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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0年第5期|杨献平:乡友记(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0年第5期 | 杨献平  2020年06月02日06:29

“一进郝庄村,我就觉得有股压抑的、敌视的气息。黑压压的房子,乱扯的电线,三三两两,说着一口城市话的村民也和我们一样,摸黑往电影放映场走。”

日光将尽,村庄及其周边的苍茫山野再一次陷入了颗粒密集的黑夜当中。一个人驾着一台破旧三轮车,从前面小路上突突突地爬上来,到我家门口停下来。我儿子正在和弟弟的两个女儿坐在路边的长条石上说他们感兴趣的话,不时喧笑。三轮车还没停下,三个孩子就到了三轮车跟前,瞪着眼睛横斜上下看这个略显古怪的家伙。这时候,个头儿一米八的弟弟右胳膊下面夹着一袋子玉米,从放粮食的屋里走出来。我说做啥?弟弟说,用玉茭换一袋面吃。

十多年前,乡村还有驴子,主要用来推碾子;后来有了面粉机,再后来,面粉机不见了,就只有一些人开着拖拉机走村串巷,在轰嗒嗒的引擎声中,一遍遍地高喊换面啦换面啦!到现在,拖拉机在乡村早已消失,成了稀罕物,蹦蹦嗒嗒震天响的三轮车比无人看管的野狗还常见。

弟弟和男人拿着一根木棍称重,然后兑换。往车上放木杆称时,他突然说,良海回来了!我懵了一瞬间,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弟弟把面粉提进屋里,出来说,那是老五妮。我迅速从大脑硬盘上搜索叫老五妮的影像,走近一看,果真是他,就和他握了握手。

老五妮脸长,眼睛小,颧骨高,嘴唇薄如纸片。上有四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叫老六妮,家在与我们三里之隔的西沟村。和我是小学同学,初二,他就不再读书了。我递给他一根香烟,他说不抽。翻身上了车座,看着我说,回来准备住一段时间吧?我说,也就是一个来月吧。

老五妮嗯了一声,说那你先忙,俺还得去杏树洼,有几家也要换面,咱们有空再闲聊啊!说完,就发动三轮车,掉转头,朝着原路一溜而下。

小时候,第一次听人喊他老五妮就纳闷,一个男的怎么叫老五妮呢?妮这个字在南太行乡村几乎成了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妇女标志性的名字。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时候,起名就都变成琴、花、秀、梅、云、红、彩之类的了。母亲说,老五妮家里四个姐姐下来是他,家里穷,穿的衣服都是姐姐们穿过的破衣烂衫,看起来像妮子,人都那么叫,天长日久,叫多了再起名别人也都再记不住。

我记得,同学中,老五妮的各种做派算是最邋遢的,不管春夏秋冬,都甩着两鼻筒的白或黄色的软鼻涕。我和其他同学都说那是自备面条。

中学在五里外的石盆村,很少有人再提老五妮的名字。我高考失败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家里闲坐,东边床上,挪到西边床上。偶尔也会在马路上遇见老五妮,他还瘦得跟头把儿似的,只是头发长了,脸黑了,额前的刘海一甩一甩的,像个好显摆的黄花闺女。有一次,我去对面的南山打柴,走到马路上,老五妮也背着一个帆布包从石盆村方向往西沟村走。看到我,老远就喊,到近前,先替我没考上学,装模作样地惋惜了几句。然后说,他这几年一直在白塔镇团球厂干活,论吨挣钱,咱这边好几个人在那儿干。我说咋论吨?他说就是每个人一把拿铁锨,往车上装铁球,装一吨五块钱。一天下来,至少能挣一百多块钱。我说我干不了那活儿。他后撤一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你啊,绝对没问题,每顿多吃两个馍馍就行了!

