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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20年第2期|石舒清:地动 ——海原大地震一百周年祭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20年第2期 | 石舒清  2020年06月02日07:12

我们这里,把地震叫地动。

——作者

在那日,大地将报告它的消息。

行一个小蚂蚁重的善事者,将见其善报;

做一个小蚂蚁重的恶事者,将见其恶报。

——《古兰经·地震》

本地的事

狐皮帽子

就从刘刚说起吧。刘刚现任海原县地震局局长。刘刚任县地震局局长几十年了,看来他会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干到退休。近年来关于海原大地震,多有深度研究和种种举措,无一不和刘刚有关。这也是职责所在,没什么好说的。

刘家近百年来一直是城里的大户望族,不知他们是靠什么达到这一点的,即使在农业社和生产队的时候,他家也是根基深牢,威风不倒,比如大队支书和队里的队长、会计等,都是由他家的人担任的。总的来讲,刘氏一门给人一种宽仁而又能担当的感觉。这一种底蕴和气度,没有百年是养育不出来的。

好比刘刚,不过是县地震局的局长而已,但你若初次相见,看他言谈举止,往往就会错认了,会觉得这个个头不高的人,力道真是不弱啊。

闲话说到这里。

民国九年(1920年)海原大地震,刘刚一家,震殁四人,算是灾难不轻不重的,但这亡于大震的四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曾祖父殁了,大爷二爷殁了,可以当儿子使唤的大姑奶奶也殁了。好在曾祖奶奶还在,她在大难到临的一刻,抱着小儿子,也就是刘刚的爷爷,用一双麻雀大的小脚跑出门去。曾祖奶奶的存在保证家里还有一根支撑不倒的大柱子。

因为大家各有营生,除去大姑奶奶殁于家里外,其他几人都是亡在了别处。刘刚主要讲了大爷的事情。

大爷是亡在了海原县树台乡。

大爷是很善于做买卖的人,他像公子哥一样做买卖,看似不很着力,一股子银水往家里流。他又好讲《三国演义》,仗义疏财。大震当日,大爷赶着几头驮得沉甸甸的骡子,从甘肃白银一带过来,看看天色向晚,就住进老联手(老朋友之意)马胡子的店里。一同随行的还有两个生意人。吃了喝了,把骡马饮了喂了,就到了昏礼时间,几个人正在店家的热炕上做礼拜时,地震了,都打在了店里头。马胡子为婆姨所使,到街上打点灯油,正好侥幸躲过。把刘刚的大爷等从废墟里刨出来,马胡子看大爷并没有伤着面目,也算是一个欣慰。在不像个样子的街上走来走去,像真主的安排一样,竟然碰到了石塘岭的谢阿訇,马胡子哭着说,阿訇啊,你要给我帮个忙,一个老联手殁在我店里了,你帮忙给站个者那则(殡礼之意),我得下这个人的好处没数。谢阿訇就跟着来到店里。大爷头上戴着个狐皮帽子,人虽然亡了,一看也是个厉害人。谢阿訇从狐皮帽子上认出来了,原来大爷也是谢阿訇一家的恩人。

是这么个事。

谢阿訇的父亲在靖远县一家古董店里闲逛,没小心把店家的一个瓷壶碰落了,碎了一地。当然是走不脱,又赔不起,就给堵在店里打得不成个样子。这时候就有一个戴狐皮帽子的生意人从看热闹的人里面走出来,显出一副要管这事的样子,结果是他赔了店家三十个银圆,又给了谢阿訇的父亲三个银圆,让他把伤治治。谢阿訇的父亲赶着问帮忙人的尊姓大名,不说,手摆着走掉了。知道的人说是海原人。就知道这么一点信息,还有就是狐皮帽子。那时候戴狐皮帽子的人不多,就是戴上也不是那么回事。谢阿訇一家就记住了海原人、狐皮帽子等等。马胡子说,他只是开他的店,客人的情况从不胡乱打听,所以看起来熟得很,但说生嘛也生着呢。就知道狐皮帽子是个有钱人,是个好人。

站过者那则,谢阿訇和马胡子要去了那顶狐皮帽子,谢阿訇说你就把这帽子当乜帖(有宗教意味的钱物之意)散给我吧,我戴上好去找他的家人。马胡子说,你找着了给我说上一声,他的东西都还在我这里呢。

谢阿訇就戴着狐皮帽子上了县城。一县的人大半死掉了,剩下来的人还得活,还跟集,在集市上互道苦情互通有无。集市上怪啦啦的,就像坟墓打开,人们从土里出来放风。日头得了痨病似的在灰塌塌的天上一动也不动,人们都像耳聋了一样,看见对方在说话,嘴一张一张,但是声音好像慢半拍,好半天才弱弱地到耳里来。人集中起来倒是不少,但却给人一种荒败破落感,无论怎么看也看得出,这些人不过是零头余数而已。人们好像都失重了,给人一种浮漂的感觉。

谢阿訇戴着狐皮帽子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希望被看见。

到第三个集上,终于有一个年轻人盯上了谢阿訇。他在多个方向暗暗观察谢阿訇,然后谢阿訇刚在一个断墙的墙根里解完手起来,就被几个人团团围住,问他头上的狐皮帽子是怎么回事。原来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大爷的堂侄,看到狐皮帽子认了出来。

谢阿訇仔细问了一下,就落下泪来,说哎呀可把你们找到了,树台的马胡子托我找你们着呢。

不敢细说,一细说,就都又哭起来。

麦 彦

这个事情发生在我的老家高台寺。

高台寺有个叫王满仓的老人,说是老人,其实也不到六十岁,绰号王大车。这是因为他有一辆高木轮大车。王大车常常赶着大车,往来于海原靖远之间,需要什么就拉什么,一家人都靠着这辆大车,日子过得不错。一个风雪天,王大车赶车路过打拉池,在路边的枯树下面看到一个小伙子,连冻带饿,快要不行的样子。王大车就把他搀上马车,把车上当被子用的一件皮袄让他穿上,又把自己的干粮给他吃。小伙子没客气吃了个锅盔,一下子显得有了精神。小伙子叫胖娃,十九岁,汉民,是一个孤儿,想到靖远去寻个活计,半路上却饿得走不动了,看见一棵枯树想剥树皮吃,却剥不下来。他就那样啃树皮把半个牙都啃掉了。

王大车把他带到车马店,两个人在馆子里热乎乎吃了一顿饭,胖娃就开始忙起来,喂牲口饮牲口,把车上的东西收拾好,王大车下炕时胖娃及时把鞋子送到王大车的脚边,王大车心里一动,就想把胖娃留下给他帮忙。胖娃当然求之不得。趴在地上给王大车磕了头,叫他干大。王大车高兴得很,这样两个人就成了爷儿父子。汉民小伙儿实诚,几个月下来,王大车觉得自己离不开胖娃了,就想着找机会给胖娃寻个媳妇。

