,黄莺姐会成为我未来的新嫂子,可现在看来,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哥对她好像没有那种意思,非但没有,现在甚至连面也不愿见一次。

在我哥进屋睡觉以前,我始终坐在客厅里假装看电视,其实是一直默默地察言观色。他刷牙的样子好像比平时还认真,嘴角挂着厚厚一圈雪白的泡沫,哗啦哗啦洗漱完毕,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先睡了”,就闷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我赶忙跟过去,轻轻敲了敲门,问,哥,你没事吧?估计他已经躺下了,床身吱吱地叫了两声,然后隔着门板,我听见他咕哝说,傻丫头,我好好的,刚才就是想到阳台透透气,你别大惊小怪的!可我还是将信将疑。要知道他先前的样子,可不像现在这样正常,那感觉很像一个人正在梦游,面无表情,眼神黯淡,简直有点灵魂出窍呢。

也许,我真的是多心了。

但愿吧!

2

女人注定是藏不住事的。

那几天我心里焦躁得厉害,眼皮子整天不停地跳,趁着店里没顾客的时候,就把我哥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老方听。

现今的老方,比原先可精神多了,衣服的颜色好鲜亮,T恤衫是眼下最时髦的桃粉色,裤子是米黄色纯棉水洗布,都是我帮他精心挑选的,这身行头使他看上去朝气蓬勃,多少有点儿成功人士的样子了。以前,老方总是穿得灰头土脸,而且,身上总有一股子酸不拉唧的抹布味儿。这也不能都怪他邋遢,他一个人背井离乡,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辗转打拼很不容易。他从最初站在市场桥头,成天价举着粉刷家当揽零活开始,到带领七八个人的装修队上门包工,再后来手头有了一些积蓄,他又瞅准机会,在街面盘下了一套门面房,二楼作为他的装修公司办公室,一楼装潢成十分精致的店铺,专门经销女士的护肤美容产品。老方说,打从头一眼在我哥家门口看见我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要请我去他店里帮忙,他还说他看人是很准的。我就娇嗔地问他,我在他眼里是个啥样的人。老方嘿嘿笑笑,用肥厚的手掌拨拉拨拉他那头硬扎扎的短寸,欲言又止,模样好憨。于是我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你就是个大骗子。老方笑得更憨。我喜欢他这样没心没肺地冲我笑。有时,我觉得他像个大哥哥,有时又觉得他更像家乡的某个叔伯,至于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总是时隐时现的。

老方听我诉说完,皱了半天眉头,连连晃着大脑袋说,不成,不成,这样下去呀,早晚是要出大事的!我噘着嘴说,老鸹嘴不吉利!人家是想让你分担分担,你反倒跑来火上浇油呢。老方看出我情绪不佳,忙口气和缓地替我分析起来。

你大哥就是心思太重,当初咱俩其实啥也没有,他偏偏往歪里瞎琢磨,到头来算是害人害己,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啊,没事就爱胡思乱想,针尖大点儿事,他能闹成天大,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饿了就吃,累了就睡,你哥脑子里的弯弯绕太多了,鬼知道他都在想些啥呢。你可时时都得多长个心眼子!我以前干过的一家装修活,男人在单位好像还是个不小的头头呢,你猜后来怎么的?那家漂漂亮亮的女人,得了什么忧郁症,老担心男人出轨,年纪轻轻的,夜里从十几层高的楼上跳下去,脑浆子白花花摔出一地!

我听老方说得煞有介事,越发地忐忑起来。那我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他,什么也不干了吧?老方稍作合计,说,干脆这样,我先带几个工人,给你们租的房子安上一套防盗栏,这样,你哥至少不会从窗口跳下去。老方这样真诚地说,我多少感到踏实一点儿了,正如老方这个人给我的那份踏实感。有时,我真的弄不明白,老方这么一个爽快人,我哥怎么就死活瞧不上人家呢?还是,他俩上辈子原本就是一对冤家,今生今世非得仇人相见。

这事我留了个心眼,我偷偷绕开我哥,直接去找那个房东谈。

房东是个暮气沉沉的老男人,说起话来黏黏糊糊,习惯转动着一双黑豆小眼跟人讨价还价。听说我们想安防护栏,他头摇得赛过拨浪鼓,一个劲说,六层高的楼,贼娃子是爬不上去的,根本没那个必要。我当然不想让房东知道我哥有自杀的倾向,那样他兴许会把房子收回来。我说安上也没有坏处啊,他说反正他不想花那些冤枉钱。半天,我说我的理,他说他的难处,死活也谈不到一起。回过头我把结果跟老方学说了一遍,老方说,这种小市民,都是些守财奴,别理他的,咱先装上再说。我说那不便宜了房东,老方说反正也没几个钱,大不了以后赖他两个月房租。我一想也对,就说那也不能让你破费,你从我工资里扣吧。老方像是没听见似的,转过身就唧唧咕咕给他的工长拨电话,很快就把事情吩咐下去了。