我当场表示没兴趣,可老五妮不依不饶,一路跟着我,还一边说,你不上学了,这么呆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跟我一起去干,多少挣个钱,总比闲得屌疼好。我说,那么累的活儿,我干不了。老五妮嗨了一声,说,世上没有啥活不能干的,只要你肯吃苦。我一听,更不想去了。

我天生是一个懒人,别说出去打工了,就是田里的活儿,我也觉得太累了。但是我母亲总是说,我不上学了,也该为家里减轻点负担了,该出去挣点钱,就得出去。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就一直找各种理由推脱。

这一次,老五妮到我们家,万一跟我母亲说了这件事的话,依照我母亲的脾气,肯定撵着我跟老五妮去团球厂干活。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我就一次次催老五妮赶紧回自己家。可老五妮不依不饶,一次次说,不着急,反正赶上吃饭就行了。

果不其然,母亲一听老五妮的建议,立马对我说,这个是好事,那活儿也不算重,去那里干,多少也可以挣个钱,起码能顾住你自己。我说我根本干不了,母亲说,你也有手有脚,怎么干不了?去吧。我说我真的不想去。母亲说,你都十八九了,老是在家吃闲饭混日子,怎么盖新房子,给你说媳妇,娶老婆?老五妮也在一边撺掇。我急了,伸出自己细皮嫩肉的小胳膊,对母亲和老五妮说,你们看看,我这个细胳膊细腿的,怎么能干得了那活儿?母亲厉声说,傻孩子啊,不挣钱哪有好闺女进咱家门?谁家大人也没瞎眼,敢把闺女给一个懒汉?母亲这句话说到我的痛处了,心里一阵郁闷,只好说,去就去,大不了干不了再回来。

当晚,她就给装好了被褥,还有几件当季的衣服。那时候,带行李的包也只有化肥袋子。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做春秋大梦,母亲就喊我起床。我没好气地转了几个身,才磨磨蹭蹭地穿衣服,正在上茅房的时候,老五妮就来了,在我们家院子里大声说话。我心里腾起一团火,对着臭气冲天的茅坑使劲骂了一句老五妮的娘。

吃了饭,母亲给了我一百块钱,说是我的盘缠。

老五妮所说的团球厂在白塔镇,距离我们莲花谷40公里的路程。大致是上天的格外眷顾,白塔镇一带,属于太行山与冀南平原的丘陵地带,别看那地方表面都是鹅卵石,可下面埋藏的煤和铁很多,那些年,也允许私人开采,几乎每个山头上,都矗立着简易的矿井架,看起来像是古代的瞭望哨。

马路上整天卡车往来,煤烟沸腾,路边饭馆也都黑如锅底。干活的地方在镇子向北的郝庄村,所谓的团球厂就是一堆堆的铁球,主要客户是附近各地大小钢厂。

上工第一天,我和老五妮一个班,几辆大卡车停在当地,司机不是趴在车下检修就是上饭馆吃饭。我们这些工人一个人提着一个比闺女屁股还大的铁锨,铲起团球一铁锨一铁锨地往车上扔。我胳膊细,劲又小,每次都铲不满铁锨。正在铲, 忽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回身一看,是一个长得胖乎乎的男人,眼睛外凸,倒是很大,肚子大得像怀胎八月的小媳妇。在旁边干活的老五妮扔了铁锨,跑到那个男人跟前,寡瘦的脸上飞着大朵媚笑。从兜里掏出一盒石林烟,给那个男人递。

事后,老五妮说,那人是工长,厂长的大舅哥。他意思很明显,就是嫌我每次铲得少而且慢。还对我说,我干得少,别人就得多干,都是卖力气的,谁愿意把自己血汗钱给别人分啊?我想想也是,瞬间觉得自己好对不起人,也觉得自己真是百无一用。

晚上躺在低矮潮湿且阴冷的砖房里,十几个男人的臭味能加工臭豆腐。刚一躺下,就眼皮子打架。一个在一起干活的我家附近村里的男的说,赵良海这小子真的不行,读了那么多年书,也没考上学,来这里干活,又细胳膊细腿的,浑身没有四两劲儿,铲得慢,还少,这样下去,咱这些人都得为他卖力气!这不公平!靠墙根睡的老五妮说,他刚从学校出来,嫩胳膊小腿的,再干个十天半个月,就有了筋骨,力气也大了。再说,咱们也都是一个地方的,相互间理解一下,帮个忙,也不是啥坏事吧?

