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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0年第6期|禹风:浮玉山风水事件

来源:《湖南文学》2020年第6期 | 禹风  2020年06月02日07:35

周末有个小小游山聚会。

四位发小离别于初中毕业季,各自漂泊,终于于三十年后今天找得空闲,各自驱车五十至两百公里不等,进入浮玉山脉深处,见面怀旧。

为啥选在浮玉山?只因这四位全是当年初中生物兴趣小组的主力成员;那年在辅导老师孟蜓率领下深入浮玉山幽处,一起在林子里遇险。

从上海开车过来的葛笙歌如今是个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搭他大奔一起来的成薇身为外媒驻沪记者,而李可秾在复旦大学当生物系教授。

还有一个温克蔷从杭州来,他离浮玉山近,仿佛从没离这山太远,听说还常进深山呼吸负离子山气养身。他经历传奇,是某地产大亨创业初期十八罗汉之一;如今那大亨享誉全球,他跟着也发了横财;半年住美国,半年才留杭州,襄理公司内务。

两辆好车,准时在浮玉山脚残垣寺门前碰头,三男一女终于久别重逢。

寒喧毕,李可秾说:“孟老师身体欠佳,已不能旅行,遗憾!否则,我们当年遇险求生的五个人这会儿就一个不少!”

成薇笑道:“不怕,等找到我们一起落难的那洞穴,可以跟老师视频。我的通讯设备好,抓卫星信号抓得牢。”

温克蔷发了财,性格大变,当年爱巴结人的少年成了莫测高深微笑的中年小胖,眼光飘忽,辞不达意。好比他只派个肉身在地球上代表自己,真身已出窍,云深不知处了。

风水先生看上去则对同学们兴趣不大;下了车,他自顾自狐疑扫视残垣寺原址上新建的庙宇和宾馆,鼻子分辨式吸入空气,品着气味,搓手说:“像有什么不对劲哟!”

温克蔷微笑观察三个久违的发小:“你们气色都很不错嘛!小时候,你们就比我机灵。孟老师老夸你们会使捕虫网,抓到的昆虫须齐翅全;就我笨手笨脚,蝴蝶哪怕进了我网,经我手一弄,也香消玉殒或肢体不完整了。”

三个听他调侃的人都笑:“我们那时哪想得到你是富翁命?手脚不灵便,抓不住蝴蝶,可一旦玩起‘造房子’游戏,你天吃星下凡!”

温克蔷不反击,笑笑:“吃么?吃是重要的。喏,我还是有点价值的,没我,你们到了这野地里只能吃些蒙旅游者的蹩脚农家菜。走,现在全跟我来,我让你们山珍海味开心一下!”

尽管小伙伴们误会他常在山区走,温克蔷自己明白已很久没来浮玉山了。确实,他一直没离开过杭州,杭州到这里区区七八十公里,地理距离允许他常来。

他后来也确实独自来过,想回味和追忆那次师生遇险的经历。当年他从惊骇中恢复过来,始终有番自责萦绕心头:他觉得那次死里逃生的可怕事件是他引发的。若不是孟老师舍命地不肯丢下他,大山肯定已把他吞噬了。

有时候他想,也许孟老师因为违拗大山意志而丢掉了福分,后来就一直不太顺利,身体也渐渐凋零。他默默地常坐火车去上海郊区看老师,他是毕业后和孟老师来往最多的学生,他一直尽己之力帮老头渡过一个个显然或潜在的难关。

迎面出现了小巧宜人的林中餐厅。雾林小社是温克蔷建议集团公司在浮玉山脚下投资的中餐厅,平时负责招待集团重要客户和关系户。集团公司没人上门时餐厅就关门,根本不对外营业。如此设计雾林小社的功能,为的是保住它那一股精致的气。仙气叫人惊讶,让人喜爱。

才踏进雾林小社,葛笙歌就情不自禁叹道:“好个所在!”他仰头看小社庭院里的树木,又踏上二楼放眼四野,点头称赞:“远环山、近环水,御风招雨;碧池之波山顶来,是天落水;密林又遮得好,笼蕴清气……起名‘雾林小社’画龙点睛了。”

温克蔷笑道:“葛兄讲得好风水,听闻港澳台大佬常请你去指点,真正算成名人物。你夸这社好,那自然是好。若能顺手指教一番,更好!”

李教授对风水之谈无感,俯身在阳台一株异草上抚摩;成薇凑上去:“这小小白花真好看,这植物看来喜阴湿的。”

李教授点头:“延龄草,百合亚目的。确实喜欢林下相对湿度大些的土壤。”

他伸一根手指下去,扒开花盆土壤,点头:“看,这是山地黄壤吧,花岗岩之类母岩发育的好泥巴!”

大家鱼贯进一个望山看坳的雅室,次第入座。圆桌方椅,泡上本山出的云雾新茶,一口下去,清香沁怀。

成薇举起茶杯:“今日何日?三位老兄,一位懂经济,一位知天机,还有一位是神农氏,我实在荣幸之至。”

温克蔷作为小社主人,举杯接过她话头:“成薇作为国际传媒名记,有掀风作浪之能耐。我们四个,彼此不要谦虚,算各擅胜场好吧?多年未聚,少年少女都无可挽回变成了中年妖精,哈哈,一醉方休吧?”

大家团团谦让“妖精”名号,山里凉菜顿时送上桌来:溪水冻笋干、凉拌麻叶子、泡椒石鸡蛙、三黄竹林鸡。

酒是温克蔷带来的:洋酒有西班牙红酒;本地酒是女儿红。

可那风水大师有点让人扫兴:“今天你们几个喝,我不喝了。我心里不通的时候不喝酒。”

“这怎么行?”成薇反对,“大师心里有何不通,先跟我们发小聊聊。我们聊通了你,再一起喝酒。否则,岂不‘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大家附和,要大师明奥义。葛笙歌无奈叹口气:“我们互相也不是外人,不妨的。我不是不爱喝酒,心里得放下担子,才喝得好。”

“有啥担子?”温克蔷笑道。

“你们这次重返浮玉,难道不觉得这儿有点什么不太对吗?”葛笙歌挨个看三人的眼睛。成薇“哎呀”一声跳起来,虚拍高耸的胸脯:“葛兄弄什么玄虚?!我怎么被你看得毛骨悚然?”

李可秾嘿嘿笑:“你看,你看,记者总是敏感的。我这种和草木打交道的人最淡定。”

“这事似乎和草木无关,但并非完全无关。”葛笙歌神色凝重,“我不卖关子。你们都是当年生物小组的人,这次来,你们看见过昆虫吗?”

四个人全凝神细想。确确实实啊,一路走了不少林地,正值春夏之交,怎么什么昆虫都没碰到?怎么像走在上海市中心似的?

那年,孟老师带大家来捕虫做标本,残垣寺周边可是飞虫爬虫跳虫成百上千!柳杉树下惊艳地盘旋着小型直升机似的独角仙,这种罕见的大甲虫不是把成薇吓得抱头钻进男生堆喊救命的吗?

“难道蝴蝶绝迹了?”葛笙歌伸出被烟熏黄的细长食指,左右摇晃,“这可大大不对!蝴蝶是山林的风水啊!”

恍惚间,上热菜了:红烧森林鸡、油爆金线蛙、蒜蓉石耳、野猪肉炒木耳菜、新鲜金针、小溪野鱼汤、扁尖嫩头包子。

大家默然吃菜,喝闷酒。李教授点头:“昆虫少了,对植物的影响是延后的,但绝不是好事。”

“可这么大个山,又没人特意来破坏,昆虫怎么会少的呢?”成薇不解,“可能是大年小年的因素吧?”

“但愿是哦。”不喝酒的葛笙歌点点头,“要是今天蝴蝶飞满了山林,这风水就一等一了!多好的浮玉山啊,自古以来,浙江人就把山保护得好好的,这里人杰地灵呀!”

主食是一大锅笋干咸菜挂面,鲜美无比。

温克蔷喝了不少黄酒,脸上微笑反而淡了,像有点儿心事。他说:“我们下午坐车,上海拔千米的开山老殿,那里该有蝴蝶!”

四个人眼前顿时冒出往事来:孟老师带大家上山时候,从山脚下攀登到老殿要花三个多小时;可一队人马浑身汗渍上去,老殿就给了惊喜:各色大凤蝶竟成双成对绕人脊背飞,想停到人身上吮吸有咸味的汗水!

孟老师的标本陈列室里,很多漂亮的凤蝶标本就来自浮玉山开山老殿。

“我记得你在老殿也出过丑的,”李教授忽然看着温克蔷笑,“你掉到粪池里去了,臭死人!”

“是啊,”温克蔷眼里冒出一丝恐惧白光,“我到现在还后怕:怎么你们都没事,就我滑了一跤。要不是孟老师正在边上,捕虫网伸下来给我抓,我肯定就淹死在臭大粪里,那下面没底!”

“浮玉山尽和你过不去呢!”成薇笑了,“后来又差点叫咱们陪你一起陷在洞里。哎,这是你‘必有后福’的预兆吧?哈哈哈!”

浮玉山最高峰海拔一千五百零七米,海拔千米处有大树群拱卫着开山老殿。当年胡适亲笔写的对联在此: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浮云苍狗,人间几何?今日上山人仍是那几位,但上一回少年少女,此刻却中年圆润,个个爬不动山,坐了山林管理处的中巴沿新修筑的盘山公路轻轻巧巧上来。

盘山公路边也新建了不少楼房,大的是度假村,小的开农家餐厅。望远处山坡,还是密密麻麻绿树覆盖的原生林子。只听葛笙歌低吟:“味道不对啊,味道不对啦!”

“又怎么啦,风水大师?”女记者笑得眼角泛起细密鱼尾纹,“你一路上作得要命!好像一位见了旧情人满心失望的老男人!”

李教授本来闷闷着,这下噗哧笑:“成薇啊成薇,风水大师憋屈,说不定真不是因为风水。”

成薇脸稍稍一红,葛大师温厚地看她一眼:“你看,乱说话危险吧?我可是真在看这山。这山有问题啊,山干了!记得过去大山成天都有岚气,一条条白丝巾绕腰里。”

“是气候长期变化的原因么?”温克蔷在后座萎着,有气无力地问。

“不晓得。”葛笙歌答,“这好比女生皮肤从水灵变干涩,很难说清为什么呀!”

车到海拔千米处停车场停下。如今这儿新建了山门,游客凭门票入内,门票不便宜,要一百五十元一张。山门外有几个卖食品饮料的小铺子,铺子前放好塑料圆桌和塑料小凳子,让游客坐等下山的中巴班车。山上空气一如既往富含负离子,比城里半污染的空气好到天上去。四个老同学迤逦往山门里进。

沿起伏不大的石头小径往前走,周围大树小树,都是李教授叫得出名字的江南土种植物,没外来入侵品种。李可秾说:“浮玉山三人以上合抱的大树有四百多棵,国家级珍稀濒危植物有四十来种,有种子植物一千七百多种,蕨类植物一百五十多种,苔藓类植物近三百种。历来称为‘大树王国’和‘植物宝库’,历代战争都没破坏浮玉山,真堪称童话世界。”

“记得昆虫已汇编成名录的有两千多种。”葛大师接口,“浮玉山四十来种国家级珍稀保护动物里就有中华虎凤蝶。当年孟老师做的昆虫标本里有一对,那只雌的就是我逮到的。”

虽像没事人一般边谈边行,大家心里都明白盼着啥。大柳杉树和大银杏树装点着千米海拔处的林带,万物幽深。可惜走进了开山老殿,又走出来在溪流池边洗手,四个人望穿秋水,不要说翩翩起舞的蝴蝶,连一只天牛、蜻蜓、蚂蚱或金龟子之类的普通昆虫也没遇上。李教授不甘心,去扒路边垃圾桶,竟然连垃圾桶里也没昆虫!

成薇脸一沉,跑进老殿去问看殿老头。老头矢口否认当地人用过杀虫剂,只叹气说:“虫子是少了,一年比一年少。”

“生态环境出什么问题了吗?”温克蔷自言自语,“照道理不会啊,土壤在,虫子就在。我们在杭州造房子,打地基挖下去,土壤任凭怎么深,到处都有幼虫,有蝉宝宝,也有其他看了起鸡皮疙瘩的。虫都躲在土壤里。”说完抬脸嗅嗅风:“闻到臭味吧?山上也没怎么动过土,那粪池子肯定还在老地方。”

李教授笑道:“不要在同一个地方跌第二跤。”

他们扫了兴,决定走几步去看大树王,看完就下山。哪晓得往前走不远,抬头想看那故知,登时目瞪口呆:那自来有名的大树王已经枯死!石栏围着枯干树身,木牌标明了大树枯死的年份。

成薇不等葛笙歌发话,大喊一声:“完了完了!这风水又不行哪!”

