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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0年第3期|程青:梅林罐头(节选)

来源:《江南》2020年第3期 | 程青  2020年05月29日08:22

7月,正是我老家江苏炎热多雨的季节。高考恢复第四个年头,我作为应届毕业生参加了历时三天的六门考试。那时房子里没有空调,紧张加上闷热,戒备森严的考场里不时有人晕倒。记得考完之后我一路淋着大雨回家,天上电闪雷鸣,脚下一地泥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过得也并不轻松,每天提心吊胆,既期盼又害怕得知成绩。那是悬而未决前途未卜十分难熬的一段日子。

考完没几天,妈妈对我说给我在食品厂找了一份临时工,一天一块钱,明天就能上班,问我去不去。她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在房间和厨房的过道里跟我说这番话,显得特别随意。她还跟我说是托学生家长去开后门的。看她乐滋滋的样子,我知道这肯定是件好事情。当时爸爸妈妈两个人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是一百元,他们都是毕业二十年的大学生,一天能挣一块钱对于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来说绝对是很高的工钱。爸爸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插话说,你也不小了,该了解了解社会了,就当是体验一下生活。他的这句话瞬间给去食品厂做临时工这件事涂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

食品厂在城西,过了灯瀛桥就算是城外了,快到桥头,马路两旁的房子越来越低矮,铺子也不如市中心的亮眼和像样。桥西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大马路戛然而止一般突然就到头了,楼房很少见,连平房也是零零落落,甚至还有不少土坯墙的茅草屋。河岸边长着高高低低的芦苇和野草,荒僻得有点人迹罕至的味道。往前走出好长一段,是几家紧挨着的工厂,就是常听说的大厂区,再远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池塘了。因为荒凉,在工厂没有建起来之前这里住的大部分不是本城人,有不少是周边乡下和外地逃荒来的,所以这里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奇事怪事也最多。我记得大概还是六七岁时外婆领着来过一次,是因为我发烧不退加肚子疼,跑了几家医院看不好,暗中经人介绍找过来,由一个干瘦的老奶奶在我小腿肚子上扎了两针,放了一点血,症状果然即刻消退。一直听说城西是没人去医院的,除了放血,这里有点年纪的几乎人人会看病,个个是神医,都晓得枇杷叶子镇咳,荷叶汤消食,芝麻油调了牛膝、乌贼骨头和土鳖虫专治跌打损伤,棺材里挖出来的石灰消肿收敛,对久治不愈的痈疽疮疖最有效,猫胎盘能治癫痫和惊厥,大蒜汁治得了肺结核,芦根水简直是包医百病。除了会治病,这里还有不少会算卦和扶乩的高人,城里人算命看相,寻物找人,与亡灵通话,都跑到这里来,据说灵验得很,因此这里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加上城西河沟密集,常有小孩溺水,我们从小就听说落水鬼投胎要找替身,因此神秘之外又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所以城里的大人们一般不让家里小孩来这里乱跑,如果不是非来不可,他们自己都不怎么到这里随便走动。后来这一片建起了一家家工厂,逐渐兴旺起来,不过和城里还是没法相比。虽说只是一河之隔,感觉还是两重天地。

我到的时候食品厂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学生,放眼望去差不多都是女孩,只有很少几个男孩夹杂其间。我孤零零站在旁边,很尴尬,很不自在,手心一直在冒汗,心里一阵阵升起空虚感。

出家门前妈妈只告诉我到食品厂门口去等着,并没有告诉我找谁,估计那位学生家长也是这么对她说的。等到八点钟,有一男一女两个穿着藏青色工作服的师傅从厂里走出来,他们大声叫我们排好队,然后开始念名单,念到名字的进入厂区。走了两拨之后才轮到我。我们这一批的人数最多,被带到一个有好几间教室大的车间,分派给我们的工作是做鸭肉罐头。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工业化的生产流水线,之前我甚至还从来没有听过“流水线”这个词。车间里的师傅们让我们一大队人在很长的操作台边上一人一个小凳子坐下来,之前给我们点名的那个女人拿着喇叭筒给我们宣读厂里的规章制度,然后开始讲解如何装罐头。有几个师傅就像飞机上的空姐那样拿着空罐头盒对着我们做示范,之后我们排队去水池边用肥皂和消毒水洗手,随即一盆盆热气腾腾的高压煮熟的鸭肉就送了过来,我们按照师傅演示的样子开始干活。

