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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朱朝敏:圣地亚哥在下雨(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 | 朱朝敏  2020年06月02日09:11

1

这么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

这真是令人悲哀的消息。你们找我……

麻烦你下楼,我们就在大楼右前方的那辆深蓝色商务车里。

有些搞笑啊,他是谁——我不认识。

你下来跟我们走一趟,自然会明白。

真要我下来?我还在工作中。

必须。

章木木哦了声,移开手机。耳际都是“必须”两个重音的回弹,回弹力不小,使整个脑袋发木。这档咨询刚好结束,咨询者右手挽挽披肩的波浪长发,朝章木木觑来眼神,戴上墨镜,起身离开。那笑容从那眼睛一亮的瞬间绽放——章木木读到了同情,似乎在说:没想到咧,我的心理咨询师遇事也无奈,心理不强大嘛。世人都是如此,心灵彷徨时,常以他人的懦弱无力为自慰的肥料。她摇脑袋,站起来,关电脑拿手机。

蓝色商务车在她跨出感应门时打开。一个身着蓝色警服的胖男人探出脑袋招手,章老师上车吧。

沉默中,来到当地派出所——这是省公安刑侦人员借用的,按他们话说,跨地区执行任务,要比“请”章老师去清州市强多了。

死亡人员徐革利是个官员,清州市副市长,主管全市环境卫生和工业,四月三日上午九点钟的政府办公会没有按时参加。大家等了约莫二十分钟,还是没有等到人来。电话也一直不通。于是,有人撞开宿舍,发现徐革利死亡多时。经法医推测,因为晚上饮酒和运动导致心跳加速,徐革利猝死于凌晨。死者面容自然,看不出挣扎的痕迹,模样犹如酣睡,房间指纹也无他人……章木木愣着眼神听完,万分遗憾地摊开双手。再次抱歉,我真不认识这位名叫徐革利的官员,何况他人还在清州。

注意,他曾经是宜江市某区区长,后来调到江城县担任一把手,去年上调清州市担任副市长。

那又怎样?我还是不认识。

但他微信上联系较频繁的就是你,而且就在昨天四月二日傍晚还联系了你,这是他死之前唯一的微信消息。

章木木身体绷紧,脑袋却炸开。昨天傍晚发微信消息联系我?昨天一整天我起码收到十来条微信消息,真不晓得……话虽这样说,心中却基本确定,死者是自己的服务对象。

你还在佯装?

章木木生气地瞪眼。

好,问你——圣地亚哥在下雨,这是他发给你的,什么意思?

章木木坐着没动。是他啊。可是,他是谁——具体的私人信息,自己毫不知晓。虽然做过好几次咨询,却被要求:他们之间放上屏风,隔空对话。可谓只闻其声不见其容,至于私人信息什么的,统统被要求隐蔽,职业身份更不用说了。两人联上微信,其用途也仅用于预约咨询时间,其他的,他均将自己屏蔽。

圣地亚哥在下雨——他的信息。是他在联系自己预约时间,意思是,最近两三天他会有时间来做咨询,请安排。她会回复(多半语音,后来她猜测,这语音他存放不了几天,再统统删除):今天什么时间,明天什么时间,或者后天什么时间。

他用了暗语联系你,为何?胖男人笔尖在记录本上戳了戳,眼神冷冷觑来。傲慢的家伙,当我是嫌疑犯了。章木木也反觑一个眼神。胖男人意识到什么,端正了上身,笔尖又在记录本上戳戳。

章老师请回答我的问题。语气沉稳许多。

原因嘛,我以前觉得是为了保密,现在彻底明白,纯粹是身份使然。章木木迅速回应。

他咨询的心理问题是什么?

章木木摇脑袋。保守咨询秘密是我的职业道德,不过,人都死了,你们也是履行任务,说一些也无妨……我可以笼统地告知,他是个忙人,却极其在乎私人信息,丝毫不想暴露。自然,从事的具体工作要保密。但这没有多大关系,心里敞开——哪怕一丝丝缝隙,也足够。他敞开的以家庭琐事为主,夫妻关系僵立,也有涉及工作的,却隐蔽,清晰一点的寥寥无几。总体来说,他心理焦虑,找到我这里,就是交流和放松。

咨询的真就以家庭为主?胖男人慢吞吞地问道。放下了笔,双眼觑来的视线落在章木木脸上。

章木木点头。

他说到过死亡之类的话题没有?胖男人垂下眼睛,右手握笔,准备记录。

你说他自己寻死?这个我无法判断。章木木摇摆脑袋。他虽有心理负荷,人显得焦虑不堪,却不消极,很容易打开话头,倾诉算不上深入,遮遮掩掩的,却也达到了目的。

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感谢配合。要是你想起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直接联系我们。胖男人站起来,递去一张名片。

2

首次见面印象深刻。不能不深刻。

章木木喂喂喂三声,那边还是沉默。章木木挂断电话,随即电话又打来了。先是一声类似感慨的“哦”(声音轻弱,似乎鼓励自己走出这一步;也似乎为了拉近关系;还可能就是单纯的招呼),然后告白:我想找你交流,主要是倾诉下,最近感觉有这个必要。但我有要求——咨询不能面见,时间也不要固定,到时候我会跟你预约……她哎地一声打断:先生,是你找我咨询,应该遵守我这里的规矩。