说话间就到了大地震的时候,父子二人正好去靖远拉炭,人在途中,免于一难。地震让王大车一家十口剩下了三口,婆姨也在地震中没有了。王大车还得活啊,还得继续做生意啊,决定去靖远拉一车粮食到海原来。费了不少工夫才拉到半车粮,有一袋子还是洋芋。出了城,车子在路上走着时,王大车难心地唱起了花儿,你造下个双的树梢上飞,你造个单的单飞——胖娃在一边劝着说,干大你放心,还有我呢。眼睛像掏空了的鸟窝那样往半空里看,看不到一只鸟鸟子,天上看起来也像绝户了那样。双磨盘磨着嘛好看呢,单磨盘磨一个啥呢?除了这孤烟似的唱花儿的声音,就是一阵一阵的疾风掠过枯草的声音了。胖娃在车辕上坐着吆喝牲口,鞭鞘儿快要垂到地上了,疾风过来时,鞭鞘儿就会飘过去,一下一下试探着够牲口的腿腕和蹄子。

就在这时候,幻觉一样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开始两个人都没有管,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情,幻听点什么都不意外,但很快两个人都把头抬起来了。像有个娃娃号呢,胖娃说。王大车向着婴儿哭的方向看看。就那边哭着呢,胖娃说。王大车让停车去看看。车停住了,一头骡子举着尾巴大声放屁。牲口放屁没人那么难闻。两个人就下了车,向有哭声的方向去。胖娃手里拿着长鞭。婴儿的哭声越来越清晰。从路边下来,在离路不远的一个沙坑里看到了一个婴儿正在大哭,他一抖一抖地哭着,像是把自己细细的脖子都要哭断了。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他。那女人佝偻在沙坑边上,看不出是活着还是死了。离沙坑不远的土堆上,站着一头野狼,几乎平静地看着这里,一点凶恶的样子也没有。胖娃伸手招呼那婴儿,婴儿就趁势扑到他怀里来,像看到了熟人那样。胖娃抱过婴儿,把脸贴在婴儿脸上。小媳妇看来有个二十二三,孩子离开了怀抱她好像也不觉得。她的嘴唇干焦得要出血了。王大车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他把手指搁在小媳妇的鼻子下面好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说,走吧,把娃带上走。胖娃把婴儿裹紧在皮袄里,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走上路面,向大车走去了。土堆上的狼看着他们,像厉害的看门狗看着两个熟人离去。

车都走出几十米了,胖娃又跳下车来,向沙坑快快走去。原来胖娃不甘心,说他看那小媳妇不像死了的样子。征得了王大车的同意后,他决定再去看一下。胖娃到沙坑边时,那头狼也在沙坑边上,这一次它向胖娃露出了很多牙齿,胖娃把手里的鞭子打出一串脆响,狼就跳开去,又蹲回那个土堆上。胖娃把那小媳妇抱了,走出沙坑。狼的眼神变了,它不停地向胖娃露牙示威。胖娃边走边注意着动静。小媳妇的一只鞋掉了,胖娃回头来捡起鞋,就那样在手里拎着,一步一步向着大车走去。王大车在车上看着,他主要是盯着那狼,只要狼敢跟过来,他就把手里的一块石头扔出去。但是狼好像掂量了一下输赢,并没有过来。胖娃把小媳妇安顿在粮袋之间睡下,把身上的皮袄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走了大概有二里路的样子,也许是车不停颠簸和皮袄的温暖,小媳妇缓了过来,果然活着,她没有死。王大车和胖娃都很高兴。她醒过来就要抱孩子,王大车说娃娃先叫胖娃抱着,先喝点水吃点东西。喝水吃东西的时候,小媳妇也说清了她的来路。原来小媳妇是葫芦沟人,地震的时候,她正在洗锅抹灶,之后抱了娃娃去睡觉。在院子里看到男人在纸窗上的影子,好像正在拉开被子,就地震了。小媳妇眼前头一黑啥都不知道了,醒来一看,一家人也就剩了他们母子俩,村里几乎打绝了。婆家这样了,娘家咋样呢?她就抱着儿子到娘家去,走着走着走不动了,到路边的沙坑里去尿个尿,觉着头晕,想着可不敢晕哪,还有娃娃呢,但就晕晕乎乎什么都不知道了,想鼓劲也鼓不上了。问她娘家在哪里。说是哪里哪里。在当时的情况来看,算是出嫁比较远的,大车得走两天。两个地方的口音也不一样。王大车说,要不是他,你早就叫狼吃了。说着指了一下胖娃,胖娃把自己躲在婴儿的脸后面,倒像是有些害羞了。

这小媳妇叫麦彦。很能干。锅头上一把好手,炕填得烫手。她在王大车家住了有一周时间,王大车又要出车到靖远去。王大车说,你不是想回娘家吗?把你再捎一程。带足了路上的水和干粮等,就出发了。

但是到了路上,发现胖娃和麦彦有些不对劲,两个人好像有什么秘密瞒着王大车。搞得王大车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走到麦彦娘家的路口,车停下来,麦彦却不下车,把头偏向一边不看王大车。王大车说,不回娘家了吗?小媳妇不说话,但是眼泪从侧脸流下来。胖娃也是有千言万语难于说出来的样子,但是胖娃还是说了出来。胖娃说,干大,我也想去呢。王大车说你想去哪里?胖娃说,我想跟着她去呢,一路上狼嚎呢,我怕她娘母子再遇上狼。明白了。这两个人是想在一起。王大车一时脸色不好看。王大车说,那你的意思是不再跟我跑车了?胖娃说,我把她送下就来。王大车说,就说实话,是不是你两个想成两口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说不清为什么王大车忽然红了脸,他心里的火气到了脸上。王大车给麦彦说,这是我干儿子,我干儿子和咱们不是一个教你知道吗?他是大教(汉族之意)里的。麦彦偏过头不作答。胖娃说,干大你的大恩情我记着呢,我一辈子报答你。

王大车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麦彦说,是这么个话,都把话说开,成不成是胡达(真主之意)的事,人先把人的事做到。我是这么想的,麦彦你男人殁了这是事实,你肯定还要成家。你看我行不行,我婆姨也无常在地动里了,我一个单身,说岁数嘛我今年五十五,关键身体还好着呢。我说了你考虑,你要找我干儿子也行。就是他和咱们不是一个教,人嘛这娃也是个好人,也是个孤儿,受下罪的人。不是一个教,一个锅里吃饭,终究是个麻烦。

胖娃没想到王大车会说出这话来,他眯细眼睛看着王大车,像是要把这个人再仔细认上一认。麦彦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股子一股子淌眼泪。胖娃忽然跳下车去,给王大车跪下了,他跪着说,干大,没你就没我的今儿,啥时候我都是这个话,这一回我把麦彦看上了,我跟你这么长时间了,你看我不是和你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吗?我对不起你老人家,你再不要逼麦彦了。王大车不高兴地说,叫啥老人家,我还没那么老。顿一顿又说,看样子麦彦也同意,那你两个去,你两个去过你两个的日子去,兵荒马乱七灾八难的,你两个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去,不要再管我。你娃也不要再来赶车了,咱两个从今儿也缘分尽了。胖娃哭着说干大你不要这样说嘛,我把她母子送下我就回来。王大车古怪地笑着说,还回来干啥,爷儿两个都说了娶一个女人的话了,还回来干啥?让人听着都笑话死了。王大车说,好了,不多说了,你两个赶紧走,路还远着呢。胖娃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候麦彦从车上下来,抱着娃娃,并齐并跪在胖娃身边,说,多谢你老人家,盼真主叫你好着。然后拉了胖娃的衣袖一下,两个人就站了起来。