葛笙歌皱着眉头四处相看,接口一句:“岂止是不行!”

回去山门外停车场有两条步行路线:一条省力的是往前经过“五世同堂”银杏风景区往上折返,回开山老殿后原路返回;另一条去看看“倒挂莲花”的山石,经过停车场附近的半月池。

正要商量路线,成薇咦了一声:“温老财哪去了?刚才还在我边上!”

大家找温克蔷,找不着。这儿离老殿已有距离,不必担心他几十年后又摔跤摔进同一个粪池;这儿地势也狭小,除了几个旧和尚的塔林蒙着青苔,其他没幽僻之处,也没让人担心失足的悬崖。大家便在大树王前石长椅上坐下来等,等温克蔷自己现身。

等了一盏茶工夫,成薇有点着急,但听葛大师说:“这就又有点怪!都记得当年我们怎么跑到那洞里去的么?”

一种淡淡恐怖像山壁上渗出来的小股溪水漫上三个老同学心头,他们现在真实地回想起了当年的未解之谜。当年的谜,有层层丰富的细节,这些细节如陈年斑点,其实还留在众人心上。

李教授双掌捂脸,沉静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另两位:“不瞒你们说,温克蔷约我到浮玉山聚会,我心里就忐忑。”

他不见那两个回答他,又说:“蹊跷的不是从前现在的相似,还有孟老师。”

“孟老师?”成薇眼色里全是狐疑。

“你们大概后来没去拜访过孟老师。我因为教生物,我去看望过他。”李可秾说。

“孟老师有何蹊跷?”葛笙歌问,“他年纪大了。”

“这个我也说不好,也不能信口开河乱说。不过,你们若到孟老师府上去一次,你们就明白我什么意思了。他在郊区买了大房子,说不上别墅,但也绝非普通农家可比。温克蔷是孟老师常客。”李可秾说。

大家决定拨打温克蔷的手机,正如所虑,手机不在服务区。成薇的手机能找到卫星信号并死死咬住,却也找不到“温老财”。

“你们不觉得今天这个温克蔷是我们不认识的吗?”成薇说,“温克蔷留给我的记忆可不是如此!”

“如果温克蔷不是温克蔷,那么这人是谁?为啥在此时此刻玩失踪?”葛大师笑道,“鬼由心生,不要乱想了。我打赌我们走回停车场,老温就在那里等我们。可能他内急,又不敢去老殿上厕所。”

三个赶了来看,停车场没有温克蔷。

景区听了报警,派几个森林警察带着客人上上下下搜索了一圈,连个脚印或衣服条条也没看见。从大树王往左边路径拐,是去“五世同堂”或“倒挂莲花”;往右拐,则是徒步下山。莫非温克蔷一个人徒步下山?

他们仨面色发白坐景区小巴回到山下,忙忙地赶到残垣寺门口来:温克蔷的宝马车好好地泊在葛大师的奔驰边上。车里没人。当然,徒步下山的话,他需要时间的。

再打温克蔷电话,还是不在服务区。

三人自然找到中午吃饭的雾林小社来。却见小社柴扉紧闭,一个人也不来应门,像打烊已久的样子。无奈,听从葛大师意思,先在残垣寺开设的挂玉宾馆开房住下,过了这晚再做打算。

葛大师看了看挂玉宾馆的风水,说:“没什么邪祟气,不妨。我请你俩吃晚饭。”

上海西南郊区有个地方叫石湖荡,石湖荡怎么个“郊”样呢?首先那里造起的房子都属小产权房,无法纳入上海的整体房产交易体系,因此也就没人口流入;其次那里是传统农业区,到市区绝对交通不便。若大家都利用公共交通,从杭州到上海人民广场肯定还比石湖荡到市中心快些。如果一个住惯市区的人搬家到石湖荡去,大致可以肯定他有离群索居的决心或向往。

孟蜓老师是提早退休的,当时他身体不好,总是沉默寡言;渐渐上不了课,到学校就坐在标本室,傻傻地反复端详他攒下的三百多盒昆虫标本。学校觉得他提早退休是好事,其实愿意把属于学校公产的这三百盒昆虫标本送给他留念;不过孟老师拒绝了,说退休就是跟过去说再见,带上这么多过去的东西,累赘。

他早看好了石湖荡的一个幽境,幻想自己的残年就在那小小生态环境里得以周全,相信上帝总允许谦卑退让的人安然地睡去。

那地方是孟老师带学生采集生物标本时发现的,虽然落到任何级别的地图上这地方均可算不存在,但孟蜓觉得安下自己一个家,这地块足够大了。

在地理上被忽视也是一个吉利的兆头。所谓归隐,大约就是有淡出尘世的念想。

他记得自己那天如何一见钟情的:

石湖荡水田连绵,到处是时值小满的青穗水稻。生物组学生男女参半,追逐蝴蝶的同时藏不住互相追逐的春心。孟蜓喜欢年轻人在含蓄的框框里尽情舒展青春活力;他不看那些学生,走在队列前头带领方向,朝着未探索的幽静之处。

他看见小香樟林树冠上翻滚一对绿意烁闪的青条凤蝶。青条凤蝶是江南常见品种,不过,这一对颜色偏蓝。他斜刺里跳过几道田埂,朝香樟林子奔过去。白色捕虫网在他头顶飞舞,拉出一面乳白色旗帜。

青条凤蝶翻过香樟树树冠,往小林子那头滚飞过去。孟蜓抚摩着一根根香樟树干,低头往林子那头跑。一跑,跑出了林子,眼前豁然开朗。他站住脚,喘着气,右手抹着额头汗,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巴:“好美啊!”

芳草甸子如一床绿绒毯铺展大地,大约十来亩方圆。草地那头凸起小小丘陵,高不过三十来米,却漫坡生长了各色树木,笼着层岚气,大白天阳光下显得玉石般莹润。草地和丘陵边绕行一条不宽的河渠,渠道里长莲花,这时已缀上粉红。

孟蜓如梦似幻看着这地方,尤其不停打量小丘陵上的几棵青桐树和草地边沿的女贞林。他觉得自己和这地方有某种看不见的深刻关系,如什么宿世缘,心思重得心脏跳动艰难。他看见的不是一块地,仿佛是一位沉睡的女子。

忽然,一群彩蝶从丘陵上树林里飞出来,像细细彩带绕着草地飞舞。粗粗一看,蝶群里有凤蝶有绢蝶有眼蝶也有龙蝶……孟蜓惊喜地长吸一口气,却转身进了香樟林子,急急穿过树丛,跑回大片水田边缘。

他不想让学生们窥见这个所在,他希望在世人面前掩藏这块宝地,他希望无人干涉无人破坏这块微小却美妙的、似乎不可能存在于大城市郊区的“世外桃源”。

后来他一个人孤零零又来到石湖荡,钻进了这小丘陵上的密林。他甚至在林子里支起帐篷过了一夜,萤火虫和小青蛇纷纷造访他于半梦半醒之间。

冥冥之中的布局是解释不清也不需要穷究的:几年后孟蜓发现石湖荡新上任的地方官是自己早年的学生之一。

他去找了这学生,相见欢。他提起了这块妙地,学生地方官就此垂询一番。原来这块地的使用权本属于一位乡人,这乡人行善积德颇有人望,虽很早就全家迁居香港,当地人并不去开垦他遗留的田地。他家房子本在那片草坪上,离乡时自己拆除了。

孟老师提出要保护这方小丘陵,上面树木和自然生态都处于上好佳境。学生地方官建议老师下乡来,他愿意在那草坪上建筑房屋,产权归公,让老师住着看护生态环境。孟蜓喜出望外,回家就提出了提前退休;很快把市区自己的房子挂牌卖了,带着老妻和一家一当,隐到水田香樟林后面这一方好水土里。

乡里人但见市里来的老师夫妻每月搭车出门采购一回,平日里云深不知处。大家只明白他俩在小丘陵深处像两只土生土长的乌鸫鸟一样过活。既然是父母官的老师,大家敬而不扰,看他们如外面世界飞来的一对候鸟,不飞走时,容他们自在。

孟蜓不拥有房子的产权,付房租借住,这让他在房屋设计时有底气提出自己想要的蓝图。学生父母官体恤师心,让工匠们尽量按老师心意构建他的住宅,并帮助他在院子周围种植了他喜欢的树种和花卉。几年之后,这住所就显得不同一般,和屋后丘陵浑成一体,真的显出仙气。

温克蔷这学生始终对孟老师一片敬重之心,把老师当成救命恩人。孟蜓住市区时温就常来慰问,帮这帮那;孟老师的儿子女儿笑说温克蔷把他俩比得不成孝敬。

温克蔷第一次到石湖荡师宅拜访,已是孟老师迁徙石湖荡三年之后。这三年温克蔷被集团派到美国,只和老师保持通信联系。回国处理完急务,他就前来老师养性之所。

不说师生久别重逢之俗礼感怀,当孟蜓拄着拐杖带温克蔷上那丘陵,在树木花草和满丘陵蝴蝶昆虫间重温青春旧梦,躲藏在温克蔷心底的一小片脆嫩就复活了。

温克蔷踏上返杭之途,心里带着淡淡恐惧,那些过去的事被证明并没真的已过去。像一个据说已摆脱病魔的人,他忽又感到了顽固的病灶。

温克蔷很小的时候就常觉自己浑身轻飘飘,容易被各种力量吸住。

他之所以在生物组很不善于挥舞捕虫网捉昆虫,并非他手脚不灵便,是使用捕虫网让他心生恐惧。他觉得嗖一声蝴蝶蜻蜓被卷入网中那感觉他体会得实在太深刻:己所不欲,勿施于虫!

记忆中最早的一次被吸入感是在幼儿园。温克蔷上的幼儿园在陕西北路上,处在一条幽静弄堂的底端,园里有几棵高大的无花果树,清幽宜人。但是,别的孩子高兴的地方温克蔷却活得不自在,主要因为上厕所问题。

幼儿园给小朋友们准备的厕所很有特色,是一间开敞的房间,靠两边墙看着是长长木板椅,椅子上一个个圆洞口,椅面侧边是封闭的。小孩子就坐到圆洞上大小便,男女一致。

这条件应该算好的,幼儿园对卫生也很重视,有冲水设施,时时开窗通风,还喷花露水让空气好闻。家长表示满意,小孩子也从无怨言的。

单单这温克蔷害怕上厕所,他疑心有一种力量从厕洞里吸住他屁股,要把他扯入洞里。

老师们对他的倾诉报以忍俊不禁的大笑,她们在他头发上乱抚一气,夸奖他会编故事。温克蔷很小就学会了闭嘴和克制:没人相信你,最好就沉默相对。

他同济大学毕业到杭州工作,很多次好好儿走在西湖边,不知怎么的就被西湖吸到湖水里去了。大家以为他喜欢玩水,其实他很早就学游泳,目的为了自救。还有几次他经过灵隐,觉得山体吸他,他顿时逃开远远的。平时既不靠水走,也不贴山行。

初中时加入生物兴趣小组,孟老师经常带学生到山水间采集标本;温克蔷那时还好奇,好奇自己躲在一群人中间,在天体明亮之时,那种鬼祟力量是否敢明目张胆拉扯他。

可惜事实还是叫人失望:他近水易湿近山易跌。大家以为他马虎,其实他自己明白这是与生俱来的魔咒。他竭力掩藏自己,为自己寻找相对安全的位置,发现只要孟老师在身边,那百般吸力就变弱了,甚至有时消失无踪。他悄悄紧跟孟老师,总和老师形影不离。

那次温克蔷从老殿粪坑里爬出来,孟老师对开山老殿的管理员大发雷霆,吓得当地人打来溪水,几个人一起动手,顿时把温同学脱得精光,搓洗得像只红丝白萝卜。女同学又躲又笑,男同学笑得打跌。孟老师不笑,始终怒冲冲,手指大山埋怨:“要是学生有一点差池,我跟你没完!”

