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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沧东与《烧纸》:现代韩国社会裂变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林颐  2020年05月29日08:47

李沧东是现代韩国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型导演,创作的影片《绿洲》(2002)获得第59届威尼斯影展最佳导演奖,《密阳》(2007)获得第2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导演,《诗》(2010)斩获第6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第5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导演和第4届亚太电影大奖最佳导演等多项大奖,2018年凭新片《燃烧》获戛纳电影节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大奖。

李沧东的电影大多描写社会边缘人、底层人的生存处境,在人性微妙和幽暗的地带,展开他的影像叙事,题材广泛,触及韩国在民族独立运动与战争及现代化进程中所面临的各种社会、政治、经济、道德的问题,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基调和深沉的人文道德关怀。

李沧东是在不惑之年才成为电影人的,在这之前,他是一名小说家。这部小说集《烧纸》收录了处女作《战利品》及其他短篇小说共十一篇,聚焦于两类题材,一类是朝鲜战争及南北分裂、光州事件等社会现实所造成的伤痛,一类是韩国社会工业化发展进程中的社会问题。

显然,小说和电影是李沧东的两面一体。在大众所熟悉的导演李沧东的身上,附着小说家李沧东的灵魂,小说的光芒不仅没有被电影的声誉所掩盖,相反,小说不仅是电影创作的文本试验,更因为两者之间的沿袭和互动而鲜明呈现李沧东文艺思想的本源与特征。

这部小说集《烧纸》的第一篇,叫《为了大家的安全》。这是一篇让人极度不安的小说。一个孤身远行、啰里啰嗦的乡下老太婆,因为鄙陋粗俗的言行举止,成为了全车人注目和辩论的焦点。“老太婆正蹲在座位之间的过道上,撸下大裤衩在小便,脸上一副无比畅快满足的表情。”那些正在争吵该不该在高速路上停车的乘客,这下子都纷纷捂着鼻子发出抗议,而老太婆旁若无人地享受解脱的快感,然后慢慢提上裤子、整理衣服,张口就来了一句:“刚才哪些个狗崽子乱汪汪来着?”小说的场景感正如播放电影,鲜明生动。我们如果以为小说只是描述一桩有点谈资的小事、一个有点神经错乱的老太婆,那我们的理解就太浅层了。

在这里,是一个贫困、落后、停滞的韩国乡村,迎头撞上高速运行的现代文明,它在无措中只能以张狂和浮夸的手段来维持自身的尊严。这篇小说的叙事者京哲是一位小报记者,起初他以为自己可以帮助一位着急的漂亮姑娘购票而得以享受一段短途的艳遇或陪伴,却不料只能和这样一个老太婆比邻而坐,又因为姑娘的嘱托而无法无视。京哲是作为年轻精英和现代文明的化身而出现在小说的角色位置上的,我们借助读者的全能视角看透了他的光鲜表层下略显龌龊的阴暗想法。小说就是这样将乡土国家旧有秩序的失范放置在一辆正在奔驰的公交车二元对立的空间关系中展开叙述,但同时不应忽略的是这种对立中隐藏的矛盾和挣扎。当京哲夹杂在人群里面下车之后,最后转身跑回客车,老太婆已经如人间蒸发,哪里都找不到了,也就是说,现代文明对于古老乡村的承诺在犹疑中失去了机会,原本有可能实现的和解最终呈现为巨大的空白,人们何去何从?

撒尿是关键情节,也是重要的意象。尿意是一种急需纾解的身体欲望,但是因为文明的规范,人们必须忍受规训与惩罚。在《战利品》里,29岁的肝硬化病人金长寿失控尿床,护士的尖叫引来了很多人,“我们围站病床两旁,犹如围观什么千古奇景一样屏住呼吸,注视着这片慢慢扩大的洇湿的面积。”年纪、姓名和尴尬的处境,构成了一种对抗性的沉默。因死亡而连接的友人具本守与金长寿前女友吴美子之间的性张力与虽死犹生、无处不在的“第三者”金长寿的暧昧关系,隐藏着成人对于“变与不变”及个人主体性的怀疑。