好,走吧,路远着呢。王大车说。

胖娃把孩子接过来抱着。孩子在胖娃的怀里一直看着王大车。在王大车家时,王大车可是没有少抱这孩子,还用豆子和木盒子给他做了个拨浪鼓供他玩。王大车说,把娃抱过来我看看。胖娃抱过去,王大车在娃的脸上亲了一下,摸了摸他胎毛没有脱尽的头,然后挥手让胖娃他们走。啪的一声响,还是王大车先行一步,他在牲口上面的空间里突然炸了一鞭子,大车的高木轮就僵僵地动起来。

马车走出很远了,胖娃和麦彦才走到被荒草侵没的小路上去,被什么牵系着那样走不快。

马海荣

地动后,马海荣的父亲带他去投奔县上当家子马怀章。马怀章震亡了,剩下了他的老婆和一个六岁的女子。马海荣当时九岁。家里十六口人,剩下两口,就剩了马海荣爷父子俩。马海荣的父亲还给打折了三根肋巴骨,也不知怎么撑过去的,也不知怎么好了的,接下来还活了好些年。有些事情,说起来可怕得很,就像个硬坎子过不去,但不知怎么就过去了,回过头看,也不大看得清楚,反正是糊里糊涂就过去了。地动的时候,晚上麻麻乎黑,灯点上时间不长。要是马海荣父亲不做皮袄,实际还不用点灯的,但是做皮袄就得点灯。父亲挨着灯就近着饭桌做皮袄,马海荣和姐姐耍一个游戏,就是把两只手都握紧着,让猜哪只手里有东西,两只手,必须有一只是空的,不能两只手里都握了东西让猜。很简单的游戏。正耍着,轰隆隆一阵响,说不清是从地下面还是从屋顶上过去的,同时灯头就矮了下去,像是有谁在下面用力吸吮着,房子就筛子一样摇起来。在灯灭的一瞬,马海荣父亲把马海荣推到饭桌下面,女子没管,结果马海荣好着,父亲给打断了三根肋巴骨,姐姐倒好像没有什么致命伤,也不喊痛,就那样躺着,天明时一口气走了。这是在房子里的三个人的情况,住在窑洞里的,一个也没能活着出来。

马海荣的父亲腰里系紧着一根麻绳到县上去找自己的当家子马怀章。马怀章在县城东门开着一家小型车马店,车马店当然没有了。马怀章一家就剩了马怀章老婆和一个六岁的女子。搭了两间草棚暂时住着,时间不长,马海荣父亲和马怀章老婆就搬到一起住了,两家成了一家。到马海荣十七岁的时候,和马怀章的女子结了婚,那女子算来也十四岁了。说是结婚,其实也不过是吃一顿长面饭,人一直就在一起呢,就是从兄妹俩变成了两口子而已。一是兄妹俩变成了两口子,一是父子俩娶了母女俩,若不是非常时期,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多少年来似乎也只有这一桩,常听人作为稀罕说过他家的事,没有说过第二家,之所以几十年说个不已,也是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少见的缘故。但马海荣娶堂妹做老婆的恶果还是显现了出来,连着生了两个半瓜子,搞得一家人紧张恐惧,不敢再生了,但日子总是要过的,后来还是又生了两个,儿子还是个半瓜子,女子却好着,而且像是要给他们一个补偿似的,这女子不但健健康康,还成了城里少有的俊女子,就像是把一个凤凰生在了鸡窝里。这女子还能干,到街上去挑水,后头远远地有几个年轻人骚情着看。但是这女子不知什么原因喜欢唱戏,喜欢唱老戏,后来自己做主找了县文化馆一个写戏的,几乎是一分钱的彩礼没弄来就跟着人家走了,那人还不是回民。那时候已经到了新社会,也不敢多说什么,就由着人家去了,几十年来两家虽不曾完全断了来往,但总还是觉得厚厚薄薄地隔了点什么。

我在县城读中学的时候,常常在西门市场见到做生意的马海荣。他一脸大胡子,好像无论冬夏,总是把自己穿成一个硬邦邦的锅盔样子,那其实也是他的工作装。记得他的膝盖上总是铺着一片布,而且他总是戴着深色的大号袖套;记得他当过鞋匠,还当过铁匠,专门做水壶卷炉筒子等。无论他做什么,他的老婆都在一旁默默不响打着下手。马海荣的手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好像他因为做活计,做补鞋卷炉筒子这样的活计,慢慢把一双手做大了,看起来就像是一对用得太久了的铁锨头。什么鞋到他手里都像老鼠落在了老鼠夹似的。大概是1999年的某天,我带着一个导演看街景,在西门市场那里,见到一个老人手法熟练地在扎扫帚,还是那样的一双好像可以应对一切的大手,还是蒿草一样的掩没了半个脸的大胡子,还是一片除了他用再没人会用的布铺在膝盖上,还是那样深色的大号袖套。多少年过去了,好像在他这里不曾变化什么,好像时间在他身上再无从下手似的。当然,他的忠实的帮工也在一旁的,戴着一双破得露指的旧手套,帮他挑拣清理着扎扫帚用的席芨。好像只要这个大胡子老人在身边,好像只要挨近着这个大胡子老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做什么都是快乐的,也会做得如他所愿,不出任何岔子。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想着这是很特殊的一对啊,全县再没有他们这样的第二对。我想他们结婚的时候,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四岁,我想就是眼前这两个人生了个女子,差不多是全县最好看的女子,爱唱戏,我发现带着外人回到家乡的时候,人的思维是活跃的,会对司空见惯的人事有新的感受和见解。我悄悄让导演看那双扎扫帚的手,我有些卖弄地说,说什么经久耐磨,说什么辛苦遭逢,说什么劳动人民,看看这一双手就够了。过后我又觉得后悔,不该在外人面前这样说自己的老乡。

是啊,虽不曾和马海荣老人说过一句话,但他实在是我的一个老乡啊。我关于家乡的深牢记忆里,缺不得这样一个人的。如果说到故乡的底色,他就是了。

近些年,关于海原大地震,渐渐地好像热闹了起来,要变灾难为财富,地震博物馆建起来了,地震遗迹受到了重视与保护,一些被称为地震老人的也频频被关注被采访。这其中就有马海荣老人。我已经多次看到对他的采访,有文字的也有视频的。采访的时候,马海荣说着一种很特殊的语言,是汉语、波斯语、阿拉伯语的交混运用,不熟悉这种特殊的语言方式即不容易理解,要是熟悉这种语言的背景,又觉得非这种语言不能表达马海荣老人想表达的。

