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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0年第5期|刘国欣:空年

来源:《湖南文学》2020年第5期 | 刘国欣  2020年05月29日08:56

空空荡荡,就是这感觉,整个的生活,整个的岁月,空年,如果需要形容,用这个词最好。

雅典最近在失业中,反正工作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有一个决定,趁着失业学车,拿到驾照开始新的生活,要有一个与往事告别的仪式,但具体是什么样的仪式,她却没有想好。一往三十岁上爬,很多工作看似是机会但临到跟前自己就退后了,因为被拒绝过太多次,心也就有了底。雅典之所以准备考个驾照,是想着最不济以后可以去开出租车或滴滴车,这样比在美容院和饭店好混,不然就只有做服务生的份了,还是洗碗和洗脚那种。说出来真是堕落,好赖当时高考还上了个师范学院,混到这地步,婚恋市场没人要,职场亦然,一晃就三十多岁了。很多女人为了交房租和生活费不得不进行恋爱,雅典也想过,但物欲的需求太少,自己一直勉强可以解决,也就不是如何迫切地找男人。何况,心早就伤透了。就职业而言,大学毕业时如果去考张导游资格证,也比这样好,现在导游虽然不发工资自负盈亏,但小费也不少,可以到世界各地转转,再差也可以来个全国游,最差在自己的老家也可以哄哄外地人。高中同学有很多做了这个,毕竟革命圣地嘛,算是旅游区,来参观拜访取经的人多的是。这想法现在还是有的,雅典并非瞎猫要撞死老鼠,只守着一条路,也是买了导游自考书的,准备驾考过了找不到满意一点的工作,就开始考导游证做野路子旅游社的导游。

“你这想法还是不错的。”微信里,妹妹雅娜这样鼓励过她,指的是她考驾照准备开滴滴或出租车这个计划。虽然看起来有目标,但这段时间,妹妹派了外甥女来住一段时间,说是趁着假期,让女儿在省城上几节钢琴课,这里琴行的钢琴老师比县城的好,地点也是联系好了的,雅典只需要负责接送和吃喝。因此,雅典开始临时当起外甥女的家长来,每天打车送外甥女冬千阳去上钢琴课,然后,她一秒都不耽误地蹬个摩拜自行车,赶往驾校。和外甥女一起生活让她觉得有人陪伴也是好的,千阳总是在走进琴房前对她说:“大姨,小心开车哦,拜拜。”语声清脆,童音荡漾。她在这点上偶尔羡慕妹妹。

共享单车在这个城市只有摩拜还活着,她已经被骗过好几次钱,酷奇更是连她的押金都没有退,前前后后加下来,也四五百吧。她简直想诅咒这些单车背后吸血的资本家。早上翻看微信,发现共享汽车公司才开没有半年,好多人已经退不出押金了,似乎也在往死亡路上走。本来,她还畅想着拿到驾照,花一千五押金租个共享汽车开开,如果共享小汽车可以当滴滴和出租车,偷偷开也行,说不定就可以不用什么本金有收成了。她想过的,学了车,有钱买车开滴滴,没钱就到出租车行打问,给人家的出租车做司机。因此,她有事没事都会拿个地图,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已经被她转遍了。妹妹笑她,说她本事小胆子大,也不怕开滴滴和出租出事。她解释说一般人都怕的是坐出租和滴滴出事,怎么开车的也会出事。妹妹学法律,耳闻目睹一些案子,知道其实开车师傅的安全更没有保障,因为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但因为是小概率,乘客才是主体,所以一般都不会爆出来成为什么热闹新闻。

雅典虽然过得很丧,但为了嘴巴里的面包,还是乐于去学一些技术的。妹妹说她其实懂得也多,人算不上笨,就是晒网时间多过打鱼,自己把自己荒废了。妹妹甚至说再不济女人还可以把嫁人当作一项志业,虽不能像奶茶妹妹一样二十几岁就通过嫁人闻名于世,但一般都会旱涝保收,没有太差的。妹妹看她简直是镂空纱,哪里都露着。妹妹学法律,和经济直接挂钩,最关注的是经济利益,不会认为自由是最大的奢侈品。在雅娜眼里,觉得姐姐雅典就是太放任自己了,实在对不住她的名字。然而,她又经常安慰姐姐:现在三十多了,有了教训准备改正也是不迟的。这样的缺点,改起来虽不容易,认真改还是可以补救的。

微信上,她给妹妹曾经发过去一张照片,上面是一本书的封面,书名叫《我是个年轻人,我心情不太好》,字迹旁边配一张单车图。她太喜欢单车了,比小轿车更享受,也许,这客观上也造成了她为什么三十多了还没有结婚,喜欢小轿车的人总归还是有前途的。这么多年,从学会骑单车以来,她觉得生活中最享受的时刻是骑着车子一路往前,撒手或不撒手都是快活,仿似突然长了两只翅膀在飞,那感觉真是欲仙欲死。一些人看到“欲仙欲死”总会想到那方面,哎,说出来也真是羞愧,三十多岁了,那方面几乎停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则是塞上牛羊空许约,狼没有来虎也没到,自己活成了牛羊。