铁皮罐头盒通过传送带送到我们面前时并不是空的,里面已经放好了小半罐汤汁,喷香滚烫,车间里顿时升起一团团蒸气,弥漫了过年才能闻到的那种味道。我们做的罐头一共有八块鸭肉,装罐头很有讲究,先放什么后放什么必须按规定操作,一点不能弄错。步骤是先填进去两块鸭脖颈,再放上两块鸭肋骨,之后装进两块鸭胸脯,最上面盖两块鸭腿——次序是从肉少到肉多,从肉差到肉好,这样一打开罐头显得好看诱人。师傅们来来回回巡视,看我们有没有放错。如果错了被师傅发现或是检查出来要立马返工,还要挨骂,据说还会被扣钱。一开始偶尔会听见师傅高八度的嗓音响起来,那肯定是有谁被抓到没有做对。不过我们都做得很认真,一上午整个车间基本静悄悄的,和一大早厂门口的吵嚷完全不一样。

我们第一天做的是常日班,上午八点开工,下午四点结束,十二点半到一点有半个钟头的吃饭和休息时间。让我非常奇怪的是,一到吃饭钟点,相当多的临时工和师傅一样纷纷从包里掏出饭盒,他们竟然都是有备而来,带的还都是正正经经的饭菜。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绝大部分都是食品厂的职工子弟,有的从初中起每个暑假都来这里做工挣钱。而那些跟我一样没有经验不知道要带饭的,差不多都是第一次来的,也差不多都是非本厂职工子弟。他们成群结队去食品厂外面的小店买东西吃。我被热腾腾油腻腻香气扑鼻的汤汁和鸭肉熏了一上午,没什么胃口,本来想不吃算了,回家再说,但干了一上午活,肚子饿得咕咕叫,有点头重脚轻。我犹豫了好一阵,还是决定出去买点东西吃。

等我走出去,厂门口的小店窗口挤满了人,米饭饼金刚其等等都卖断了货,连包装的饼干和点心那些平常大家都嫌贵很难卖出去的东西也卖光了,我只好往远处走。

走出好长一段路才看到一间早点铺子,歪歪扭扭像是快要倒塌的一座小房子墙上开了个窗口,用缺胳膊少腿蚂蚁爬一样的字体写着“早点心”三个字,小铺子好像已经打烊,乌脏的面板上丢着几条收缩变形还缺了角的冷烧饼,苍蝇围着嗡嗡地飞,就像菜市场卖剩的死鱼一样。当时一条烧饼五分钱二两粮票,没有粮票要再加四分钱,我没带粮票,觉得加钱不合算,正在犹豫买还是不买,有几个一起做工的学生从后面赶上来,一眨眼工夫那几条卖相很差的烧饼就到了他们手里。我手在衣袋里捏着那张没有机会花出去的一角钱,心里一阵后悔。

回到车间正好上工铃响起,我没有吃东西,连水都没有喝,赶忙坐到工位继续做活。下午上班的时间比上午要短半个钟头,但过起来却比上午要慢得多。好容易等到收工铃声响起,因为坐得太久,站起来腰酸腿麻,好一会迈不了步子。

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去厂里穿的衣服全部换掉,用肥皂水浸泡。但那股混合了花椒大料的香味,油滋滋腻乎乎的鸭子味道还是挥之不去,我到吃晚饭时仍然毫无胃口。