腰酸背疼,两只胳膊疼得端不住饭碗,有几次,我还忍不住哭了。老五妮大哥一样安慰我说,没干过活儿,再锻炼几天就好了。我想也只能这样,强忍着继续铲铁球。一个星期后,腰酸背疼无故消失之后,虽然每次铲得慢些、少一些,但可以凑合了。

干这活儿的,都是年轻人,累了一天,晚上还兴致勃勃,躺在简易工棚里吹牛,主题无外乎女人。那时候,我对女人一无所知,就听几个结了婚的男的信口胡说。因为都是男的,都毫无顾忌,话说得极其露骨,也脏。有些话我懂,有些只能乱七八糟地任凭想象。男人说这些话,无非要使眼花缭乱奇形怪状恬不知耻的意淫得到充分宣泄,又使得生命原动力和生理欲望随时保持亢奋与爆破状态。

他们说,白塔镇某村一个闺女出嫁不到一个月,骑自行车回娘家,一个外地司机开着车把她挂倒在地,没啥大事,可那女的硬说是下身被撕裂了,讹了五千块了事。这附近一个村子里有一个老光棍,憋得发慌就找别人老婆。可他没钱,谁的老婆会白给他?就拿粮食换成精面粉,谁让搞就给谁。

有一天晚上,附近的郝庄村放电影,因为距离近,我们也去看。一进郝庄村,我就觉得有股压抑的、敌视的气息。黑压压的房子,乱扯的电线,三三两两,说着一口城市话的村民也和我们一样,摸黑往电影放映场走。我觉得这地方很生硬,每一个人的面目都充满了暴戾之气。

我早就听说,白塔镇一带人好欺生,特别对我们这些山里来的。有好几个人在学校读书或者在玻璃厂、面粉厂打工,有的莫名其妙被人推到黑角落里暴打一顿,完了还被警告不许报警,不许说出去;有一个早年辍学的同学在市郊一家砖厂干活,和人闹了点无关紧要的矛盾,几个人按住他的手,放在滚转的砖机里,一只手成了红砖的润滑剂。

我们到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场,也不知道影片名字。我们站在一大片人后面,个子高点的人歪着脑袋,个子矮的只能猴一样往前面钻。我虽然爱看电影,但不想去人群里。老五妮个子不算高,但踮着脚尖也能看到。大家都专注地把眼球和心思放在屏幕上了,忽听一声哎呀,随后一阵骚动。几个男人抡拳踢脚地狂揍一个男的,被揍的男人抱着脑袋往村口跑了几步,就被人从后面一脚勾到了,然后是横空而来的拳脚。

我正沉浸在电影情节里,一见这阵势脑袋唰一声空白了,再反应过来,觉得那声音像是老五妮,没怎么想,就冲了过去。我的原意是拉架,让老五妮少挨点打,没想到,我也被人冲脸上打了一个耳光,瞬即就被推倒在地。那耳光打得顺风顺水正中左脸颊,响声像是六月黑夜在房顶上炸响的巨雷,脸上的疼还没有扩散开来,背上、腿上、屁股上的疼就风一样传遍全身。

我也哎呀乱叫,蜷腿抱头,做死狗状。

可能是我成了他们的新热点,对老五妮进行肢体教育的三五个二十岁出头的男人迅速转移方向,把拳脚全落在我身上。大概几分钟,我觉得好像有一百年,那些家伙们可能打得累了,才放过我,骂骂咧咧地往放映场走了。我吱呀乱叫地爬起来,老五妮也是。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刚才在一边看热闹现在又专心荧幕的另外十几个同村人,嘶哑着嗓子说咱哥俩走,从今往后,老子再也不和那帮破人、杂种蛋一伙儿了!

我和老五妮沉默着走,谁也没说话。我心里还翻腾着滔天的怒火,可也知道,这亏只能白吃,打也得白挨。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青龙不压地头蛇,即使我有李逵、杨志的本事,也得学韩信,从地痞流氓的胯下钻过。

我俩走到一家灯光昏暗得犹如地狱的小卖部时,老五妮忽然停下了脚步,用袖子使劲抹了抹口鼻,又捋了捋头发,磕打了身上的灰,撤换掉悲与怒的表情,走进去,买了两瓶啤酒,两包吃的出来,拍了下我肩膀。其他人还在看电影,我和老五妮先回去,坐在脚臭能把苍蝇蚊子当场击毙的宿舍,打开啤酒和小吃,老五妮举了瓶子给我碰杯,我也举着迎上去,当的一声还很清脆,他笑了一下又很快合上,我看到他嘴角有一条裂开的伤口还在渗血。老五妮又吃了一颗干花生,看着我说,就你算个人!那些,还他娘的都是一个村的,老子被人打了还站一边看西洋景儿,都算啥他娘的东西!