翻过天,正好是我哥去杂志社交稿的日子。

老方就乘虚而入。把他最信任的工长和两个小工派了过来,我留在家里做接应。工人又钻又焊又敲地折腾了一下午,等傍晚我哥回来之前,前后阳台和两间卧室的窗户,都装上了银灰色的护栏,看上去又结实又牢靠,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咽进肚子里。哪知我哥气哼哼地指着阳台的护栏嚷道,妈的,这是谁干的?弄得跟监狱一样!他这样大声一嚷,我才认认真真盯着护栏向外面张望,原先还算开阔的视野,现在确实让一条一条的钢筋分隔成小块了,感觉还真有点不太舒服。可我不能说实话,我推说谁知道呢,大概房东觉得这样安全一点儿吧,人家也是好心嘛。

说话的时候,我偷眼观察我哥。他独自站在阳台窗前,不,现在应该是钢筋护栏前,像一个无法逃脱牢狱的囚犯,正大口大口吸着烟,他的背影显得黑瘦而单薄,腰身多少有些佝偻,很久没有理过的头发,乱蓬蓬的似一团茅草,后脖颈被长长的发梢遮没了。他从拘留所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出门理过发。后来,我去厨房做饭的时候,他还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阳台里拼命吸烟。烟成了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伴侣,仿佛只有在吞云吐雾的时刻,他才能让自己镇定下来。

3

那段日子,对一个像我这样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来说,可能也是最幸福的。

也许我真的不该这样,我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非分之想,可我就是管不住我自己,我竟然有点儿喜欢上老方了。我明明知道,我哥就是死也不会答应这件事的,可面对老方的热情攻势,我还是让步了。关键是,老方并不像我哥想的那么坏,他虽然有些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甚至还会自以为是,可他待我是真心的,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言听计从,就拿安装护栏这件事来说,老方确实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

我到城里后,从未觉得这个城市跟我有半毛钱关系,这是别人的城市,是城里人的城市,我只是一个来找事做混饭吃的姑娘,我像只土生土长的乡下蜗牛,因为一不小心爬上了开往城里的货车,然后就懵懵懂懂被带到这里。我一直认为,老方是这个城市里第一个给我开绿灯的人,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最重要的是,这种出现合情合理,没有丝毫叫人觉得不妥的地方。自打我给老方看守店铺以来,他从不把我当外人,像什么出货进货管账销售,都交给我去做。一开始,我还真担心自己笨手笨脚学不会呢,可老方说,你就是差一张上大学的小纸片,除此之外,你不比任何一个城里姑娘差。这句话对我鼓励极大。

我当然不能辜负老方对我的期望,加上我从小长在乡下,天生就能吃苦耐劳,别人稍微一点拨,我立刻就通了,不到半年工夫,我就把老方的这家美容产品代销店打理得顺风顺水井井有条。我还扭转了以前等客上门的被动局面,利用吃饭和休息时间,四处发送小传单和优惠卡,把周边大大小小的生活区都跑遍了,渐渐地,竟有了一批相对固定的回头客。同时,我还报名参加了一个夜间美容培训班,认认真真跟师傅学习护理方法和按摩技巧。这样没过多久,我就开始给那些爱美的女士办护理月卡,利用自己刚学的三脚猫功夫,为她们提供美容服务。这事连老方也大吃一惊,一个劲夸我,没看出来,你真是个天才啊!现在,我似乎越来越觉得,这个城市终于跟我这个人有了丝丝缕缕的联系,我的双手已经抚摸过很多很多女人的脸面,我想方设法让她们称心满意,她们也给予我丰厚的回报。

老方大概觉得我一个人都快忙不过来了,他就主动提出来,说店里可以再招一个人用,可我还是坚持自己先干着,等以后生意真的好了再说。老方心疼地看着我说,那就难为你了,想想又说,你干美容护理挣来的辛苦钱,店里一分也不要。我知道老方是想变个法儿贴补我们,他很清楚我哥现在的状况。可我同样还是拒绝了,我说我已经拿了一份薪水,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活。我想起了我妈在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她说是自个儿的终归是自个儿的,不是自个儿的强求不来。她还说过,吃小亏的人,才有大福气。我妈一辈子养育了我们三兄妹,她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把我哥供养成大学生,又让他在城里安家落户,后来又坚持要把我也送到城里过好日子。我妈临终时拉着我和我哥的手说,你们都要好好的,妈就是死了也能闭眼。这句话像一颗钉子,一直深深地戳在我心坎上,我想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辜负了她老人家。