两三天过去,我几乎闻不到车间里的浓烈香气,对那股就像是沤了汗水的鸭子味也不敏感了,一到中午饭点能胃口极好地把妈妈给我准备的一饭盒米饭和放了肉片的炒菜吃得干干净净。偶尔哪一天妈妈没来得及给我准备午饭,我会在午间休息铃声响起的第一分钟冲出厂门,飞奔过弯弯曲曲的河岸,到烧饼摊去抢购一个早点卖剩下来的烧饼,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再加三分钱用摊主给的优惠价买到一根同样是早晨卖剩下来的油条。尽管每天到下班还是会累得腰酸腿软,但我再没有像第一天那样回到家之后还老是泛起晕车一般的阵阵恶心,也不再像第一天上工那样时时处于一种忐忑不安的状态。

我很快适应了在食品厂做工。到第七天下班时分,恰好赶上厂里发薪的日子,我们这些做临时工的也领到了第一笔工钱。那实在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好多人,也包括我,都是一生中第一次靠自己挣到钱。大家排着队往后面财务室走,一路欢声笑语,有人还唱起了歌,比第一天来上工时还吵。师傅带着我们,一边大声喝骂训斥,一边也是喜笑颜开。我默默地排在队里,默默地领了钱,心里十分高兴,但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没有分享心情的人,我和他们虽然已经认识,但是不怎么熟悉。

在那个年龄我性格非常内向,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也不喜欢主动结交朋友,不过倒还是很容易融入新环境。之所以我在食品厂一个星期了跟谁都没有混熟,是因为妈妈让我少跟别人搭话,“言多必失”——这是她整天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因为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运动,也为避免与他人发生矛盾,妈妈处处谨言慎行,也要求我们孩子做到。妈妈特别关照我说帮忙介绍工作的学生家长跟她说过厂里的人分帮分派头绪很多,有亲戚老乡,也有冤家对头,亲的疏的,明的暗的,关系错综复杂,外头人搞不清里头的情况,不如索性离他们都远点。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学生家长其实最主要的是跟我妈妈说厂里有一帮十几岁的男孩女孩经常混在一起,偷鸡摸狗,招摇过市,他们内部关系混乱,还拉帮结伙打群架,怕我结交了他们跟着学坏。妈妈之所以没有跟我明说,我想大概她认为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也没有那个胆量,所以她只是避重就轻让我在外面少说话而已。

领到钱我正要走,一转脸看见一个矮墩墩胖乎乎圆脸蛋的女孩子正朝我笑,她两只眼睛眯眯的,就像两只小蝌蚪。我不认识她,还以为她是对别人笑,但她马上开口说:“以前你是一班的吧,我认识你,在学校老看见你。”

这么说她跟我是一个中学的,我一问,果然这样。

“我是八班的,在你们楼下最东头,你肯定不认得我。”她说到“楼下最东头”时掩口而笑。

我们学校从高中起按成绩分班,在文理科没分开之前一共有八个班,一班是特优班,学生都是各班精挑细选出来的,配备的师资最强,高考准备冲击重点院校。二、三、四班是快班,学生的素质也很不错,配备的师资也很强,是学校升学率的保证。这四个班都在楼上上课。五到七班是普通班,实际上就是按教学大纲上课的正常班,但和前头四个班一比就算是慢班了。八班是增强班,绝大部分是正常进度都跟不上考试经常要挂红灯的学生,高考可以说几乎没有指望,大家叫它“放弃班”,因为不好听,老师不许这么说。这四个班在楼下上课,因为班级由西向东依次排列,所以“楼下最东头”几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在学校里经常会听到我们任课老师念叨,“你们不好好学就准备好下楼去最东头”,或者是“考这么点分,是想去楼下最东头了吧”,等等。这个女孩嘴里说着“楼下最东头”脸上还笑嘻嘻,完全没有我们老师那种严肃和恫吓的意味,也一点没有羞于启齿的自卑,却有几分自嘲和一种认命的诚实。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只笑不肯说。