如果考下驾照来,每天开着滴滴或出租,听天南地北的人讲各种生活的故事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她自从学车开始就有这样的憧憬。当然也有其他幸福,比如新租的房子门前有棵树,过了夏天又过了秋天,此刻是冬天,叶子落得光光的,作为一棵树,在这个季节最放荡,一切赤裸裸,每天有很多鸟来站在上面唱歌。这简直是神奇的事情呀,树上无花无果无叶,以至她都不能确定是不是夏天那棵她叫得上名字的树了,因此也不想写出来,但实在是奇怪,夏天都没有那么多的鸟,现在居然就像长了一树鸟。房间在二楼,楼层肯定高入云顶,二层的房子实在光线太差,一整个白天都得开着灯,以至她总有不见天日之感,但好在有那棵长满鸟的树,这冬日生活也不算寂寞,每天无事可干的时候,就端坐在卧室窗前看看树。那些鸟也真是奇怪,像专门集队来给她唱歌。她夏天确实是喂过它们的,现在也喂,然而似乎它们不吃大米,也或者那大米是转基因或者出了问题的食物,买下一年了,随着她搬了一次房子,居然没有生虫子。所以,她对它们也就一点面包屑的恩情,实在不足挂齿。当然,也可能是那只她收养的流浪猫的原因。鸟们怕被吃掉,所以只在树上待着,看见猫爬树就飞走了。这只流浪猫是偶然来的。很多个年头了,除过之前在有骨灰盒当邻居的二十二层楼的房子门口遇见狗之外,其他租来的房子里,总是有流浪猫来拜访。而这只,现在喂养在房间里准备在春天暖和之前赶走的流浪猫,开始出现的时候就如幻觉,最初它只是床板底下的一道黑影,半夜压在胸上喘不过气来的一场噩梦。很多个日子,雅典怀疑过它是否存在,直到它自己选择白日里也不从厨房那面关不上的窗子跳出去的时候,雅典才算与它开始照面。其他时候,它来,在夜里,关灯之后,跃入床底,不见,就像瞬间的幻觉……

她不是没有被吓着过,以为是什么幽灵,尤其是夜半。但知道房间里可能在她搬来之前就住着一条流浪猫之后,就再也没有怕什么幽灵了。她算不上多么喜欢它,但也从来没有打算赶它走,这个期限设立在春天以前,夏天来了它必须滚蛋。谁家都不希望床底有只腐烂的死耗子在夏日发出臭味吧?它如果安心在客厅待着也不是不可以,到时再与它讲道理。雅典打定了主意才收养的它,所谓收养,不外乎就是买买猫粮给它吃,偶尔买一些猫罐头。

真的,她很开心这些鸟来看她,也很开心这只流浪猫半夜走进房间躺进她的床底下,妹妹的孩子没有到来的时候,她每天的幸福就是早上起来拉开窗帘看见那棵窗外的树上挂满了鸟,她觉得整个人都充满力气,尽管她的生活就世俗而言简直是失败者宣言,但是,这个世界有几个人有这么结满一树飞来又飞去的鸟和一只自由自在的猫。这幸福只有她独自享受,连妹妹也不能告诉,她知道妹妹无法欣赏甚至会对她产生同情,毕竟同情已经在此之前就产生了。人常言老妻如老母,对于她,多年妹妹则活成了长辈模样,心心念念地担忧着她未来如何生活。

这世上的幸福就如骑单车的幸福和看鸟的幸福,一些人和一些人的感受天然不同,妹妹就没有能力感受这些幸福。

她想告诉妹妹,虽然三十多岁了,一个人也可以有心情不太好的权力,至亲或朋友都无权干涉,不结婚不生孩子更不是女人的罪过。好在,妹妹看了那张照片是个书封之后,似乎短暂放了心,也不再催她去找什么稳定的工作,不过,可能是为了让她感受家庭温暖,才派了女儿冬千阳来,表面说是让她照顾一段时间,实际是给她一种正常的女人生活的暗示。

早晨起来,和冬千阳吃过饭之后,等着吃中饭,等着送冬千阳去弹钢琴。闲着无事,就想往事,仿似还在那一天,江嘉陵发来邮件,说他到了这个城市,想见见。江嘉陵是雅典以前的恋人,仅仅是以前的而已。她一大早醒来看平板的时候看到那封邮件的。她习惯在平板上看微信。微信上没有江嘉陵,也就不必怕心跳过快死掉。她经常发短信骂他。江嘉陵的第一个号码已经被骂得换掉了,又整了一个新号,居然给她发了信息通知。于是,接着骂。骂江嘉陵就像一个项目和工程,会持续几十年。不再给她回信息的江嘉陵,如同一个死人。然而,她需要这个树洞,爱过的心早就碎裂。

现在,几年过去了,在她的咒骂下,江嘉陵越来越远,她越来越心安。有时候,她确实渴望他,但一些时候,她觉得这样也好,爱一个想象里的人比爱一个现实里的人强,想象里的人不会撒谎,不会跑来又跑去,想象里的人就像一面镜子,随时都可以拎到身前。然而,平板会推送邮件信息。她在看微信的时候看到了江嘉陵在夜里发来的邮件,说是要见见。

或许她应该哭。确实有哭的冲动呀。已经两年八个月二十三天没有见面了。她喜欢的男人居然发来了这么一封邮件,单凭这一点就应该好好哭一场。

嗯。她起床,回了邮件,告知他她现在的电话号码。其实他应该清楚。几年来那个旧的电话号码也一直没有换。不管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都该老实地承认,她希望他能联系她。

江嘉陵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没有哭。他说自己到了她的这座城市,已经好几天了,前几天在火车站就发过一次邮件,却没有收到回信。看得出,他是怨恨她的。她心里听了也急,觉得像是自己不仁不义,毕竟,她已经咒骂他很久了,天上地下,挫骨扬灰。对于一个自己爱着的人,这样太缺心了。然而相思如肠断,最后的最后,她从淘宝上买了个骨灰盒给他寄了过去,里面放着他穿过的一条裤子。

对,就是要这效果,就当他死了。

自从分手后,两个人在两年八个月二十三天里没有通过话,全都是她的短信和邮件咒骂,以及他偶尔的邮件回应。她装作很平静,甚至略带笑意的声音说:“可能邮箱问题吧,没有收到。”她不想直接对他撒谎,也不想说是因为他曾经把她的邮箱拉入黑名单。既然他说联系过了,那么就承认联系过好了。他这样说仍然能让她开心,她宁愿去相信,是写过邮件了的,是自己没有珍惜。她愿意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最后的自尊,最后的一点寡廉鲜耻,她需要这样骗自己。毕竟,她经常发邮件骂他,他设置黑名单也是情有可原的,被人咒死总不吉利,何况,还货真价实收到了骨灰盒,于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不联系已经两年八个月二十三天,但江嘉陵说:“雅典是个怪怪的女人。”

