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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在大师的文学世界里走走停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0年05月29日14:33

“创意阅读与写作工作坊”成立于2016年10月,依托《中国作家研究》杂志,至今已举办多次读书会,分别以当代作家的最新作品以及当下的优秀影视作品为讨论对象,深入分析作家创作与文化现象的当代意义,对创意写作带来的启发。主张阅读为写作服务,用有创意的阅读来训练有创意的写作。参与的对象以创意写作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生为主,同时也吸收了部分热爱创意写作的本科生。

主持人:叶炜

主持人: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备受关注,原因当然很多。除了诺贝尔文学奖本身的吸引力和热度之外,更与去年诺奖暂时停颁等因素有关,同时,因为中国国力不断强大和文化影响不断增强,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大家对诺奖有着更高期待,许多人都希望更多中国作家能够问鼎这个文学奖项。

今年颁发的诺贝尔文学奖下了一个“双黄蛋”。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最终授予了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这位“收集梦境的文学女巫”,颁奖词盛赞她“有着百科全书般的叙述想象力,把横跨界限作为生命的一种形式”。1962年出生的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是当代波兰最具影响力的小说家之一,“她善于在作品中融合民间传说、神话、宗教故事等元素,观照波兰的历史命运与现实生活”。在此次获得诺奖之前,她已两次获得波兰文学最高荣誉“尼刻奖”评审团奖,并一直是诺奖的热门候选人。而彼得·汉德克是奥地利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当代德语文学的集大成者。代表作有剧本《骂观众》《卡斯帕》,电影《柏林苍穹下》《缺席》《左撇子女人》,小说《无欲的悲歌》《大黄蜂》《缓慢的归乡》《圣山启示录》《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监事会的欢迎词》《推销员》《一个农家保龄球道上有球瓶倒下时》等,因其独具的文学风格而获得多项文学大奖:“霍普特曼奖”“毕希纳奖”“海涅奖”“托马斯·曼奖”“卡夫卡奖”“拉扎尔国王金质十字勋章”等。今年,汉德克凭借其文学语言的冒险精神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为“以独创性的语言探索人类经验的广度和特性,影响深远”,被誉为德国文学“活着的经典”。

鉴于两位作家作品都不少,本期读书会选取他们各自的一本代表作来进行探讨。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玛尔塔往何处去

钱思衡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是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代表作之一,在这本书中,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以其天马行空的想象与肆意恣睢的勇气,将世界抽象成为一个个相互缀连却又相对独立的故事,在这些有关人生哲理、无聊的想象、战争、苦难与消解苦难的琐碎日常里,是对已知世界的神秘重塑,也是在构建另一种光怪陆离的叙事。辉煌壮丽,是托卡尔丘克的一贯风格,然而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的神秘世界里,出现了一位以意象具化而成的客观实在的人,一位难以理解的老妇人,一位与自然紧密契合的使者——玛尔塔。

她是自然的化身。她身上有大自然那种适时的生命力,她“只是夏天存在,冬天消失”,只在最蓬勃的季节现身,并且“像这里有关的事物一样”,隐匿在沉默的苍茫草野中。她年纪已经足够老,衰老、缓慢,但在种植大黄时又能感受到她的“高大、强壮”,那种一旦亲密土地就又重新焕发出来的强悍生命力。她无处不在,总在做着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又与“我”紧密相关,她“总站在我背后,窥视我在干什么”。我甚至曾经与她一起剪过头发,乌黑的头发与斑白的头发散落在地上。可以说,她就是“我”身边的自然的具体化身。

她总是转述来自生命最终的哲理。她告诫“我”:“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虽然她本身就是过去与未来节点上的一个神奇存在,她游离在客观历史之外忽隐忽现,她或许永恒,因为她知道“如果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将永生”。文本中高蹈的神秘虚幻,导致她说的话不像从她口中总结出的真理,更像是一个转述人,她生活,她存在,她即使不需要什么太过艰难的思考,也总能说出隐藏的巨大秘密,因为那是种转述——来自真正绝对的真理,而非她本身。

她终将死亡。雨声和旧收音机的声音嘈杂,“我”想到死亡会以哪条管道进入她的体内。通过眼球的致死物是阴沉沉软塌塌的某种阴暗东西,她往这看上一眼大脑便会被这秽物所占领直至死亡;死气沉沉的声响会通过耳朵让她无法入睡、无法生活;无用的话语、苹果中的死亡之卵会通过嘴巴将死亡带给她:她最终会“破裂,碎成粉末”。无论她多么神秘与睿智,也会因为种种潜藏的风险而命丧黄泉,或许这只是“我”的臆想,但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向虚无的永恒实体发出致命的疑惑,没有不死,一切终将消逝。

