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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朱文颖:分夜钟(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 | 朱文颖  2020年05月31日23:22

一天以后

1

院长问了女艺术家喻小丽大约七八个问题,然后便沉默了下来。

事情听起来简单却又离奇。就在昨天,这家精神病院同一科室的三位患者,在暴雨倾盆的黄昏时分,穿着雨衣打了雨伞,“乔装打扮”骗过保安,顺利出逃。

“她们……实在是太有想象力了……”院长显然是焦躁不安的,从屋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然后再走回来。

逃出去的三个人基本都属于轻度或中度癔症患者。所以说,除了追究医院的疏忽大意,暂时不必担心会造成过于严重的社会危害。

院长踱完步,坐回到黑色靠背椅上。他冷冷地审视着当值的保安——那个精瘦精瘦的家伙吓坏了,一条腿站得笔直,另一条悬在半空,正在轻微地发抖。

“她们……是三个人。”保安说。

“我知道她们是三个人!”院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保安急剧地咳嗽了起来。过了十来秒钟的样子,才又接着往下说:“她们是从六……六楼下来的,其中一个穿着外套和雨衣,装成出院病人,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嘴里大声叫着‘家属!家属!’……对了,她们三人都穿着拖鞋。”

“明知道她们穿着拖鞋,你还放走了人!”随着院长愤怒地一拍桌子,保安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整个身体蜷缩成了一只刺猬的样子。

精神病院位于城西一座湖心小岛。湖面如镜,波澜不惊,有一座木桥曲曲折折通向对岸。

岸边是野蛮生长的芦苇和水草,大风过处,飘摇如同疯狂缠绕的乱发。除了有几只灰黑色的野鸭偶尔在水草丛中冒一下头,湖面的这一带通常是平静的。运送物资和药品的船只每两天一班,清晨六点静悄悄地靠岸。

有意思的是那座通向岸边的木桥。平时,它悬浮于水面之上,差不多在每天傍晚五点四十左右,湖水开始涨潮,二十分钟过后,桥面就慢慢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了。

据保安的回忆和后来调取的监控录像推论,三位患者离开住院大楼的时间大约是傍晚五点十五分……也就是说,即便她们向着木桥方向一路狂奔,留给她们的时间仍然是非常紧张的。

更何况,那天的雨下得就像一个毫无顾忌的疯女人。

“她们有可能会淹死的……真是疯了,连命都不要了。”院长长出一口气。

“你在说谁呢?”喻小丽突然追问一句。

院长愣在那里。没有回头,那个木然的背影就这样停了好几秒钟,仿佛正在凝结成冰的雨雪一般。

“说你妹妹,喻小红。她是领头的那个。”院长缓缓地答道。

2

上午去城里接女艺术家喻小丽的,是医院派去的一艘小船。

航程很短,船老大像个谍报人员,一声不吭。船至湖心时,喻小丽已经遥遥看到院长站在岸边。或许是一夜未眠的缘故,院长显得面色苍白,心事重重。

“已经有快二十年没见你了……”在办公室,院长的眼睛久久纠缠在喻小丽身上,仿佛他正上上下下打量着的,是一件珍贵无比的瓷器。

“是呵,二十年了。”喻小丽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睛,眼角额头和眉梢即时露出了几丝笑纹和鱼尾纹。

“但是你没变,真的,一点都没变。”院长舔了舔干裂上火的嘴唇,语气愈发柔和下来,“对了,这些年,你一直都在哪里?”