老师骂山门,温克蔷心里慢慢生发一种安全感,觉得受到前所未有的保护。

后来跌到洞里去的时候,温克蔷心里明明白白:路边本没什么洞,他先感到一股吸力,强得不同寻常,掀翻他在山路边;他眼睁睁看着土壤碎裂,山体如一个巨人张嘴,绽开那个四壁光滑如魔鬼口腔的黑洞,一下子把他吸了下去。

他本来已认命了,知道这一刻终于临头,自己一条怪命到了尽头。可往下坠落时他感到反向拉扯力,他手腕上扣紧一只有力的手想来拎住他。这是孟老师的手,孟老师就走在他背后,他倒下的时候老师伸手过来……

电光火石一瞬间,孟老师被他扯进了洞,拉孟老师的葛笙歌被老师扯了下来,拉葛笙歌的李可秾也掉进洞,最后是扑在李可秾身上的成薇,走在前头的一小队人全部掉在洞里。

回头望天,觉得万幸:洞底离洞口有十多米样子,可竟然没人受伤。跌下来的感觉不是猛砸在硬石头上,倒像有富有弹性的藤蔓托着大家慢慢滑下来……

只有温克蔷知道这不是一起事故,这是有预谋的事件。但他不会说,没人信!

他大学毕业加入那房产商人创业团队,当时那人身上不过才几十万元借来的小资本。温克蔷本可以去设计师事务所的,但没办法,他感到那人身上有和山水一般的吸力在吸他。他从了,他觉得这可能是自己命定的路途。

最后,他的顺服给了他巨大经济回报。

温克蔷这次接到成薇聚会邀请就做了心理准备。他之所以有一阵子没来浮玉山是因为后来每回陪客来或单独来都感觉危机四伏,好比暗夜里看不见,鼻子却嗅到各种猎食者的体味。温克蔷写了详细的遗嘱放在老婆首饰柜里:这些年里他还查了不少科学资料,对自己独特的被吸入感作了文字纪录和回顾,也一并放在遗嘱一起。

那其实就是一瞬间,大伙儿抬头看那棵死翘翘的大树王,注意力全在死树上。温克蔷被一股力气吸得离地三厘米,嗖地滑下山路朝右转过弯去;他眼睁睁看着山壁又张嘴了,一个洞口无声裂开,他毫无阻滞地被吸了下去……

这次没孟老师施以援手,这次仿佛是命运迟到的审判。

这次温克蔷觉得自己完蛋大吉了。

成薇打开宾馆房间门,觉得这宾馆设计得很有残垣寺的调调。

首先房间色调是明黄色,墙壁颜色跟重建的残垣寺外墙一样。正对门的竟然是和尚打坐空间般一方净室,没桌椅沙发,像榻榻米,比门口地面高出五厘米左右。

成薇一怔,看右手,是奇怪的淋浴室:浴室地面竟像山路般铺着高低不平的青石头,一个“热带雨林式”冲淋喷头高高在上;最噱头的是浴室里放只大缸,种一棵滴水观音,人和植物一起洗浴。成薇立刻想到:“我要用热水怎么办?”

她小心翼翼从浴室和净室间的甬道走过,进入卧室,卧室竟然也是明黄色,让成薇感到像走进残垣寺方丈的私密空间。她克服怪异感,推开阳台门,跨到小小阳台上。

这房间没什么风景,对面也是宾馆的同体建筑,大概算楼房另一翼。往左边看,可以看到楼房拐过来的中间楼体。U字形的建筑圈出了一方天井,可这天井没人拾掇,也不体现任何设计,就是留着原生树木草丛而已,像圈下一个往日的剪影。

成薇作为外媒记者,这些年颇去了东南亚一些地方,见多识广。她看出宾馆圈下的这一小片原生林地不是热带雨林,这里属亚热带林地,不干不湿,但呈现滋润的质感,证明泥土层含水充分。竹子是紫竹,树木以杉木、麻栎和青冈为主。树下丛生各色蕨类植物,绿得耀眼。

成薇瞪大了眼睛,她现在看见了昆虫!

一对甲壳黑色发红的锹形虫正趴在阳台外侧一管粗树枝上决斗。牛角形状的上颚扭在一起,六肢齐用力,你进我退,坚甲闪耀金属光泽,一次次摇摇欲坠,却仍吊在树枝边缘僵持。

成薇捂住嘴,看得汗毛直竖。上过孟老师的课,她知道雄性昆虫决斗无非为争夺配偶。她仔细察看两只虫子周围,却看不见雌虫。

成薇掏出手机,打通了李教授和风水大师:“你们到我房间来吧,这里有昆虫看!”

夕阳西下,三个老友站在客房阳台上看锹形虫。李可秾说:“看,那边更多!”

顺着他手指看去,周围的麻栎树干窝杈里到处都有这种黑红色锹形虫趴着。李可秾看惯了植物,懂得看什么部位找虫,他指指还在拼命决斗的俩虫子:“雌虫在树枝背面呢,你看,露出头了。”成薇细看,雌虫的上颚小得多,根本没法拿来打架。

葛笙歌看着虫子,皱起了眉头。他叹息一声:“还是不对啊!这片林子风水不正,像是被什么利器插在脉上。”

“昆虫不是出来了么?”成薇说,“别地没有这里有,终归好些?”

葛笙歌摇摇头:“得看是什么虫子。锹形虫这种东西主阴,总是出没在树木裂缝和内部树脂流出来的部位。这林子被水泥房子割裂了。我怎么感觉这是大山的一个溃口啊!”

天黑,三人到楼下餐厅晚餐,正巧有个旅游团队吃团餐,闹哄哄围成三桌;葛笙歌推开若干包房门看看,跟服务生要了个窗外有竹林的房间。

宾馆的菜式只能将就,用的油还不正,三个勉强吃着,谁也没兴味。

李教授忧心忡忡:“我担心温克蔷啊,他不会真出意外吧?”

成薇也难受:“温老财像天生和这座山相克的,你看,过去现在,只要一来,他就危机四伏。”

这俩就逼着风水大师充当算命先生,问吉凶。

葛笙歌无奈笑道:“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呢?不过,说实话我也老念着浮玉山,这山不晓得为啥,总潜伏在我意识深处。无论当年还是今天,我看出这山风水曾经很好,但即便很好很好的时候,就是我们年轻时吧,山也有一种悲哀的情调,像一个秀眉紧蹙的妇人。”

晚上大家都没点酒,葛大师喝口淡茶,又说:“掉下洞去那次,我没恐慌,那时我觉得就是一个劫数,好像还不是我的劫数,我只是陪客。我看那劫数是老温的,现在已经证实了。还记得当年一路上山,温克蔷一直在讨好大家吧?他讨好我们,我就觉得山那种悲凉气直直瀑在他身上……那时我还没悟道么,我就是感觉而已。”

“不管怎么讲,老同学约了一起来,我们不能不管他就走,”李教授沉吟,“今晚看着,明天早晨他要是还不出现,我们就要求展开大规模搜山营救。”

成薇盯着葛大师看:“葛兄,你感觉怎样?是凶是吉?天机虽不可泄露,你总说个方向!”

葛笙歌笑道:“今晚大家别睡,守夜如何?我没什么特别预感,我就是觉得还不必太担心。我现在心里感受的东西,还没成形,我也讲不好。但是,我感觉大东西可以缩小,小东西可以变大。这感觉到底代表啥,说实在的我一下子也不明白呢!”

李教授那房间是个套间,有成套沙发。葛大师到自己车上拿了好酒和一些包装食品,又拿出好茶叶,伙了李教授到后头山溪取水,回来泡茶,拟做竟夜之谈。

成薇回房漱洗,也拿了随身带的好吃东西来李教授房间。李可秾到前台要来蚊香点上,把房门开直,说是让穿堂风进来凉快,风水大师却知他心思,想必大教授要避嫌,还把成薇当成女人呢。

成薇喝着好茶笑:“大师啊,难得一聚,别把我们当没见识的,我好歹也是个走南闯北的记者,啥没见过?你今晚既拉我们做竟夜之谈,也是缘分,就夜深人静处开开天眼吧,把看到的给我俩说说。我和老李肉骨凡胎,得一份指教,也好过自己人生。”

李可秾嘿嘿笑,仿佛不以为然。

葛笙歌大笑,指着成薇:“知道天机不可泄露,还这么算计我?”又点点头:“也罢,今晚感觉灵感四起,有你俩作伴,我就好好看看,也是一乐!”

夜风微凉,身上清爽。葛大师往窗外一指,夜色之中古怪,竟然起了夜岚,牛奶般淡雾出现了……

葛大师嗅嗅山气,闭目静默,一盏茶工夫睁眼,说:“温克蔷在路上!”

温克蔷觉得身在梦里,可这梦不同寻常,布景真得不能再真。

此刻吸力已经消失,他处在黑暗中,周围水声淙淙,吸到鼻子里的空气非常湿润。

温克蔷心里却不可思议泛起一阵甜蜜感。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害怕今天,在恐惧中等待今天,如今该发生的发生了,暂时他没什么痛苦,耳朵里听见的流水声带有宁静和庄重的气氛,他只感到疲困后的镇定和焦躁后的平安。如果人生以瞬间感受来堆砌成层,此刻,他无法让自己害怕,也不感到紧张。他放松到某种极致状态,像一个做梦的活人或卸去了肉身负担的死人,屈身蜷缩在地。

眼睛一点点缓慢地适应了黑暗,纯黑色在温克蔷眼里显出了不同层次,他看见了周围的大轮廓:这大概率是一个山洞,更准确说是个溶洞。地下水汩汩淌过,但还留下了他可以踏足的陆地。

也许是地下河面发射了山体缝隙里泄入的天光,时间一长,肉眼看明了周围环境,他看见了比想象中更广大的空间:山洞奇石嶙峋,钟乳石成片倒挂滴水,脚边水流呈现为一长条暗色透明的晶体。

温克蔷有了站立起来的愿望,他本已如水泄地,放弃了一切,现在他又想动了。他站起来,头顶一痛,撞上一枚看不见的钟乳石;他急迈脚步,一脚踩在了水里,水像冰一般冷。他心里一阵刺痛,明白自己落到了绝对不受欢迎的境地。

尽管他成了富翁,成了人们眼中的幸运儿,他自己知道自己拥有不受欢迎和不受待见的命运。如果不受人的待见那还有救,他知道自己不受造物主的待见。他那些人生感受,好比来自一个接受天体信息的大雷达,从没来过什么好消息。

温克蔷环顾四周,找不到自己跌落的来路了。这溶洞仿佛是不断嬗变着的,周围一切显得不固定,刚才看见的钟乳石都挪了位,刚才踩到的河道忽已变成干石滩。他觉得“不固定”这三个字说得还不准确,如果说周围在动,更像是一种演化。是的,不断演化着,进入更新的境界。

温克蔷尝试着小步往前走了几十米,身边嗖一声,跑过一个黑影。他感觉那不是人,甚至都不像是动物。

嗖一声,斜刺里又跑过一个黑影,黑影不是人形,倒像戴着树根形状帽子的土球。

嗖嗖嗖,不一会儿,到处都奔走类似的黑影。离开温克蔷最近的黑影并没撞到他,但有树根须须般凉凉的线滑过他脸部,让他痒痒。

毕竟是黑暗中,他看不真切,也许看到的东西一半也镶嵌着即刻发生的想象。温克蔷捧起地下水尝了尝,喝了几口润喉。他沿着河道走了一会儿,没目的,也没力量。他靠着一块比较干燥的石头坐了下来,抱着脑袋苦恼了一会儿,竟沉沉睡了过去。

葛笙歌喝着浓茶,觉得身上力气在午夜里强聚,他笑问李可秾:“当一个研究生物学的学者,在这个时代,是什么感觉?”

