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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薛舒:后弄(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 |  薛舒  2020年06月04日08:28

1

穿红色羽绒服的女人又在后弄里跺脚,鞋跟撞击地面,发出“咚咚咚”的顿挫声。老张直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

大冷天,在屋外蹦,她这算取暖还是乘凉?老张对床上的母亲说。老张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张嘴,也没有发出声音,他在心里完成了与母亲的对话。

老张刚喂母亲吃过午饭,准确地说,那不叫“饭”,也不叫“吃”。母亲已经不会吞咽,命还在,一根细细的橡胶管子,从鼻孔插进去,流质食物通过细管直接灌进胃里,这叫鼻饲。

母亲这间房,玻璃窗已经很久没擦,油腻和灰尘凝结在一起,不知道经过多少次雨水的冲刷,划出一缕缕带冰碴的乳白色道痕。老张在玻璃窗里面,红衣女人在外面,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大约三米。

没有太阳,阴沉沉的天。红衣女人手上戴着半截绒线套,挺着厚实的胸,在晦暗的天色下转着圈子蹦跳。羽绒服大约是尼龙材质,随着身躯的颠簸,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老房子是单壁,形同虚设的墙,让老张感觉自己正和门外的女人共处一室,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地摊香水的浓烈气味。她蹦跳了三圈,圆脸盘三次正面朝向老张,红嘴唇微微张开,湿漉漉的艳丽,口里呼出的白气都要被染红了。老张站在离窗户大约一尺的地方,他没有躲闪,他确定,她的视线无法穿越肮脏的玻璃落到自己身上。他却可以看见窗外的她,很清晰,清晰到细节。

一如既往的红衣,一如既往的浑圆,后脑勺上吊一把油黑肥沃的马尾辫,脸上覆着厚厚的粉,像一只白刷刷的大瓷盘,两轮眼圈又分外浓黑,显然画了太深的眼线,眉毛亦是粗肥,茁壮的两条,让老张想到营养过剩的毛毛虫。然后,老张的注意力就会不由自主地从她脸上移至胸口,真是非同一般的丰厚,符合微胖女性的普遍特征,并且,是紧绷绷的,体态不松懈,说明还年轻。

老张是男人,他不知道别的男人在注意一个女人的时候,是先注意到她的脸,还是她的胸?当然,红衣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老张一直这么认为。看她的身形和脸蛋,里里外外透出一股强壮的无聊感,仿佛,浑身充满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却又无处施展的精力。

年纪轻轻的,也不出去上班?老张对着墙外的女人问了一句话。红衣女人是听不见的,因为老张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嘴巴已经闭了一上午。

红衣女人在弄堂里蹦跳到第四圈的时候,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男人骑着自行车从她身后滑过来,链条“嗒嗒嗒”一路响到老张窗前。男人单脚撑地,对红衣女人说了句什么话。她回答,语速有些快,老张能听见她说的每一个音节,嗓音脆亮甚至尖锐,可是,一个字都没听懂。老张无数次听过她说话,隔着墙听得也清楚,可是每次都这样,听清了,却没听懂。老张断定,那是一种他无法懂得的方言,来自比上海更北,比北京更南的某个不怎么发达的省区。

红衣女人和男人一来一回,三言两语,男人把自行车靠在老张这边的墙上,跟着她进了对面的屋。老木门“咔嗒”一声关上时,老张的心脏跟着揪了一下。

对面的房子也有玻璃窗,与老张这边的玻璃窗面面相觑,大概也是许久未擦了,斑驳、模糊,全没了透明度,却可以看见始终闭拢的土黄色窗帘。窗内的把手上挂着一条三角内裤,也是红色,宽大、松弛,显然被一个壮实的臀部撑大了,又洗过很多次,失去了弹性。

她喜欢红色,没错,什么都是红色的,老张想。她总是把她的红内裤晾在窗帘与玻璃之间,窗帘闭着,她自己在屋里是看不见的,外面的人却一目了然,仿佛,她把内裤挂在那里,就是为了给窗外的人观瞻。老张是固定的观瞻者,或者叫“回头客”。