马海荣老人还说到地震当日,一桩有些神秘的事情。说是晌礼(午后一时半左右的礼拜)下来,阿訇觉得有些累,就靠着经桌打了个盹,身上带着阿布德斯(沐浴之意)嘛,就来了一段阿耶提(神秘信息之意),说是嘎鲁败俩,嘎鲁败俩,嘎鲁败俩,一连说了三次,三次都是这么个话。阿訇醒来,想不明白,败俩是灾难的意思,嘎鲁是啥意思呢?想不明白。这机密话你还不敢乱问人。你还不敢乱讲出去。阿訇总之觉得这是个信息,就通知哈完德(教民之意),虎夫坦(宵礼)各人家里做去,寺里再不来了。结果虎夫坦没下来,地动了,十个里头打死了七个,阿訇在寺里一个人做礼拜,打死在大殿里。

宁夏电视台还做过一个专题片,叫《在山走动的地方》,拍得不错,是关于海原大地震值得一提的作品。专题片里也采访到马海荣,是在老人的家里采访的。马海荣老人一边接受采访一边在他的光腿杆上搓着麻绳。他的老婆在旁边帮他理着乱麻。采访到后面,马海荣忽然把厚嘴唇向着老婆那边使劲努努,说,我的一辈子就让这个老奶奶害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旁边一个当地的陪同者说,老爷你这么不满意奶奶,你把她离了再说上个嘛。马海荣说,听这小伙子说的,我把她离了,你给我老汉做饭吃?整理着乱麻的人也活动着满脸的皱纹笑起来,好像老头子这话,真是说到她心里去了。

每次采访,马海荣老人的三个儿子都不在场,不知道他们哪里去了。三个儿子都在,老大已经年过古稀。

如此说来,马海荣老人已是年届九十的人了,真正的耄耋老人,但是看他那双顽健有力的大手,好像还可以胜任很多活计似的。

郭凤菊

干盐池不远有个瓷镇。说是瓷镇,也只是这么一叫而已。这里有一个叫张寨的村子,在村边的开阔处办了个瓷厂,专门用来烧瓷器,一来二去,就叫成了瓷镇,也算是一种民间广告吧。瓷器厂的老板叫秦书文,正当不惑之年,能吃苦,有头脑,生意做得不错,所出的瓷器最远卖到兰州西宁等地,甚至有卖到四川西藏的。然而百顺里面总有个不顺,秦老板女子已有六个,儿子一个也没有。专门长于生女子的老婆也把自己生成了一把干菜,指靠她生儿子看来是指靠不上了。秦老板有时看着偌大一个瓷厂,会禁不住叹出气来。找人算卦,卦先生呜哩呜噜说了一大堆,末了总结说,给你这个,就不给你那个了,世上那么多人,一人分上一点,一人分上一样,就分着个公道。这是什么话,这话谁不知道,还要你卦先生说吗?其实看来看去,世上的事,实际就没个公道,说是不长头发的长胡子呢,实际有时候你头发没多少,胡子也不给你长,而胡子长得太多的人难道他的脸上上粪了吗?他也不知道他脸上咋长了那么多胡子。一句话,说不清。世上的事小事情能说个大概,大事情没有一个能说清楚的。生儿育女,当然也是大事情了。是要问询到造化跟前的事情。所以虽然卦先生那么说了,秦老板不那么听的,而且秦老板对卦先生有了成见,想卦先生在自己的事情上这样说,纯粹一个乌鸦嘴,他要是生出一个儿子来,就拿猪毛去塞卦先生的嘴。卦先生算是把秦老板给得罪了。

关于秦老板且说到这里。

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就是瓷器厂有个工人,叫胡笑春,二十四五了,才经媒人说到一房媳妇,还是个寡妇。听说人很攒劲。但胡笑春还没有把寡妇娶到家里,就被人抢去了,直接从寡妇的婆家抢去了。那时候我们这一带有抢寡妇的习俗,只要抢得干净利落,不要拖泥带水就好,和正式娶媳妇也差不多,就是听起来猛烈一些罢了。胡笑春悔恨自己迟了一步,要是抢先一步娶回家来,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而且让胡笑春难堪和愤懑的是,抢去他媳妇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老板秦书文,这以后还咋见的面呢?秦书文托人来胡家下话,拿着重礼。秦书文的意思是,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还能怎么样呢,吵吵闹闹有什么用呢?就算是把他姓秦的杀了,有什么用呢?没什么实际作用。所以还不如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天下的女子多着呢,只要有钱,好女子挡得你栽跟头呢。秦书文答应给胡笑春一些补偿,让他再请高媒说个媳妇。事已至此,胡笑春只好认了。有人说胡笑春拿着得来的钱,到靖远逛了几回窑子,说脏钱就要脏使唤,但逛几回窑子能花多少钱,就算逛上十回,剩下的钱娶一个媳妇也是够的。都不明白,花这样大的代价,娶一个女子不好吗?啥样的女子娶不到呢?还弄一个寡妇回来。还抢。但是后来就证明秦老板是对的,不愧是秦老板,那个叫郭凤菊的寡妇果然不是一般人,她像来还愿一样,一生就给秦老板生下一个儿子来。这倒罢了,关键这女人是一个人才,就像武则天借势于唐高宗一样,秦老板在后面轻轻一推举就凸显出来。在她张罗下,瓷厂像个豺狗忽然间变作了豹子,到后来人们有事也不找秦老板,直接找郭凤菊,就是找了秦老板,秦老板也要和郭凤菊商量。

生意不错,秦老板也乐得当甩手掌柜,把厂子交给郭凤菊打理,自己骑着个白马这里那里闲逛,和一些搞古董收藏的人打得火热。一天午后,太阳晒得干盐池的湖水像得了白内障,秦老板买了几件不很值钱的古董,骑马过一个小木桥时,马突然受惊把他摔下桥去。桥下面的水倒不深,但是秦老板的头正好磕到了水里的一块石头,这样就不能动弹,说不清是让石头磕死了还是淹死了。有人就说,马常常走过小桥,怎么会受惊了呢?有人甚至联系到胡笑春,也只是说说而已。有懂得阴阳的人说,午后日头将斜未斜之际,如果大太阳白花花地照着,最好一个人不要出门,不要一个人到荒滩里去。这时候胡笑春还没有找到媳妇,有人就撺唆他再到郭凤菊跟前问问,毕竟她也是一而再的寡妇了,胡笑春果然去问了,回来恨恨地说,寡妇比女子的口气都大啊。有人安抚胡笑春说,也是个好事,你想要是你两个都成了,能过到一起吗?这话使胡笑春受到刺激,他离开瓷器厂不干了。郭凤菊托人把他的工钱结了。

秦老板从马上摔下来三个月不到,就地动了。瓷厂就像个掉在石头上的瓷器那样粉碎了,二十来个工人死得只剩了零头。旁边的张寨村是个大村子,五百多口人打死了近四百口。死人是需要掩埋的,掩埋是需要棺材的,这样的时候,哪里去找棺材,哪里找这么多棺材?劫后余生的郭凤菊想了个办法,瓷厂里有许多码放在那里的瓷缸,厚重结实,每一口缸几十斤重的,可用来盛水腌菜用,还没来得及运出去呢。郭凤菊一看这些瓷缸就有了主意,她的主意是用瓷缸当棺材,两个瓷缸对扣着,把人装在里面,不就是棺材了吗?这样的一副棺材多少钱?郭凤菊说不要钱,谁用谁就拉去,拉完为止,这样的时候,钱是个啥呀。郭凤菊说着看了一眼怀里吃奶的娃娃,忽然就大哭起来,看样子她想忍住哭,看样子她怕哭声吓着娃娃,但是忍了好几忍,终于忍不住,她就索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在泪眼迷蒙里看人们来来往往抬着瓷缸,鬼影子似的。