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发觉李沧东小说人物的阶级属性。这些边缘人、底层人大多来自乡村或者是被时光留在过去的人,他们与现代都市格格不入,或者不得其门而入,或者即使进入了也无法适应而愈见窘迫。《空房子》里的尚洙,是一座市价数亿韩元的豪宅的新管家,从意气风发到疑神疑鬼到颓丧恐惧,空房子和难以承担的压力最终像一头怪兽吞噬了他的精神。《为了超级明星》里的老金,自从来到首尔,就很少能睡一个安稳觉,乡下人的纯朴善意总是被那条很难伺候的大狗和那个奇奇怪怪的孩子所消耗、所玩弄。《一头有心事的骡子》,骡子即人,骡子在城市运输业的失踪,相当于大杞消失的性能力。现代人的苦闷之一,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同时,这些小人物的阶级属性又并不是那么容易表现的,至少他们自己几乎从未意识到,他们有时愤愤不平,有时木讷无知,有时暴烈决绝,大部分时间疲于应付,但基本上无法理解这个变动的世界,更谈不上改造世界,他们只是孤独的、原子式的,被时代车轮碾压的沙砾。

李沧东敏锐观察社会的迅速变迁,同情个体命运的不幸,呼唤良知的回归,力求在有限的生活面相中去发掘根源,以找到弥补现代韩国裂变鸿沟的途径。高度的社会关怀和深厚的人文视野,使他成为韩国乃至全世界都有影响力的作家与影人,但也因为写作意图过于强烈,李沧东的小说有时给我辞意浮露、笔失藏锋的感觉。

《火与灰》《祭奠》和《舞》,都显得浅白直接。《火与灰》讲述“我”去汉江河畔祭扫孩子,途中穿插着“我”的回忆,“我”和朋友、老板娘、女孩等人的谈话,呈现当时韩国学潮和大学生自焚等社会事件。《祭奠》描述父亲临终,“我”和家人接待了一位客人,即父亲与前妻所生的儿子。在激动的谈话里,展露了一个韩国普通中年男性生意失败、抛妻弃子的故事,夹杂美韩外交的影响。这两篇小说,因为结构和情节的单薄,看上去就像是作家预设了一个轨道,然后费力地往前推,有点别扭,不够自然。《舞》描写穷夫妻旅途窘况,结尾归家发现被盗却因太穷而损失很小,妻子悲极生乐,兴而舞之。这种转折几乎就是作者本人的意志。作家有权规划写作,但好的写作,作家必须避免以写作者的权力去代替作品内在的逻辑。

整部小说集里,最出色的一篇就是同名的《烧纸》。一个赤色家庭的遭遇。选取老太太的懵懂视角,她不清楚男人们在做什么,只想安稳过日子,却屡屡卷入漩涡,她试图保护家人并自我保护,却始终不得要领,只能寄托于鬼神的庇佑。《烧纸》对于老太太这个人物的塑造和心理的刻画徐缓从容,整个文本完成度和留白空间很高,寻求整合时代错乱的叙事策略比较成功。《烧纸》没有像《火与灰》《祭奠》等作品那样试图解释事件的由来,而是把历史背景做了模糊化处理,变成老太太人生际遇背后的灰色墙面,一点点剥离,渐渐呈现裂缝,渐渐窥探过去,发现被遮蔽、省略的历史。革命是奔涌的河流,可是,总也有些没有这类意识的普通人,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拔河,在拉锯,不顾他们的意愿强拉着走。李沧东给了老太太一个机会,说说她的苦难,说说她埋在心底的故事,站在灰烬里头,纸钱在风中飞扬,她的许愿超越了拘囿她的时空,这不过是所有人最朴素的生活的企盼。

成熟的文艺创作总是追求一种穿透生活本质的深度结构。导演李沧东长镜头的美学观念里包含了很多对生活真实的场景还原和发人深思的精准表达,小说家李沧东的作品作为前期的预演固然有些许不足,但在这个过程里经过锻炼的对“看”的自觉意识,推动了李沧东对虚构与纪实的重重叠叠微妙复杂的“互文性”的处理能力,让他走向越来越大的世界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