是因为怪怪的,所以在一起的时候,江嘉陵才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因为怪怪的,所以几年之后说想见面就见面?他吃定了她,她不想这样的,可又怎么拒绝得了。

江嘉陵是个有趣的人,至少有有趣的灵魂。雅典实在太喜欢他了,当作人生里一场重大事故般喜欢。是不是最终变成了真实事故,江嘉陵才选择了离开?她一直不清楚。总之,抛弃是真的。江嘉陵将她拉入了黑名单,手机和邮箱,一切通向他的路,都被堵死了。等在他楼下半个月,借过无数个人的手机,听到是她的声音,江嘉陵就会挂掉电话。她借过街头卖烤红薯的叔叔的手机,也借过宾馆女服务员的手机,还借过蹬着三轮车收废纸的人的手机……也是在这一次,她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好人。所有的人都在帮助她通向他。他关上了门。

雅典和江嘉陵是在培训机构认识的,那时候雅典临时在这个机构负责宣传工作,也有培训,短期的那种。江嘉陵是被找来做讲座的人,雅典作为工作人员,有机会和他多说几句话,因此有了后面的联系。那几年,她仗着年轻,吃着青春饭,时而辞职,时而旅行,常常哭泣,却不容易被击垮,虽然也受够了孤单和痛苦,但是,赖在大学毕业的省城里就是不想走,这样的工作,已经算得上体面的了。其实,走,又能到哪里去?小县城的人员已满,回去无非等着嫁人,而嫁人也已经过了最佳婚龄。回家还不如出去旅行,于是工作,于是攒钱。

与江嘉陵认识的那段日子,是她拼命攒钱的日子,她想去西藏和东三省一趟,全国都走遍了,其他地方对她已经失去了吸引了,接下来,走过这两个地方,就可以出国了。她对出国一直没有什么向往,那是因为国内的土地还没有踏遍,最主要,经济也跟不上。可是现在这两年想通了,人生嘛,不知道何处是站台,只要能买得起一张车票,就到处溜达溜达。反正总是要死的,还是那句话,殊途同归,每个人都一样。

西藏这个地方让她向往,并不是去朝圣,感兴趣的是西藏的秃鹫。很久了,她喜欢参加葬礼。一些人有恋尸癖,她有恋葬癖,不敢对人说的。葬礼一般不能随便看,但观看天葬,即使不是亲朋好友,不是同事,也可以理直气壮去参加,虽然已经进入了一些法律法规条例里,看天葬也是犯法的,但当地人可不这样认为。

雅典在毕业之前有过三个月短暂的实习,那是一家私立幼儿园。三个月内她参加了两次葬礼,一次是同事的母亲;一次是同事。那个同事实在太年轻了,殡仪馆美容过后的告别,就像新娘子要出嫁,一派岁月静好。八百里以外的老家县城盛行冥婚,如此年轻的女孩子,如果不放在殡仪馆,早就被人偷走藏了尸体,专等着有个年轻男人死了给他配冥婚。她看着那年轻的合着双目的容颜,想着如果在家乡配个冥尸老公为夫妻,应该不会觉得很孤单。既而又嘲笑自己。人人都认为二大于一,甚至于死亦如此。

同事火化的过程,她算是全程参加了。那时候,她觉得殡葬真是一门艺术,想去学习装殓术,做个殡仪师,打问了一下,这个行业竟也是要证的。与江嘉陵分手后,她一度又兴起这个念头,到城郊雀栖原的殡仪馆去当个美容师,她不无恶毒地想,也许在那里见到江嘉陵,会成为人生的最后一次见面——她不会想到,那么绝情的江嘉陵,居然又找了来。爱一个人就是你明明觉得分手就像是死亡,孤单痛苦很绝望,但愿意就此下去不改变,然而忽然之间,那个人又出现了,打翻你全部计划,剥削你的孤独,侵袭你的痛苦,让你的绝望进入一种被殖民状态,然后他再一次远去。这算什么?这是戏弄。想通了这点,雅典恨不得给他烧纸,只希望他灵魂散掉,别再来纠缠。喜欢丧葬是不是因为喜欢上了失恋的那种痛彻心扉?她问过自己的。参加一次丧葬,想一次江嘉陵的死亡,然后断肠一次。在这样多次的想象之后,江嘉陵已经不能在现实里引起她多少情动了,他活在她独自的想象里,一次次死亡。

江嘉陵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不梳理的时候,用手揉一揉蓬乱起来,很有水手的感觉,像是神话里那种有着浓密头发的神,肩膀的宽度也让他显得很有男人味。在此之前,雅典是不欣赏江嘉陵这种体型的,她喜欢瘦而窄小的人。有时想想,她都觉得自己是瞎了眼才迷上江嘉陵的,太过孤独容易饥不择食。江嘉陵之后,她也没有欣赏过这样的人。然而,仅仅是江嘉陵,就只有江嘉陵,修正了她对男人的欣赏。他喜欢穿蓝色和咖色的衣服,加一条牛仔裤,也会穿中年男人通常所穿的那种肥大得辨认不出体型的裤子。他做讲座的时候,就穿着牛仔裤,配咖色长袖上衣。那时候还没有动心,所以可以很客观地打量他。