懒狗老爷

红羊乡有个村子叫舒家川,舒家川有个叫虎虎的人,十七岁了,媳妇子也说下了,还没有过门。

虎虎家有一条狗,在村里是有些名气的,它的名气由它的懒而来。一般懒人有,懒狗不多见,虎虎家的这条狗,可算是懒断筋了,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把它的筋抽去了那样。有时候趴在火日头下,晒得要冒烟了,晒得狗蝇子要爬满它的眼睛了,比如树荫墙影就在眼前不远处,它宁晒着,也不活动到阴凉里去。天气热,渴得它吐出舌头来忽闪忽闪的,然而你要是把水盆搁在远处,它是不会来喝水的。因为它有这个毛病,就有人专门试它究竟懒到了什么程度,就把水盆一点点挪近着它,看离多近它才会喝水。真是不可思议,水盆离得那么近,只要它探一下头就可以喝到水,但它就是不探这个头,好像往前一探它的脑袋就会掉下来,好像它的身子不是它的身子,而只是它的一个拖累。它的眼神也是淡漠的,好像没有什么可以促使它和诱惑它。都说,它是宁愿渴死也不动一动的。当然它也是宁愿饿死也不大愿意动的。它从来不走近食盆,食盆可以和它保持一个恒定的距离,要把食盆拿到它跟前,搁到它的嘴下面,说,吃,它才不大情愿地吃起来,好像它的吃不是为了自己,而完全是在照顾着谁的情绪和面子。养这样一条狗做什么,说不清,也就养着了。它在门上那么一卧,总还是个狗吧,狗能起到的一些作用它也是能起到的。因为多吃少动,它还是较胖大的。村里人笑话说,虎虎家养的那不是狗,那是养了个老爷,狗里头能被称作老爷的,也就虎虎家里这条了吧。一般喂狗吃喝都是虎虎的事,虎虎一边喂它一边说,到头懒死你信不信,看狗那不大愉快的面孔,它未必相信这话。

说话就到了那天黄昏,月亮早早地出现在半空,但是没有光亮,像灯还没有通电似的。虎虎端着狗的食盆找不到狗,咦!这懒狗到哪里去了?院里不见。出了街门,见外面蓝乌乌的有些古怪和闷沉,好像要突然间打雷下雨了那样。更为可怪的是懒狗像挣脱了缰绳一样在门前跑来跑去,汪汪叫着,就像咬着只有它才能看见的东西。随着懒狗的叫,那种若飘若浮的蓝雾一样的东西似乎在不停地浓郁着收紧着,好像天空绷紧了,好像天空突然要变脸了。虎虎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吃来,他向懒狗喊着。懒狗看到他,忽然就像终于找到了他那样,跑过来把头抵到他的脚上,嗅来嗅去,而且呜呜哝哝,若有所告。虎虎觉得气闷,好像有什么东西沉沉地要压下来,使他觉得呼吸有些不够用。他不想喂狗了,他想返回屋里去,但是懒狗却咬住他的裤脚不放。又咬住他的鞋,把他的脚都咬痛了,他刚准备踢懒狗一脚时,就像突然来了一阵飓风,把他卷起来扔到了地上,接着就是满耳朵的撞击声和破裂声。在黄风土雾中,大地像巨浪中的船那样颠簸摇晃起来了。地动了。虎虎趴住不动,一手伸出去拉着一条狗腿,什么也看不到。

大震过后,家里就剩了虎虎和懒狗。懒狗第一次主动地把一盆食吃了,它看起来就像是从黄土里钻出来的。

村子几乎被摇平了,眼前的世界完全不认识,看起来就像一个人的五官全部长错了位置。

人变麻木了,人凭着这难得的麻木渡过难关。没有伤心也不觉得害怕,一切感觉好像都隔膜着,距离人远远的。冷,往骨头里头冷。冷得这个人好像不是自己,不是自己又是谁呢?总还会一点点冷到自己身上来。虎虎搭狗窝那样搭了个简易的草棚,暂时住在里面,和他的狗挤睡在一起。竟然弯月还出来,像大出血的瘦女人把脸贴着怪诞的天幕。天空旧门帘似的,好像一风就可以吹个无影无踪。虎虎觉得狗身子在热着自己。

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好像有什么动静,虎虎恍惚间觉得自己身边空了,好像懒狗出去了,在远处山呼海啸一般撕咬,也可能是个梦吧。虎虎觉得如果白天不再到来,日头不再出来,都是有可能的。啥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但是天还是亮了,日头出来,像刚刚剥出的一枚蛋黄。日头好像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那样,又一次兴冲冲地出现在这世上。懒狗躺在离草棚三十米开外的地方,眼睛还睁着,一身血,脖子被咬断了,没有血再流出来。流过血的毛板结在一起,使人看起来有些扎眼。来了两个人看了看又走了。那两个人拍打着虎虎的脸,摇晃着他的身子,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多大的难啊,说不是你的狗护你,你早叫狼吃掉了。

夜里不知谁张罗着,把幸存的人招呼到一起,把几根旧椽子劈成柴火,点燃了大家烤着。月儿在火光的上面一浮一飘一浮一飘,就像谁提了个灯笼在荒山里走。

震后第三天,虎虎好像有些明白了过来,而且大家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精神了一些,他挽起袖子把懒狗的皮剥了,肉埋了,皮子他还要用来取暖。

老 井

南华山下有个菜园村。这村子和西海固很多干山秃岭式的村子不同,古树森茂如烟,河水长流不绝,坐南望北,依着南华山,多多少少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都有这样的经验,就是到偏村野寨里去,不经意间,忽然看到一个出众的女子,像母鹿跃过溪水那样,给人惊鸿一瞥的感觉,峰回路转之际,忽然看到古老的山根里的菜园村,就给人如此印象。果然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在菜园村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墓葬群,由中国博物馆和北大考古所牵头,发掘出来无数陶器石器等,据说是把中华文明史又往前推了一大截。我在银川文化城见过一家菜园陶器的专卖店,那些陶器鼓腹大耳,气度雍容,花饰放达随性,色彩绚烂热烈。因是从自己老家出土的,看着自然觉得亲切,但是老板已经奇货可居那样两个眼睛长在额头上了,对我们这些和陶器同一来处的人不屑一顾,好像时刻都流露出这样的意思,看什么看,买得起吗?确实买不起。但是我也想,这些陶器,它们一个个都是经历了1920年的大地震的,脆薄如纸,在那样的天翻地覆里怎么竟毫发无损呢?这几乎是神秘的,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不知道护佑你的是什么,正如同你不知道伤害你的是什么一样。比如忽然就得了这个病那个病,医生说了一大堆得病的原因,但问题是,说话的医生也可能得病啊,所以医学界广而告之的话是:有时治愈,总是安慰。是,这算是说了实话。