“我走了很多地方……”喻小丽慢慢沉浸到回忆中去,“每到一个地方我就写信,拍照,然后寄给喻小红。但是,她从来都不回复我。”喻小丽摇了摇头说:“没有人能勉强她做任何事。从来都没有。”

院长静静听着,一边听,一边喝着滚烫的浓茶。他手里端着白瓷的茶杯,退后几步,靠在办公桌的桌沿上……又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危险似的,伸出另外一只手,死死撑住。

“但是——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这么多年,一封都没有。”院长的眼睛盯住喻小丽,又仿佛早已了然于心,很快垂下了眼睑。

“没有人能够勉强我。这一点,我和喻小红一模一样。”喻小丽放低声音,但是一字一顿非常清晰地回答道。

“是呵,很多年前,你就那样不顾一切地跑掉了。而现在,你妹妹,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跑掉了。你们,真的就像一对孪生姐妹。”院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缓慢和拖延。

“昨晚的雨……我是说,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大的雨了。”喻小丽看着窗外,喃喃自语着。

“是的。你是知道的,你妹妹,一到暴雨季节就会发疯。”

“我也一样。”喻小丽冷冷地说。

这时有人敲门,送进来一沓文件之类的东西。

院长签了字。然后那人离开。

过了大约三五秒的时间,院长突然转过身去,打开一扇藏在书架后面的木门。门后赫然呈现一排橱柜。里面放着高高低低的玻璃酒杯。

“我们喝一杯吧?”院长拿起酒杯。喻小丽看到他的手在发抖,轻微地下意识地然而绝对无法控制地发抖……喻小丽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

3

“你确认……你妹妹……”说到这里,院长停了一下——“我是说,喻小红,她昨天晚上从这里逃出去后,没有联系过你?”

“没有。”喻小丽坚决、怅然、几乎是闭着眼睛回答道,“当然没有。”

院长向前走了几步,在办公室的窗口驻足。从院长站着的这个位置,大约可以看到医院五分之四的院子,四周围绕着高墙,墙头连着铁丝网(然而就这样看起来,那些铁丝网并非匀称分布,反而有些部分密集,有些部分稀疏。高高低低,然而绵延不断)。墙外,目光所能及处,可以看到再度恢复平静的湖面。正午的日头下,芦苇的顶部齐刷刷泛出白光,仿佛有什么东西手拉着手,正一起咧开嘴微笑似的。

那座连接对岸的木桥,则在更远些的地方,特别安静,对于世界没有任何企图与奢求的样子。

院长把喻小丽唤到窗前。

“你看那边。”院长抬起左手,指向院子的某个角落。院子里有一群人正在跑步,还有几个停了下来,他们都穿着款式统一的白色病号服。

“你看到了吧,墙边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喻小丽追随着院长的视线,然后点了点头。

“那个老太太一直坚信自己是个舞蹈家。当然,你可以看到她确实手臂纤细、双腿笔直,做几个舞蹈动作也是像模像样的;当然,坚信自己是舞蹈家也不是不可以,多多少少,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跳舞或者飞翔的梦想。然而这位老太太——”

院长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很难克制、并且还有点滑稽地挑了挑眉毛:“开始的时候,老太太在客厅里跳,后来,有一次,家里儿女不在的时候,她突然想方设法爬上了屋顶……”

喻小丽歪歪脑袋。现在,她已经把小半个身子靠在了窗台上。或许,这样的姿势可以让她的视野更为开阔些吧。

“还有那个人。”院长的手指向距离舞蹈老太太十来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瘦小蜡黄的矮个子男人正蹲坐在围墙下面。

“看到他了吧。我们都叫他大暑。因为他的生日在大暑。而他的脾气暴烈也像大暑。”仿佛为了配合“大暑”这个字眼,院长点燃了一根烟。他抽第一口烟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给人一种穷凶极恶的感觉。

“大暑其实没有多少问题。他只有唯一一个问题。他骂人。持续不断地骂人。充满了攻击的力量。他仿佛是老天专门派到这个世界上来骂人的。”

从喻小丽的这个角度,确实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嘴不停地在动,张开,闭上,再张开,再闭上。

“当然了。”院长继续往下说,“弗洛伊德认为,攻击性是人类的两大动力之一,当人的生命力展开的时候,必然会有攻击性……”

“还有一个动力是什么?”喻小丽插话道。

“是性。”院长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