和江嘉陵身体的结合算是雅典人生中最大的惊喜,有很多年了,她没有那样开心过。竟然能那样完美地享受,那样快活甜蜜,那样放松。关键是放松。雅典是一个外在看起来松散实际内在紧绷的人,不管她怎样随心所欲一份又一份地辞掉各种不同的工作,她只是外在体现了一种自由,内里有着十足的防范。江嘉陵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在分别之后亦没有为他守贞。然而江嘉陵给她的感觉真是奇怪,两个人在一起,她很轻松地享受着他的爱抚,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推移,直到每次他要离开,她才会惊觉和悲伤。面对江嘉陵,自己的手和脚,自己的眼睛和嘴唇,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有了它自己的灵魂,像一个一个浅滩一样等着江嘉陵去浇灌,它们擅自行动自行欢愉,却又彼此合作共同分享。她渴望江嘉陵的一切,从头发到脚指甲,亲吻他的耳朵,然后一路到脖子,其次是大腿,再到脚踝,最后到脚指头……就好像温暖的水注入全身,她从来没有感觉到一个人可以那样无拘无束,就像一块自由行进的浮木,在水上漂流;就像一片云朵,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打散就打散,想团聚就团聚。

很快,她就选择与江嘉陵过起了同居生活,允许他随意进入她租来的房子。然而,三个月之后,曾经爱得轰轰烈烈的感觉,在江嘉陵说需要做脑颅手术的时候被迫停下来。

事隔几年,雅典从太多的信息里知道这不过是江嘉陵数不清的通奸事件里的一桩,毫无特殊之处,情节对他不过是桥段,累了之后乏善可陈,也谈不上什么真诚,至于抒情,那完全是因为场景需要。那样隆重而欢畅的感觉,只是雅典一个人的。很难过吗?其实也没有什么,雅典甚至有欣喜,这样就一切占有了,完满的拥有,因为说到底,爱情是要自己骗自己,该感谢江嘉陵,他给了她爱情的感觉。雅典清楚自己的性格,比较孤绝,最好一点在于真诚,她依靠它,依靠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感觉而活着,自在随意,不要强迫一个人的。想明白就会替江嘉陵难过,为了离开她,他居然编造一个死亡谎言。这太令人难堪了。

开始,最大的苦难是需要克服身体的依恋,有很长时间,雅典觉得自己的心和身体依然被这个人保管,即使和别的男人发生关系,也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根本无法获得自己的完整性,更别说放松与满足。

与此同时,却总有种大仇未报之感。雅典觉得江嘉陵激发了自己狰狞的一面,她不恨他,然而却希望他变成一团骨灰,只有如此,谎言才显出它纯白的美。但是,让她拿着匕首去捅了江嘉陵,她亦是做不到的,不是惧怕什么,而是爱情本就强求不得,结果是爱的人选择的。不过,江嘉陵又何尝没有给过她力量,自从认识江嘉陵后,包括最后的分别,他给她的力量让她跨越了贫穷,跨越了物质的贪嗜,跨越了虚荣。她不再对人卑躬屈膝,不再自惭形秽,不再总是对生活感觉到抱愧。然而,也是江嘉陵,将她对生活的热望抽走了,她感觉自己再也不会去爱上哪个人。

江嘉陵住在一处著名的遗址旁,那遗址里面有太阳神鸟的标志,金黄色的神鸟轮不断旋转。江嘉陵是她生命里唯一旋转的金黄色轮子,是她生命的神鸟,她知道,没有别人,不会有任何人了。

“我没有再爱上别人。”在分开两年八个月又二十三天后,江嘉陵对雅典说,“别的女人贴近我”。对,这是原话,翻译出来的意思就是他和别的人睡过觉了,但他不是主动的,被当作了唐僧肉。她知道,他的疏离再也无法对她形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面目模糊的不同的人,连嫉妒都无从谈起。她觉得她应该哭一会儿,虽然她想伸手打江嘉陵几个巴掌,以前也不是没有打过,每次江嘉陵都会受着,那时候两个人的气场完全不同,至少和这时候不同。那时候江嘉陵讲自己的初恋,讲认识她之前的各种风流韵事。她每次都能耐心地听完,然后,打出巴掌,为那些她没有参与的快乐,让他受着。现在不一样了。她抬不起手。没有力气。而且伸出巴掌,江嘉陵就会说:“你现在不爱我了,没有权利打我。”江嘉陵为了激怒他,故意说这话,她不会上这当的。爱还爱着,但不要了,仅此而已。

江嘉陵比她诚实,在这方面,她第一次感觉到其实江嘉陵比自己坦荡。两个人实在太相似了,爱情或者爱的形式早就变了,但是那种吸引两个人在一起的相似性体现了出来。所以她并没有打他,也没有哭,只是说:“不说我也知道的。”江嘉陵似乎是炫耀但又摆出一副无力的样子笑着说:“我也知道骗不过你。雅典你太聪明了,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你猜心思是很准的。”她知道,她就是知道,但是她不让自己去相信,努力想或者有个万一呢。江嘉陵的这次到来,分明是验证,表明爱情从来没有存在过,也或者,可以这样说,他完整地送来了爱情最后的骨灰盒。她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两年多快三年的寂寞把一切都改变了,渴望与现实鸿沟巨大,她在被吞没的深谷里。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承认,在如饥似渴地享用他的亲吻和拥抱之后,一种抓心挠肝的痛苦感撕裂着她,即使都这样了,她居然升起那样的念头,在寒酸的租来的二三十平米的房子里,她居然还是渴望与他厮守。

江嘉陵激发了她邪恶的一面,连最基本的礼仪都无法做到了,她知道自己面目狰狞,因为连自己也是讨厌自己的。她在不断地诅咒江嘉陵,一个又一个短信,一封又一封邮件,长年累月,她说希望他消失,这样爱与不爱只是她个人的事情。

一个生活的失败者,最后的一点尊严,却是以丧失所有尊严为代价来换得的。他的生活没有过不下去,她给他的只是美人醇酒还正年轻的幻觉,一切不过逢场作戏,所能逼迫的只是让自己放手。还能有什么呢?她已经失去了正正当当去享受生活的快乐,既然无法与自己爱的人正正当当享受快乐,那么,不如烧纸给他。