接着说菜园村。就像十个手指有个长短一样,每个村子也都有个相对的富户穷户。菜园村光景最好的是车家,掌柜的叫车广生,车广生雇着一个长工三个短工。长工是固定的,短工变人不变数。只讲这个长工,长工姓井,就叫他老井,其实他最多也就三十来岁,好像也没有成家,因为年节时候也不见他回去。说着一口特别的方言,使人觉得他的来处不好判断,其实从口音完全可以判断一个人的来处的,从一个人的口音顺藤摸瓜,甚至可以寻思出他是什么民族,来自于哪个县哪个乡哪个自然村。比如我的村子和邻村举目可见,距离不过两三里,也还都是纯回族村,但两个村子的口音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的。因老井口音含混不明,也引出一些猜测来,甚至有说老井是一个杀人犯,避罪逃躲到这深山里来了,不然像老井那样的人,他会甘心做一个长工吗?老井是那种只要时来运转,马上就可以给人耳目一新的人。他的样子也像是一个暂时的落难者。不过他到车家当长工也两三年了。老井是汉民,虽然在车家,但不和车家一个锅里吃饭,他是自己做饭吃。村里身为男子而自己做饭的,也就老井一人。这使得女人们恍然大悟,原来男人们也是会做饭的。然而恍然大悟之后,饭还是由女人们来做。除去老井,做饭的都还是女人们,即使格外霸悍的女人,敢于当众骂男人的,到做饭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到锅灶跟前去,一边和男人激烈地吵嘴一边熟练地做着一切,这种习惯性和一律性使女人们几乎无法逃脱。

女人们有时候到一起也开玩笑,说要是找老井这么个男人过日子,会过成什么样的日子啊,饭做熟,端上桌子,喊你吃饭,这是什么感觉啊,男人做的饭什么味道啊。但是有人就及时出来提醒大家,让不要做好梦了,因为老井是个汉民哪,就算是你男人把你放开,由着你来,和老井最终你能弄个什么。

老井和车广生处得就像老哥弟兄。

一天,两人在树下坐着说闲话,忽然说到盖房子的事,车广生兴趣很大,村里多是传统窑洞,像样的房子几乎没有。车广生是村里的富户,应该带个头啊,吃得好住得好,这才算活了一辈子人。老井揽了黄榜,说这个事交给我吧,我保证弄个方圆几十里见不到的房子,我给你弄个高房子。车广生高兴得很,当时两人就议定了工钱。老井就有条不紊地干起来。这一带都是红胶泥土,抓在手里像石头一样。老井把红胶泥土磨成细粉,又从河滩里背来细沙,和红胶泥粉按比例混合在一起,攒起山大的一堆,就开始建房了。他把每天用的从土沙堆上匀出来,用水一瓢一瓢浇透,然后就用这个筑地基,用碗大的铁杵子一个挨一个一个压一个细细密密地筑过去,像妇人们纳千层鞋底那样,最后把土筑得几乎和铁杵子一样硬。就这样一行行一层层筑上去,筑成了一个梯形的土台子,像在上面要演兵作法那样,这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接下来又花了大半年的工夫,老井在土台子上像老鼠打洞那样,掘出两个深阔的窑洞来,又在窑洞上面盖了两间高房子。竣工那天,连外村的人也来看稀罕了。车广生得意坏了,当众给老井挂红披彩。

车广生两口子和娃们住两间高房子,老井住在下面的一个窑洞里,另一窑洞装杂物,老井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久听说车广生要给老井说媳妇了,女方是车广生的一个离婚在家的小姨子。这人要是感情上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

但突然就地震了。要发生什么也看不到了。

地震使得菜园村和南华山断开来,整体前移了差不多两里,小河原本离村子有一段距离,现在就像舌头和牙一样挨近了。还讲什么村子,村子不见了,像一个草垛被大风吹得七零八落,那气派的高房子也没有了,村里就剩了那两间老井筑的土沙窑,斜着身子,像一辆结实的车子侧翻了,但是并没有裂开来。大震的时候,村子潮水似的位移,一浪一浪的土潮把多少人都卷到了深土里。满村子就剩了两个人,一个老井,一个是车广生还在吃奶的小儿子。小家伙在骇人的废墟上舞动着手脚大哭。在这劫难后的土地上,在这混沌未明的时辰,在这眼睛好像再也看不到什么值钱东西的世上,这小孩的哭,给人那么大的震动,好像心给这哭声激活起来,好像看到太阳从很深的海里水淋淋出来了。这孩子怎么到这里了呢?在的人哪里去了呢?不久前还给他披红挂彩的车广生呢?老井走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看着他大哭,眼里全是辨认的意思。说不清到什么时候了,太阳看起来就像是假的。老井向着山根那里望了一眼,山还是那个山,也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老井想,车广生自然有一些积蓄的,可以用来应急,但是村子跌死绊活已经跑出这么远,就算是有积蓄,积蓄在哪里呢?连车广生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井觉得自己看着世上的眼神有些异样,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眼神,就是一双眼睛好像被打劫过,眼珠子很重。一滴泪掉到孩子的脸上。孩子不哭了,带着泪痕看他。他从孩子的眼里看到他必须要设法活下去,还有这个小累赘呢。他向着这歇止不久的土浪,向着这一时喑哑的世界做出了保证,只要他活着,娃就要活着。反过来也可以说。他做了个计划,把这娃带到六七岁,然后找个清真寺,寻个可靠的阿訇把这娃还回去,他想只要他这样做,车广生就是无论埋在哪里,埋得多深,也会欣慰的,也不枉二人交好了一场。

金乐婷

金乐婷(1865—1949年),英国女传教士,她有幸经历了百年难遇的海原大地震,并在她的著作《大西北的呼唤》里浓重地记了一笔。

金女士是1920年12月上旬到兰州的,从相关的文字记录里看,兰州给金女士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

“巨大的城门,拥挤的街道,到处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商店、寺庙、清真寺,还有公共建筑,所有的一切,都证明了这就是兰州。”

“(兰州)有种在中国其他城市所不曾有过的印象,流动的人群那样让人着迷,大家都在忙于交流谈论,感觉像是进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我们在开罗和大马士革见到过的身影竟也会出现在中国这偏远的城市里,他们来此做什么呢?我们充满好奇。”

“在兰州的街道上看到贩卖丝绸和珍珠的印度商人,看到从麦加归来的穆斯林朝圣者,长胡子的中国商人或俄国人、土耳其人以及来自中亚的戴着缠头的穆斯林。”

“我们第一次见到了穿着红色藏袍的喇嘛和生活在其黑暗统治下的身形强壮的山民,后者看上去淳朴又羞涩,似乎与这座城市的奢华格格不入,但对我们而言,他们却比那些穿着体面的人更具有吸引力。”

“兰州这座城市竟然会如此风情万种,而且军事作用这样重要,这一切都让我们有些吃惊。”

“一个国际化的市场,在那里无论是外国的香烟,还是西藏的酥油,什么都能买到。”