李可秾本有点瞌睡,听见葛大师诘问自己的根本,他激灵一下,醒了。成薇也笑嘻嘻望着他。

李可秾认真思索了一番,回答:“凝视死亡。”

是啊,一切都蒙上了死亡的色彩:亚马逊丛林正以每分钟一个半足球场面积的速度消失;穿山甲已在中国全境功能性灭绝;三峡大坝切断了长江生物的生命走廊;蜜蜂神秘地消失于多地;人类的病毒从印度开始形成了怪异和顽强的变种;东南亚和南美五彩缤纷的蛙类集体消失;人工饲养的肉牛吞食了同类遗体骨粉生发疯牛病;人吃了疯牛肉,在漫长潜伏期里没任何准备,突然脑子便崩溃了……

“凝视死亡?死亡可以阻止吗?”葛笙歌问。

“作为一个基础学科的学者,”李可秾淡淡说,“绝灭本身是浩大的,也是漫长的,也许人类几辈子都无望看到这过程的结局。我的任务首先是观察,安静不带任何人类情绪,凝视浩大的死亡过程,向同我们打听事实的人报告真相。其实,为了客观中立,我们已习惯于让数据说话,我们只负责归纳、修正、保存和传递大数据。归根结底,这些数据反映的正是浩浩荡荡的死。”

成薇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台小型手提电脑,快速纪录李教授的话。李可秾看清了,挥挥手:“成薇,不见得当了记者就要报道一切吧?”

葛笙歌点头:“李兄言之有理。死亡是绝对的,存活是暂时的。我这风水之学是在生死间穿针引线,小小地调整一下布局。我必须把舞蹈跳得好看,赏心悦目,这是我和老天之间的一种默契、一番小交易。”

一阵夜风沁入纱窗,三个人闻到一番松枝馨香。成薇朝门外伸出手指:“那是什么?”

大家扭头往走道望去,走道里亮着暗黄色夜灯,走道尽头就是宾馆停车场,停车场紧靠着山坡。但见走道里漂浮一物,呈现淡淡绿色,垂下长而扭曲的尾带,扭扭捏捏好比海里水母漂在浪里那般飞于空中。那速度不是飞,应该归类为飘,落叶般从上方慢慢坠下。

“绿尾大蚕蛾!”葛笙歌喊一声,“太美了!鳞翅目大蚕蛾科的。”

那精灵仿佛听见召唤,朝着李教授房里灯火飞来。三人目眩神迷:多么翠绿的小东西啊,手掌大,长长尾带像仙女裙裾,末端螺旋状;发出噗噗拍翅声,绕着台灯上下翻飞……

成薇不害怕了,叹息道:“孟老师把我们这些人带到山里,我们看到了这种美。我如此一来,很早就相信万物都是上帝创造的。”

李教授声音也有些感动,他站起来,俯身在灯罩上看那无所畏惧、像来串门的大绿蛾子:“浮玉山满是宝藏,是杭州的后花园,也堪称浙江的国家公园哪!”

葛大师低头倒茶,等两位同学一阵兴头过去,他说:“等等看,还有没有更多蛾子飞来?我怕这蛾子单飞孤翔,正是一种呼救!”

温克蔷不是因为睡着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醒的时候也一样。他把自己这种状态叫做“涣散”。他涣散了很多年了,即便这些年头里他仿佛小人得志名利双收,整个过程他还是涣散的。问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温克蔷几乎没别人那种脚踩实地的现世感。

他觉得肩膀靠着的地方越来越凉,整个肩膀凝结得快动不了了,也许是自己得了肩周炎,也许不是。他站起来,往四周打量:黑黑一片,没电灯光。

温克蔷恍悟自己是从幼儿园回到了家里。说是家,和别的小朋友的家可不一样。那个单眼皮圆脸蛋的成薇家就在百米之内,但人家那家才叫家呢!石库门房子青色砖,进门就是灶披间,有煤气炖汤煮饭。其他房间么,他没福气进去看。成薇吃幼儿园下午点心时告诉过他,楼上是大房间,她妈妈喜欢灯,到处都是灯,晚上可以很亮,还有洗澡间。温克蔷没有父亲,妈妈带着他住在弄堂到底处搭建的红砖油毛毡平房里,连电也没有,吃饭烧煤油炉,晚上看星星;冬天房子漏风,人裹着被子坐在床上。

温克蔷想:“妈妈不是早就升天了吗?怎么这房子里什么东西都在,一点都没当垃圾扔掉?”他想不明白,但明白自己又已到了从前时空。他也不急,他习惯于被不可知的外力扯着进入己所不欲的时空。他放弃了反抗,他等待看清每一次“位移”象征着什么。

温克蔷伸出手,想摸到母子俩曾栖息度夜的床,但是他摸到的是湿漉漉的鹅卵石,赶紧缩回手来。

妈妈弥留的那段日子,她的眼睛不中用了,泛着眼白,眼珠偶尔露出来,上头有一层阴翳。妈妈叹息说:“蔷蔷,你长大了,靠你自己去弄一间真正的石库门房子住!你爸爸害了你妈妈,你妈妈没本事,只能叫你吃饱,没法让你住在别人家那样的房子里。”

温克蔷那时候还会流泪,他泪流满面,在医院太平间伸手到妈妈冷掉的脸上,合上她不肯闭的眼睛。他忘记了周围站着等他给小费帮他处理尸体的护工和工人,他大声对她讲:“妈,你放心去!我大学毕业造房子!”

温克蔷第一次高考成绩不理想,虽然可以填第二志愿去上海大学,但他选择了复读。第二年他考得顺畅,如愿以偿进了同济大学建筑系。后来的事逻辑很简单,他没有进国有大企业,他听从了杭州人马先生的劝说,加入了马先生草创的私人房地产公司,担当起选地块和决定小区建筑风格的职责。好像时间和神都站在马先生和他身后,房地产公司像一枚鞭炮那样升起,到了空中见风就长,变成了一枚航天飞机。连马先生都不理解自己的命运,喝酒时老说自己交了狗屎运。

温克蔷感到通身寒冷,仿佛他在公司竣工的房子里逡巡视察时常有的那种彻骨冰的感觉。他跟着马先生成了房地产业界的豪客,本该热血沸腾享受生活,却躺在大捆钞票上冰得不能动弹。

他对什么都没兴趣;对女人?也没多少热情。小时候他暗恋过圆润甜美的成薇,和成薇在同一所中学的时候他寄出过没署名的情书。但是,他越在房地产业成功,越对食色失去了感应。马先生认为他得了病,为他着急过很多次。“这是病,得治!”马先生不由分说掏自己的钱送他去香港体检。翻来覆去,连癌细胞都查了个透,医生说他很健康。

温克蔷冷得想走动几步,他知道和母亲一起居住的平房里到处都是绊脚的杂物,因为他们没家具存放东西。他迟疑地在原地动弹,想让自己暖和。他感到什么动物在头顶上跑动,有冰冷的脏东西掉下来,钻进他的脖领子。

时空又开始旋转,还没看见母亲,他就被一股力量从旧日小平房里扯出来,似飞非飞。他在年轮里移动,落到了他替马先生设计的享誉杭城的桂冠小区浮玉豪都。

现在温克蔷明白自己是在梦境里了,不过他并不急于醒来,有时候,梦境比现实人生更叫人留恋。

浮玉豪都在杭州占了一块好山地,它不是全建在平地上的,依山而起,简直有香港半山豪宅的气势和韵味。房子设计感十足,公寓玻璃有翡翠的质感,体现出“浮玉”的创意。但是,设计它的是温克蔷,把设计稿和落成照片拿到母亲坟头烧化的是温克蔷,在这小区感到浑身阴冷凉飕飕的也是他。他拥有小区中心位置的三层九套大公寓单元,但他没法住在这里,毫无征兆毫无理由,他一踏进浮玉小区就感到冰寒彻骨。

梦里落到浮玉小区,温克蔷战战兢兢地小步走动,但他还是涌起了自豪感:这是我温克蔷设计和施工的大好楼盘,楼盘单价已经突破了二十五万一平米,我拥有整整三层好房子。谁能想到我年少时住狗窝不如的地方呢?

温克蔷感到迷惑,在梦里,不是任何思路都清爽可观的。他开始想:杭州扩大了城区范围,原本靠近浮玉山脉的县城已经改县为区了,地铁也要通过去,集团该在那县城要多少地建多少楼呢?

这是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浮玉山就在县城边上,将来,很多人从自己住宅窗户望出去,就将看见浮玉山的轮廓和流淌而过的苕溪。

温克蔷突然想起了马先生的烦恼,马先生对这县城垂涎三尺,但那里已有一家土生土长的房地产公司,手脚麻利,已拿了好地,造出诸如“苕溪一号”之类的应景楼盘,把房价地价哄抬得再也说不上便宜了。

马先生问计于温克蔷,温克蔷对浮玉山脉可算知根知底,他告诉马先生风物长放眼量,有人占了县城,看的是眼前十年,我们要进山,把房子造进森林,仿如美国著名的“流水别墅”那样,那才是房地产界的艺术品,那才是天价地产。

至于怎么能得到允许,温克蔷也和马先生一样没底,但事在人为。把别墅造进浮玉山,总比登月容易。

他觉得自己在黑暗中暂时停止了呼吸,这种呼吸暂停温克蔷以前也体会过,总是在梦里,总是憋闷着等待奋力一振醒来。他又不呼吸了,人越来越烦闷,他准备着对抗这种身体故障,他等待自己醒来。醒来后会在哪里?他隐约知道自己碰上了麻烦,可能身在山体之中,在大山底下的溶洞里。

成薇仔细看那绿尾大蚕蛾,她心里一动,想起了那只简陋的手工制作的小礼盒。

她想了想家里的种种橱柜,认为那只陈旧的小礼盒是在书桌对面那书橱的下柜深处;礼盒里不是绿尾大蚕蛾,是一只绿色的雄性青条凤蝶标本,标本做得不好,一只翅膀有三角形的缺口。

成薇想起那一抹触动她心绪的久远的绿色,感到一阵惶惑:如果明天还是找不到温克蔷可怎么办?她看看正在谈基因问题的李可秾和葛笙歌,悄悄又拨打温克蔷的手机,这回,回复变了:不是“不在服务区”,而是“对方无人接听”。

李可秾对葛笙歌笑道:“基因就是秩序,从前这是暗中存在的秩序,如今被窥看了。但是基因工程是生物学界必须慎而又慎的,好比对待火,要想到玩火可能付出的代价。”

葛笙歌点头:“秩序,谁是秩序的看守者呢?在我风水先生看来,一切都是摆放。无论这世界的秩序是谁规定的,这世界都有变化和风化的特征,时间长了,任何事物都需要重新摆放,摆放的目的很好理解,就是恢复原创的用心。我倒不认为用火来譬喻恰当,火是一种攻击,一种否定,而重新摆放温和得多,就是悄然调整。风水告诉你什么东西需要重新摆放,如果你自己调整,就有福报。”

成薇看见大蚕蛾摇摇摆摆又飞了起来,顺着来路回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成薇问:“如果温老财失踪,那也是被重新摆放了吗?”

葛笙歌伸出茶壶,替她添茶:“我相信一切都是因缘,在重新摆放中消失的都是本该消失的,恢复原创的秩序符合美学。但愿温同学没碍着大局,我没看出他有啥地方碍着大局了。”

最近孟蜓在老伴田一秀眼里老得很快。

刚从上海市中心搬家到石湖荡时老孟心情愉快,他形容给田一秀说:“蜗牛掀掉了壳子,要实现当蛞蝓的理想。”

他对自己的大平层住房很满意,他是参与设计的几个人之一。首先他坚决拒绝大面积破坏草甸子的基础设计,他提出房子的地基不入土,挑高在草甸子地面上三十公分。建筑商在草甸子上仅仅开掘了八个碗口大的洞,复合金属材料柱子下去,深深灌了高效水泥。金属网架就此托起了孟老师二百五十平方米的平房。房子格局分隔是建筑商决策的,充分考虑了两个孤独老人的居住需求,流程合理,功能明确。房间内的设施孟蜓提了一些要求,主要是一些现代化的功能,他为此坚决要求自己负担房内设施的购置费用。

除了这些涉及生活的建筑需求,孟蜓还执意自己掏钱请工人在香樟林那头、丘陵靠近草甸子的石体上开凿了一个斜着往下的洞穴,一直挖到小丘陵石体下泥层中。工人为他收拾了洞穴的内部,当成地窖来使用。奇怪的是孟蜓执意不要在洞穴底层铺设地砖,要求保持泥层原貌。这样一来,洞穴终将湿气蒸腾,不可能充当大家以为的储存东西的地窖了。

当工人最后离开只剩下老夫妻俩,孟老师长舒一口气,对老伴说:“今后,耳朵只听天籁,心里只有自然。”

那时,孟蜓拿出很多蔬菜种子,不在草甸子上垦殖,而是拿去散种在丘陵向阳的地块上,好像到处插花的意境。他每天要和田一秀在小丘陵和草甸子上环行两回,一早一晚。随手就侍弄一下蔬菜,以备日常佐餐。他俩食素,水果除了丘陵上的野果,也从集市上买。

好几年,日子都过得平稳宁静,孟蜓甚至有几年像来了第二春,有壮年人的精力。日里种植观鸟,晚上读书写笔记。田一秀负责家务,她倒也自得其乐。

大概一年前孟蜓开始疑神疑鬼,对老伴说:“山气动了,不出我所料。”

所料为何?他又不和田一秀说了。他闭紧嘴,忧虑纹日复一日在额头上慢慢刻印出来。不仅如此,觉得自己还体健好动的田一秀发现老孟体力开始下降了,一天两次的丘陵草甸子巡游他只能对付早上那一回了,连那一回也要走走歇歇;而且他话少了,不唯话少,连表情也少了慢了,有时候田一秀一句话要讲三遍,老孟才恍然听见。对一开始常喜欢钻进去长时间观察研究的山洞,孟蜓故意忽视回避,田一秀下去拿存放的竹匾,孟蜓也忍不住提醒她:“洞里阴,缺阳气,你快去快回!”