到处都是比她小的女人,到处都是她们的婴儿,在她们面前,她感到自己经验不足,欠缺抚养小孩和经营家庭的能力,也无法找一个男人每个早晨一起醒来。但是,这些年来爱着一个男人,毕竟教会了她一些事情:组织小家庭,生儿育女固然令人满足,但是对于一些心不在场的人,不如就如此吧。

能够拥有的就只有开头,如果一对男女不通过孩子绑在一起。那么,是不是当初就应该生个孩子,对不对?嘉陵。这样就可以拿着孩子为理由纠缠——可是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可能,一个孩子的出生不该是阴谋,而是相爱的结果。

妹妹的女儿冬千阳十一岁,叫她大姨,虽然年龄上是个孩子,个头却已经快一米六了,眼睛如同她妈妈,大而亮,鼻子挺拔,随了她爸爸。千阳喜欢和她贴鼻子打招呼,以显示自己的大鼻子,每天都会不由自主蹭过来,说是行贴鼻礼。

“大姨你要给我讲故事,妈妈说你走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故事。”说这话时,冬千阳抬起头斜斜看着她,明显在等待着。

可是,妹妹早就说过了,禁止她给小孩子讲恐怖故事。妹妹知道她恶作剧,小时候经常被她吓唬得一愣一愣,哭着找祖母。

嗯。不得不说,姐妹俩是祖母养大的,她们的父亲在她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再次远嫁,有了自己的人生,所以,她们的整个童年都和祖母在一起生活,可以说,祖母几乎算是代替了她们的母亲。恋爱的时候,最遗憾的是没让祖母与江嘉陵见上一面,那时候祖母已经死掉两年多了。然而,提到祖母,江嘉陵就像一个嫉妒的情人,他觉得死去的祖母分去了雅典对他的部分感情,每次都会暴跳如雷,嫉妒到眼眶发红。这一方面让雅典觉得很受用,另一方面又觉得为难。没有办法,江嘉陵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出去吃饭,她和饭店的小伙笑着说两句,他都会恼火半天,包括没有带门禁卡笑着和门卫打声招呼,江嘉陵都会怪她卖弄风情,甚至对卖烤红薯的小商贩,江嘉陵都希望她板着脸,否则就是她在招惹别人……

雅典在爱情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对爱情也并不懂得玩心机,坦诚真实地相亲相爱,比什么都好。相亲相爱真是一个好词,这四个字应该加上引号,但对雅典来说,引号是隔开的,表示一种距离,她不想要。与江嘉陵,她是第一次体验到相亲相爱这四个字的颜色气味、声响和触觉,它们长了翅膀拥抱和亲吻她,每个字都有它的重量。不过,祖母去世虽然一度让雅典崩溃万分,但是也就如江嘉陵嫉妒的一样,将祖母安放进墓地之后,雅典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这种自由是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包括失去江嘉陵,也还能拥有的自由,是那种再也没有软肋的自由,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祖母是天生的,上天为她准备的,那叫失去,而失去一个恋人,这种说法本就不成立,因为恋人开始并不存在。

她也一度想象过,如果祖母在世的时候和江嘉陵认识,两个人结婚,祖母会多么欣慰。想象下葬的时候,江嘉陵穿着一身丧服以孙女婿的名义站在坟头,抱着她安慰她,也许那时候她会觉得很开心呢。然而,这一切也仅止于想象。

她不敢给冬千阳讲恐怖故事,以前妹妹一听到她讲恐怖故事就去找祖母,恶告一状,祖母很少打她,但每次碰到这种事必然打她几棍子,因为就连祖母也觉得她讲的那些故事是怕人的,说是要打掉她心里的魔性。

然而,冬千阳一直问:“大姨,讲一个嘛,就一个。我妈妈经常给我讲书本上的故事的。你不行就讲讲自己的爱情,我奶奶还问我你大姨怎么现在都不结婚,都成老女子了,难道有什么故事?”

把自己的爱情当作恐怖故事讲给冬千阳听,那也是需要本事的。看来要挨妹妹的批评,如果不是让冬千阳在假期和节日见多识广,妹妹绝对不会将冬千阳送来和她待一段时间的,妹妹是个对孩子十分上心的母亲,大约和她们从小被父母抛弃有关系,妹妹早早结婚,要修正自己的人生;而她不结婚,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一辈子大约就这样了。“你们是一生一世的姐妹,我百年之后,要相互扶持。”这是祖母以前总在她们吵架时候说的原话,也许正因为这句话,做妹妹的一直让着她,在节日还送了外甥女来,让她感受家的气息。嗯。一生一世的姐妹,那也是要受着恐怖故事的。然而,如果将恐怖故事讲给下一辈的小孩听,怎么说也是不厚道的。

冬千阳拉过她的手,准备听故事的样子,离出门还有几个小时,离吃午饭也还有两个多小时,钢琴师让下午去弹,所以驾校也是下午去。

因为正在攒钱准备去西藏和东三省,所以雅典寻思如果有个伴也很不错,可惜冬千阳太小了,小到还不能体会生活全部的细碎悲伤,如果再往大一点,经历人生的那些琐屑,一地鸡毛的爱情,或者面包碎片的家庭真相,又或者来自友谊的背叛,她也许就不会缠着雅典讲故事了。雅典有时候会羡慕冬千阳的年龄,但是,绝对不要回去,与妹妹在童年过着的那种悲伤日子,实在太痛苦了,如果驾着时光的车回去,只想把祖母背出来,除此之外,一次都不要想,做梦都不要做。

分手后,特别想抛下一切走掉,可是已经没什么可以抛下。也走过几个城市,但最后还是回到了这座大学毕业的城市。与恋爱前不同的是,那年冬天来了一只流浪猫,索性就养了起来,叫它小马,是只公猫。出门要么托付给朋友,要么托付给宠物医院。来的时候才手掌大的一只猫,如今已经猫生青年已过,和她一样快进入中年。