我附和说,一个地方的人,出来就要相互帮衬着点儿,不然,这他娘的城郊的更不把咱山里边的当人。又问他怎么就被人撂倒了?老五妮含糊说,就是看电影时,前面一个男的脑袋跟个黑葫芦一样晃,他说了一句别晃行不行?!旁边几个一听,二话没说,就齐动手了。我说这郝庄村人真他娘的不讲理,说句话就打人!老五妮说你咋跑过来拉架?我说我跟着你到这儿来的,有事起码得相互帮忙吧,再说,你还替我在那肥猪工长跟前说了几次好话。老五妮表情振奋,又举起啤酒瓶子,大声说,兄弟,还是你够意思,来,再干一个!我赶紧迎了上去。酒还没喝完,外面一阵嘈杂声。我和老五妮蹲坐如初。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抬脚先进来,看到我俩在喝啤酒,呵呵笑着说,嘿,哥俩好心情啊,喝酒,咋不叫俺们?

说话的那个男人也是我们村的,我叫堂哥,可他一点都不看情面,跟工长说我干得少拖累大家的也是他。听了他的话,我看了看老五妮,老五妮的瘦脸拉得比面条长,拨斜了一下眼睛,看也没看他,又举起啤酒瓶子对我说,来,咱们干了这瓶,睡觉!那位堂哥也看出了我俩对他的态度,呵呵笑了一声后,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脱掉鞋子,拉开被子,就躺了下去。其他人也是。我也和老五妮喝完啤酒,又到外面去,站在热风滚动的茅草滩边,快意淋漓地撒了一泡热尿,回到破宿舍,也没洗漱,就脱衣睡了。

苦撑到月底,我从团球厂揣着八百块钱,肩上扛着行李,到白塔镇等班车时,只觉得气足得可以对路边拾荒老头斜眼,对花枝招展的闺女也能正儿八经看两眼了。白塔镇是山里人入城的第一个繁华之地,煤矿、铁矿和交通是它生来就注定富有的资源。可在那个时候,全中国都忙于发展,在所有人眼里。生态环境远不如一分钱重。白塔镇车站脏得屎尿乱飞,我在一边的小餐馆里理直气壮坐下,要了一大碗炒饼还有一碗豆腐蛋花汤。

原本,我要拉着老五妮一块回去的,可老五妮说,说团球厂的活儿最适合他,不像下煤矿铁矿那样钻到地下就像进了阎王殿,也不像砖厂那样越是太阳当头越是把一副皮肉当乳猪一般烤。再说了,这样回去,也还得再找活儿干,这里的收入还行,再凑合一年,下年找别的活儿干。说到这里,老五妮还劝我说,这么早就回去了,挣的钱太少了,跟别人说起来没面子,还不如在这里再坚持几个月,挣个三五千块再回去。我说,我确实受不了这个苦了,每天就像是下地狱一样。老五妮见我去意已决,也就不再劝我了。我走的那个早上,他送我到路口,还掏出十块钱给我,眼睛真诚地说这是给我的车票钱。我当时差点流泪,紧紧抿着嘴唇,拍了拍他卵石般硬硬的肩头。

乘坐班车于日暮时分回到家里,等待我的,除了昏暗的灯光,还有父母亲一个重大决定。他们说我上学调皮捣蛋不用心但喜欢看闲书,不务农活拖着屁股懒还想不劳而获,种地不是那根葱,打工挣不来钱。现在,又一波征兵开始了,去部队,可能最适合我的,即使在部队考不上军校也受点约束和指教,即使啥也不成,回来后也能找一个差不多的闺女当老婆了,他们也算完成了做父母的头一道人生大事。

出乎他们意料,我对此竟然爽快答应,并当场表示,要是体检成功,我到部队一定不惹事好好干,起码不给你们丢人,但我的最终目标就是走出这个叫我十七年来一直憋屈甚至讨厌的村子,憧憬着高楼大厦随意进出,再接他们去安度晚年。