这一切,大概都是男人衰老的体征吧?田一秀别的不特别担心,只担心老孟会不会落到老年痴呆。老孟最近问她:“你去过洞里?怎么样,洞底下裂开了没有?”

说一千道一万,老孟的老伴这么想很正常。老孟从没同她提起过当年浮玉山那起奇怪的入洞事件,更没说起他们整组人马是怎么回到洞外山路上的。

“蝴蝶。”晚上八点老孟已在沙发上坐着打了个盹,他睁开眼对田一秀说,“蝴蝶!我梦见了所有的蝴蝶!”

他提早退休时拒绝了学校想送给他的三百多箱蝴蝶标本,田一秀知道他心里其实对这些标本在乎得了不得,正因为他太在乎而别人不在乎,他才拒绝接受这份馈赠。田一秀知道这会成为他心病,只不知道心病会发展到什么份上。

不过后来这些年看上去还好,老孟有自己的丘陵和田野,虽然石湖荡蝴蝶品种不多,但那些凤蝶、蛱蝶、弄蝶、粉蝶和小灰蝶们都是活生生的,它们飞舞在老孟面前,他就目眩神迷,满足得不得了。

可这宁静的夜晚,他又梦见什么“所有的蝴蝶”呢?什么是“所有的蝴蝶”?田一秀觉得这是搞清楚老头儿脑子是不是出状况的好机会。

“什么蝴蝶?什么叫作所有的蝴蝶?”老太太慈祥地看着老头,好像看一个幼儿。

“所有的蝴蝶都拍动了翅膀。”老头困惑地看着晕黄灯火里的老妻,“蝴蝶卷成了大漩涡,不得了了,温克蔷被卷在里头了!”

“醒醒!孟老师!”田一秀笑道,“刚才吃多了百叶包啦你,天没夜已经做噩梦!”

老孟颤颤巍巍回头看看周围家具,沉默了三分钟,他又开口:“老太婆,我没糊涂。你好好听我讲。我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是告诉你的时候了,你,你也要做好一点准备!”

田一秀看看老头,手里摸到不常用的手机。儿子女儿住在市中心,一旦老爸老妈有需要,一个电话都会来的,也会帮忙安排事情。她推开手机,竖起耳朵听老头子说,听他到底是疯魔了还是有什么事老憋在心里。

温克蔷觉得自己难以呼吸也难以动弹,身体发抖,阴湿的黑暗裹住了自己。这种感觉从前只有过一次,那次,身边有年轻力壮的孟老师和一堆儿一起滚到山洞里的年轻同学。那次他也被黑暗拦腰裹紧了,但孟老师推开了裹紧他的力量。

造在大山和丛林里的别墅都有一个共同的难言之隐,作为房产发展商的温克蔷这些年对此心知肚明,却从来没开口谈论。

他分春夏秋冬去了四次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到市郊考察名满天下的流水别墅。尽管他对这栋“瀑布上的考夫曼宅”情有独钟,却对在浮玉山上仿效流水别墅心存畏惧。人不属于山林,人是外来入侵者,要么人征服山林(不毁灭生态系统绝无可能实现征服),要么人被大自然慢慢侵蚀。非此即彼。

大家绝口不提造在山林自然生态系统里的房子不可避免地“缺乏人气”,单单那种清冷潮湿的室内感觉就能叫一个长期住户生病或发疯,用文学的方法形容,这些“山中居民”迟早会在自己躯干上发现自行生长起来的青苔和地衣。美国人有能力对流水别墅供应能源保持它的舒适,而浮玉山天然未琢,若硬要对山间建筑提供生活设施和能源,以当地的生态保护水平,简直就是谋杀浮玉。

几千年都没被破坏的大山难道要毁在马先生这个大房产巨头手里?按理说,这计划是得不到批准的,浮玉山是联合国核准的自然生态保护区。

话虽这么说,温克蔷觉得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在浮玉山上造房子。事实上,无论禁令如何,马先生这样的大腕总能做到他想做的事。温克蔷只是乐于设计、乐于实现从小的理想。对造房子这件事,温克蔷承认自己有一种好大喜豪的激情。他每次做完新小区设计,都到母亲坟上去烧设计图纸和房地产仿真图。

对他的设计激情,真正制约他的就是心底常常冒起的那种寒凉。

想想浮玉暗黑色的柳杉林子吧!每棵树都起码两人合抱,高达二三十米,有直入云霄的气势;树根大面积暴露地面,样子不是龙身便如象足。本来这已遮天蔽日,叫周围温度常年维持在二十度之下,而奔流的清澈泉水更是冷冽。稍微多逗留林子里,人收掉热汗就慢慢被寒气侵蚀。

温克蔷倒还不怕林子里的冷冽。他一踏进山,就不由自主回忆起掉进山洞时躺在山石上的走投无路感。那像什么呢?就像你被扔在工业制的巨大冰块上不能挪动。如果你是人,你是绝对受不了的,你会哆嗦到抽搐,然后变成喜欢被冰镇的尸体。

温克蔷始终想不明白孟老师那时怎么能有那么强大的身体热量,他完全是靠偎依在老师身上才不至于寒凉入身;后来又及时脱险,而脱险的原因虽不明了,却让人都觉得和孟老师有关。

想到孟老师,温克蔷仿佛拉住一根外头送进来的绳索,他一使劲,头一歪,鼻子通畅了,人醒了过来。周围黑色已经减轻,他茫然看着四周:这是一个奇特的石头山洞,半边流淌着清澈溪水,另外半边都是石头般木质不明显的粗大树根。温克蔷这次终于亲眼看清楚了,一条大树根已环绕住自己的腰,就像一个人的大手抓紧一只热狗,浮玉的某棵大树现在在地下握紧了他。

他被大山囚禁了。

老孟困难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田一秀知道那是他信心不足的惯常表现。他轻声问:“你知道当年我们掉在山洞里,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田一秀隐约知道掉山洞的故事,不过印象里那只是一个愉快的插曲,估计丈夫当年说起是为了更好地掩饰。她想,怎么这时候又提那事呢?

老伴朝着孟老师一笑:“看到啥稀奇?”

老孟再次欲言又止,困惑地眨巴了几下眼睛:“你也看过电影吧?知道什么叫‘被诅咒的’?温克蔷这小孩子看来就是被诅咒过的那种人。”

老太太张开嘴巴,没说什么,只是看着老头,眼里露出奇怪神色。

“他莫名其妙先掉进山上一个粪坑。你晓得,他就在我边上,我记得他好好儿站着,看我往三角包里放蝴蝶。然后,像看不见的手拎住他脖子往粪坑里一按,根本没什么摇晃和滑脚么!”孟老师陷入了回忆,“那些看殿的跑出来,都吓死了,一起用凉水洗他,真臭啊!”

“孟老师啊,你怎么啦?今晚怎么神神鬼鬼的?”田一秀笑着摇头。

“老太婆,听好了,不懂不要先下结论!让我说下去,等会儿还可以给你看点儿证明!”老头儿正色道。

“后来,明明那条山路上没什么山洞的,这个我去过好几次,心里清楚得很。温克蔷走过去,哗啦就裂开一只大洞,我简直以为山体断裂了。我们都滑下去,洞很深,根本很难爬出来。就是一个一个叠罗汉,估计也够不到洞口。我看不见,只听大家都报姓名,都在一起。那时候,老太婆,我急死了。不是我一个人,都是我带出去的小孩啊!”老孟脸上亮堂起来,嘴张开;田一秀闻到老头酸酸的胃气。

“不是好好儿出来了么,说得这么惊险。”她笑笑,水壶里倒杯水递给老头。

老孟喝了水,摇摇头:“下面这些话,你可能不信。我也没办法让你相信,你先听着好了。”

他理理头绪,说:“小孩子们都站起来,互相确认有没有受伤。洞下面很黑,有股浓烈的树根气,我看不清,但他们一个个都说没伤,除了温克蔷。温克蔷躺在我边上暗里,也说没伤,就是站不起来。我站起来拉他,拉不起来,像被什么卡住了腰。我摸黑摸下去,先吓了一跳,以为有条蟒蛇盘住了他,腰里粗大一圈,摸着又光滑又凉丝丝。”

“真的?吓死人!”田一秀插嘴,“你就是喜欢做这种危险事,我一辈子担心也担心死了!”

“听着!我再一摸,不对,像是树根,可树根怎么能一下子绕到他腰上去?我觉得那东西在收紧,像要卡紧温克蔷。我吓坏了,一下子把手伸到树根和小孩之间去扯。一扯,那东西松了。

“就是这时候最不可思议,我觉得有样花枝般东西绕到我额头,我一下子眼睛就亮了,看见到处都是树叶、蝴蝶、花朵和山溪,就像在洞外,好像还在高处,后来我回味就像我是一棵长了眼睛的树,到处看森林里其它东西。

“接着我又看不见了。我问温克蔷站不站得起,他说脚腕子动不了。我顺他膝盖摸下去,竟然摸到一块冰凉的石头,温克蔷的脚伸到石头里去了。完全不可能的呀!我手指探进他脚边小洞,石头松了,滚开了。温克蔷喊叫着站起来,我后脑勺却被身后石壁吸住了不能动。那时候我又眼睛亮了,看见了外面。这回我像在峰顶往下看,又像在云雾里飞着看,我看见很多人在田野上运东西,他们造房子,造得到处都是。很多树被砍掉,很多小山包被炸开,工人在炸开的山体上打石头。河流都被弄得污黄……”

“这怎么可能?”田一秀担忧地说,“咱们去一次市中心看医生吧。”

“我知道你不信,连我也难信呢!”老孟喝水说,“我当时吓坏了,我自己不能动。我就猜冥冥之中什么科学现象,我们没经验过,没有破解的。我觉得这事必定和温克蔷有关。我就这么悄悄对着虚空问,是不是为了这小孩才关我们在洞里。”

“我才一问,我就被松开了。我马上赌咒发誓说我是老师,把这孩子让我管教,绝对不让他做出格的事。只要让我们安全出洞,我一辈子就看着他,管着他。当然了,我那时话都说大了。不管不顾的。”

“后来呢?”老太太终于听得入戏了,“山里有山精?”