我们一起往大门外走,都是她在说话。她热情洋溢,说个不停,换句话说,就是有一股自来熟的劲头。那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般都很清高矜持,我玩得好的朋友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说着话,她就主动告诉我她叫戴小萍——“披星戴月的戴,无名小辈的小,萍水相逢的萍。”说着,她自己咯咯咯地笑起来。她还说起她认识我们班上的哪个哪个同学,包括我的好朋友李沁、蒋薇薇和毛晓蕾。她说话又急又快,还有点结巴,我不知道她是因为说得太急太快而结巴,还是因为结巴所以着急想要说得快。她给我感觉是热情得有点过头,所以我心里暗暗否定了她,认定自己不会跟她做多好的朋友。

快到厂门口,忽然有个女人闪过来,一把薅住戴小萍的臂膀,直着嗓门吼她:“你在做什么哪?下了工不家去,还在外头疯,看我腾出手来不打死你!”

说时迟,那时快,这个身材粗短的女人已经朝她伸过手来,我以为她要打她,实际上她只是把她额头上浸着汗水的一绺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去。听她说话恶声恶气,看她的神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和怜爱,我立刻意识到她肯定是戴小萍的妈妈。戴小萍仰着脸讨好地对她笑,飞快地从衣兜里掏出刚刚发到的七块钱递到她面前,她只是抽了一张五块的,那两张一块的她没有拿,还顺势推了推戴小萍的手。戴小萍又惊又喜地把两块钱收进口袋,脸上更加笑得就像一朵花。

“我到后头去一趟,迟些回家,你们自己吃饭,关好门睡觉,不要等我。”她说得飞快,口气非常知己,不像是对孩子说话,听着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戴小萍正了眼神点头,同样是心照不宣的样子。我看在眼里,觉得新鲜,心里也暗暗有点奇怪。她交代完了快步往厂里走去。

戴小萍一把拉住我胳膊,兴高采烈地说:“哈哈我有钱了,你跟我去玩吧!”

我很想立刻回家,因为口袋里揣着七块钱呢,我想早点交到妈妈手里,让她高兴,自己心里也踏实。可是戴小萍使劲拉着我,不住说着好话,又是谄媚又是哀求,其实我跟她也并没有那么熟,她这个样子让我不好意思拒绝。

她带我去了河对岸,这是另一片对我来说更加神秘的区域,是我从来没有踏入过的。她在一片老旧残破东倒西歪的房子中间穿梭,步履轻捷,熟门熟路。走到一个小摊子前她停下来,买了酸梅汤请我喝。喝完酸梅汤,她又到另一个小摊子上请我吃了一片西瓜,转过两条街又拉我去一个很小的店里吃了一碗凉粉,每次都是她花钱,她掏钱又快又爽气,找的零钱数也不数就装进口袋里,一路走一路哗啦哗啦响。没想到她是这么慷慨大方的一个人,我对她的印象一下子好起来,心里也有点不过意。

等我提出要回家,她不让,死拉活拽要我再玩一会。我不好意思拒绝,跟着她东转西转,逛了一圈之后,她把我领到了她家里。

她家离那片破破烂烂的街巷不远,是一个半旧不新的红砖墙围起来的院子,走进去之后我才发现院子特别大,一排排房子密密麻麻,那些房子比对面小巷子里的好不了多少,也是低矮破旧歪歪斜斜,各家各户搭建出来的盖着油毛苫的大小不一的简易棚子,挤得连路都快没有了。不过院子里也有一些房子还是蛮不错的,青砖青瓦,高高大大,玻璃窗又明又亮,看上去方正整齐,颇有气派,门前还有低低的竹篱笆围起来的小花园和小菜地,所以这个院子里的气氛和外面街上还是不太一样,显得高级不少。戴小萍告诉我这里是食品厂、化肥厂、酒厂、造船厂、纺织厂、缫丝厂、印染厂的职工宿舍,这几家都是当地名气很响的大厂,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我脑海里立马迸出一个词:“工人阶级的骄傲”——硬气,托底,有依靠,而且有一种抬头挺胸走在社会前列的优越感。我们很早就在学校的政治课上学到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那时高考恢复不久,连最先入学的七七级学生本科还没毕业,之前绝大多数年轻人按政策都要上山下乡,能留城当工人那是万般幸运,当上了工人不但跻身于领导阶级行列,最重要的是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拿,工资还会随着工龄增长,工厂还有各种劳保福利,退休之后还可以由子女顶替,等等,反正是好处多多,令人眼热。