妹妹不是没有建议过,将猫放归田园,就如它夏天总跑出去一样,冬天也让它滚蛋;趁着还年轻,出去相亲,哪怕做别人的后妈,也是女人不错的去处,总比独身好,何况还可能存点钱财,对于无产女人来说,结婚可以实现一定的财产转移,即使是转移别人的;再不济,也还有个男人可用。其实妹妹也知道,她一直爱着那个男人,尽管充满了幼稚的不切实际的等待(人家已婚已育),但即使他婚了也还可以离,他死了至少还有骨灰盒,即使骨灰盒是别人的,但未必有人住在他坟头替他守着。妹妹说她只长体重不增智商,以后有得受。姐妹俩在家庭和婚姻的看法上,从来都是南北两极。不过,难得的是童年相依为命的记忆将她们两个人的灵魂绑在一起,彼此可以互相温暖,至少,妹妹愿意温暖她。

也不是没有人,一个叫康哲的小她三岁的家伙,一度来给她做过饭。然而兴奋不到一周,就觉得奇痒无比,到医院去检查,开了一系列的药,说是尿路感染,不洁性的原因。想来想去,只有康哲。为什么会这样?她一个人暴走了一个下午,希望早点儿从痛苦里逃出来,希望早点从江嘉陵制造的灾难里跳出来。

别把自己当回事。谁都知道,认真的人会先死掉,就这样。她觉得自己太可怜了,从小没有和父母撒过娇,跟着祖母和妹妹一起生活,没有对任何人真正任性过,即使对江嘉陵,也是各种忍耐,可是结果却是这样。早就怨不得江嘉陵了,两个人之间,隔着陌生的滚滚人流,山南海北。

……

康哲要求留下来,要求过夜,她是无法的,两个人只有吵。那天夜里,她忍不住哭了出来,鼻子和嘴巴却还紧紧贴着康哲的身子,说实话,自从江嘉陵之后,无法习惯与任何一个人密切相处,留下来过夜更是不可能的。康哲一定还有别的女人,或男人,所以才如此,那么就无性交往吧。她最后向康哲提出了这样的请求。康哲也答应了。坚持了一阵子之后,康哲受不了,终于断了联系。

如果那时不与康哲分手,即使两个人做不了爱,至少也可以依偎着一起睡觉,没有性欲不会死人的,在一张既有男人又有猫的床上,过完冬天过夏天,说给谁也是幸福的。如果再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就是大多人所说的圆满了,毕竟还不迟呀,国家医疗那么发达。康哲这样劝说过她生孩子的,那时候似乎对她有点真心。为什么要拒绝这样的生活?她不是没有问过自己,即使走在路上,也一度站住,定住,怔住,问自己。可是,无法做到呀。那样会打乱心里的幻象,江嘉陵在心里也就真是一个墓碑了。即使江嘉陵已经成为一个墓碑了,她也不能允许自己去铲除。她不信的,不信人们所说的破镜重圆,不信鸳梦重温,但信仰一种感觉,那就是一辈子只能刻骨铭心地爱上一个人,此外,除去巫山不是云。就如此了。

随时想着回头,爱情毕竟是平庸生活的英雄梦想,想要的东西就是想要,想爱的人就是想爱,即使恶心又怎么样,即使他化为一堆骨灰又如何?就在心里供着一个骨灰盒吧。

雅典一边在钢琴房楼下的咖啡馆等冬千阳下课,一边想要不要与江嘉陵联系。时至今日,无论如何也搜不出什么甜蜜的感觉了,快乐都已经被稀释掉,仅有的几个月的温暖已发散完毕。即使最后一次,两具肉体重叠在一起,也未能很好地完成男女之欢,一切的交谈变得空空洞洞,她是一句都不信他了的。几年的时光,江嘉陵在变化着,她也在变化着,河流变成了沙漠,所有心怀爱意的人,都觉得时光回得去,因为毕竟在心上念着一个人。后来呢?埋下的坟茔,年年芳草青青,一年比一年葳蕤,于现实却一点都无法改变了。

应该是下课了。她开始上楼去接冬千阳,准备带她去吃饭。

冬千阳继承了她爸爸的长腿,继承了她妈妈的长相,却没有继承她妈妈的皮肤,显得有点黑,但俏泼还是俏泼的,很可爱。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最喜欢的是巧克力和冰激凌。明明妹妹叮嘱过,但当雅典问出“你想晚上吃什么”的时候,冬千阳还是固执地去挽她的手,央告着说要吃榴莲披萨和巧克力,以及一个大冰激凌。都是甜的。都是妹妹反对的。