“我们真像是被倒出来那样,像豆子被簸箕往外一倒,莫名其妙就翻滚到一个草丛里,大家互相看,都很好。我找了半天那山洞,洞口已经缩小了。”

老孟一使劲,站立起来:“来,你现在就扶我到丘陵那个地窖去。我告诉你一些别的怪事。”

温克蔷并不恐慌,这事说起来可不是现在才发生的,几十年前本就发生了。他明白年少时那次绝非什么无缘无故的奇遇,那次他运气好,但运气不可能永远好下去。他现在就是好奇,好奇自己的命运和这大山到底犯冲在哪里。

等洞里再次昏黑下来,他竭力俯身小溪流,喝了一肚子水。这时候有什么细小的茎叶缠住了他额头,他眼睛明亮,仿佛从大山主峰上俯瞰下去。

他几乎一眼就看明白那是刚成为杭城一个行政区的原来的县城。

太壮观了,宣布改县为区成为杭城一部分没多久,这个安静的素来以竹子为主要农产品的县城到处矗立起大仙鹤般的塔式起重机;房地产公司云集,大家发疯般赶建商品房。温克蔷清清楚楚看见竞争对手公司抢到的几块好地,也看清马先生从别人手里高价买下来的两幅地块。马先生说:“再贵也得买,不在县城里踏上脚,将来进山就缺了接应。”

就像拍电影放特写镜头那样,温克蔷凝视着一个奇怪的点,那个点就越变越近。

温克蔷看清马先生公司的标志和工地上拉出的巨大横幅。工人们正毫不在乎地用电锯伐倒工地周围的树木,掘土机正挖开地面,形成一个个泥土大坑。

眼前骤然暗了,温克蔷叹息说:“您是何方神圣?这些我都知道,不过,这是无可避免的呀。就算没我,金钱的势力也是任何旷野都难以抵挡的。”

没声音回答他,额头上又有枝叶婆娑感,他眼前出现了黎明、透明的白色岚气、淙淙小溪、刺透树冠的金子般的阳光、各色飞鸟、蝴蝶、花朵和山中野果……

终于一切归于沉寂,黑暗笼罩了山洞,也笼罩了温克蔷的情绪。温克蔷叹息道:“我也累了。如果上一次出洞是开恩,我已蒙受恩典几十年了,够了,我不挣扎。”他伏下头,似乎认为有什么力量会给他最后审判般的重击。

半夜三更老夫妻俩打大手电出门去丘陵地窖还是第一回。孟老师步履沉滞,拖泥带水,多半靠老伴扶他。进到地窖,夫妻俩顿时闻到一股子浓重的泥土味。白天这味道不重。

老孟对田一秀说:“等会儿下到下面,咱俩先一齐把手电关上。你会看到很美的东西。”

田一秀应了声,伸手托住老头腋窝,使劲扶他。地窖底下是个五十多平方米的泥底空间,周围有些木架放着闲置的器具,顶上是山壁。

老夫妻俩一齐关闭了手电,眼前的黑暗有点杂质;慢慢眼睛适应了,看清了,竟然是点点萤光,大部分是静止的,也有星星点点在周围坠落又起飞。

“哪里来的萤火虫?”田一秀说,“跟我们年轻时到浙江大山里看见的一样嘛,好美!”

只听见黑暗中老孟沉滞的声音:“美是美,美丽就像青春,要一去不返了!”

他俩拧亮了手电,眼前全是昆虫的影子。老孟摸索着,叭地打开了地窖安装的电灯,地窖里一片光明。老太太尖叫一声,捂住了嘴。简直就像老孟留在学校的那三百盒昆虫标本给送来了!洞壁上全是各色亮晶晶甲虫和不安地扇动翅膀的蝴蝶和蛾子,还有些奇怪的,譬如竹节虫、纺织娘、斑蝥和棕静螳,凸显在眼前……

孟老师苍老的眼球发出光亮,嘴角挂起一丝高兴的笑:“老太婆,你不要怕虫啊。这是我毕生最爱的东西,我老了,没多少日子了,它们好像祝寿似的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真是人生难得片刻的辉煌啊!”

“恭喜你了。”老太太说,眼眶润了。

“只不过,只不过这不像是什么好兆头。”老孟沉吟,“奇怪的正是昆虫品种,这些品种很多不该在石湖荡出现,不是本地昆虫嘛!为什么浮玉山的好多奇特品种都出现了呢?你看,这个是中华虎凤蝶,浮玉山特有的。”

“你这些年老在这小丘陵上培育浮玉山植物,采集来的植物种籽全移植成功了。也许昆虫和植物是互相生发的呢?”田一秀说,“别想多了!”

两老搀扶着回房,孟老师要老伴打开他书房的柜子,说:“里头有我这些年的一些研究纪录,将来我归天了,你交给我的一个学生,复旦大学的李可秾,他是教授。我研究了土壤和昆虫的关系以及昆虫在土壤里的行为。”

田一秀啐了一口,还没说啥,老孟又继续叮嘱:“记住,我虽是个业余研究者,但我觉得昆虫除了大家熟知的趋光性之外,还有一种被世人忽视的天性。昆虫是非常敏感的生物,它们既是脆弱的,譬如昆明蝴蝶泉可以一下子消失,但它们也是坚韧的,我认为它们感知危险之后就会迁徙。若不能安全越过土壤之上的空间,它们极有可能会土遁!这就是我的‘老孟假说’。哈哈!”

田一秀忽然抽噎起来:“你要是老糊涂了,我们就只能离开这儿,投奔儿子女儿去。你可好好的啊,这小山小田你这些年弄得璧玉似的,还出奇地云遮雾绕,你舍得抛下?”

老孟叹息道:“老太婆你说得不错啊。我住在这儿一天,这满丘陵的树木花草、鸟虫小兽就跟在伊甸园里似的。要是我俩离开了,今后就说不好啰。我学生已经升官去北京了,这里我们已经没人缘了。”

老太太正色对老头说了句老话:“天下没不散的筵席嘛!你和人是这样,和这小丘陵岂有不同?看它自己的造化吧!”

大规模的搜山行动是次日下午展开的,睡眼惺忪的风水大师、生物系教授和女记者都随着森林警察和志愿者在浮玉山开山老殿附近区域细细搜索;听了女记者关于几十年前粪坑意外的回忆,老殿工作人员还忍着恶臭把粪池彻底出清了。一个下午加上后面又整整一天,不但没找到温克蔷影踪,三个老同学同去当年山洞事故地点找那个洞,竟然左近皆无,山体密密实实,山石巨大光滑,哪有什么能摔下几个人去的大山洞?往事宛如梦一场。

葛笙歌并不悲观,他安慰成薇“温老财吉人自有天相”,他坚持说:“以我看来,还是那一天的启示,大与小、远与近的转换,远就是近,近就是远。”

成薇黯然:“老葛你不要弄玄虚了,失踪时间一长,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雾林小社的人加入了搜索,他们向集团汇报后,杭城来了不少人。葛笙歌出面说了情况,把温克蔷的车交代给他们,三个同学决定下山。

李教授说:“你们到了上海先回家休息,我去找找孟老师,同老师通报一下。”

葛笙歌答道:“这个自然我要同去,成薇没事也去吧。我怎么觉得这是个很必要的事呢!”

温克蔷倒是实实在在睡了一觉,醒来山洞里有些微光,可以看清四周。他惊讶围住自己的树根不见了。

温克蔷站起来,用水洗脸漱口。他腹中饥饿,到处找可以吃的东西,好不容易找到石壁上一些木耳般的菌类,看着黑褐色不像有毒,就津津有味吃了充饥,又到洞里僻隐处方便了。

他听见了搜山人呼喊自己名字,可他高声呼救,声音却像飞不出笼子的鸟,扑腾在洞的岩壁上。

等到天色向晚,洞里渐渐又有模糊暗影跑来跑去,同他刚入洞时见到的一般。不知其为何物的东西鬼魅般闪来闪去,却不撞着温克蔷。

温克蔷瞪大眼睛仔细观察,那跑来跑去的东西他虽然看不清,却看见黑暗中隐隐出现巨大的甲虫,模样很像独角仙(双叉犀金龟),这东西本身形象已长得可怕,温克蔷看到的虫体竟有小孩子那般大,更添志怪小说式的恐怖。要不是温克蔷几十年来相信自己被下了毒咒,他非吓出急病不可。温克蔷打赌巨型独角仙不会跑来伤害自己,只是漂浮在这个奇怪的纯意识般存在的山洞里,营造某种神秘气氛。

他想错了。等他浑然入睡没多久,他一个激灵醒来,浑身感觉非常奇异。

他自我琢磨一番,不由恐怖至极:他成了卡夫卡的小说主人公,他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一只雄性双叉犀金龟!

温克蔷伸出前肢,摸摸自己脑袋,还摸到坚硬溜滑的甲壳和鹿角般对称的觭角。他的眼睛能看透黑暗,黑暗不存在了。他的嗅觉更尖锐了一个数量级,洞中各色气味飘来,都可以分类成按吸引力排序的味谱。

既然成了虫子,虫子有虫子的活法,他朝一条大树根快速爬去,一边体验六条腿的运动方式和速度,一边酣畅淋漓咬开树根表层,吮吸清甜树汁。如用人类语言形容,不一会儿他便酒足饭饱,满足地用两条前肢抹着自己的小脸蛋。

这时候新伙伴们便靠拢了他,几只活生生的巨型独角仙阴森森围住他,打量他,它们的口器看上去有点像蟋蟀,大牙边有白色的短触须不停上下摆动,仿佛是它们的语言。温克蔷不懂这昆虫语言,他伏低脑壳,像一只刺猬那样尽力蜷缩起来,用自己身上新添的甲壳保护自己。

果不其然,攻击突然间就发生了。这些大甲虫的武斗姿势十分不雅,简直就是屎壳螂的翻版,它们轮流上来试图抱住温克蔷,温克蔷既然竭力缩成一团,就免不得被几只大家伙抱粪球似的拼命推,在山洞泥地上滚,沾了一身湿污。

温克蔷觉得并没有受伤,只是越变越重,身上沾了不止一点点泥。

大甲虫把温克蔷按倒在地,轮番扑上来碾压他。温克蔷渐渐陷入泥土里去,他有窒息的恐怖,刚想挣扎,却发现那些跑来跑去的暗影嗖嗖地钻入他身边的泥土。不好,有好几双手在泥土下拽他,把他一拉一拉,最后只有头和觭角在泥土之上了。

温克蔷深深叹了口气,作为对人间的告别,他一放弃抵抗,坦克般的虫身便没入泥土之中,直线下降。

孟老师吃过早饭,早早扯藤攀枝上了小丘陵。老太婆本不许他去的,他对她说:“恐怕今天我不上去一回,以后就真没气力去了。我上去,就当告别。”

老伴送了他一程,看他慢慢走在石径上,这石径是前人铺设的,平整光滑。小径边先是青竹林子,竹子杆杆都有碗口粗,春天孟老师夫妻俩没少吃春笋;过了竹林是当地原生的香樟树和青桐树,香樟都合抱的了,青桐也高入云霄。

过了青桐林子,老伴下山,孟老师继续往前,小径坡度平缓,土壤偏红,可到了海拔十五米后土壤的红色就减褪了,成了黄壤。这里本来的树林有枫杨、女贞、香橼、榔榆、栾树、乌桕、白果、香椿、梧桐和丹桂等树种,大都是本地种。孟老师夫妻住过来之后,老孟通过复旦大学生物系的李可秾搞来不少浮玉山的树苗,挑适合的小环境种植下去,渐渐也成了丘陵生态自然合拍的一部分,这些树种有柳杉、榧树、麻栎、黄连木、木姜子、枫香、青冈、锥栗、化香、鹅掌楸和南方红豆杉等。

虽然要种蔬菜供应每天食用,为不破坏植被微环境,老孟只在丘陵阳光较多的顶部择开阔处撒种,尤其注意不让蔬菜形成较强劲的种群。一旦出现对本来植物类别的竞争强势,他就下手剪除自己种的作物。为让这个布局不受扰乱,老孟这些年承包了上丘陵摘蔬菜的每日劳作:他带上一只大竹篮,东采一捧苋菜,西挖几个白萝卜,山道边有红辣椒,山顶上种了几畦大蒜和土豆。当然他也要显摆,每次篮子里也有野菜野果和野磨菇带下来。

半年前老孟发现自己体力不如从前,害怕自己一时间软倒了不能上山,就逐日把茄子、番茄、黄瓜和丝瓜的植株用铲子挖尽了根,避免它们自行疯长,大举侵入丘陵生态系统。

孟老师此刻爬到丘陵顶上,虽不过三十多米高,但俯视周围农田村落,景色如画,他不禁老泪纵横。上苍待他不错,但他自觉辜负天恩。

这和他的生活方式无关,和学生温克蔷有关。孟老师曾想引导小温,但小温身上自带高能量,不是他一个中学生物教师可以左右的。

望着满丘陵飞花般滚翻的各色蝴蝶,老孟坐下来喝水,他回忆起了浮玉山上某种力量让他看见的风景,他现在年纪老迈,能理解到那种力量里带有的忧患成分。

那是一种强大但被动的力量,不能进攻只可防守的力量,因此是一种渐进萎缩的力量,让人爱莫能助的力量。

老孟想起那天跌下山洞的往事,觉得自己恐怕也最后一次回眸这件事了。他的能量已经耗尽,他唯一做到的就是竭力把这个小丘陵培养出浮玉山的滋润,换句话讲,就是丘陵虽小,却有浮玉山那般好风水。