其实老张完全可以回避,不去看对面窗户,但他做不到。每次给母亲喂饭、擦身、换纸尿裤……忙活完,直起腰,老张就会站到窗前,看一看后弄的景致。

弄堂很窄,老张从小在这里长大,推开自家的门,跨一大步,就是对面大毛家的门槛。大毛和老张同岁,小时候,他俩就是窗户对着窗户闪镜子发暗号,约好的,闪两下是抄作业,闪三下是溜出去玩。后来他们同一年去了安徽插队,又是同一年回的城……那时候,弄堂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从早到晚穿梭着忙碌的街坊,炸油条的、倒马桶的、生煤炉的、打儿子的、骂娘的,一早一晚最是热闹。后来,一家家都搬走了,买了商品房,住进了设施齐全的公寓楼。老房子空关着,等拆迁,或者像大毛那样,租给外来打工的短期住户,一两千元租金,权作零花钱。

老张没有大毛命好,老张走不了,母亲还活着,他不能把一个瘫了好几年的八十九岁老太太搬去公寓里住,送护理院又太贵。好在老张退休了,有大把时间,就常年住在老房子里照顾母亲。

现在的后弄,完全不能和早年比了,荒凉、凋敝,没几个门里有人住。老张常常站在窗前往外看,有时候,半天也没一个人走过。一眼看见的,就是对窗的红内裤,隔着玻璃,端正而又壮阔地挂着。

老张没有别的东西可看,只能看看后弄里的风景,如果红衣女人和她的红内裤也算风景的话。看得多了,老张都能区分红内裤与红内裤的区别。今天这一条,显然与昨天晾的不是同一条,昨天的裤腰更紧致一些,颜色更鲜艳一些,说明今天这条更旧,穿的时间更久。这么想着,老张觉得下腹有些燥热,大冷天的,怎么会呢?

老张去了一趟厕所,并没有多少积尿,只放了几滴,淅淅沥沥,不干不净。回到母亲房间,视线首先抵达的还是窗外的后弄。对面的屋门正好被打开,只开了半扇,穿棕色皮夹克的男人从里面闪出来,带上屋门,跨过弄堂,推起靠在老张家墙上的自行车,骗腿上车,一蹬脚,骑走了。

老张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自言自语:二十分钟,也太快了。

红衣女人没有跟着男人出来,每次有人来,她总会在弄堂里把人家迎进门。人家走,她却不送出来。

2

母亲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后,老张日渐像个医生了,插胃管的手法,比护士还熟练。年轻的时候,还是小张的老张在安徽农村做过几年赤脚医生,会打针,会包扎伤口。后来回城,进街道工厂,做的是纽扣加工的活,赤脚医生那两手,荒废了。直到母亲发病,又重新捡了起来。

老张要给母亲插胃管了,一根胃管顶多用六天,今天已经是第七天,该换新的了。老张看不见母亲身体内部的骨骼和器官,他只能看见一层纸片样的皮肤,灰白色,薄得几近透明,却并不柔韧,而是坚脆的,一碰就破的样子。就是这层薄脆的皮肤,包裹着一副依然存活的躯体,每个星期,老张都要通过一根胃管进入躯体内部探视一次。母亲的体内构造,老张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他都知道她的鼻咽腔、食道、气管口、会厌处长什么样。

母亲是个矮小的女人,在床上躺了几年,愈发萎缩得像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少女。橡胶管插入的长度,以身体外部距离估算,从鼻尖,到耳垂,再到胸膈剑突,四十五厘米足够。老张抽掉母亲脑后的枕头,头颅呈后仰状态,然后,他想象中探险的脚步,随着橡胶细管,从鼻孔进入,一点点深入母亲的身体。

那是一条狭窄而又幽暗的隧道,道壁上排布着阡陌纵横的血管,缓慢的脉动带着红色的微光,波纹一样流经,对,就像照片洗印房里的那种红光。老张在红色的微光中小心前行,十三厘米,会厌部到了。这是一个关键部位,气管和食管的分界点,活瓣样的会厌阻隔了胃管的继续探入,老张的脚步紧随着暂停。走到这里,是万万要小心的,倘若把胃管插进气管,岂不是要了母亲的命?