每个人身边都应该有一个玛尔塔,她是另一个崇高的自己,是寄语人间的自然之子。托卡尔丘克大胆夸张的想象世界里,玛尔塔,是这个不断变化世界里的永恒。她充满智慧,平静,冷淡,她是朴素的不变。也因此,她显得跟不上这个“先进”的时代,她甚至不识字,这意味着她的知识不是来自于任何已有的文明,而纯粹靠个人的经验,而那种远远超出个人经验的哲思,只能来自于不可能达到的“理念”,她甚至可以怀疑造物主,因为没有造出她想象的那种奇怪生物。而她也有隐隐的担忧——担心属于她的森林轰然崩塌,那是与历史、灾难紧密相关的恐惧与记忆,玛尔塔不仅属于个人,她也链接着那片土地的过去与大地上的渺小个体。

彼得·汉德克《左撇子女人》——

大声地向这个世界嘶吼

霍翠萍

《左撇子女人》中没有一个左撇子女人,也没有一个左撇子,里面只有一首同名的歌,歌里面说:“我想在地球上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你,因为在那里我将看到人群中孤独的你,而你将在千万人中看到我,我们终将走向对方”,可出场的人物里,谁也没有找到彼此的对方。他们都像左撇子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而这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玛丽安娜更是把自己紧紧包裹,她以为自己能够抵抗孤独,却不置可否地在孤独中沉沦。谁也叫不醒装睡的人,谁也不能为假装独立的人赶走孤独,她为自己上了一层隐形的枷锁,活得像一个伪装者。

玛丽安娜的孤独贯彻始终。有一个情节是玛丽安娜在家里打扫卫生,却总是做着一些重复且毫无意义的行为。她甚至不断推搡着施泰凡,仿佛自己扮演的是一个继母的角色。而施泰凡不哭不闹,只是看着她。他的情绪总是和玛丽安娜形成强烈的对比,他快乐,玛丽安娜却毫无反应,玛丽安娜暴躁,他却很平静。

她的父亲在和她一起散步的时候遇到一位落寞的演员,说了这么一段话:“您总是为您说的话感到不好意思。其实这才是尴尬的原因。”“我认为,您应该学习真正奔跑,真正喊叫,张大嘴。我观察了,您就连打哈欠时都不敢使劲张开嘴。”这段话是说给演员也是说给玛丽安娜听的。因为她把自己的感情隐藏得足够深,她曾在晚上聚会结束后站在镜子前对自己说:“你没有暴露自己。不会再有人贬低你了!”她装作毫不在意却处处介意,她想要一个人生活,却怕被孤独的火吞没。

她的儿子施泰凡相比更能够真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声地向这个世界嘶吼。他会看着玛丽安娜直白袒露自己的感受:“不止你会难过,我也会难过。”像一个影子提醒她顾影自怜的主人,我也有自己的情感。就像她们去爬山,女人很高兴,孩子也很高兴,但女人只是站了起来,孩子却大声说:“这里真好。我还不想回家。”

玛丽安娜曾对她的朋友弗兰齐斯卡说,她希望跟她永远在一起的是一个笨蛋。是真的笨蛋还是和她父亲一样伪装的笨蛋呢?她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肢体语言异常丰富的人。哪怕沉默着,一旦肢体动作多起来,也会让人觉得热闹。仿佛孤独不存在一样,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想她的答案是后者,毕竟她需要的是一个被她照顾却还能为生活平添乐趣的笨蛋。

她还曾对弗兰齐斯卡说:“你总是这样说别人,但到最后都是别人离开你。”她说的是弗兰齐斯卡,可最后的一个人却是她自己。她以为自己看别人看得清晰而透彻,却不知她看自己就像那倒映了云杉的镜子,模糊而失真。

而当那个想要追求她的男演员说用爱让彼此相互解脱时,她也只是冷冷地沉默着,不为所动。她觉得自己能够独立生活,所以将孤独带来的情感全都隐藏掉。她自以为没关系,却在看不见的空间里,如同掉落的电梯,迅速地滑落下去。

弗兰齐斯卡曾对那个女售货员说:“孤独会让人感到最冰冷、最恶心的疼痛,那是空虚的疼痛。那么就需要有人来教给他,不能这么堕落。”而玛丽安娜不仅不想被教,还把自己厚厚包裹起来,在自己自认为正确的轨道里,不遗余力地前行。

文章最后以歌德长篇小说《亲和力》中的一段话结尾,“大家就这样,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着日常生活,有人反思,有人不反思;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就连一切都处于危险时的极端情况下,大家也继续这样生活,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可是就算他们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他们就会和这个世界,和周围的一切握手言和吗?玛丽安娜不会,布鲁诺不会,弗兰齐斯卡也不会,他们为自己亲手编造了假象就不会轻易去打破它。

(本文发于中国作家网与《文艺报》合办“文学观澜”专刊2019年10月30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