那天在洞里的学生除了温克蔷之外家境都还不错,现在也不劳他这过往的老师多牵挂。温克蔷当年家里穷得特别,孟老师没少补贴他饮食点心,但还有力所不及之感。温克蔷在学校时常常巴结别人,孟老师知道那就是环境逼人。好在他考进了同济大学,不好也在他考进了同济大学。他疯魔在造房子上了,总想把砖石水泥楔入每一块大地。

温克蔷到房地产公司就职后常来看望老师,老孟几次三番同他谈起过城市化对大自然的破坏,温克蔷哈哈大笑态度坚定,告诉老师“安得广厦千万家,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以人文情怀抵抗了生物学老师的自然忧虑。

老孟觉得这学生处在“水泼不进”的迷误里,却苦于自己没威信和说服力。他甚至同温克蔷聊起了山洞里看见的东西,虽不能解释这份奇怪,但求把一丝敬畏传达给他。可温克蔷完全和中学时代不同了,他自信且坚决,只答应老师会记住大自然的美好。

老孟狐疑自己这几天为何老是想起温克蔷以及另外几位学生,也许自己大限临近,伤感怀旧。他看过了蝴蝶和飞鸟,记住满丘陵的树木花草,记住这里的活气和活力,生命蓬勃兴盛。他决心走下坡路,回去自己床上,静静等待必临的归途。

老孟磨磨蹭蹭回到田野上,这回手里没带蔬菜下来。他想到地窖里取一些储存着的不怕湿的蘑菇,便缓缓走进洞口,往下到地窖空间去。

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周围,他看见泥土上坐着一个人,低着脑袋瓜。老孟一惊:“老太婆,你不舒服?”

那人缓缓抬起头,无神的眼睛看见老孟便定住了:“孟老师?”

“温克蔷?”老孟莫名其妙,温克蔷怎么能在这地窖里呢?

三个发小满腹心事,一路上也没停下吃喝,直接就往石湖荡而来。到了石湖荡界,才找了个小小农家乐,吃了顿没酒的清淡午餐。

葛大师看看天色,望望风景,赞道:“石湖荡我从前没来过,名不见经传的农业小区么,今天一见,刮目相看,这里风水不错,好比是闹中一片天然静地,好比眼珠中纯黑的瞳。”

饭后上车,李教授领路,直往孟老师的丘陵草甸大平房而来。

葛大师一路称赞景色,等远远看见孟老师的隐身处,不由目不转睛看,看了大赞:“老孟可真会找地方,这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啊!房后的丘陵自然是靠山,房前草甸如翡翠,简直滋润到了极点!没想到郊区有这么好地势!”

成薇和李教授没怎么接嘴,这什么时候,还真有兴致谈风水?找到孟老师,大家一起再试试破解温老财失踪的谜团吧!等过了今夜,就算找到了人,也凶多吉少呢。

他们把车停在草甸子外边,困惑地看着草甸上一个机械力造成的圆形破损面,三个人走下碧色草地,朝那朴素大气的白房子跨步。

孟师母在院子里手搭眉心,看着他们过来,有点困惑:“今天都约好了的?都知道孟老师老得不行了?”

他们和师母亲热了一番,没听懂老太太的话。成薇带头走进客厅,才喊了一声“孟”,“老师”两字都未出口,就变成了“温老财?你搞什么鬼?”

老师和温克蔷笑脸相迎,当年入洞的五个人重聚了。

房地产集团有些人对温克蔷颇有感情,坚持不肯放弃搜山。第二轮搜山徒劳无获时,杭城马先生亲自坐着私人直升机来了。飞机降落到老殿附近山门口停车场,马先生穿着登山服,高喊一声:“不找到人绝不收队!”

福人自有能力,马先生甚至都没出身臭汗,接了大老板返身山路上的搜山队就在大树王下面山路分岔口发现了躺在小沟里昏迷不醒的温克蔷。明明大伙儿在这里反复走了好多次,他怎么可能这时候好端端躺在那里?

好在马先生善解人意,当下合掌谢起菩萨来:“阿弥陀佛,一定要还愿!”每次生意谈成他都这样子。

大家小心翼翼给温克蔷裹上保温膜,担架抬上直升机,马总吩咐直送杭城医院,自己留下,要好好看看这座浮玉山。

起飞后不久温克蔷醒了,他有点虚弱但神智似乎很清醒。他搞清楚状况后,对集团办公室主任说:“没必要去医院,你们往上海飞,我要去西郊石湖荡。”

飞行师一边申报飞行线路一边改变航向,等到降落在孟老师家前头草甸子上,温克蔷说:“这是我老师家,你们直接把我抬到屋子后头地窖里去,我需要接地气。”

他躺倒在地窖潮湿的泥土地面上,精神陡长,打发直升机回去接应马总,自己要和刚进来地窖的师母谈话。老太太惊奇归惊奇,看清了是温克蔷,很有逻辑地说:“我说老头子这几天发疯,果然和你这小子有关系!”

温克蔷打发手下快走,微笑说:“师母,给我点热水喝吧。”

喝了一大杯热姜汤,温克蔷出了一身热汗,说:“师母,你去忙,我坐这里等老师。”

孟老师十分高兴,他脖颈上的皮肤已蜡质化,看上去像一层半透明的油纸。他现在笑了,之前他觉得再也笑不动了。他和温克蔷已聊了蛮长一会儿,他的资料、笔记和论文草稿都散放在茶几上。成薇打头进来的时候,老孟正闭目养神,温克蔷亢奋地翻阅着老师的文本。

大家围着孟老师团团坐定,师母端上新的茶水。孟老师轮流打量这几个所谓“得意门生”,嘶哑问道:“浮玉山还好?”

温克蔷还只顾低头翻阅老师的文字,只听大家七嘴八舌在跟老孟解释浮玉山上见闻。

成薇抚摩老头长满老人斑的手,女人家的感情只顾回味青春;老孟显然想着男人形而上的问题,他指指葛笙歌:“听说小葛子成了风水大师?说说,浮玉山风水如何?”

葛笙歌摇头:“这回去,风水好像有问题,待我同老师细说;不过,老师你这儿风水可算绝佳,你可真会找地方!”

李可秾拿起几页温克蔷翻过的文稿瞥了几眼,立马明白了:“孟老师,文章写成了?”

不等老孟回答,温克蔷举起右手:“静一静,我给大家归纳老师的研究成果。”

老孟无声地一笑,摇摇头,却温厚地放弃了发言,反手在成薇握过他的手上拍拍。

“当然是关于昆虫。”温克蔷宣布,“关于昆虫趋光性之外其它本质属性的假设。”

“首先,昆虫是动物,能够自由移动迁徙,但人类对昆虫作为整体的移动能力可能低估了。”温克蔷哽了一声,“老师,你眼光真厉害。”

他放下老孟的文稿,看着大家的眼睛:“不知道的人认为我是坐直升机来这儿的,的确,飞机降落的痕迹还刻在草甸子上,但知道的人却知道我是变了甲虫来到这里的。”

他手朝地下指指:“通过土壤,通过土壤里四通八达的隧道。”

“你去哪儿了?”成薇问,“在大树王底下你好好的,是怎么失踪的?”

“和过去那次一样,我被吸入山体底下了。你们正看着死了的大树,我飞过你们背后,跟‘倩女幽魂’似的飞入地层。”温可蔷说,“我听得见外面寻找我的人声,你们听不见我的呼喊。”

老孟伸出一只手晃晃,打断温克蔷的解释:“记得生物组时期我们都读过法布尔的《昆虫记》,知道多少昆虫在泥土底下度过漫长的幼虫期和蛹期?但我们对昆虫在大地之中的行为缺乏详实调查。”

“老师的研究重点是昆虫在地下的旅行能力。”李可秾笑道,“这个我和老师几年前已经聊过。”

“确实是大胆的假设!”温克蔷叹道,“一只蝉的幼虫,如果觉得上方的世界不安全,它就会在土层下打通隧道另找地方出土。那么,它的极限是什么?它在地下整整四年,理论上它能旅行多远的距离?又是在多深的土层里移动?是在同一水平面的土层里位移还是能够和鱼那样上上下下从而规避路障?只要有树根,它就能不停地得到供应;而一旦到了树木被砍伐的地段,它们是不是只好止步了呢?”

“还有其它的昆虫。是否都有此隐秘的旅行渠道?”李教授问道。

大家一时间接不上话,沉默着互相交换眼色。老孟说:“我本来以为今天上午是我最后一次上屋后这丘陵,看来我想错了。来,小葛子个子最大,你扶着我,我带你们再上去看看。有些话,我们放眼远望,才说得好。”

眼看天色也不早,大家索性找了个竹子躺椅,让老孟坐好了,葛笙歌和李可秾一边一个抬着就走,温克蔷身体有点虚,和成薇跟在后头。师母不上山,吩咐老孟围上一条女式的橘点纱巾,不让喉头吹着风。

没多少步数就上到了丘陵的顶尖,老孟夫妻俩在尖顶小平石头上修筑了个小小石质瞭望台,周围留下原生的多年生桔梗目飞蓬丛。大家远望江南沃野,村舍农田,心头畅快而亲切。

葛笙歌说:“所谓好风水,就是一切按上帝的旨意摆放。老师这里不过小小一丘而已,竟然林木葱茏,花静蝶动,草丛里蚱蜢飞溅如绿玉,小潭上豆娘逡巡似彩箭……我们大中午来的时候好像岚气还未散尽。站在丘顶上,视野无穷无尽,天上云卷云舒……依我看,好比小小伊甸园了。”

“可是,浮玉山几千年蔚为大观林深似海,葛兄怎会看出风水不正了?”成薇忍不住又扯回那大山去。

“这和温克蔷不无干系!”只听老孟凝聚虚弱的气息,“大山几十年前就明白了自己的劫难。”

温克蔷没表情,他眺望田野上白墙黑瓦的村落,那是些原生的简陋建筑,他幻觉这些农舍变成了高楼大厦,却又惶惶然,觉得周围碧绿田野将退化成寸草不长的荒地。

“我当时建房,要求不打水泥地基,就在草滩上起个支撑结构。我那房子,随时可以搬走,拆了房,就是八根桩子,拔出来,草甸子还是草甸子。我觉得这样子不伤地气。别看这丘陵矮小不起眼,但我觉得山体都像海上冰山,露出的只是一小部分,主体在地下。设若我在草甸子上挖、砸、钉、污染,难道这丘陵真的不知道?真的不影响它。”老孟说累了,停下,抹抹嘴角的白沫。

成薇脸上表情变幻,好比天边云彩,她恍然大悟击掌说:“我明白了,温老财命定是个房地产商,在杭州建了高楼大厦,现在又要进军山脚下的县城,房基砸在浮玉山的脉上,将来还想把房子造进大山。所以当年大山就要灭他,亏得老师和我们几个救他!”

大家尴尬笑起来,既然把话挑明到这份上,李可秾也说:“老师还和我一起研究过土壤问题。从来我们研究土壤只涉及土壤的成份和肥力,农业化社会的思路,不过这次我们想的是地气问题。什么是地气?地气发自何处?如果大山巍然而起,它在泥土下绵延到何处?地气是连绵成一体的吗?温老财这样的房产商在山脉大地上建起笨重的住宅和商业大厦,建筑污水和生活污水往下排放,伤及地气吗?县城地气受损会不会影响大山的地气?”

老孟点点头,手笨拙地捂紧喉头的纱巾:“地气要是伤了,靠土壤发育的昆虫会怎样?”

葛笙歌一拍手:“这和我感觉到一起去了!我说这次进山怎么到处看不见昆虫呢?那里不曾是昆虫王国么?几千年都是,现在怎么不是了?唯一的不同就是山脚下的县城从来保持着农业社会的面貌,现在划成杭州一个区,开始了现代工业文明的进程。到处在打桩造房子了。”

老孟抚摩一棵飞蓬的细小白花:“我不明白地窖里哪来那么多昆虫,好像浮玉山的昆虫搬家过来似的。”

“老师,你把这里种得这么好,一个小森林,可能起到了诺亚方舟的作用呢!”成薇笑了。

温可蔷抬起头,脸上闪闪烁烁,乱云飞渡在他脸上投影,他说:“你们看,我既是从浮玉飞过来的,又是从土壤深处土遁而来。我在山体洞中已变成了一只大甲虫。难道这不是启示么?”

