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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第一次“碰头”

来源:中华读书报 | 王干  2020年05月29日06:12

第一次醉,忘不了。

我的中小学阶段正好碰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1966年上小学,1976年高中毕业。当时“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我的小学念了五年半,初中念了两年半,高中念了两年,十年就高中毕业了。毕业了赶上唐山大地震,在防震棚住了许久,然后,就到了棉花收购站当合同工。合同工就是季节工。秋天收棉花的时候,去上班,上到第二年一月份。这合同工在也是不容易找到,因为父亲在供销社工作,我作为子女被照顾到棉花站当合同工。

棉花站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比我大,我是最小的,最大的合同工是一个南京知青,当时已经30出头了,女的,是个回民,姓马,单身,我们叫她马姐。我当时接触到很多南京知青都挺有文艺范儿,知识面也挺丰富的,这马姐是小学毕业,既不“知识”,也不“青年”,不知道怎么作为“知识青年”弄到下乡来的“接受再教育”的。

棉花站的站长是父亲的同事,也是父亲的酒友,其实也是父亲的酒敌。父亲好饮,但并不善饮,善饮不止于是酒量,还有酒智和酒术。在酒桌上经常喝倒的,不一定酒量不行的,很多是直梗男的原因。父亲在酒桌上经不起人家劝和“挑”,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经常被送回家。喝酒被送回家其实就是醉了。我小的时候最讨厌父亲喝醉的样子,已经烂醉了,还满嘴的豪气。还讨厌他抽烟的味道,那味道在空气里说不出的难闻。现在,我也抽烟了,仍然不喜欢别人抽烟的味道,也不喜欢第二天闻到自己留在屋子里的烟味。

棉花收购站不让抽烟,我也就没有机会学会抽烟。本来也没有机会喝酒,但在最后离开的时候,学会了喝酒,准确地说,是喝醉了酒。

棉花收购站到年底就要关门,元旦前后我们这些合同工就开始走人了。临走前,站长说,我们碰一次头吧,大家聚在一起上班不容易,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话也是实话,好几位自那次聚餐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比如南京知青马姐,兴化那位想不起名和姓的已经结了婚的知青,当时觉得知青居然和结婚联系到一起,好庸俗。

“碰头”在现代汉语里一般是见面商量的意思,但在我们当地的方言中“碰头”还有聚餐的意思,这碰头不是公款吃喝,而是大家一起“抬石头”,也就是西方的所谓“AA”制,大家平均分担聚餐的费用。

这一次的“碰头”现在想来是极为豪华的,我们每个人出了两块钱,大约10个人,合计20元钱,兑换成现在的价格此次晚宴该在万元左右。当时猪肉是七毛三分一斤,我们买了一条猪蹄膀。本来大家一起聚会的,是全家福的,有一个同事,是兴化知青,已经成家生了孩子,拖老带小的,觉得一块钱可以参加,两块钱就太贵了,就缺他一人。他也挺不容易,饭量大,有一次和食堂的师傅吵架,说给他打的半斤饭只有四两五,他带着我们平常称棉花的小杆秤, 比划给大家看,那时我就觉得怎么那么计较啊。那晚上我喝醉了之后,听说是他去帮助收拾碗筷的。

听到要“碰头”,我很兴奋。父亲平常偶尔在外边碰头,是很风光的一件事,很有男子汉的范儿。如今我也可以”碰头”了,当然很兴奋。少年时代总喜欢自己早点长大,早点和父亲平起平坐,而且和父亲曾经碰头的站长一起,我忽然有一种成人仪式感。可以说,我是那场碰头最热情的参与者。

看到丁帆教授写的文章里,说那个时期经常喝荷花大曲,还是很崇拜的。当时一切凭计划供应,凭票供应,无标牌的瓜干酒都买不上,不用说荷花这样的品牌了,当时,荷花牌大曲仅次于洋河大曲,价格也和洋河不相上下。站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买到了二斤荷花大曲,他亲自掌勺,做他最爱也是最拿手的冰糖扒蹄。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怎么喝醉的,也记不得冰糖扒蹄的味道,只闻到当时制作冰糖扒蹄的味道是那么的勾人心魂。当时棉花站是禁火的,因为冬天棉花少 了,也因为碰头,所以破例起火了。

我隐隐还记得荷花大曲进口的味道,很香,还有一点淡淡的甜水的味道,比以前喝过的瓜干酒要柔和可口多了。我不知怎么喝多了,也没怎么吃肉,或许潜意识里和父亲的酒敌碰头,要表现出英雄气概,或许荷花大曲比之前的酒好喝,不知不觉喝多了。隐隐地,听站长说,你父亲和我斗酒,老说我欺负他,你千万不要喝多了,我隐隐地回答说,我酒量比他好,不会醉。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已经吐得满地,味道很难闻,母亲在旁边用煤灰边扫边埋怨,我知道自己惹祸了。母亲说,年纪轻轻,就碰头,两块钱家里可以吃一个星期菜呢!当时家里的菜钱每天的也就三毛钱左右,我心里觉得很愧疚,父亲回来一定是场雷霆风暴,更加地不安,心想以后再也不能喝酒了,又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很快被父亲的大嗓门吵醒了:”别絮絮叨叨了,男人就是要抽烟喝酒!”

父亲这粗砺的“教诲”让我非常惊讶,我觉得父亲原来可以那么亲近,抽烟喝酒不再是我想象中的“坏男人”形象,我之后喝酒再也没有“不学好”的自惭心理 ,反而有了几分男子汉的豪气。

母亲被父亲的话愣住了,转身走了,父亲捡起地扫帚打扫我吐在地上的污物,还叮嘱我:以后喝酒先吃点东西填下肚子,空腹容易醉。我那一刻觉得父亲前所未有的慈祥和柔软。

第二天去棉花站上班,南京知青马姐看到我,说了句:酒壮英雄胆啊!

咦,她是回族啊,不是不喝酒吗,怎么也参加我们的酒局啊!