规矩都是人定的,我的要求很简单,你能做到。对了,明天上午我就来。注意,咨询室里,我们隔着屏风最好。

章木木几次想插话,却……他语速不快,语气也不硬,却分明含有说一不二的强势。章木木耐心听着,等待机会。但他说的双倍价钱,最终逼退了那些冒涌到喉咙的话语。

好吧,明天上午九点见。

不能“露脸”的面见,就不是事儿,这是前来咨询的大多数人的心理。他们要么戴一副大墨镜遮蔽大半个脸庞,要么扣顶帽子而帽檐紧压到眉际线下,甚至还有戴口罩的(口罩嘴巴处剪出一条缝)……不露脸怕暴露身份,符合正常心理,反正前来解决的是脸面背后的东西。那里,当诉说和倾听的通道连接,将会呈现唯一的真实。

咨询室里没有屏风,却隔出一道纱绸遮掩的竹帘。帘子早在那里,左右对称地聚拢在一条直杆的尽头。现在拉开,左右合拢,瀑布般倾泻,将咨询室一分为二。这帘子并非为他专备,只不过他是首个享用者。还不够,隐约视线中,宽大的墨镜遮蔽了三分之二的面容;而暗蓝色的风衣也极配合,铺盖似的裹住肉身。

晦暗中的影子,身体模糊到几近消失……他们开始了。

我来这里就是找个说话的地方。要说,说话也挺容易的。人嘛,要说话哪儿都行,找个倾听者也简单。可是能说心里话、能将那些积压在心头的快要发霉的秘密抖出部分,还真是难事。我看了看,你这里凑合。

谢谢信任,很荣幸。章木木的客套虽然染上丝丝笑意,却在平稳的语速中透出职业的刻板。

咳,你这儿环境可以,我之前在这栋楼转了下。前面是长江,空气流通,让人放松。租下的楼面又在林木市场后面,还是拐角处,碰到熟人的概率小——即便遇到,也容易拐弯闪身离开。还有,你那咨询室的招牌也低调。再者,楼梯墙壁上挂着的一句话很触动人心,那个名叫荣格的家伙说的,我念给你听:世界悬于一线,那根线就是人的心灵……我强调这些,你该明白了,保密是我前来的第一要务,我需要绝对保密。

当然保密,只是,我该如何称呼先生?该怎么约定时间?

我想想……嗯,我去卫生间接个电话(他出去上卫生间——“康复心理咨询所”为保证咨询质量,尽可能地满足咨询者的隐蔽要求,卫生间均独立且隔音——约六七分钟后返回)。抱歉,我儿子打来的电话,他在美国的圣地亚哥读书。嗯,说到哪儿……对,你问我们如何约定时间,就用我儿子的高兴话“圣地亚哥在下雨”。你知道吗?圣地亚哥真是好地方,阳光总是充沛,即使冬天也不冷,很少下雨。我儿子才上初中,少年嘛,见到雨啊雪的就兴奋……我几乎看见他那雀跃样子,快乐能传染人并赋予人超能的视力。呵呵,圣地亚哥在下雨——太好了。

究竟如何约定时间,先生?

我刚才说了,圣地亚哥在下雨——代表我询问具体时间,你三天内可做安排。

有意思,圣地亚哥在下雨,我记住了。对了,您很爱您儿子,却送他到那么远的地方读书。

不好吗?美国圣地亚哥,环境优美怡人,利于小孩子的身心发展。作为家长,能为孩子成长尽可能地提供方便,是职责所在。我妹妹一家人在那里,她担保我儿子过去的。有这个条件,我就用足。我夫人呢,态度像你,时不时就问我:“为啥送儿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

您夫人不愿意儿子被送到美国去,她的态度是犹豫还是坚决反对?

你问到点子上了。她起初犹豫,后来坚决反对。指责我居心叵测,故意拆散并在心理上摧残他们母子俩。嗐。他似乎耸了下肩膀,还摊开了双手。为了儿子前程,我不得不如此选择,这也是为了提升我们夫妻的老年生活质量。我夫人……唉,她一旦朝坏处想,情绪就糟糕透顶,就越发控制不了坏的想法,无论我做什么,她咬定我在蒙骗甚至害她,这就是所谓的塔西佗陷阱吧。

塔西佗陷阱?哦,它的前提是,某个人或者某个部门因为某个事情失却了公信力。先生,您如果想与您夫人沟通好,可以回想下,找准症结。

我比你更了解这个词语,不过你这话……要我反省?呵呵。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或者她是女人——而你同为女人,我就必须无条件地让步?

也不是,我并非女权主义者,只是顺着先生的话适当建议。当然,您有拒绝的权利。

哦,我想起来了,你问如何称呼我,喊我X吧,建议你将我微信号也修改成X,未知数嘛。说到底,未知的关系才是生活的全部。你看看,上下级关系、同事关系、夫妻关系、父子关系、朋友关系、同学关系、情人关系……哪一样是被我们全知全能的?不但不可以,反而大多数时候是未知的。不过,未知固然令我们不可把握,却也提供机遇,一种可塑性——哪怕再烂兮兮的事情也会扭转。

加油,X。章木木顺手在旁边的纸张上记下:X,一个单纯的中年倾诉者,首次咨询来看,症结表现在夫妻关系僵化上。另,他过于在乎信息保密,这反证了他心理的焦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