我在城里过的头一个生日,是老方一手替我张罗的,事先我一点儿也不知晓。那是我十九年来,头一回那么隆重地过自己的生日,过去在老家,我妈总是有干不完的农活和家务事,所以,根本不可能腾出手,给哪个孩子好好过生日。记忆中,只是吃过那么几次像样的长寿面,面条是我妈亲手擀的,又细又长,下在锅里白花花的,再在汤里卧两个荷包蛋,撒一撮葱花,调几滴胡麻香油,就算是很奢侈了。

老方说要带我去外面饭馆吃点好的。他事先定好的那个包房还没开灯,老方是摸着黑把我轻轻地摁在一把软扶手椅上的,然后他就嚓的一下打亮了火机,火苗扑扑闪跳,好像我们老家夏夜里的萤火虫。他的样子多少有些神秘,弯着腰,一根一根,点燃了饭桌中央圆盘上的蜡烛,我静静地数着,一共是十九根,随着烛光越来越亮,我终于看出桌上摆着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而且,那蛋糕上面还写着“顾乐生日快乐”,我一下子就愣住了,眼泪很不争气地在眼圈打旋儿。

老方点燃所有蜡烛后,才笑着对我说,这大半年多亏了你这个小寿星。我迟疑着,一时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我生日,事实上,有时连我自己都不大想得起来,乡下孩子的生活都是粗陋的,根本没有那么多精细和浪漫可言。老方见我直出神,忙说,快点起来呀,该小寿星吹蜡烛许心愿了。我才犹豫地站起身,等我呼呼吹灭了那些蜡烛,老方恰好打开了包房里的枝形吊灯,屋子一下子变得金碧辉煌了,他顺手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束包装好的东西递到我眼前,生日快乐!红得耀眼的玫瑰花,不用猜,不多不少十九朵,我再也忍不住泪水。这倒不完全是乡下丫头很容易被漂亮的蛋糕和鲜花打动,而是我为这段日子所经历的一切,为我和我哥。尤其是想到我哥,我的泪就止不住了。我边抽泣边咕哝,我哥他太可怜了,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他……老方无声地用一只手臂从背后揽着我,肥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肩头,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在朦胧的泪光中,情不自禁地把头靠在这个男人结实的胸膛上。

就在这晚吹生日蜡烛时,我在心里默默地给我哥许了个愿,希望以后他能快快乐乐的。我小时候,我爸整天不着家门,说是去帮四乡八邻料理什么红白喜事,其实他就是迷恋喝酒,那种场合酒是可以管够的,所以他每回把自己灌得像只醉猫,半夜三更才摇晃回来,还要冲我妈撒酒疯。那时,我总是战战兢兢蜷在我妈的被窝里,连头脸也不敢露出来,我怕看见我爸那张因醉酒红得发亮的脸,还有那种又缥缈又愚蠢的眼神。他总是没完没了数落我妈,嫌她这样不好那样也不是,唾沫星子飞溅,我妈要是稍有反感和不满的举动,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动手就打,仿佛体内多余的酒精,快要把这个阴郁的男人点燃了,他非得狠狠发泄一通不可。等我哥长到十五岁,终于有一次,在我爸又冲我妈举起拳头的时候,他突然就从床上跳下来,像只初生的牛犊一样,用他的脑壳,奋力撞向那个醉醺醺仍在逞强发威的男人身上,我爸应声倒地,仰面朝天砸在地板上,活像一大块冻肉,半天都没有再爬起来。我哥跟打了鸡血似的,还在大声喊叫着,让你再打我妈,有本事你冲我来呀!我妈简直吓呆了,她惊恐地睁大了本来已经绝望了的眼睛,好像不认识这个儿子了……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可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那大概是我童年里最惊心动魄的一晚,打那之后,我爸喝醉了明显不那么闹腾人了,就算他想找我妈的茬儿,也得掂量掂量那个个头已经赶上他的儿子。

我哥拿砖头砸老方脑壳的那晚,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从前,回到那个充满了恐惧气味的乡村夜晚。也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哥骨子里其实就是一个很血性的人,他有正义感,善恶分明,好冲动,关键时刻,他会不计后果挺身而出的,这可能就是他的个性。

老方时不时跟我说,性格是能决定一个人成败的。我能明白他的意思。尽管我非常不乐意用这种逻辑往我哥身上套,可有时我又禁不住要往这方面想。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起初,我刚来城里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脆弱,好像事事都离不开我哥的庇护,那时我哥就像父亲一样。可过了一段日子,我在城里有了事做,特别是我哥出事和我妈去世后,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无形中就担负起了要好好照顾我哥的担子。本来我是来城里投靠我哥的,可谁知世事难料,现在我又得像姐姐或长辈那样,反过来替他操心了。