“大姨,你真厉害,在省里生活,一个月赚多少钱呢?三千还是三万。”一边吃着牛肉披萨一边说——店里没有榴莲,所以换成了牛肉披萨。冬千阳学着大人的口气,与她聊天。

因为是冬天,加之室内温度高,又吃着热量高的食物,这让她的脸显得红扑扑的。冬千阳还有其他的决定,吃过披萨后,再去吃条鱼。她说老师说的,吃鱼的人聪明灵活。

听到鱼,雅典不禁想着像这样冷到零下一切都结冰的冬天,一碗又浓又热的鲫鱼汤真是营养丰富的幸福美食,那鱼汤的味道能原原本本体现水里的生命,混杂着干姜和大蒜,吃到嘴里直沁骨髓。这是江嘉陵之外的男人告诉雅典的,也是他教会了雅典如何做鲫鱼汤。他死了。那时候就生着病呢。在没有认识江嘉陵之前,雅典和他断断续续同居了一年多,因为他的病,并不适合结婚,雅典本来也就没有结婚的打算,两个人并没有爱得死去活来,至少雅典没有,不过难得他对雅典好,不超过半个月,总到她租住的小房子看她一次,有时一周见几次。他们的生活,倒有寻常男女朋友的气象,其实更像是老夫老妻。他只要来,总是先到菜市场的,进了房间先到厨房,做饭洗碗。那时候雅典刚大学毕业,实在太穷了,租的房子很小,开始还是和人合租的。然而他也不嫌弃。每次来都买了食材,做饭洗碗拖地,然后去上班,或者晚上看到同租房子的女孩没有回来,就住下来。那时候的雅典啊,还是一个根本不懂得如何珍惜爱情的坏女孩,粗野暴躁,喝酒吸烟加骂人,很少有男人管得住。这个男人也是,顺着她脾气与她交往。最可悲最可恨的事情,不是两个人后来因为出现江嘉陵自然而然的分开,也不是与江嘉陵分手初期如何,而是几年之后,一次和人吃饭,人们说到鲫鱼汤,借着桌子上喝了几口白酒的醉意,雅典哭到无法喘气。雅典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何爱那个人,虽然她很喜欢他来房子,很喜欢他做饭,尤其做鲫鱼汤喝。因为他生着病,家里人给他常常熬鲫鱼汤,他看雅典瘦弱,九十多斤,所以只要来,总会买两条鲫鱼给雅典补身子。他可能知道自己的病情,所以从来没有对雅典要求过什么,也没有告诉过雅典那种病随时可能死人的。雅典是后来才知道。他死了之后他们家人才告诉了她。

他会对雅典说:“身体吸收了这种鱼汤,人就会变得理智坚强,鲫鱼是非常补的,鲫鱼是所有鱼类里最补身体的。”那时候她总是盯着瓷盆里的两个鲫鱼头,有时已经吃剩了,骨头堆在桌子上,等着他去收。

这是雅典内心最深处的疼痛。她有时也会恨江嘉陵,恨不得他去死,她诅咒他的时候就会想起来给她熬鲫鱼汤的人,如果江嘉陵不出现,也许那个人就不会那么快就死掉了。江嘉陵出现之后,她告诉他她恋爱了,他没有反对,短信里说自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太快了。他对她表示了恭喜,但说自己有点难过。后来,他想见她最后一面,她没有见。那时候她在内心向江嘉陵表着忠心呢。这是她永远的痛。她爱江嘉陵,但如果说她内心里愿意和哪个男人结婚,她希望是给她做鲫鱼汤的人,他们固然因为他的病不会有孩子,不会有什么很美满的日子,但她喜欢他给她创造的家的感觉,那种厨房里日色氤氲的感觉,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掉的。幸福,淡淡的一层薄雾,从口齿到喉咙到肠胃,深切的拥抱。以至有时候,她内心哀嚎又哀嚎,她觉得自己是为他在守寡,他惩罚了她,以他的死亡。雅典和谁都没有说过,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段恋情,因为那时候她不喜欢他,不喜欢他胖墩墩的长相,不喜欢他的声音,不喜欢他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不喜欢他总说如果不是生病他就向她求婚。有很多个黄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她会突然想起他,想到厨房里或许有两条鲫鱼。不能提鱼,更不能提鲫鱼,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然会克制不住喉咙哽咽。

她想起了与他亲热时候他的声音和面容。他的身体太弱了,连做爱也是完不成的,但是他们在一起因为他总是会做饭给她吃,她就很开心,认为这些可以弥补无法做爱的快乐。何况,她和他单独相处,她从来没有讨厌过他,只是不够热情罢了。那时候太过年轻了,生活在赶着,忙着赚钱忙着四处蹦跶忙着旅游,对他的感情,像一种救济。而现在想来,更像是他对她的一种救济,陪了她那么长时间的日子,让她知道她是值得被爱的,有人愿意做饭给她吃的。他曾经专门买了猫粮来喂她门口的猫,冬天最冷的日子,把雅典从外面捡来的流浪猫抱在怀里,给它取暖。那个对于他来说生命里的最后一个冬天,就是所说的世界末日可能到来的那个冬天,他们一起喂养了寻上门来的一只橘色流浪猫,他说它是他们的孩子。他买了鸡肝鸭肠煮给它吃。那时候雅典在河边的一条破落的巷子里住着,但已经是单间了,比原来的房子小,没有煤气,只能用电。每次,他蹲在地下做饭的样子,总能唤起她的童年。

好几年过去了,她有时想自己爱过他,有时又不想去承认。她明白生命让他无法高傲,但他有那样的骨气,包括后来雅典离开他,他只是求她,从来没有闹过,一次都没有纠缠过。雅典在诅咒里一次次地对江嘉陵说:“我需要英雄。”他曾经是她的英雄,百折不回,许多年之后才明白,明白之后才眼泪掉下来。并没有流多少泪,不同于对江嘉陵。因为他们有过一粥一饭一鱼一汤的日子,有过那种具象大过一切想象的生活,因为曾经相濡以沫那么久,甚至托付着彼此的生命,所以,虽然不常想起,但只要想起来,雅典总觉得生命里灌入了水晶一样的冰凉。他没有名字,武陵人远,永远也不会有自己的名字,但在雅典的生命里,他有自己的气味、体积和声响,有自己的色彩,她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也许只有他陪着她,只有他等着她。不是江嘉陵,江嘉陵是一个幻觉。这不是爱情的爱情,让她一直可以坚强地活着,即使被江嘉陵那样抛弃,经常有厌世之感仍然可以坚强地活着,因为她觉得她身上活着两个人,她还要替他活进自己的老年,一定要坚强,喝鲫鱼汤可以使人坚强,就像一种宣誓。

雅典决定带着冬千阳去喝鲫鱼汤。

后来习惯性在冬天收养流浪猫,也是因为这个来做过鲫鱼汤的人,无论怎么搬迁,他总会赶来给她做饭。到了春天她就会将猫赶到外面去,从来如此。对于那只他们一起养过的野猫也是如此。狭小的租来的房子,窄小昏暗的浴室,还有同样昏暗的厨房……每次搬的房子都是如此。真的。有时恨不得死掉的是江嘉陵,而不是他。

