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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4期|陈灿:把一首诗在阵地上埋葬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4期 | 陈灿  2020年05月28日07:27

一个士兵的财产

 

留存 缓运 携行

每个士兵上前线

都把自己的财物

分为三份

 

携行的是生活必需品

如身体的一个部分随时跟着走

缓运的是可以暂时离开主人的物品

如同一次小别

比如夏季里那些为秋季冬季准备的着装

 

一个战士的全部财产

三分之二跟着上了前线

留存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对于一个上了前线的士兵来说

只有那一封含泪放进留守包里的遗书

是最值钱的家当

 

把一首诗在阵地上埋葬

 

我把一首诗在阵地上埋葬

我把我的青春我的热爱分行排列

一同埋葬在祖国边境的界碑旁

 

是的,我是一个喜欢写诗的战士

其实战场上没有一点诗意

所以我的诗不可能在刊物上发表

也不需要编辑选编入任何诗歌选本

能把我的诗埋在我战斗的地方

这将是世界上多少诗人

一生难以实现的愿望!

是的,你终于理解我的心思

把我的一首诗埋在这里

就是我交给祖国的人生答卷

这首诗我只愿交由祖国大地收藏

 

如果一颗子弹把我的生命钉在了十八岁上

接下来我要对埋葬者提出小小请求

对不起我亲爱的战友请你深挖一尺

那就是对我和对我诗歌的厚葬

如果能够多添上一锹泥土

最好能够用力再拍一拍

让我感受到如同兄弟告别

拍了拍我的肩膀

 

遗书

 

那时我十八岁的生日

还在路上蹒跚

根本不可能去想如何安排身后事

可出征前我们都要写下遗书

说实话

我所有的财富和情感

甚至包括单薄的思想

就像那张等待写下遗言的白纸

没有多少事情需要留下

 

一个年轻士兵的遗书中

只能写下 妈妈

如果我不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请您一定不要伤心(其实我们知道

没有一个母亲能做到)还写下

想我的时候就站在村口

像儿时一样

对着庄稼地或那棵桑葚树

喊我乳名

 

瞬间

 

鲜花是瞬间的

掌声是瞬间的

生命是瞬间的

可是,为什么

亲爱的战友,每当想起

你瞬间消失的生命

我的心会疼得那么久

死了,还有这几行诗句

在世上疼着……

 

翻开

 

把花朵翻开

找到春天的味道

把河流翻开

打捞起真相

把土地翻开

晾晒掩埋的历史

把和平翻开

战争露出了装睡的样子

 

 

战争中的一个趔趄

把我和一张床

叠在一起

你不能说我躺在一张床上

甚至我的名字就是床

 

我本来有自己的名字

从前沿阵地被运送到野战医院

“加1床”成了我的名字

 

医生护士卫生员以至送餐的护工

还有赶到医院来慰问我们的

驻地群众与学生

都对着躺在床上的我

亲切地呼喊着床的编号

用一张病床代替了我的名字

也代替了我

从此我的姓名就叫作床

但我至今没有以躺着的姿势

向祖国伸手

我依然用忠诚的骨骼

支撑着一名卫士的职责

 

一颗子弹或者句号

 

你可以把一颗子弹

当作一个标点

把它大声读出来

读成一句诗的感叹号

逗号抑或是破折号

然而

当它同一个生命

准确联系在一起

冲出枪膛的子弹

瞬间晕染成一个句号

 

我的心是一粒疼痛的石子

 

我的心是一粒疼痛的石子

面对无法下咽的话语

或难以忍受的日子

我只能用手压紧胸口

我怕操枪弄炮的手

不小心走火

会像一粒子弹

穿膛而出

 

爱你时的样子

 

一个士兵爱你时的样子

就是持枪站在哨位上

专注如界碑般

纹丝不动的样子

祖国有多辽阔

我的爱就有多稳固与辽阔

 

我们用歌声掩盖你害羞的声音

 

那天你背着药箱来到前沿阵地

硝烟雨水泥土黏附在肥大的军装上

让人一下子分辨不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后来我们知道是你执意要来阵地的最前沿

你的理由很简单你说

要在第一时间救治负伤的战友

减少因错过最佳抢救时间导致的死亡

但这是战场不是剧场

一个女兵闯了上来总有许多不方便

阵地上虽然丛林密布却危机四伏

对方的冷炮冷枪不间断地向我们袭来

除了进攻拔点

其他时间我们都隐蔽在猫耳洞里

你和一群男兵挤在一个洞中

如厕就成了立即需要解决的大问题

于是平日里调皮捣蛋的连队卫生员

找来一个铁皮弹药桶供你专用

为了不因桶壁发出的声音使你尴尬

每次当你有需要的时候

我们就挪到洞口背对着你

我们在猫耳洞口齐声唱起军歌

我们在炮声隆隆的阵地上

用嘹亮的歌声为一个女兵阻挡羞涩

 

轻轻喊你

 

三十多年没有相见

今天终于站在你面前

一忍再忍

我什么也没有说

只对着一堆泥土屈下双膝

只对着一块石头

轻轻喊了一声

你的名字

 

云南之南

 

云南之南

生命之南

命运之南

在盘龙河边拐了个弯

进入我生命深处

隐爱于心

隐怨于臆

隐泪于眼

隐言于喉

 

只有这一首小诗

像那一碗过桥米线

在我心中千回百转

 

文山记忆

 

文山没有文静如山

文山有战事

 

我全副武装来见你

你用辣子拌面和夜半山歌

迎接我

每一棵玉米都露出

亲切的牙齿紧紧咬住

那一段辛辣的青春时光

不忍松口

 

我没有考证过

文山州麻栗坡的由来

后来这里真的就有满坡

回不了故乡的孩子

他们青春的面容

让整个山坡 战栗

 

三十年前一位诗人

曾来到这里

寻找过我的名字

我死去又活了过来

我的灵魂

一直没有离开

 

一截柳杆

 

是的 我看到它发出芽来

 

一截被伐倒的柳杆

无根无枝无叶

孤独地躺在庭院里

无依无靠地独自发芽

 

一截无所依存的柳树杆

内心也有一个不死的春天

 

武器或工具

 

铸造 不停地铸造

铸造

一双筷子

在吃饭

一根针

在绣花

一把镰刀

在收割

一张犁铧

在翻耕岁月

一支枪

在瞄准未来

一把刀

在切开真相

一位诗人

 

将一片犁铧

或一把刀 一支枪的嘱咐

一一记下

 

战士是一个动词

 

战场是一张被战火烤焦的稿纸

战壕是一首纵横交错的诗

战士,是一个动词

攻,势如破竹

守,坚如磐石

 

老兵

 

他一丝不挂

我仍然一眼认出

他是一位老兵

在浴池边

在一群男性裸露的躯体中

我绝不是从他身上

那些伤疤判断出他的身份

不是,绝不是

在光滑绵软的人群中

一个老兵与其他人

最明显的区别在于

他有一根骨头

一根倔强的脊梁骨

如一尊裸雕

始终坚挺着

 

站在当年倒下的地方

 

我来到昔日的战场

找到了我的阵地

站在当年倒下的地方

我突然感到视线模糊

语言全无

一发渴望中的子弹

瞬间

再次将我击倒

    陈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解放军文艺》《诗歌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著有《士兵花名册》等诗集多部。有作品选入《战地诗抄》《校园青春诗选》《浙大诗选》等选集,曾获诗歌奖项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