当兵就是听指令,上面怎么说下面怎么干。其间,我回家几次,可从头至尾脑子里都没老五妮,哪怕是鸡毛一样一闪而过的影像,前后算来至少有七八年时间。沧海流在人心里,沧桑刻在人脸上。尽管我与他有过一次还算深刻的交情,但这些就像一片偶尔落在肩上的叶子,只要离开,双方谁也不会再记得当时的某些具体情境,更何况个人生存是一场艰难突击战,每个人都是单兵,穷途逞强。

再一次听到老五妮,是在一个很深的冬天黄昏,我再次探家,我的几个初高中同学窝在紧靠乡政府的一家小饭馆里,喝着十块钱的白酒,就着五分钟就结冰的菜肴,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地缅怀当年的滑稽与壮烈,卑微和光荣。其中一个同学说他这些年来在铁矿干活得来的一个绝对经验是,钱要花给亲爹娘,用人要用外地人。

另一个同学说,你小子是不是又想起那档子事儿了。他说可不就是!本来是老五妮那小子去招惹人家老婆,被人打得满地找牙还差点断了一条腿,三天三夜爬不起来,住院费至少花了五六千。我想那事是他自己惹的,和我这个工头扯不上半根儿头发丝的关系。可他爹刘三炮他娘朱二妮半夜跑我家敲门,敲门你就敲吧,还一边哭号一边大声喊,说那事和我脱不了关系!闹得整个村子本来黑漆漆的,一下子就成了繁华星空。那个折腾啊,一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正夹起一个饺子往嘴里塞,他和他爹娘又来了,坐在家里不走,非要我给他们五千块钱补偿,我操,最后只好给了两千才算了事。另一个同学说,老五妮就那样的人,自己怂,瘦得浑身上下能刮三两肉,挣钱连自己都难养活还好和女人整点歪门邪道的事儿。你那一回可不是第一次了,好像在山西和顺烧砖、内邱石膏矿、沙河玻璃厂都干了不少没屁眼的事儿。

我说你说的是老五妮吗?他们说,可就不是那怂小子!我说不可能!他们说,你离家多少年了,现在的人啊简直有一千张脸皮都不止,一天变三回都跟剥葱皮似的。我说老五妮为人挺老实的啊!我和他还在白塔团球厂干过一个月!那同学截住我话说,你啊,算是个老实人。你还记得你们在郝庄村看电影被打的事儿不?我说这事你们咋知道?

他们几个一起大笑了一顿,然后端起酒杯说,干了这一杯!

后来我想,人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儿的时候,才真的专一,智商也因之增高。我暗自猜想,当年我和老五妮在团球厂一起卖力气换钱,老五妮给我的印象是挺护帮儿,对我也包容,有时候我干的活儿少了,引发同班人不满,明里暗里挤对我,老五妮却时时处处为我开脱,多次对他们说我刚从校门钻出来,没力气也没经验,看在一个地方人的分上包容我;有时候他见我干得实在太慢且少,他主动来帮忙。

也或许,是他的好掩盖了我对他另外行为的细致观察和忖度,以至于他在郝庄村看上一个做裁缝的女子,多次给人家买围巾衣服洗发水之类的我都毫不知情,甚至对一个男人购买女人用品而没有一点感觉,更对他一有闲空就往村子里跑且不带我等行为毫不怀疑。

女人的力量是强大的,即使一动不动,男人们也拼了吃奶力气靠近。我们一起看电影那个晚上,老五妮使劲往前挪的原因,不是前面人挡了他的一米七三的视线,而是他的视线之内有异常的光源出现。当他终于在或站或坐的人群中发现她的时候,一股奋不顾身的能量就从内心火山一样迸发出来,变得身不由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那个女的跟前挤,可能是心情过于迫急,甚至鬼迷心窍,一不小心,把前面的一个小伙子撞了个趔趄,那小伙子一看是一张生面孔,二话没说,上前就给了老五妮一圈,老五妮作势反抗,谁知,对方人多,引发了连锁反应,导致四五个郝庄本地人对他,包括我,采取了强烈的暴力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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