他死后,雅典经常有这感觉,自己像一条鲫鱼一样孤独。想起这些,太过后知后觉了,她觉得自己看不见前方的路了,多么想哭出来。一种永恒的失去,没有人懂得。

饭店里,冬千阳一边小口喝着鲫鱼汤一边说:“大姨你真是会享受。”平时,雅典是不大进饭店吃饭的,早就吃厌了,她又不懂得烹调,日子过得真是糊涂。冬千阳来了,正可以带着她下馆子。

鱼汤很热,所以她的脸上看上去红扑扑的,雅典想如果冬千阳以后多学几门语言就好了,就可以一起去旅行了,几乎到哪里都是可以的。到时候,去爱尔兰多好,她一直喜欢爱尔兰。爱尔兰有很多鱼可以吃的,这是那个男人告诉她的。他去过。去俄罗斯也行。他也去过。他那时候劝她多吃鱼,他很认真地对雅典说过一句话:“身体吸收了鱼汤,人就变得健康,就可以走过很多大江大海。吃陆地上的东西,得到陆地上的保护,吃水里的东西,就得到海洋的保护。”不能不说,他是个温和的人,也许疾病让他温和,除过身体不行,他对雅典算得上体贴备至。想起这一点,她按捺自己不要当着冬千阳的面哭出来。

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像一堆吃剩的鱼骨头,什么都没有了。

在驾校,她总是怕教练说“打死”,教练说的是打死方向盘,她却觉得仿佛是打死一个人,经常有那恐惧:方向盘失灵了怎么办?生活已经毫无方向。

“我没有承诺过什么。”最后那次见面,江嘉陵说。他想跟她说什么呢?一个人,在抛弃她几年之后,来到她的身边,对她说分开的相思,对她说为她萎缩了一条腿,褪下裤子让她看自己做的孽,和相思在他身上出现的腐蚀,那么,他为何又要对她说什么没有承诺呢。

他缓缓地看向她,她却不知道说什么了。是的,她活了过来,至少不会自杀,虽然常常有活不下去的感觉,但为了赌口气,也要活着呀,何况生活不是赌气。那时候她求着他,而他关上了所有的门。

“现在腿就这样了,可能以后会残疾,走不了路。”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她想把耳朵捂住,把眼睛闭住。手心和头上都在冒着汗,一些事情真的无法回避的。那些曾经他对她做过的事情,是否要对他做一遍?或者是,跳到水里用已经学好的水性努力把他拖上岸,然后就能像以前那样相亲相爱了。相亲相爱,这四个字简直甜蜜到让人想哭。

回过神来,她发现脸上挂满了泪珠。

也许是因为他留下来的那条裤子一直没有丢掉,所以才出现了这样的场面,才总是舍不得,犹豫寡断,被抛弃了,一切都变质了,还想着回应。现在,她盯着瘸腿的他,太冷了,明明渴望去拥抱去亲吻,那明明是心爱又心爱的,却知道,拥抱就是毁灭。他已经说过了:“我没有承诺过什么。”那么,对她的相思,说为她如何萎缩了一条腿,也不是她的承诺。她也没有承诺过。

她第一次感觉到,赤裸裸的,一切赤裸裸。她是坦诚的,那些对他的诅咒不是说谎,不是不甘心为了继续,不是……

所有人说倒车入库最难,对于雅典来说,最难的是半坡起步,总是熄火,不断唤起爱情在灰烬里的挫败感。坐在驾驶座上,真是受不了,一遍遍发动引擎,车子一下子蹿出去,过了边界线,要不就突然停下来了,往坡下倒行。她不明白自己的绝望怎么来得那么强烈,教练说:“出了错就改呀,哭有什么用。”教练是安慰她的,比她小五六岁的教练,明显对于哭泣的女人没有办法。她知道,自己又做错了,这不是真正的生活,就如教练说的:“这又不是正式考试。”

点火,起步,等待离合器开始发出颤抖的呜咽,然后松开踏板,踩油门,接着放下手刹,起步,上坡……

几年了,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忆,为了忘记江嘉陵,她一次次去游泳馆。不会游泳的她,一次次鼓励自己,一个人要游过那片深水区。最后被人家用竹竿捞起……几年了,她以为忘记了这一切,学车的时候一幕一幕又重新在脑海里放映。对,开始加油,开始游过那片深水区。

过了科二过科三,教练总是臭着一张脸,说“向左打死”“向右打死”,她对“打死”两字印象非常深刻。除过这“打死”两个字外,她还总记起机试题目对交警手势的解释:“脸朝你,就是你的方向;如果不是,就以他面向的方向想。”这是属于科一的内容,考完科三预习科四的时候又见到了,她想起了江嘉陵,驾校教练总让她打死,打死,如果江嘉陵再面向她的时候,可以打死就好了,他就不会再转头。

江嘉陵的邮件发送在两年前,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那次邮件之后。她在学驾照之前发过誓,一切要重新开始,重新开始有一点,就是寄走江嘉陵留下的一件衣服,她珍藏了很久,如同招魂,想念他的时候,会把它拿出来,枕着,抱着,或嗅着。最后一次见面,江嘉陵留下一条米色的裤子,夏天穿的,一条阔腿裤,可以很好地遮掩他的两条粗细不均的小腿。

送走外甥女冬千阳的那天晚上,她为自己的爱情做了最后的决定,出门左拐一百米是洗衣店的快递代收点,她寄出了那条他穿过的夏天的阔腿裤,就像寄走了他的骨灰。房间柜子底部那个抽屉从此空荡荡的,但她不后悔。就如此了。爱情最后的骨灰,请查收。

脸朝你,就是你的方向。

不是,

就以他面向的方向想。

像诗,像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