大家抬起老师下丘陵,李大教授说:“我负责召开一次学术会议,讨论老师的假说。”风水大师说:“我负责发动风水界,到浮玉山和杭州找我们那些达官贵人的客户和朋友。”

成薇说:“我除了把报道发出去,还留下来帮师母照顾老师吧!”

温可蔷没什么话,只说:“我和马先生谈谈。”

师母开出了一台子丘陵农地菜,大家喝粥吃地瓜的时候,老太太看了看老头,笑了:“原来不是老头子大限到了,只是你们要重聚,要搞事情呢!”

温可蔷的手机是晚饭前后才通的,先是他太太电话进来,温可蔷对自己这几天的失踪百口莫辩,亏得孟老师拿过电话为他解围。后来就是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集团的人打来的,他们激动莫名地告诉温可蔷:马先生在同一个地点,就是死掉的大树王附近,突然失踪了!

搜山队徒劳无功了三昼夜。军中不能一日无主,董事会紧急会议决定选举温克蔷为新任董事长,受委托决定集团纷繁复杂的各项事务。如温克蔷实在不从,集团就要面对金融机构紧急抽资规避风险的危局了!房地产企业、尤其是马先生这种神人掌舵的房地产企业,哪个不在高负债运营?银行和其它金融机构一旦发生疑虑,结果可能就是雪崩啊!

温可蔷告诉董事会:要救马先生,只有一条路,立刻撤销本集团任何接近浮玉山脉的房产项目,不管是否已立项或开工。同时,游说杭州政府放缓对浮玉山脚下古老县城的大规模城市化建设,重新对环保和自然保护区状况进行尽责调查和科学评估。

董事会将信将疑,但温可蔷是主,暂且听他的。

听闻消息的房产项目投资方、合作商和地方政府主管部门都觉得匪夷所思,认定温克蔷在什么地方撞了脑壳。他们经过商议,认为只有一个逻辑成立:温克蔷是一个阴谋家。

需要立即做的,不是取消什么房地产项目,而是对温克蔷及其人际关系进行侦察。马先生很可能遭遇了集团内部的秘密政变!一个伟大的天才企业家可能已遇到了危险!温克蔷本人特别可能是个卑鄙小人!

资本是当今世界最有效率的力量,任何试图对资本投资回报进行阻挠的力量都要首先尝试资本的打击力。

马先生失踪第五天。浮玉山麓,到处是呼天喊地寻找伟人的马家军;杭州城里,资本大佬们围坐在某财团高空四十六层的豪华会议室里,这里所有人都是温克蔷的反对派,所有人都有一颗质朴无华的心,他们只想推进既定项目,保护投资人和投资人背后投资大众的利益,不允许社会上一些装神弄鬼的风水大师联络企业内阴谋家发起无端骚扰。资本大佬们相信,那些坏人的活动背后肯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经济目的和不当利益。

一位妖娆的秘书扭动水蛇腰从脑满肠肥的大佬们身后走过,把委托私家侦探取得的最新调查报告打印件放在这些大佬们面前。大佬们收回悄悄落在女秘书身躯上的目光看向新调查报告。

有了:

温克蔷和上海方面的秘密联络点设在上海西郊的石湖荡,一个不引入注目的农业区;直接联络人果然有一个风水大师,一个大学教授,一个退休中学教师(这个叫人费解),且慢,快看,还有一个不可忽视:海外媒体记者!

这小子,吃了豹子胆,他到底想干什么?!

老孟作为一个隐士的日子仿佛到头了。

成薇告诉老夫妻俩草甸子上有许多不明来源的脚印,这些脚印的主人匆忙离去时撞落了草叶上的露珠,如此一来,肉眼就能看出那些丑陋的破坏了自然画面的横竖行走线。

村民也派了一位代表来见两位老师,告诉他们有人到村委会调查他们的背景。

葛笙歌驱车从市区来石湖荡,他把车停在香樟林子外头,穿过香樟林,眺望孟老师的房子时发现好风水里有些袅袅炊烟般的黑线。他觉得不安的是飞越屋顶的不再是上回看见的成群本地白头鹎,而是一只接着一只本地乌鸦。

李可秾打电话来报告学术会议的筹备进展,这是唯一一个顺利的消息:全国学者们对会议主题表示出浓厚兴趣。

奇怪的是温克蔷从杭州坐直升机又来到石湖荡,这次他让飞机停留在草甸子上等他。他不去和老孟谈事,却把成薇约到丘陵里散步。

他已经读了成薇发表在香港报刊上的报道。这报道吸引读者,却带科幻气息,如果被人攻击成“伪科学报道”也难以自清。他感谢了成薇,充满了浓厚的温情,不像是为了浮玉山风水事件而来,倒像借机向成薇表达已成了陈酿的暧昧情愫。

“马先生对我不错。”他最后告诉成薇,“我绝不能扔下他不管!再说,只有马先生有能力阻止一切。”

温克蔷和老师师母吃了饭,把一个重要的文件袋存放在老孟家,挥手坐上直升机走了。按照他交代好的飞行路线,这一程的终点不是杭州,是浮玉山开山老殿附近的山门停车场。

温克蔷召见集团营救人员之后,命令他们从大树王附近撤离到老殿门外,在胡适的对联底下休息。等人员散尽,森林的傍晚浮起青雾,孤身一人留在死大树王下的他抬头看着高高柳杉群的树冠,露出微笑,自言自语道:“我来了,洞口在哪里?”

马先生得到的待遇不如温克蔷,他虽然也有野木耳充饥,有地下水喝,但饱受老鼠般大型昆虫的惊吓骚扰。他本来就瘦削的脸膛如今瘦得像个外星人,只见两只智慧却惊惶的眼珠来回摆动。看见温克蔷倏然出现在面前,他不敢相信,喃喃自问:“这是幻觉吗?为什么给我温胖子的幻觉?我宁愿看见很多很多金子!”

温克蔷不徐不疾向老板讲述了几十年前在这地点发生的故事,也讲述了自己洞里的见闻。

马先生一点就通:“对,也有什么植物绕在我额头上,我也看见了很多房地产工地和吊车。这是什么魔法?能说明啥?又能改变啥?”

“也许改变你改变我?”温克蔷温柔地说,“马总,你才是改变世界的那个人!我来了,我留下,你出去,一切拜托你了!”

马先生伸出手指指着温克蔷:“我说过什么来着,你忘了?你这家伙,浪漫不改!我看,虽然你已是集团数一数二的领导者,还有必要送你到我们的河边大学好好回回炉!”

他还要乘兴训斥温克蔷,却不能够了。像麻袋掀翻倒土豆那样,他头下脚上,不知道怎么就一个打滚,翻倒在泥地上。抬脸往上看,枯死的大树王俯瞰着他。

“马先生找到啦!”

好消息立马传到了杭州,传遍了中国和世界。一个缺了他地球不转的人回到了他的高位上,资本世界松了一口气。

成薇发出了系列报道的第二篇《浮玉山中神秘归》,她感到心里充满了少女般的不安和期待:马老板回到人间,温老财又不见了!

李教授在复旦大学主持召开了学术研讨会。研讨会得到了房地产集团温副总的资金支持,前两天在复旦园召开,后五天移师浙江省浮玉山区,在一个叫作挂玉宾馆的地方继续进行。

华东地区有名的风水大师和易学大师们破天荒地搞起了联谊活动,他们选择在江南最美的湖泊边上聚集。同时他们在官府里的朋友们也很热心地就地招待了他们,听他们发表富有洞察力的高论,据说这些论点对城市发展具有常人不能理解到的重要启发性,不在其位,你可能不懂得此种秘奥。

若干天之后,马先生在集团杭州总部召开了董事会,自然,他被宣布重新担当集团董事长。马先生神采奕奕,智慧的眼光叫所有人心头发热。大家一开始觉得董事会缺少了什么人,可是,等马先生热情洋溢的演讲到达中途,大家已热血沸腾:董事会不但什么人也不缺,而且这个团队又焕发了青春,充满了蓬勃生机。

马先生挥手道:“我们回顾集团发展的历程,诸位尊敬的董事,我们筚路蓝缕,我们信过邪吗?我们能信邪吗?我坚信,人类的智慧和信念无坚不摧,众志成城的努力和奋斗是这个时代的最强音。如果我们在前行路上迟疑,我们就会不进则退,乃至万劫不复。相比这样的结果,其它一些小小的风险只有忽略不计了。前进中的困难和疑虑,只有通过坚定的前进来消除。请诸君记住古人的诗: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伟人睿智而坚定的讲话获得了满堂彩,几乎与此同时,浙江省地震局录得一次小小的地震,震中在浮玉山区。不过,这只是大山的一个发抖,就像一个人听见别人的威胁而已。在震中地区开会的学者们有过几秒钟惊惶,但马上也在片刻犹疑的不可靠性和不可取性中恢复过来,重新平静……

两周之后,搜救队彻底撤离了浮玉山。

朋友们拨打温克蔷的手机,一片死寂。

成薇帮着孟老师的儿子女儿安排两位老人迁回市区居住。孟老师的衰老状态发展得非常迅速,已经到达失语阶段。

最后一次聚会是孟老师夫妇搬家那周末。

孟家在碧绿的草甸子上铺设了桌布飞舞的长桌,不但有自己家人和孟老师学生相聚的长桌,也有答谢周围乡人的另两个长桌。葡萄美酒和西式冷餐令乡人好奇,他们述说着两位老师植树造林的小小功德。

李可秾向面容端庄一言不发偶尔喝一小口红葡萄酒的孟老师择要传达学术会议的内容;葛大师望着丘陵对成薇说:“一切都在变幻中,最近我看不太清,不过,我看见了加剧的变幻。老师搬走,这里的风水很难说,不是没瓦解的可能。”

成薇点点头,透露了一个惊人消息:“大师,你说得不错。刚才,我听见村委会的两个干部在讨论这片丘陵的前途。一个说开放成旅游区,另一个说……”

“说什么?”葛大师觉得成薇在卖关子,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眼泪溢出了眼眶。

“另一个权力更大,他说‘屁的旅游区,谁会来乡下土坡旅游?杭州有老板来看过了,这丘陵石材还不错,到时候,谈妥价格,炸药炸开,石材卖掉,他们负责平地,在这里造几栋楼,就当新的村委会吧!’”

葛大师看一眼坐在对面的孟老师,老孟神态安详,颇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表征了。葛大师轻声安慰成薇:“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不要徒自伤感!”

乡人们闹了一下午,次第辞去。师母回房间取出温克蔷同学留下的东西,由老孟亲手转交给三位学生保管。孟老师口不能言,努力在一张纸条上写道:“交给你们,等温克蔷回来,代我向他问好!”

李教授征求了大家意见,就在夕阳的金晖里打开了温克蔷的文件袋。袋子里东西不多:一封给成薇的私信当即转交了她;一份公证过的文件有关一个小小基金,用于支持浮玉山相关植物学和昆虫学研究,以孟老师名字命名,资金交李教授管理。然后一封信给他们这几个人,信封上写了每个人的名字。

打开一看,折叠的白纸上只写了一首诗:

白云可驻足

流水得藏精

千年人迹杳

万劫终一覆

浮玉本来幻

吾生大山缘

大伙儿嗟叹,夕阳在丘陵上一沉,忽然间阳光尽失,树林鸟声喧哗,一队美丽的蝴蝶从林中漂荡出来,络绎不绝的各色昆虫跟着蝴蝶飞过人们头顶,向香樟林的那一边飞去,久久不绝……

葛大师喟叹一声“风水走了”,孟老师忽然开口笑道:“走吧,都回家!” ◇

禹风,复旦大学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文学选刊选登。亦为《新华文摘》选用。曾获“2018山花双年文学奖”,作品列入“2019年收获文学排名榜”。出版有长篇小说《巴黎飞鱼》及《静安1976》等。作为PADI高阶潜水员,其潜水题材小说亦发表于各大文学刊物并获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