然而,事情根本不像我想得那么简单。

新安装的坚固的钢筋护栏,只让我的心宽松了那么几天,新的麻烦又来了。我发现我哥的饭量越来越小了。我通常会在头天晚上做饭的时候,多做出一个人的量,然后将饭菜分别装进两个塑料盒子里,家里有一台微波炉(还是我哥新婚时添置的),这样到了第二天中午,我哥不必操心做饭的事,他只需把那两个盒子放进微波炉里,转上两分钟,就能吃上现成的。可那晚,我哥在饭桌上吃得很慢很慢,老是对着饭菜出神,我问他是不是菜炒得不合口,他却放下筷子对我说,以后少给他盛点儿,晚上吃多了,顶在胃里难受。我想想也有道理,就在每回盛饭时少舀一勺米饭,可他似乎吃得还是很艰难,我问他是不是胃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瞧瞧,他只是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嚼东西太费劲了,牙根子难受。我以为他的牙长了蛀虫,问他他又不置可否。

第二天,我一直惦记着这事,下班后去附近的一家药铺咨询,卖药的听了,眉头皱了几皱,说,该不会得了厌食症吧?可以买点消化类的药,吃吃看。我觉得有点儿道理。我哥整天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化不良也是有的。我把药店开回来的山楂丸、健胃消食片、吗丁啉和养胃舒冲剂,统统放在我哥房间的写字台上,叮嘱他饭前饭后按时吃。我哥从一摞子校对稿中抬起发红的眼睛,扫了我一眼,然后就盯着那些药盒,愤愤地嚷,我没病!你都给我拿走!我说谁说你有病了?这些不过是用来促进消化的,也不看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你一个大男人的饭量还不如我呢,这样下去咋行!我是大着嗓门跟我哥说这些话的,然后,我气呼呼丢下他,用力把他的房门一甩,咣的一声,我估计他肯定被我的脾气吓了一跳,要知道我以前是不会发脾气的。

可能是我的话让我哥意识到了什么,他回心转意似的开始默默地吃我给他买的药了。后来每顿饭后,他都很自觉地去吃几粒,没过多久,那些药就全部吃完了,我自然很高兴,虽然我哥的饭量并没立竿见影地增加多少,可我相信,这样下去他肯定会好起来的。晚上我从老方的店里回来,发现两个饭盒都是空的,于是,我再给他留饭时,就悄悄地加上那么一点儿,同时,我又不声不响地买回一些消化类的药,照样放在他的桌子上。

我一直期待那些药片能赶紧起效,我哥的饭量会猛增,身体强壮起来。这样又维持了一阵子,我就不再给他买药了,因为我再也没有发现他有剩饭菜的情况,每天两个盒子都是空的,这让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没过多久,我在打扫房间时注意到,我哥的桌子上竟又堆着大大小小的药盒、药瓶,有消化类的,有维生素类的,还有一些治疗常见病的。反正不管有没有病,我总能看见我哥在默默吃着什么药,好像吃药成了他的一种生活习惯和依赖。他每每背对着我,一个人站在餐桌跟前,左手迅速往嘴里扔进些东西,右手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大口喝水,然后将脖子高高向后扬起,让人感觉到,吞咽药片对于他来说,似乎比吃饭要快活得多。也许就是从这时起,我哥开始按他的想法随心所欲地服起药来。

天气刚一入秋,我哥就得了一场重感冒,不停地打喷嚏,低烧不退,整天把鼻子擤得呜呜响,我让他去医院看看,他死活不肯,说只要多吃点药就没事了。我急忙又去给他买回快克、三九感冒冲剂,还有消炎用的阿莫西林,我让他按说明书上交代的一日三次、每次几片的规定剂量服用,他倒是干脆得很,竟一次就把一天的药量统统吃下去,我简直担心死了,生怕会有药物中毒的严重后果发生。我一个劲埋怨他,你又不是三岁小孩,药咋能胡乱吃呢,你就不怕要了你的命?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哥不但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感冒症状反倒比前一天减轻了不少,喷嚏基本止住了,烧也明显退了,头脑也不那么发晕了,他又能端坐在桌前给人家校对稿子了。这样一来二去,我哥似乎尝到了胡乱吃药的甜头,凡是该吃药的时候,他都如法炮制屡试不爽。用他自己的话说,别听医院那些家伙瞎指挥,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

张学东,1972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十部,两度入围鲁迅文学奖终评,四度荣登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多次获奖。先后入选“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宁夏“四个一批文艺人才”,为宁夏政府特殊津贴享受者、宁夏"塞上文化名家"、宁夏社会哲学和文化艺术领军人才。现为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朔方》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