幸好母亲已经昏迷,昏迷的人不会有咳嗽和恶心反射,当然也不会有吞咽反射,所以,老张必须托起母亲的头,让她的下颌靠近胸骨柄,然后,躯体弧度显然,活瓣挡住气管,食道随之展露。老张跟随着胃管,得以继续前进,小心翼翼地穿过会厌、食道,最终到达胃部。

老张直起身,松了一口气。吸气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闻到那股气味,来自一副持续进行着缓慢的新陈代谢的躯体。这是专属母亲的气味,蛋白质和汗腺分泌物混合而成,老张从小闻着长大的,他不喜欢,但习惯了。

老张倒了一碗水,把母亲体外的胃管开口端插入水碗,没有冒气泡,很顺利。老张很少会把胃管插入气管,失误率比医院里的护士还要小。因为他只护理一个人,每星期一次,一年五十三次,三年就是一百五十九次。一条走了一百五十九次的路,能走错吗?但他每次还是要测试一下。

老张撕了块胶布,把胃管固定在母亲的鼻翼上,随后按程序,用针筒往胃管里注十毫升温开水,接着,再慢慢注入牛奶、苹果泥、菠菜汁、蛋白粉和溶化的药混合的流质食物。母亲瘦弱,饭量小,一般人需要两百毫升,老张给母亲喂了一百五十毫升流质。喂完饭,老张又注了十毫升温开水清洗胃管,最后用一把止血钳夹住管口,以免空气流入胃里。一顿饭算是完成了,现在,轮到老张自己吃饭了。

老张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捣烂的菠菜,菜汁喂了母亲,留下的筋筋脉脉,加了盐和胡椒粉,拌在面条里,毕竟,筋筋脉脉也有营养。老张吸面条的时候,好像故意要弄出很大的声响,一阵“哧溜、哧溜”,一阵“呼噜、呼噜”,忽而激烈,忽而悠长,居然有回声,仿佛,他是在一间空旷的大厅里吃面条。

这一间房,其实只有十五平方米,两张单人床,一横一竖,母亲日日夜夜躺在竖的单人床上,老张入夜睡在横的单人床上。三只樟木箱按大小叠成宝塔,墙角的五斗橱上堆着十来包纸尿裤,窗下是一张八仙桌,上面铺排着各种医药用品:搪瓷盘、纱布卷、没拆封的新胃管、止血钳、压舌板、五十毫升注射器、棉签盒、胶布、听诊器……窗户左边,是通往后弄的门。

老张很少打开门,他更愿意隔着玻璃窗往外看,看看足够了。现在,老张端着面条站在窗前吃,臀部靠着八仙桌。他不想坐着吃饭,就一碗面条,一个人,有什么必要坐下来吃呢?坐着吃饭,是必须要一家人围在一起,有饭有菜,那才像样。

后弄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走过,跺脚的女人也没出现,对面的门户紧闭着,土黄色窗帘照旧没撩开,居然,也没有红内裤,黑色塑料衣架倒是挂在窗把手上。老张看着光秃秃的衣架吃面条,肚子几近饱胀,心里却空空的,好像,没有了红内裤,窗外的风景,整个都失色了。

老张喝掉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汤,脑门上沁出一层细汗,这表示他的生命力还很旺盛。老张其实还不太老,才六十三岁,虽是退休了,可他时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还会涌动着某些不明所以的情绪。比如,天气暖和的时候,他就有种冲动,想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出去逛一圈,看看街上闲逛的女人。就好像,在农村插队的时候,背着药箱走在田埂上,那些插秧的女人,双脚踩在水田里,露出小腿肚子,污泥斑驳的,像刚从河里捞起来的一段段莲藕,肥瘦色泽,也能比出个优劣。

这么想的时候,老张会忽然眼眶潮红,心里却并无怨愤。老张是十七岁那年去的安徽插队,照理他是独子,可以留在上海,但他瞒着母亲报了名。出发那天,母亲追到火车站去送他,瘦小的女人在月台上号哭,呼天抢地,甩手跺脚,眼看着要哭晕了,却始终屹立着,只倔强地把身体扭曲、拉直,反反复复,不倒翁似的。父亲死得早,也没有别的亲戚一起来送,号哭的女人没人劝,只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演绎着一场生离死别的独角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