“远处的街道上是高级的店铺,里面摆放着漂亮的毛皮和用最好的驼毛制成的颜色亮丽的细布。”

“就这座城市的风格而言,我们从未见过一个北方城市居然有这么多的马车和如此多变的气候,这些在南方都是不曾有过的。”

“寺庙真多,在明媚的阳光下异常迷人。”

——这就是初到兰州,这座西北城市留给金女士的印象。就这印象看,就是把兰州作为第二故乡,就此定居下来,金女士也会情愿的,但两周后金女士就离开了兰州,她离开兰州的时候,兰州已经模样大变,“整个城市显得异常萧条,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的味道,整座城市像被疯狂扫射过一般”。不用说,被金女士如此描述的城市已经是地震后的城市了。

地震到临之时,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正在熟睡,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在另一个房间里休息,大人们正在讨论《圣经》的一个章节,准备跪下来祈祷,就在这时:

“突然一个奇怪的干扰开始了。”

“在头顶,像沉重的马车发出了隆隆声,又像是架在空中的铁轨上有火车向我们驶来。”

“它是那样令人费解,又是那样强烈。”

“我们还在祈祷,感到地板开始晃动。”

——就这样地震了。

金女士在地震中显现了一个传教士特有的情怀和镇定。之后她和其他传教士很快投入了救灾赈灾,“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十二万元被投入到了救灾中”。十二万元,若是大洋,可真是了不得,从1921年1月1日到1921年12月31日,整整一年的呼号奔求,甘肃赈灾救济会共收到各地捐款三万一千元大洋,这其中的捐款人还包括黎元洪、曹锟等大人物,但愿金女士所记无误吧。

金女士离开兰州前夕,还见到令她难忘的一幕,这就是兰州各界数千人士在都督张广建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前往黄河边祭拜河神。如此大灾难,也许是犯着河神了吧,因此要到河神那里做一番工作,仅香火钱就花了一千大洋。危难之际,一块大洋可买差不多五百斤土豆,以一块大洋救三个人计,就能救数千人性命,但谁算这样的账呢?金女士有幸在街上遇到正祭罢河神归来的张都督,“当时都督正坐在华丽的官轿上,穿戴齐整的官员与士兵紧随其后”。金女士忽然记起,不久前一个教会学校举行开学典礼时,张都督要到场讲话,给金女士印象格外深刻的是,张都督还没到场,他的专有的座椅已经盛气凌人地摆放在课堂里了。

另有一个事金女士在她的著作里也捎带提及,就是大灾之年,甘肃竟发行劣质铜币,别省不能通用,只能在甘肃境内流通,而甘肃正值大灾之年,五谷难丰,灾民拿着铜币无粮可买,由此饿死者甚众。就是这种不能当钱来花的钱,在甘肃竟然发行了四年有余。

如此记录说明金女士即使离开了兰州,但心里还记挂着这个使她觉得一时惊艳的地方。金女士还提到了兰州的白塔山,震后,白塔山受损严重,好像被削去了脑袋。这样的变故对于一个传教士来说,印象自然是再深不过了。

讨 火

我们小时候听到一些关于大地震的故事,当时也只作故事来听,听个有趣而已,慢慢地才觉到这些故事里的真实滋味。

这个故事是姑太太来我家时讲给我们的。姑太太长着一张狮子脸,夜里,在油灯光下,看起来有些可怕,而且姑太太投在墙上的身影那么大,几乎占了多半个墙壁,但因为我们知道这个狮子脸的老人就是我们的姑太太,也就不很怕了。姑太太来的时候,有几次带着她的孙女子,记得叫尔麦,长得不怎么好看,但是会做饭,母亲姑姑她们去队里劳动,等她们散工回来,尔麦已经踩着板凳把面和好擀开在案板上了。二姑说等以后长大了让尔麦当我的媳妇。我两个都不情愿,热情度不高,其实尔麦比姑姑都大着一辈的。

姑太太给我们讲了个讨火的故事。

说是有一个庄子,叫黄蒿湾。蒿子多的原因就叫了个黄蒿湾。十几户人家八十来口人,在崖畔子下面挖了些窑洞住着,也有几家住着箍窑。庄里有一个年轻媳妇子,男人殁了,一个人拉扯着一个九岁的女儿过活。女儿名字叫个丑女子。地震还没有来,但黄土呛得人咳嗽,远处还闪着蓝光。丑女子说可能要下雨了,闪电呢。妈妈说冬天下过啥雨?但是妈妈也看到了闪电,她没有管,闪了叫闪去,她想去尿一个,又不知道啥原因,心里瘆哇哇地怕。那时节丑女子已经脱了睡下了,妈妈喊她起来给她做伴。你就在门前头尿去嘛,丑女子说着,还是穿了衣裳出来给妈妈做伴,还没出门,就是蒙面揭耳的一声响,地动了,崖面子滑下来把妈妈压在下面,把丑女子就像气吹着那样往前一吹,土末子把她的后腿压住了,不妨事,挣扎了一下就出来了,但是妈妈埋在土里,就出来个头顶子。丑女子连哭带喊往外刨,刨出个头和胳膊,再没个力气刨了。好不容易到天亮,眼前的庄子像把老坟园挖开了一样。一庄子八十来口人,包括丑女子娘俩儿,活了二十六个。都各顾各了。一天时间,丑女子都在刨着妈妈身上的土。有些硬土块丑女子实在无能为力,丑女子她妈也一把一把两个手抓刨着身上的土,到夜影子下来,把妈妈从土里头刨出来了。可是动不了,腿打坏了。一点一点爬到一个草垛跟前,把草垛撕开一个洞,娘俩儿钻了进去,夜里差一点冻死。还不停地震着,地面颤得哗啦啦响。好在是个草垛,你颤我也颤,但就是不倒下来。到第三天,看样子要下雪了,实在冻得受不了,妈妈说,要是有一把火就好了,这么下去把人活活给冻死。丑女子说,她去前面的庄子里寻个火去。妈妈说,这寒天冷月的,你往哪搭走呢?丑女子说,她看到前面的庄子里有烟冒,那就说明有火呢。不能叫冻死。就让丑女子去。真是胡达的造化,眼前头晒着一坨儿羊粪没有让土压住,还在眼前头黑乎乎地等着救人呢。

妈妈就让丑女子把一个喂鸡的破盆子拿上,尽量多带一些羊粪蛋去,讨上火以后,不要把羊粪蛋都放在火里,隔一阵放几只羊粪蛋,隔一阵放几只羊粪蛋,以火种不死为原则。问丑女子可记下了?丑女子说记下了。妈妈说,不管要上要不上,都要尽快回来,记着不要走夜路。丑女子就出发了。顿亚(尘世之意)看上去就像死掉了一样,风吹得一路的草响着,就像妇人们哭难心呢。丑女子讨了火往回走,按妈妈说的,看火盆里的羊粪蛋要烧败了的时节,就从口袋里抓几个新羊粪蛋丢进去。但是到半路上出事了,丑女子一脚不小心踩到一个土坑里,收不住步子跌倒了,火盆拿在手里没丢开,火盆里的火却掉出来了,风一吹就一亮一亮跑到前面去了,追都追不上,追上一两个,也烧败了,风一吹吹化了。丑女子坐着哭了一场,这就等于没要上火。没要上火回去干啥。回去也是一冻死。妈妈要是冻死丑女子也活不成。这样丑女子又返回去讨火了。边走边拾着一些耐烧的草。她担心口袋里的羊粪蛋已不够续火。