不过戴小萍家并没有住在青砖青瓦的大房子里,她家的房子很一般,就是普普通通的一间小平房,和左邻右舍挨得很近,每家前后都有搭出来当厨房的披屋,还有见缝插针种的向日葵、玉米、韭菜和大蒜,东一簇西一簇,就像癞子头上没有剃干净的头发。房子和房子之间很有限的空中纵横交错拉着铅丝,万国旗一样挂满了男女老少的衣服裤衩还有毛巾被单。走进她家,迎面就是三张床,一大两小,摆成Π状,床铺上堆得凌乱不堪,地上也是东一摊西一摊放着各种东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我去的时候她姐姐戴小莲正蹲在家门口生风炉,一把焦黄的蒲扇扇出满天的黑烟,遮云蔽日,家里灌了满屋呛人的烟味,熏得人眼泪都流出来。

烟散去一些我看清楚戴小莲,她生得可真漂亮,尖尖的瓜子脸白里透粉,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像猫眼一样灵动闪烁,她的神情也有几分像猫,高傲中带着冷峻和野性,让人不敢跟她说话。她和戴小萍长得可一点不像,戴小萍个子不高,粗胳膊小短腿,圆滚滚的连腰都没有,而她却是高挑苗条,腰细腿长,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般,妩媚妖娆得无法形容。我真没想到戴小萍竟有这样一个袅袅婷婷貌美如花的姐姐。

戴小莲扔下手里的扇子走过来,她未语先笑,落落大方地跟我打招呼,就像是老朋友一样,倒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她叫戴小萍去接着扇火生炉子,自己忙忙地进屋打水洗脸。

“你又要外去啊?” 戴小萍问她。

“你管我呢?”戴小莲对着镜子往脸上搽润肤霜,不冷不热地回妹妹。

戴小萍说:“妈妈不是不许你晚上外去吗?”

戴小莲鼻子里哼一声说:“先管好她自己再说吧。”边说边扎好了头发,当着我们的面三下五除二一点也不害羞地换好了衣服,随即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

戴小萍请我在床沿上坐,翻箱倒柜找出瓜子招待我。她又拿出两颗糖给我,一粒是椰子糖,另一粒是大白兔奶糖,都是高级货,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她的珍藏,不管她怎么跟我推让,真心实意要我吃,我还是没有动。我们东一句西一句说了会话,我起身要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拿着鸡毛毽子从门外冲进来,她满头大汗,嚷着说饿死了,问晚饭烧好了没有。她长着团团脸,小眼睛,大嘴巴,和戴小萍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不用问,肯定是她的妹妹无疑。戴小萍一把拉过她,撩起自己汗衫替她擦了擦汗,像个大人一样喝骂她:“小菱角,你皮得没魂了,一天到晚就晓得疯,不到天黑不来家!”她就像刚想起来一样跑到门口去看炉子,不知道是戴小莲没有生着还是又熄掉了,她叹了一口气。

“妈妈呢?”小菱角问她,又哭叽叽地说,“带我去找妈妈。”

“她到厂里有事情去了。”戴小萍不耐烦地说一句,不想跟她多说的样子。

小菱角又委屈又不满地嚷嚷说:“她怎么一天到晚去厂里呀?她去做什么呀?”

“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少问,问多了找打。”戴小萍更加不耐烦地说。她随即又一把将她搂住,哄她说,“我马上生炉子烧泡饭给你吃。”

小菱角还是哭,戴小萍从衣袋里掏出五分钱塞在她手里,叫她去买饼吃,小姑娘立刻不哭了。

我出门回家去。戴小萍很不好意思地说炉子灭了,没法留我吃晚饭。她要送我,我不让她送,她执意要送我,说这边乱得很,不放心我一个人走,一直把我送到河边。我说不要送了,她说天晚了,河边没什么人,又坚持把我送过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