等丑女子二次讨到火走过来的时节,已经有夜影子了。地震后的白天就像比平时短了,紧赶慢赶就夜影子下来了。丑女子心里着急,还不敢快走,担心再踩到哪里去。走着走着,就见前头迎过来一个狗,时间不长狗成了两个,并齐并蹲在前头看丑女子,牙一龇一龇地像给丑女子笑着呢。丑女子站住,把手里的一把干草做样子要扔出去,喊了一声:狗——那两个蹲在那里不为所动。

姑太太说到这里的时候揭开了谜底,姑太太说,那不是狗,是两只狼。丑女子叫狼吃了,丑女子她妈还在草洞洞里等着呢。记得姑太太讲到丑女子让狼吃了时,我们都吓得要把头蒙起来,不敢看姑太太的狮子脸了,觉得姑太太那一脸蛛网一样的皱纹里,趴满了各式各样可怕的人生故事。

卢襄老

这个故事是姑太太和爷爷拉闲话的时候说起的,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都分不清哪些是姑太太说的,哪些是爷爷说的了。

说的是卢襄老的事。

先说说什么是襄老,每一个清真寺都有两个核心人物,一个是阿訇,一个就是襄老。阿訇负责教务,襄老则总管除了教务之外的一切,是寺里说一不二的人物。某些有实力的襄老,还可以随自己的心愿聘请或解聘阿訇,连阿訇也让着襄老三分。一般清真寺里的襄老,都由一方的大户望族的头面人物来承担,有号召力,有做事的方便。卢家是县城西门的大户,而西门清真寺是县上第二大清真寺,阿訇得延聘个大阿訇不说,襄老也得是个厉害人物才可以胜任。西门清真寺的襄老自然要出自卢氏一门,清真寺的建起卢家出资差不多占了一半。但谁也没有想到卢家出面任襄老的人才二十来岁,同时也可见得这个年轻人的不一般。大地震的时候,他虽然才刚刚二十六岁,但是任西门大寺的襄老已满两年,都觉得从人品能力尤其宗教悟性而言,没有比他更适合任襄老的人了。

卢襄老个头中等,言语温和,但是却有着一种众人愿意服从的威望。比如节气聚会的时候,千人万人在寺院里,场面总有些混乱,但只要卢襄老从一边安步走过来,站在大殿前望上两眼,人群就退潮那样安静下来。然后他后退一下,把阿訇礼让到前面,让阿訇给大家开讲悟尔孜(带有宗教意味的典故)。

地震那天,在阿訇的卧室一侧的经房里,卢襄老和阿訇说了一些高话道话,就是教门方面比较深邃的话。卢襄老热衷于和阿訇探讨这些。一个称职的襄老也应该是半个阿訇才是,这样教民更容易服气你。一点宗教修养也没有的人当襄老,自己勉为其难不说,大家对他也是容易失敬的。卢襄老问了阿訇他在礼拜中的一个体验。卢襄老说,阿訇老人家,我今儿礼拜的时节,突然地觉得这个礼拜的人不是我,把我吓了一跳,把拜都坏了。阿訇说,不是你是谁?就是你卢襄老在礼拜嘛。旁人看是我在礼拜着呢,我觉着不是我,阿訇你把这个给我破一下。教民们常这样说话,有什么疑问了求阿訇答疑释惑,就说请你老人家给我破一下。阿訇说,你说不是你也对着呢,人的认识过程是一个长路,但归到了还是你卢襄老嘛。阿訇说,有些事情想想就刹住,不要想得太深,不要深到自己折不回来的地方。你比如我们没舌头说不成话,但是谁每次说话要把舌头吐出来给人看呢,所以说该扬的要扬,该藏的要藏。卢襄老说,我回去吃饭,吃过饭来了我两个接着说。阿訇说好。

出了寺门,走在路上,卢襄老还在想着和阿訇的交流。教门是要和真主悄悄交流的,和人说白说着呢,人只有两个眼睛,看东不能看西,看西忘了看东,卢襄老记得阿訇这样自负地说过。这一次搬来的阿訇不错,一看面容就是个大阿訇。走过涝坝边的麦场上时,忽然看到西天那里红了一大片,像是牛皮癣给猛火烤烂了似的,卢襄老觉得没见过天空成为这个样子。这时候坝沿上掠过一阵旋风,像一个给捆得紧紧的人拼命挣扎着那样。房子啊树啊场上的磙子啊麦摞啊,等等,都像谁吹了一口气那样给定住了,虚虚地站着不敢动。卢襄老觉得自己好像给打了一闷棍,好像觉着自己真不是自己了。万物归主。他努力把自己的意念往一上集中,就见远处的石磙子自己动起来,他念诵了一句就想跑,还没跑起来,就被一种绝大的力控制了左右了淹没了。接下来的事情卢襄老自己都没法子讲述,他说就是做梦也做不了那样的梦,一句话,真主让你活你就活,让你死你就死,没什么商量的。真主不要我的命,我就逃脱了,不是我凭能力逃脱的,我啥能力都没有,卢襄老强调一样说,害怕人误解了似的。

接下来的事情大致是这样,就是麦场边的一口水窖,窖墩子突然裂开了,卢襄老正在跟前,就掉下去了,大半窖水,肯定是淹死了,但不知怎么一来,水底下突然来了一股力量,让水平地起浪,发射一样把卢襄老从深处发射上来。发射上来还得往下掉啊,掉在不住跳弹的石磙子上咋办?掉在石头一样硬的麦场上咋办?再掉到水窖里咋办?长话短说,这几个地方都躲过了,就算是专门安排也安排不了那么好,卢襄老自半空里一落,落在了水窖边的一个麦摞上。还有什么要说的呢?运气好到了这个程度。世上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吗?卢襄老想把这作为一个机密深藏在心里,谁也不说,说了也没人信,让人信干什么呢?人信的部分总是浅薄的。过后卢襄老思谋了一下,他觉得真主没收他的命,把他放过了,说明他这个人还有用处呢,那就赶紧用起来,命是真主给的,就用在真主的事上,真主的事情是啥事情?现在这么大的难,帮人救人就是真主的事情。这么着一想,卢襄老觉得自己思路清晰了,有事情干了,腿杆子有力量了。

卢襄老后来给人讲过地震那天,他和阿訇的谈话,联系后面发生的事情,他觉得那天的谈话不是一般的谈话。但是,阿訇却打坏在经房里了。阿訇可能正坐在桌边看经,他的头受了伤,脸埋在打开的经里,像是要更深入到经里面去看看究竟。

……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县,1989年毕业于宁夏固原师专英语系,当过中学教师,县委宣传部创作员。现为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全委,宁夏文史馆馆员。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其短篇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根据其短篇小说《表弟》改编的电影《红花绿叶》获得第32届金鸡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